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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5王选

四川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葵花剪刀奶奶

王选

1

黑夜的淤泥淹没了整个沉睡的村庄,野葵花举着昏黄的火把在粗糙的夜空里滑翔,有人梳头,梨花八月盛开在梦境里。

小梳是被一阵怪异的犹如被撕裂的梦魇痛醒的。灰暗的房子被柔弱的灯光罩着,像坠落在蛛网里一样束手无策,筋疲力尽。小梳掀开被角从身子底下摸出了一把剪刀,她的胳膊上留着一段纤细、深刻,泛着暗红光芒的印痕,这是睡着以后胳膊压在剪刀刃上烙下的,差一点就划破了。

小梳坐起来看着空荡荡的炕上只有她一个人,委屈、恐惧一瞬间弥漫了她清澈的眼睛。爸爸又没回家,六岁的小梳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等待中可怜地睡着了。爸爸已经很长时间晚上不回家睡觉了,只有小梳一个人睡在空旷、灰暗的屋子里。小梳害怕半夜抱着微微发烫的剪刀蜷缩在被窝里,像一只胆小的猫一样,满脸苍白,薄薄的嘴唇微微发抖。如果爸爸在多好,她就可以不做噩梦踏踏实实睡了,如果爸爸在多好,她就可以躲在他的怀里不用害怕了……可爸爸不回来睡觉,她像一个没人管没人疼的野孩子一样可怜,小梳的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哭着哭着,小梳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她又一次梦见骑在剪刀上,在幽蓝的天空下飞翔时,寒光跳跃的刀刃张合着,剪断了所有庄稼的头颅,麦穗、胡麻,还有燃烧的葵花,纷纷滚动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她的背后牵引着一道柔软飘荡的红色闪电,划裂了天幕。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滑过了小梳的脸颊,她的小身子在颤抖中一紧缩,眼睛睁开,是爸爸。

爸爸提着一只用麦秆编成的沾着露珠的蛐蛐笼,在她眼前晃荡。好看吗,给你的?爸爸挤出了满脸的笑意,在向小梳示好。小梳不说话,小梳知道爸爸不再爱她了,有人抢走了他,像从她手里抢走了一件心爱的玩具一样,除了剪刀她一无所有。她一巴掌打掉了笼子,那麦秆做成的骨骼一瞬间散落了一炕,她又一把抓起眼前的“骨头”开始胡乱剪了一通,直剪得骨灰飞溅,麦草如屑。爸爸睁着怪异的眼睛看着女儿,却努力保留着鱼尾纹深处的笑意。

爸爸是高大的,有明朗的脸,温厚的手,还有棉花团一样的怀抱。小梳曾一直这么想,可爸爸不爱她了,他和一个脸上泛着光芒的叫葵的瘦女人好上了,彻夜不回。有人抢了他,小梳现在这么想着就细细哭了。

2

小梳去了奶奶家,她不喜欢那个不回家的爸爸。早晨的空气中弥漫着紫穗槐枯涩的味道,灰白的露水碎裂在青瓦上,然后一粒粒滚落下来,滴在小梳蓬乱的扎着马尾辫的头发里。奶奶牙疼,一张干瘪的脸上落满了岁月的灰尘,她张着黑乎乎的嘴,咝咝吸着冷气。奶奶端给小梳米汤和馒头,随后又坐在窗口跟前借着一缕光线穿针,颤巍巍的手和咝咝的叹气声让整个早晨的空气都在抖动。她要在今年眼瞎之前给小梳缝好最后一件棉衣。奶奶总是一边给小梳梳头一边自言自语唠叨着,熬不过这个腊月了,眼里的光被一针针缝上了,现在只留下绿豆那么一丁点,可怜的孩子,没人疼的孩子,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小梳本是有妈妈的,三年前去南方打工就再没回来过,第一二年还给小梳寄衣帽,后来就杳无音讯了。听村里人说小梳妈妈在南方找了个小老板,当富太太了,而且还生了一个胖小子。当然,小梳不知道这些,那时她还不懂事。

奶奶一边缝着碎花棉袄的袖口,又开始絮絮叨叨。奶奶葵花过敏,那些花盘上细碎的黄色花粉和叶秆上纤细的白色绒毛让她寝食难安,彻夜头痛。这该死的花粉和绒毛像毒一样粘在她松弛的苍老的皮肤上,像噩梦一样剔不干净。红色的水泡让一个即将枯萎的老人陷入了巨大的痛楚之中。小梳不爱和奶奶睡,她害怕奶奶彻夜无休无止的梦话,她诅咒着该死的日渐旺盛的葵花,她咒骂着葵花的盛开加剧了她的疼痛,也加快了那无形的针缝上她眼里光线的速度。小梳和奶奶睡在一起,除了失眠就是恐惧,她宁愿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等那个被抢走的男人。

3

整个下午的时光小梳都用来剪各种杂乱的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梳陷入了剪东西的泥沼。她沉迷在刀刃剪碎事物的一刹,那种踏实和快慰像一道青白的闪电击过全身,然后就是莫名的兴奋在血管里晃荡。她剪了那本贴有爸妈照片的结婚照,她不喜欢那个和她一样有酒窝有双眼皮的黑白女人。结婚照像雪片在屋子里肆意飘扬,最后落满了她稚嫩的肩膀。她还剪了院子里那棵梨树的皮,她要剪死那个让她心神不宁、心惊肉跳的女鬼,凌乱的树皮像一条泛着微光的河流在院子里回旋流淌,白森森的梨树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在院里赤裸裸哆嗦着。一种莫名的快慰在小梳心上沉下了。但随后一种巨大的失落又一次淹没了她幼小的心灵,让她急促不安。

爸爸不在,小梳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村子里没有孩子愿意和没有妈妈的不说话的小梳玩。他们躲着她。他们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或者用弹弓打她。小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里飘游,像一条鲤鱼在河流里披着红单衣漫无目的地行走。

在一个拐角的路口,小梳和那个叫葵的女人撞在了一起。她闪着金黄色光芒的脸在稀薄阳光里显现出一种吹弹可破的透明。她笑着,胳膊上挽着一个装满了青菜的竹篮。她瘦,有一副绝好的身材。这个叫葵的女人多像一株打开花盘的葵花,有端庄的身段、健康的姿态、灿烂的花盘和让人迷醉的香味,那些碧绿的勃发的妖媚让小梳有一种要飞的感觉。这个女人走到小梳面前用修长的手指抚摸小梳的头发,还不停地说着一句句色彩斑斓的话,多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啊。要飞的小梳突然有一种被掐掉翅膀的痛,在肩上蔓延开来。

就是这个女人,她抢走了爸爸,她让她陷入孤单的冷落的恐惧的泥沼。小梳认识这个女人,她叫葵,她的男人几年前开拖拉机从崖上翻下去摔死了,她成了一个寡妇,深居简出、孤僻的无儿无女的寡妇。

她從篮子的菜叶里摸出一双绣着灯盏花的小布鞋,塞进了小梳手里,说,给你的,漂亮吧?小梳木讷地站着。风吹乱了她蓬松的刘海。小梳觉得掉在地上的翅膀像快要咽气的人一样,挣扎着蠕动着。叫葵的女人又摸了摸小梳的头发说,乖孩子,拿上,你会喜欢的。然后高举着葵花般灿烂的脸消失在了绿荫深处。临走时小梳瞥了一眼那个女人,那张脸上竟然有一道猩红色的疤痕,多像那个故事中坐在梨树下梳头的鬼。

或许,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小梳感觉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为什么刚才忘了恨那个抢走了爸爸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骂她,打她,从她手里夺回爸爸?小梳开始后悔,懊恼像小草一样开始在心上生长。

小梳提着新布鞋回家了,她坐在赤裸裸的无皮的梨树下对着绣花鞋出神,最后她决定剪掉这双可憎的鞋。她一剪刀一剪刀剪下去,绣花鞋的尸体被一点一点撕裂粉碎,每一刀她都听见了鞋子的尖叫和布头断裂的挣扎声。她似乎在剪死那个叫葵的女人,她剪掉她的针线她的布片她的血管她的手指甚至她那花盘一样的脸,让尖叫和挣扎落满一地。多好,小梳笑了。一种快意让她开始迷糊,她梦见了一朵陷在水滩里的花朵在唱歌,天空单薄,装满了琐碎的儿歌。

4

小梳开始恨那个女人了,恨意像一只手一样直揪着她的心头肉,让她疼得有些窒息。爸爸又没有回来,黑夜糊住了玻璃窗,小梳害怕看玻璃外面浓得掰不开的夜色,她担心那个梳头的女鬼会一下子从玻璃里冒出来。小梳右手紧紧攥着剪刀,直到手心里有薄薄的一层汗时她才缩在被子里睡了。她想着爸爸会回来的,她特意把他的大棉被铺开,摆好枕头。可他又没有回来。以前,爸爸会隔三岔五不回来一次,现在似乎隔三岔五才回来一次。小梳像被掏空的衣兜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被人从身体中剪开一道口子的感觉,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那剪开的缝隙里漏掉了,再也找不到了。她轻飘飘的,又一次有种要飞的幻觉。

应该也让那个叫葵的女人受罪,应该剪掉她爱勾引人的骚劲,这样,她就抢不去爸爸了。小梳想。

小梳从奶奶的针线篓里偷来一根针,银色的针在灯盏火焰的炙烤下变黑发红,小梳听见纤细的针在火光里发出了嘶嘶的吸气声,最后这声音由灰变黑,由黑变成一朵跳舞的火花。小梳想办法把针折成了鱼钩的样子。这是她从男孩子那里学来的,一点都不费事。再从“鱼钩”的尾巴上拴一根结实的白棉绳,有两三米长,就这样吧,去钩鸡,这些小梳也从男孩子那里看过。

她似乎在做一件鲜为人知的大事,浓浓的兴奋让她小小的瘦脸颊挂上了红云,小胸脯微微起伏,尤其那对酒窝盛满了莫名的得意。

她决定去钩叫葵的女人的鸡。她踩着屋檐上滚落的阳光,在那个女人家附近游晃,她看见她家的鸡在屋后的草堆里抢食吃。四周都没有人,村庄陷入巨大的宁静,像一潭沉淀已久的水一样,悄无声音。正午没有风,空气里混合着葵花淡淡的香味在村子里蠕动,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疲乏感。

小梳到奶奶家偷针时,奶奶又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小木凳上披着几穗阳光,说着她无休无止的呓语。她依旧在诅咒着该死的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的愈发繁密的葵花,只是这一次她的诅咒如同念经一样嘴皮翻得更快了。她闭着日渐枯竭的眼睛,脸上泛着青白色的痛苦。她没有发现小梳像一只老鼠一样溜进了屋,又蹿出了门。

小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经过那个女人的家门。还好,浑身皴裂的大门紧闭着。小梳来到门口草垛旁全神贯注刨食的母鸡前,往“鱼钩”上别了一粒玉米来做诱饵。她一手把“鱼钩”扔到鸡眼前,一手攥紧绳子。当鸡看见一粒金黄的玉米滚到眼前时,它经不住诱惑,啄进嘴往下咽时,尖细的针已经钻进了喉咙,钩在了食管上,卡住了它的声音,疼痛让它睁圆了鲜红的欲哭无泪的眼。它就这样束手就擒了。

乱飞的鸡毛像雪片一样笼罩了院子上方的一块天空,混合着瘦薄的白云,让院子里飘满了蓬松的压抑。小梳要一刀刀剪掉这只捉來的母鸡。她张合着锋利的剪一点点剪掉了鸡毛,然后去剪光秃秃的鸡皮。带着滚烫体温的鸡在她怀里忸怩挣扎着,像一块燃烧的火炭。痛楚让叫不出声的鸡不住地伸缩着皮肉和骨头。小梳坐在家里的门槛上,脸上盛开了细微的红色野花。她的每一剪刀似乎剪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鸡的挣扎让她想起了那张发光的脸,在剪刀下慢慢失色。一种巨大的快意流淌在她的血液里,让她有说不清的兴奋与自由。再剪,光秃秃的鸡就开始流血了,那暗红的鸡血如同汗珠一样滚过刀刃,滑过指缝,在土地上摔碎了,一滴一点,一滩一汪。血液染红小梳细白的小手,血液像瞬间盛开的葵花,血液浸染着小梳的眼睛,血液似乎让那个女人感到了无比的痛……

爸爸回来了,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冷汗一层层滚过了结实的脊背。小梳似乎睡着了,头枕在门框上,双目微闭,漆黑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长在白净的脸上,那么迷人,腮上的红晕也泛着光芒。她似乎在做梦,嘴角轻轻翘着,一种安详笼罩着她瘦小的身体。鸡死了,血肉模糊,像一件鲜红的礼物抱在小梳怀里,鸡头掉在了地上的血滩里,它也睡了,它有猩红的嘴唇和紧闭的身体。一切那么平静,那么安然……

爸爸的冷汗蒸发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穿透了他的神经。

5

小梳似乎把一切都忘了,她多像一个孩子,她本来就是一个孩子。她似乎满足了,快乐像一双翅膀,让她在村庄里飞来飞去。爸爸下地了,小梳到奶奶家,奶奶把整个屋子翻得乱七八糟,旧衣服、毛线、被褥塞满了阴暗的房间。她仍旧咝咝吸着冷气,她在找那根被小梳偷走的针,她要用它给小梳在小棉袄的袖口上绣几朵花。可针找不见了,她翻箱倒柜的同时还不停地骂自己老糊涂了,看来连七八月都过不去了。她还不时用枯瘦的手指挠挠布满红斑的手臂,皮包骨头的胳膊上撒满了红色的瘙痒和疼痛。这几天,她对葵花过敏越来越严重了。

当失望至极的奶奶坐在门槛上反复擦拭着那副有了年辰的老花镜时,小梳蹑手蹑脚凑到她身后,突然大叫一声。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将老人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心肌梗死,老花镜也顺手掉在了地上,一条腿骨折成了两截,像一具尸体一样躺着。奶奶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住快要跳出嗓子的心脏,颤巍巍转过麻纸一样的脸,骂了句,小祖宗,你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命吗?便开始大喘气了。恶作剧之后的小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一对粉红色的酒窝里灌满了窃喜。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梳被一种成就感包裹着,她像一朵野棉花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飘着。她觉得剪死了那个女人的鸡就算报了天大的仇,而且她还感到死了鸡的那个女人一定很悲伤。想到那张闪着光芒像葵花一样的脸痛苦不堪,小梳就想放开嗓子唱歌。

从那以后,爸爸晚上不回家的次数似乎又明显减少了。小梳觉得那个女人开始还她的爸爸了,不用多久,爸爸就又全是她的了。其实小梳已经不像当初那样依赖他了,也不害怕梨树下传说的女鬼了。这段时间小梳明显胖了,而且动不动就喜欢哼一些不搭调的歌,像一只山林里的黄鹂。

6

葵花已经全部盛开了。金黄的波浪在村庄四周荡漾着,快要淹进村了,一种沉闷的压抑让村庄心神不宁。小梳还是游荡在村里,中午和晚上去奶奶家吃饭。奶奶的失眠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她整夜坐在炕上不合一眼地说着黏稠的呓语,她不住地诅咒这该死的葵花让她为时不多的日子寝食难安。她还说,这天杀的葵花曾一度让她年轻的生活陷入了恐怖和混乱。

上午,吃过早饭,小梳想让爸爸领她去赶集,因为邻居家的小孩有一种一摁就会满桌跑的小鹿玩具,她也想要,可爸爸说地里活太多,等过几天才去买。为此,小梳哭了大半天,鼻涕眼泪糊住了一张小脸。爸爸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快中午,小梳到奶奶家吃饭,进门后才发现奶奶借着一束阳光拿一枚针在给她的小棉袄的袖口绣花。小梳不知道奶奶从什么地方又找了一根针。奶奶,怎么还不做饭?我饿了。小梳啊,奶奶马上就绣完了,你去咱家的水坡地挖几棵葱,摘些黄花,奶奶给你做好吃的,来了你就试试新棉衣合不合身。小梳的小肚子已经在一个劲地叫,但一会儿就有好吃的,也试新衣服,小梳开心极了,答应了一声便打开翅膀飞走了,和一只河塘里的蜻蜓一样快活。

水坡地不远,跑上十几分钟就到了。她家的水坡地种着葵花,邻畔的地里也种着大片葵花。正午没有一丝风,没有人影,安静得可以听见草木碧绿的心跳,只有灿烂的葵花在太阳下燃烧着,寂静地燃燒着,烧蓝了天空,烧乱了掠过头顶的褐色鸟群。小梳很快找到了葵花地里的蔬菜,她挖了几棵白胖葱,摘了一大把新鲜的黄花,兜在衣襟上。

她一手拖着衣襟抱着菜,一手拨拉着葵花叶子往田埂上走去,金黄的花粉落满了她的头顶。快走到地中央时,她听见了毛线一般绵长而纤细的声音,在葵花丛里起伏着,滑过叶面,弹上花瓣,落在了花盘上。这是一种怪异得让人恐怖又麻木的声音,此起彼伏,微波荡漾。小梳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恐惧感像电流一样袭遍了她弱小的身子。她突然想到奶奶说过,大中午鬼是不敢出门的,鬼可害怕太阳了。再仔细听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为什么要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呢?她不知道,会是谁呢?好奇的双手推着小梳偷偷摸摸地向前走去,走了十几步,不远处是更茂密的一丛葵花,硕大的花盘和叶子抖动着,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往下,浓密的叶子紧凑在一起严密地遮住了天空。再下面,小梳惊呆了,两个赤条条的人在叶底扭动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白皙的肉体像两条游弋在阴影里的鱼,那绵长而纤细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女人身体里发出来的。小梳捏着长满绒毛的葵花秆忘记了松开,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一丝不挂的人纠缠在一起干什么,只是晃动的肉体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的大脑开始旋转,不停地加速,恶心一阵阵袭来,刺激着她的胃。当她马上就要呕吐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上闪过了一道泛着猩红色光芒的伤疤,她就是叫葵的那个寡妇,而那个男人正是爸爸,他把粘着土粒的头深深埋进那女人硕大的乳房中间,喘着因压抑而挤压成渣的粗气,那个女人脸上荡漾着葵花一般灿烂的金色光晕。

小梳咽下了冲到喉咙的一股恶心。她哭了,眼泪顺着眼颊流了下来,她有一种被剪成碎片的疼痛,她有一种被蒙骗的疼痛。她怕被他们发现,蹑手蹑脚退出了葵花森林。

她一路奔跑着,蔬菜撒在了路上,她带着尖细的哭声在葵花围堵的田野里跑着,像一只被射伤的野鹿,一路上滴满了鲜红的血液。她沿着田野上的路漫无目的跑着,金黄的葵花一步步后退,土地下陷,瓦蓝的天空也碎裂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梳像丢了魂一样轻飘飘地进了奶奶的院门。奶奶躺在炕上,枕头边放着绣好花朵的小棉袄。中午奶奶等小梳时花粉过敏严重,昏了过去,从台阶上翻倒睡在了屋檐下,过了大半天醒来之后,又自己一寸寸爬进屋,躺在了炕上。

奶奶的脸上游走着死亡的气息,她像一件单衣一样薄了下来。奶奶摆摆手,示意她上炕,小梳木讷地脱了鞋,乖顺地躺在了奶奶的怀里。奶奶的手背通红,发炎的皮肤在干燥的空气里正一寸寸皴裂。奶奶吸冷气的声音似乎小多了,她依旧在自言自语,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只是现在的话里缺少了无奈的诅咒。

她说,你就跟那个女鬼跑了吧,你个遭天谴的,不得好死的白眼狼,你说你疼我惜我,你说一辈子照着我,可结婚才几天,你就跟那女鬼跑掉了,你丧尽天良啊,让我活活守了一辈子寡,老天有眼,还是让你死在了我前面……

她还说,我给提了多少次,别和那个女人来往了,会出事,你是我的儿,我不为你操心我为谁啊,那个女人有鬼气,迟早出大事,你不管不顾老娘还认为我害你,要让你打光棍,你不进我门就算了,还说小梳妈是我打发出去打工的,你跟你爹一样都是个大逆不道的子孙啊,不孝的孽障……

奶奶还在无休无止地说着自己的呓语,像诉说着一个古老的传奇,只是那么虚弱,像笼罩了田野的葵花扼住了她疲惫的喉咙。小梳听不懂奶奶所说的一切,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显然累坏了,奶奶用抖动不止的手,用力摸了摸小梳的脸蛋,眼角滚落了两行泪水。

7

夜色很低,几乎要贴到地皮上,稀疏的星辰缀在夜空,风一吹,摇摇晃晃。田野的葵花按捺不住内心金黄的心情,唱着让人麻醉的歌谣。鸟雀失去睡眠,蹲满枝头,静静聆听这亿万朵葵花的合唱。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死寂,再无半点杂音。

奶奶快咽气了,她计算着还要活过这个冬天,到春暖花开了再去世呢。看来她最终无法逃脱这让她深陷梦魇的葵花劫难,她穿着一身绸缎缝成的寿衣。第一次穿着华丽服饰的奶奶,平躺在炕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呼吸渐微,只是嘴唇偶尔动一下,世界上已没有人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她皮肤上的红色颗粒开始破碎,过敏的皮肤在她身上像刷了一层死亡的油漆。爸爸坐在炕头,独自吸烟,幽蓝的烟雾包住了他虚白的脸,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被烟融化了,像一堆疲惫的灰烬。这是自从小梳妈妈出去打工一去不回后,三年来他第一次走进母亲的屋子。院子里站满了给奶奶张罗后事的人,他们脸色发蓝,窃窃私语,他们或许听到了葵花波涛汹涌的歌唱。

夜很深了,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小梳不在奶奶家里。

小梳揣着那把栓有红布条的剪刀,手心里捏了一层汗。她不再恐怖黑夜,也不再害怕梨树下的女鬼,只是葵花地里那赤裸的两条身体还是她眼前的闪现。她还是抢走了爸爸,今晚,她要彻底把他抢回来,永远不让她得手。

小梳滑进了那个叫葵的女人的院门。这个时辰,这个女人会留着门让小梳爸爸进来,那条鲜红的布条在夜色是摆动着,显得焦躁、不安。小梳在窗前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那个女人的鼾声,和那个正午在葵花地里听到的叫声是那么相似,如同带针的棉线,穿透了她的双耳,疼,又一次布满了她的神经。

她推开门,轻轻的,门没有声音,只有她急促的心跳敲打着宁静的夜色。

她凑上前,轻轻的,没有弄出任何声响,只有远处的葵花在竭力倾诉着繁密而灿烂的心事。

她张开剪刀,轻轻的,只有红布条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她朝这熟睡的女人的脖颈剪下去,轻轻的,只有窗口玻璃上渗进来的一线淡淡的星光落在了女人侧脸上。这是张多么让人痴迷的漂亮的脸,那猩红的疤痕像全世界最美的装饰,让这张脸显得生动而又充满无限的迷惑。

就这样剪下去。

突然,村子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干裂的响声一瞬间炸破了安静的夜空,低沉的夜色瞬间被炸得破烂不堪。

奶奶死了。她咽下了人世间最后一口气,一串鞭炮声携着她的灵魂远走高飞了。

剪刀一刹那凝固在离她咽喉一寸的地方,红布条又一次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小梳要剪下去的愿望一下子荡然无存,她想哭了。松懈像一只手瞬间掏空了她幼小的身体,顿时从未有过的疲乏在骨缝里游走。她的手触到炕沿上,一种温热的黏稠的东西黏在了她手上。她举起来,借着暗淡的星光,看见血液滑落在指尖。她闻到血腥味混合着葵花的气息在屋子里游动,让她感到头昏眼花。

小梳突然想到了炕头上死灰一样的爸爸。

责任编辑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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