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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的受述者与介入的读者

2018-10-13刘莉

教育教学论坛 2018年41期
关键词:读者

刘莉

摘要:加缪的小说《堕落》全篇由以独白形式呈现的对话构成,具有独特的叙事风格,它让读者直接参与和叙述者的互动,把读者推到台前,成为叙述者忏悔和审判的直接对象。

关键词:独白;受述者;读者;泛化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8)41-0049-03

一、沉默的受述者——被隐匿的在场

《堕落》是阿尔贝·加缪创作的第三部小说,发表于1956年,因其独特性和现代性而引人瞩目。通常加缪的作品表现出强烈的可读性,《局外人》即是代表。而《堕落》则由于其复杂性,成为加缪最难理解的作品之一。这部作品虽然短小精悍,但却内容丰富,故事发展出人意料,读者始终为主人公忏悔的原因而感到迷惑不解。这部作品所采用的文学技巧值得研究,能使得我们更好地理解加缪的写作风格和思想。小说的主人公——巴黎前律师克拉芒斯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向一位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吧偶遇的同胞和盘托出自己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种种经历。整篇小说由叙述者克拉芒斯的六次独白构成,但从叙事的角度来说,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独白。“独白”(monologue)一词最早来自于传统戏剧形式之一的独角戏,整部剧只有一个演员高声叙述,一般是某种内省,或展开人性情感的分析。”[1]随着20世纪意识流、心理小说的发展,内心独白成为一种常用表达方式,经常根据情节需要运用于作品的某个部分;但《堕落》自成一格,它通篇以独白的形式展开,却始终有一位隐身的受述者存在,绝对的在场,却又绝对的隐匿。

从表面上看,《堕落》通篇都是克拉芒斯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仿佛一个患有多语症的人,从头至尾喋喋不休,完全没有第二个人话语的痕迹。可是读者从小说的第一句话便能察觉一位受述者的存在:“先生,我可以不揣冒昧,为您效劳吗啊?”[2]P94表面上看,由于接下来没有直接读到受述者的回答,所以读者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受述者没有回答克拉芒斯的问题,沉默不语,克拉芒斯的独白仍在继续。然而对克拉芒斯之后的话语仔细研究后,可以发现这位受述者无处不在的身影:“先生”、“我亲爱的同胞”、“亲爱的朋友”、“亲爱的”……这样的称呼总是在他的句子中出现;“听着”、“承认吧”、“假设一下”等面向第二人称的命令式,或者“您在阿姆斯特丹逗留许久吗?一座美丽的城市,不是吗?迷人?这个形容词我很久没听到了”,“很高兴认识您。您大概经商吧?差不多?回答的妙!”[2]P96-98这样的反问和回应在小说中随处可见。

这并非克拉芒斯的自问自答,其中隐含着受述者曾经出现并又被抹去话语,这样的问题和呼应都证明了他者的存在。通过这些称呼、命令式的对话以及克拉芒斯话语中的重复,这位受述者的身影显现无疑。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克拉芒斯后续的独白是在受述者有所回应的基础上继续进行的,在他絮絮叨叨看似独白的话语背后,存在着一个被隐匿踪迹的受述者。

为何克拉芒斯的独白并不是真正的独白,周遭还始终有一位受述者的存在?这是作者的一种写作策略。通常说来,在叙事作品中,应同时存在叙述者和受述者。杰拉德·普林斯在《叙述学词典》中指出:“在每一叙述中至少有一个(或多或少公开呈现的)受述者,与向他或她讲述的叙述者处于相同的故事层面”;受述者“是叙述者的受众,并且在文本中被刻画”。[3]P134因此,克拉芒斯需要一个受述者让他展开叙述,由此开始忏悔。受述者的回答、提问都是为了让克拉芒斯有机会把他的忏悔进一步深入。

正是由于受述者的疑问、好奇、诘难、反驳,才引起了克拉芒斯的辩解、说明和进一步的阐述,使得克拉芒斯一步步揭开他的内心,他所有的经历,所思所想便一步步展现在读者面前。甚至可以说受述者才是这场对话真正的导演:“您能够想象一个习惯于高峰和最高甲板的人囚在这样的牢房里吗?什么?人们可以在这种牢房里生活而无罪?难以想象,极其难以想象!”[2]P159在这个句子中,根据克拉芒斯的惊讶和重复,读者可以猜出受述者的态度。为了证实他的态度,克拉芒斯继续解释他的观点,在讨论的过程中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小说就这样在叙述者和受述者的相互影響下展开,逐渐揭开克拉芒斯忏悔背后的真正意图。

二、无意识介入的读者——旁观的第二受述者

作者需要受述者的回应才能顺利展开情节的推进,但又为何故意将其隐去呢?克拉芒斯的各种称呼、重复、提问和回答,让读者不时地感受到受述者在其背后的存在。当克拉芒斯重复自己的句子,或者回答其他问题的时候,读者就会猜测他的动作、态度和惊讶的表情,甚至他具体所说的话。他在想什么?做了什么样的决定?读者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加缪拒绝向读者展示这位不可见的受述者任何一句完整的句子,任何一个确切的信息。他把所有的空白都留给读者,留待读者按自己的理解填充。因此,我们无法忽略读者在二者之间沟通以及小说的展开上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面对沉默的受述者回答的缺失,为了将阅读活动继续下去,读者就不得不自行想象受述者的反应和回答,就将自动填充了话语中的空白。缺少读者的帮助,小说是无法展开的。读者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扮演了小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堕落》可以看作是叙述者、受述者和读者三者共同介入的结果。

“我亲爱的同胞,如果我们出去在城里走一走,您看有所不便吗?谢谢。”这里叙述者提出建议,读者没有看到受述者的回答,但是根据句末的那个“谢谢”,读者可以猜测受述者接受了邀请,他也可能会说:“当然不,我很乐意。”总而言之,在这里是读者代替对话者来回答。

在阅读克拉芒斯独白的过程中,读者不知不觉地扮演了受述者的角色。正如在戏剧独白中,每一个观众都是舞台上表演者的受述者。读者把自己放在受述者的位置上,根据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受述者的性格,同时下意识地根据自己的经验,猜测其意图和可能的反应。以受述者为对象说出的“您”,同时也在呼喊读者,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读者成为了《堕落》中的第三个人物,一个旁观的受述者。如果没有读者阅读过程中下意识地主动参与,填补空白,《堕落》将是一本无法理解的书。

三、多重面具后的克拉芒斯——罪感的泛化和抵消

克拉芒斯可能是法国文学史上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主人公之一:他模糊的身份,对法官-忏悔者这一职业的模糊定义,以及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图。克拉芒斯的真正身份直到小说的结尾也无法确定。表面上看,他经常谈论自己:他在巴黎的生活,作为受人尊敬的律师的过去,他的种种经历……这是一个戴着多重面具的人:巴黎著名的律师、阿姆斯特丹低档酒吧的常客、偷了濒死的同伴的水的“教皇”、无业游民们的顾问、法官——忏悔者,最后是被偷名画的窝藏者。他的面具越多,我们就越难了解这个人的真实面貌。这些形象,面具被割裂开来看的时候各具意义,但它们的堆积最后反而让受述者和读者思路混乱:曾经的巴黎形象光鲜的律师和如今脏乱的水手酒吧的常客,这两个形象如何联系在一起?如何想象愿意在马路上帮助盲人的热心人士会偷取濒死的人赖以活命的水?不同面具之间的反差激起了读者的好奇,想要了解造成他堕落的秘密。

“我把涉及我的事与涉及别人的事混在一起。我博采共同的特点,一同经受的痛苦,共有的弱点……我用这些制造了一幅既是所有的人,又不是任何个人的肖像。”[2]P178在故事接近结尾处克拉芒斯的这一坦白让读者终于意识到:小说中所提及的各种形象和面具是为了让读者在克拉芒斯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通过这一多重面具的技巧,在克拉芒斯一人身上展现出战后西方世界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众生相。

“那么,跟我讲讲,我求求您,有天晚上您在塞纳河畔的路上遇到的事情……”[2]P183,这句句子出现在小说最后一段,在六段呓语般冗长的忏悔之后,克拉芒斯终于揭开了幕布,建议他的受述者忏悔,从而表明了他自己忏悔的最终目的——审判他人。而被缺席的受述者推到台前的读者,此时已经直接面对了叙述者克拉芒斯,舞台上的忏悔者克拉芒斯变成了法官,而观众席则变成了被告席。

对于加缪这样一个介入型作家而言,读者才是克拉芒斯忏悔的真正受述者,他忏悔的对象是读者,他的同时代人——战后欧洲的知识分子群体。作者刻意隐匿,模糊化受述者的存在,正是为了把读者一步步引入陷阱,把这个“您”投射到读者所代表的所有人身上,他既不是具体的任何人,又有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人,他借助读者的想象,绘制了一幅受述者的画像,然后把这一幅画像变成一面镜子,让所有人都在这面镜子面前露出真面目,这真面目与克拉芒斯一般无二。“您在巴黎操律师这一美妙的职业!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不都是一样的吗?”[2]P183他通过这一“镜子游戏”[4],使得同时代的读者能在克拉芒斯身上找到自己的身影:把克拉芒斯的忏悔变成他口中“您”的忏悔,变成所有人的忏悔。

克拉芒斯通过自己的忏悔,把自我的罪感普遍化为全世界的罪感,并试图用普遍的罪感抵消个别的罪感所带来的愧疚。一边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一边试图通过审判所有人的恶为自己脱罪。“我越是认罪,我越是有权利审判你们。更有甚者,我激起你们自己审判自己,这使我感到轻松。”[2]P179克拉芒斯通过审判自我达成了审判他人的愿望,而加缪也通过隐匿受述者,达到了审判读者——所有同时代人的目的。

四、结束语

《堕落》这部小说因其独特的叙事方式而自成一格。加缪运用隐匿受述者的在场这一技巧,使读者全方位地参与到和叙述者的互动中来,一步步落入陷阱,成为忏悔的直接对象,最终成为被审判的对象。小说文本通过叙述者克拉芒斯的自我剖析,向我们展现了包括作者加缪在内的战后欧洲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和道德上的彷徨。

作为忏悔小说,《堕落》以主人公独白的形式出现,表现的却是以第一人称出现的絮叨的忏悔者和沉默的受述者之间的对话,展现了由人性的召唤和世界的不合理沉默之间的对抗而导致的荒谬感。荒谬是加缪哲学体系的永恒主题。但凡是人,就多少会意识到个体人生处境的荒谬之处,而每个人都会持有不同的态度。在加缪的哲学体系中,人们通常都会采取两种态度:保持冷漠或奋起反抗。在他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他第一次提出了荒谬的定义,在其随后的作品中也展现了人们面对这个荒谬的世界所采取的不同的态度:西西弗面对他无法改变的命运徒劳却又不懈努力;《局外人》中莫索尔几乎完全的冷漠和他可悲的命运;《鼠疫》中人类奋起对抗瘟疫,最后取得胜利。而《堕落》中的主人翁面对他无法避免的堕落进行了徒劳的抗争。他意识到无法再忍受自己的荒谬处境,对他人进行忏悔以引起他人关注自己的罪。他选择反抗,但这是一种消極而无用的个人反抗。他在一个冷漠的世界里抗争,他的呼唤没有回响。即便他已经直面命运,也无法改变它。加缪以他的方式向读者展示人面对命运的不同态度,引发读者的深入思考,也让读者做出自己的最终选择。

参考文献:

[1]赵靓.法官——忏悔者的独白:读加缪小说[J].长江学术,2014,(4).

[2][法]阿贝尔·加缪.加缪短篇小说集[J].李玉民,郭宏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3][美]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修订版)[M].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法]罗歇·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阿尔贝·加缪传[M].顾嘉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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