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语言传统与文学经典
2018-10-12刘弟娥
刘弟娥
摘要:20世纪90年代,中国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流行文化开始在青少年中传播。当下,网络文学“大神级别”的写手又以大IP的姿态引爆当今中国文坛。网络文学兴起于民间,这种建基于现代普通话语言体系中的小说写作,流行于青少年为读者群的文学语言,无疑合于20世纪初期“白话文”先驱基于俗文学体系上对白话文发展的构想。随着20世纪80年代“推普运动”的开展,以及21世纪以来中、小学语文中文言文比重的增加,网络文学的语言逐渐由纯粹的普通话写作走向了向古文借鉴的趋势。这种当初符合“白话文”构想的语体文在发展过程中,在体现“网络性”与“新媒体性”的同时,对经典化的追求是否能同时兼顾呢?
关键词:网络文学;语言传统;白话文;语言本体论;文学经典
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就有论者将网络文学称之为“痞子文学”。吴冠军认为网络文学的崛起乃是“后现代文学以结构宏大叙事为宗旨,由唯美走向了鄙俗”,呼吁应划“一道标识合理/越轨范围的斑马线”①。王晓明则认为,“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资本主义文学逐渐占领青少年的读书市场,与严肃作家主动放弃公共话语权有一定的关系”②。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近年来对其评价渐趋正面。白烨乐观预测,“以后的文坛格局将是传统文学、市场化文学和新媒体文学各占其一”③;连秉持精英文学批评标准的王晓明也感叹,“中国的文学真是大变了,我们必须解释它”④。
当下,对网络文学以及新媒体文学的研究俨然已成主流。一方面,以后现代理论为标准,以大众文化的方式解读网络文学。如欧阳友权认为,“网络是俗众狂欢的共享空间,一个消解崇高、颠覆神性、贱视权威的‘渎圣世界……网络文学是‘脱冕的文学,而不是‘加冕的文学,‘脱冕姿态与‘粗口秀策略互为表里……是一种新民间文学”⑤,使曾被视为通俗性甚至低俗性的网络文学得到理论性的解读。另一方面,随着网络文学逐渐成为青年的时尚阅读,从初期的争议不断到逐渐被主流评论界接受,网络文学已从占领读者市场实现了到掌握主流话语权的转变。这可从各级作协开始吸纳网络作家入会看出网络文学正在实现从通俗文学到主流文学的华丽转身,使其“积极参与转型期中国‘主流价值观的打造和传播”⑥成为可能。
理论界对另建网络文学研究体系的愿景也非常强烈,如邵燕君就认为,“作为‘文字的艺术的文学将不再居于文艺的核心位置”⑦。如果以传统精英文学的评价模式来看,“不管我们如何自觉地另建一套批评价值尺度,都难免受限于精英本位的思维定势,落入为网络文学辩护、论证其‘次典地位的态势……而直接跳开传统精英文学的‘语言本位主义,从媒介革命的视野出发,确证‘网络文学概念的中心不在‘文学而在‘网络……从‘网络性的角度讨论网络文学的‘经典性”⑧。其实,这一论断,在以小说为中心的现代文学发展初期就已不新鲜,只不过颇少论者旗帜鲜明地提出要抛弃文学的“语言本位主义”。而今天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新媒体文学,文字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故事已然成为小说的核心。尽管如此,在网络文学试图拉开与“文学”距离的当下,笔者认为,既然贯诸“文学”之名,从文学的“语言本体论”角度来讨论网络文学仍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一 网络文学与白话传统
说到网络文学的语言传统,华文翼书网官方网站建立初期发表的一篇宣传文《滚蛋吧,跟我谈论文学的人》(目前该网站已经删除该文——笔者注)就具有典型的代表性。篇名“滚蛋吧……”的命名方式起源于熊顿在天涯与微博同步连载的漫画《滚蛋吧肿瘤君:记录与肿瘤抗争的病院日子》,其诙谐、幽默的语言与艰难人生的互济,形成了“流着泪的笑”的风格,从而受到网友的热捧。
《滚蛋吧,跟我谈论文学的人》在文中提出,“如果你是一个以纯文学自居的作者,那么请滚蛋吧,这不是我们要的类型。如果你相信作家是需要天赋的,那么请滚蛋吧,这不是我们要的类型”。用颇为口语化甚至带有谩骂性质的篇名以及行文方式作为网络文学网站的文宣文,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网络文学对文学精英的嘲笑、对消费文学的追捧。尽管一般的读者大多包容了网络文学写手的这一类语言,但这种声音由学院中的葛红兵教授创办的华文翼书网发出,颇令人震惊。激烈的批评者如姜文成,以其同样的命题方式《华文翼书脱掉了中国文学的最后一条裤衩》加以回敬;温和的批评者则认为,华文翼书网“应该肩负起中国未来文学的崛起的使命”,华文翼书网“投身到‘畅销书这一行业是中国文学没落的典型和标志”等等。
回溯“滚蛋吧……”这样的话语方式,在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初期并不少见,而在现代白话文的源头新文学革命的初期也能寻找到“同好”,其中最典型的当为吴稚晖的“放屁放屁,岂有此理”。“放屁”之语源于《何典》。当时吴稚晖这种“放屁放屁”的行文方式,在白话文初起时竟然受到胡适、朱光潜等人的热捧。朱光潜就曾撰文称,“现在白话文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⑨。周作人在编选新文学大系散文集时,曾在导言中撰文称,“吴稚晖实在是文学革命以前的人物,他在《新世纪》上发表的妙文凡读过的人是谁也不会忘记的。他的这一种特别的说话法与作文法可惜至今竟无传人,真令人有广陵散之感。为表示尊重,这奇文起见……”⑩。
在21世纪的当下,生于1891年的胡适如果足够长寿,在阅读华文圈第一篇流行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时,一定会欢欣鼓舞于这脱离了“缠脚时代的血腥气”11的真正白话语体文。对于何谓“真正的白话文”,傅斯年曾有过构想,“留意说话,直用西洋词法”12,“从白话文学的介壳跳到白话文学的内心,用白话文学的内心造就那个未来的……白话文学的介壳,就是那些‘什么‘那个‘月亮‘太阳的字眼,连在一起的,就是口里的话写在纸上,这个的前途定然发展得很宽,成功得很速”13。笔者认为,傅斯年谈到的“白话文的介壳”问题可以从三个方面理解。首先,体现在音节的考量上。现代白话文的双音节、多音节取代了文言文的单音节代词与虚词,如之、乎、者、也、焉、矣等,即便在传统小说评点派中也有非常明晰的认知,如“《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14。其次,“直用西洋词法”。这不但赋予句子的主干即“主、谓、宾”,同时增加“定、状、补”等修饰的成分,突破传统文言文“简約”的原则,增加了句子的容量。第三,口头语的直接使用。由于白话文的句子长度扩展,白话文在音调处理方面也有很大的改变。
在文言文中,习惯以词语与音节的对举形成画面感,形成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铿锵美感。如对女性的描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如怀人之作,“庭中手植树,已亭亭如盖矣”,含蓄蕴藉。而到了现代白话文阶段,不再在意对文字的雕琢与音节的对仗匀齐。这样的好处是形成一种直白的语境便于通俗性阅读。古人写作,习惯推己及物,将内心所思所想物化成外在的意象,所谓蒹葭、白露,所谓庭中之树,均为感情物化的对象。现代白话文写作,习惯沉入内心,将自己的感情外露,直白倾泻,这不但形成了早期白话文写作的风格,也是早期网络文学的语言风格。
郭沫若在《歧路》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他的脑筋一时又混乱起来了。他把挟着笔的手擎着右鬓,侧着头冥想了一会,但仍得不出甚么头绪。一夜不曾睡觉的脑筋,为种种傍徨不定的思索迷乱了脑筋,就好象一座荒寺里的石灯一样,再也闪不出些儿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却意外地兴奋,他听着邻舍人的脚步声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楼,他听到别处的幼儿啼哭声,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儿们呢?怕已经过了黄海了。啊,他们怕已经过了黄海了。我只希望他们明天安抵福冈,我只希望他们不要生甚么意外”15。再看痞子蔡早期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中的一段文字:“这两个月以来,我很努力地不去想起她。毕竟饭还是得吃,觉还是得睡,课还是得上,论文还是得赶。我希望自己不会无时无刻地想起她,而这种希望……就好像我希望天空不是蓝色的;就好像我希望树木不是绿色的;就好像我希望星星不在黑夜里闪耀;就好像我希望太阳不在白天时高照。基本上,我是在希望一种不会发生的情况。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我还是扮演着第二种人的角色。而我哭过吗?”16。
网络文学虽然避开的是“五四新文学革命”的启蒙主题,直接借鉴了传统文学中“蝴蝶鸳鸯”的“中国笔法”17,但从语言传统来说,网络文学还是作为一种以“民间”相标榜,以“口语”创作为基准的文学。因此,笔者认为网络文学上接“五四新文学”的语言传统也是有迹可循的。
二 网络大白话的反叛
当研究者以后现代主义理论力证网络文学符合“大众文化”的民众期待,是一种新崛起的“民间文学”“平民文学”的时候,网络文学已然发生了改变。正如白话文初兴时,胡适痛心于“一般的学时髦的青年,故意夹缠些古文的字句”来装点文章,这种现象在当前网络文学的写作中已成大观。如《第一次亲密接触》中,除却满篇可见的字符与英文之外,痞子蔡将口语写作纳入书面写作中。在1990年代,这样的写作方式除了网络文学之外,在传统出版业中基本无容身之地。这种风格一直延续到其后的网络作家李寻欢等人的作品中。
李寻欢原名路金波,毕业于理科专业,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较少,作品中没有习见文人式的句子扭曲与变形,句式比较单纯,语言比较直白,一般不会将其感情进行外化处理,延续了痞子蔡的网络写作文风。如李寻欢在《边缘游戏》中的一段文字:“温柔是女人的必备配件,而不是买一赠一大酬宾中的额外收获。女人与温柔,让我想起了手机和电池的关系。关于手机与其电池,我在这里提出三个问题:①买手机时肯定带电池,否则就只是配件,没法用。②手机电池需要经常外部充电才能保持持续工作。③不同类型品牌的手机通常用不同型号的电池,比如镍氢电池和锂电池就不能混用”18。中国早期网络文学中的这种大白话,不但不能给现代汉语提供新鲜的东西,而且一般读者在严肃文学体验之余获得的新鲜阅读快感渐失之后,读者便随之会进入审美疲劳状态,使得当时同时代的网络文学写作者进行模仿的人逐渐减少。
在1990年代,具有文艺青年气质的安妮宝贝无疑在当时的网络文学圈刮过一股清新的风,而文学科班出生的流潋紫与辛夷坞则更给当时中国的网络文学注入了文言词汇与古典元素。再如之后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辰东的《完美世界》、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等游戏前文本,客观地评价,其对语言的掌控也不算马虎。网络文学写作出现这样的微调,与中国大陆实施的语言政策与语文教学不无关系。
1956年2月,国务院颁布的《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便将“普通话”界定为“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政策从语音、基础语言以及书面典范语言三个层面规定了普通话的范围,北方方言口语与“经典白话文著作”形成的现代汉语书面语共同构建了普通话的语音、语法体系。1980年代,随着推行普通话运动的进一步实行,“讲普通话,做文明人”成为当时最为流行的口号。由于“推普运动”的不断深入,方言被排斥出国家语言写作体系之外。1980年代,以乡土为基础的先锋文学浪潮过去之后,伴随着“推普运动”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成为网络文学写作与阅读的中坚。由《第一次亲密接触》这样的“爽文”接上现代白话文创作的一翼,看似是对当代普通话典雅化的一次集体反叛,其实质“是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学语言变异本质暴露最大的一次。这种变异,将会强有力地指导我们对文学概念变化的深入研究”19。换言之,是试图以口语的多样化来丰富并过滤掉方言写作之后过于纯净的普通话。这样的语言风格可以说是后现代文化对文学的崇高与神圣的消解。实际上在1990年代,口语化写作的确作为一种语言异类受到当时主流学界的抨击。
随着“推普运动”成果的进一步扩大,对“推普运动”的质疑声也随之而起,于是国家先后推行了“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保护工程”与“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伴随“两大工程”的开展,国内出现了从幼儿教育开始的“国学教育”。“国学教育”的直接成果就是之后每年高考中争议不断的文言文高分作文。如2001年,江苏高考考生蒋昕捷的《赤兔之死》以满分作文引起全国语文教学界侧目。从此,在高考作文中增加古文元素成为高考学生出奇制胜的法宝。目前,这一代受教育者都走向了社会,成为网络写作与阅读的主力,无疑也催生了传统与怀旧主题进入到当前的网络文学写作中。
2016年11月,唐七所著古风网络小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荣登2016中国泛娱乐指数盛典“中国IP价值榜——网络文学榜”,可谓毁与誉随。对于众说纷纭的抄袭问题,有网友指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一小说“抄了,但抄得不如炒得多”20。而有学者认为“作品意境美的营造,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等方面都融入了诸多传统文化因素”21。谈到“融入诸多传统文化因素”集大成之作,当为前几年因电视剧热播而火遍全国的《甄嬛传》。在专业人士看来,语词华美的“甄嬛体”有生吞活剥古典之嫌。但是,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的确有古典胜景纷至沓来的阅读愉悦,但这种由纯粹白话营造的传统文化意境美,却是通过文言语词来支撑的。除了借用古典物像,这一类网络文学作品也有一個共同的特点,就是少用虚词,多用拗音,形成阅读上的突兀感,这也突破了早期网络文学写作时的那种一清如水,了无余韵的直白。
网络文学知名写手在语言上的集体转向,不仅是因为大量文学科班出身的写手加入,也是由于中国教育的普及,以及读者文化水平的提高对网络作家提出的新要求。同时,随着网络文学自身的成熟以及各级作协对网络写手的吸纳,网络文学寻求文学史地位的欲望也日益增强。原因在于新媒体时代,网络文学随着新媒体技术的发展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网络文学尚未获得合法性就已经开始准备被边缘化”22的命运,使得网络文学写手开始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在盛大集团开始进行新媒体转化的当下,除却网络文学金字塔的少部分顶层写手外,其余中游以下以及新起的网络写手在网络写作方面的机遇其实已经很少,如果继续走网络文学前辈那样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之路,面对受教育程度较高的读者时,这一条道路未必就是最优选择。
网络作家虽然试图拥有文学史的话语权,但是否语言方式的改变就一定会带来文坛地位的改变呢?就一定会进入到文学经典的行列中呢?2016年,华文翼书网的创始人葛红兵教授在接受访问时就提出,翼书网要“做最有情怀的文学网站”23,以“情怀”为宣言消解了前期华文翼书网“滚蛋吧……”那样的标新立异。华文翼书网网站宣言的调整,与其说是读者所期盼的学者型作家对中国文学的“使命”感作出的反应,莫如说是面对庞大的中国网络文学市场,身在网络文学前沿的创作者和网站经营者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中国读者以及作者语言结构的变化对网络文学市场的冲击。同时,这种调整也是适应网络文学市场变化的一种战略性调整——以自身学院派的优势占领市场派所无暇顾及的另一部分读者市场,这或许就是“情怀说”代替“滚蛋说”的真实原因。
如果从“语言本体论”的文学层面来考量,网络文学无论自身语言如何发展,口语体也好,文白杂糅也罢,文学的叙事语言才是拉开网络文学与经典文学距离的真正原因。试图进入到传统经典文学行列的网络文学具有与传统经典文学相比的先天劣势,而从“网络性”的角度讨论网络文学的“经典性”24,其进入到文学史中的动机又会颇为可疑,即网络文学对成为经典的一种期盼。
三 叙事语言与经典的形成
傅斯年认为是白话文的语言形式造就了当时的白话文,而“白话文的内心造就那个未来的……”。所谓“白话文的内心”可以“平民的文学”25一言以蔽之。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周作人提出的“平民文学”是一种平民代言体的文学。网络文学关于“平民性”“通俗性”乃至“大众性”的评述,被学者命名为“平民文学”“民间文学”“通俗文学”等,是变代言体为自言体,是建立在“凡俗崇拜”基础上的“民间本位主义”26。换言之,周作人的“平民文学”是眼光向上具有启蒙的意义,即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网络文学的“平民文学”等是建基于对平民文化的认同,眼光向下,具有沉迷其中,甘之若醴之意。作为与白话文同源的网络文学,是否具有“白话文的内心”是评判其文学史价值的根本,即去掉其网络性,从“文学性”来考察其文学史的意义。为此,可用《第一次亲密接触》与《阿Q正传》中的一段叙事语言来进行比较。
我心里一直希望她飞扬的是头发,而不是裙子。所以自然而然的,就觉得她该有一头长发。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猜错。
“咦?……你怎么知道我留长发?”
Bingo!竟然被我ㄨ到,太好了,可以证明她不是花痴了。这情景,怎一个爽字了得!
“我不仅知道你留长发……我还知道你不常穿裙子……”
要赌,当然就赌大一点,要是再让我ㄨ到,天下就准备太平了。
“咦again?……连本姑娘不喜欢穿裙子你也知道?”27
这是出自于最早的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中的段落。如果读者仅凭这一段描写就可以坐实“痞子文学”之实,那么下面的一段描写,在语言方面与痞子蔡的风格似乎并无本质的区别。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摸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28
对照这两段作品,人物的语言都充满了痞气。可是,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不可能将《第一次亲密接触》与《阿Q正传》的语言风格混为一谈。
网络文学的中心是小说,小说的中心为故事,但故事并非天生就可成为小说文本的。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非常精彩的故事,但将这些非常精彩的故事写下来形成的阅读效果不一定精彩。这说明故事之所以能够成为小说,有一个被讲述的过程。换言之,“不断被讲述的故事往往被包裹在叙事中”29,或者故事的价值被读者认知并不是因为故事本身,而是高于故事之上的叙事语言对读者的引导。封宗信就认为,“叙事小说包含两级语言命题,对场景事件的描述属于一级语言命题,即普通语言;展现人物的语言行为(包括方言词汇甚至语音特点)并描述其发生的过程,或对叙述与评论的‘语码本身进行描述、解释或做‘隐含作者的纯语言学评判,是第二级语言命题”30。这与阿瑟·阿萨·伯格提出的“故事除了故事参与者本人的叙述,还有故事的隐含叙述者以及在场叙述者进行叙述”31的观点一致。基于以上观点,笔者认为,尽管《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叙事语言与《阿Q正传》的叙事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有相通之处,但《阿Q正传》的叙事语言提升了阿Q这个故事的价值,使其具有了文学史的价值,而《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叙事语言,只是导致其文本只能成为网络文学中的一个“痞子文学标本”的事实。
故事中人物的语言并非是构成作品语言的要素。形成作品语言风格的关键在于作者的叙事语言,也就是第二层级在场叙事者或者隐含叙事者的语言风格。作者一旦形成了作品的语言风格,便能指引读者对作品价值获得认知。当我们抽离作品中的人物语言,再去觀照小说潜在或者显在的叙事语言,其“通俗”与“精英”之间的定位就能显现。如痞子蔡《第一次亲密接触》中的一段叙述:
后来奥斯卡金像奖揭晓。“铁达尼号”囊括最佳影片等11项大奖。
但是rose并没有拿到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连老rose也是一样……与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擦身而过
原来在电影里悲惨的,在人生中也未必不倒霉。
而现实生活中的jack,到底应不应该对rose“never let go”呢?……
也许他不必担心这个问题……32
再看鲁迅《伤逝》中的一段叙述: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竞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遺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所有做我的前导……33
如果离开了第一层级的人物对话,作为显性的叙事者,“我”在《第一次亲密接触》中尽管失去了爱情,痛彻心扉,但其凌乱的语句却体现了典型的后现代青年试图以“虚无”来结束爱情的本质。痞子蔡这种漫不经心的叙事语言风格,成为早期网络文学乃至那一代青年写作者竞相模仿的语言文字风格。而在《伤逝》中,“我”同样作为显在的叙事人,句式严谨,错落有致,不但体现了鲁迅那一代作家对语言文字的态度,也体现了其认真思考社会问题的深度与广度。因此,网络文学与精英文学的语言区别不在于对人物语言的描摹上,而在于叙事语言的态度不同。由于通俗文学与网络文学作品的商业特点,为求通俗易懂以适应读者群,写作者一般不会试图在文本中进行叙事语言的革新,从而限制了对叙事语言的探索,导致了叙事语言的平面化。如在《第一次亲密接触》中,采用的叙事方式为叙事语言等于部分人物语言,作为叙事人的“我”在文本中同时也是作品中的人物“痞子”;在《甄嬛传》等作品中,采用的叙事方式为叙事人不等于作品中的人物,而是第三者的视角。经典文学作品对叙事语言的革新与探索,尽管限制了其读者群的扩大,但是为文学史提供了新鲜的经验。
“民间性”与“通俗性”是对于读者的定位,在试图抓住读者的同时须采用大众能够跟上故事情节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有一个无所不知的叙事者。如安妮宝贝的《七月和安生》中的叙述人是七月,最后死去的是安生。七月在整个叙事话语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习惯用冷色调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词语。安妮宝贝由此以自己独有的语言风格塑造了当时流行的、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的忧郁文风。这种语言风格的塑造得益于带有波西米亚颓废风格的女主设置,同时也得益于语言风格的营构。如描写“寂寞”时,喜欢用具有强烈冲击性的对比性词汇营造一种落魄不羁的氛围。在《七月和安生》中,七月占据着绝对主动权的叙说主导了作品的风格,正是这种权威性的叙事话语,使得这一类写作在读者中具有一定的引导作用,引起了读者心灵上的一种契合。
后期的玄幻类、盗墓类网络作品似乎远离了现实主义,但仍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和叙事语言的权威性叙述一个个虚构的故事,导致其粉丝对故事中的人深信不疑,以至于一些中小学生因为模仿玄幻小说中的人物造成惨案的事件时常见诸新闻。这不得不引起相关部门和学者的重视,通过建立必要的监管体系,加强研究,引导中国网络文学向积极健康的方向发展。
结 语
1990年代的中国文坛热点不断,继先锋文学、写实主义之后,文化散文也在世纪末的文坛大放异彩,但“文学失去轰动”的命题也随着而来。文学在现代社会逐渐远离宏大叙事的模式,作家逐渐将写作的重心由“写什么”到“怎么写”进行转化。在关注“怎么写”的过程中,作家更多关注的是故事的结撰、情节的营构等写作技巧。原因是现代文学评价体系中对“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的忽视,建立了有别于“语言本体论”的现代文学评价体系,使得经典的产生出现了分歧。
文学作品和作者能否进入文学史是被主流文学界承认的标志。笔者认为,文学作品进入文学史必须具备以下两方面的要素之一。第一,为时代文学提供积极向上的价值导向并具有一种提升力。这一点需要通过作品中的叙事语言来实现,如新文学革命时期出现的启蒙文学,新时期出现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第二,为时代文学提供新鲜的写作经验。进行写作方式与方法的革新,这往往体现在写作者对叙事语言的精心营构上,如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出现的先锋派写作等等。
网络文学从对“文学的介壳”的微调,到“文学的内心”的改变,究竟有多长的路要走,在此笔者不能遽然下定论。但有学者认为“网络文学从‘自成一统到‘暗接正统已经‘自然发生”。34作为一种文学风尚,网络文学对青少年的语言与行文方式显然具有较强的塑造之力,而其功过如何,也只能留待后人评说。
注释:
①吴冠军:《后现代文学的斑马线——从一部网络小说谈起》,《粤海风》1998年第5期。
②④王晓明:《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国文学》,《文学评论》2011年第5期。
③白烨:《中国文情报告2008-200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⑤欧阳友权:《网络文学五年普查2009-2013》,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95页。
⑥⑦22邵燕君:《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批评》,《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5期。
⑧24邵燕君:《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92页。
⑩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参见导言。
11胡适:《尝试集·四版自序》,参见《胡适文集》(第九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l页。
12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参见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340页。
13傅斯年:《白话文学与心理的改革》,参见《大家小集:傅斯年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65页。
14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书全集》(第三、四卷),光明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 第20页。
15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册),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版,第178页。
162732蔡智恒:《第一次亲密接触》,北京知识出版社1999版,第167页,第24页,第171页。
1734邵燕君:《新文学传统的断裂与“主流文学”的重建》,《南方文坛》2012年第6期。
18李寻欢:《边缘游戏》,北京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19曾宪林:《网络文学语言之糅杂性探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11期。
20http://mb.yidianzixun.com/article/0H4JuRhx.
21李响:《网络仙侠小说中传统文化因素运用研究——以〈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为例》,《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7年第9期。
23http://finance.ce.cn/rolling/201611/04/t20161104_17538005.shtml
25周作人:《平民的文学》,参见《周作人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26欧阳友权:《论网络文学的平民化叙事》,《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
28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2页。
2931[美]阿瑟·阿萨·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姚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第7—8页。
30封宗信:《小说中的元语言手段:叙述与评述》 ,《外语教学》2007年第2期。
33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页。
(作者单位: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本文系2016年度“广西高等教育创优计划”自治区级特色本科专业汉语言文学资助项目,项目编号:桂教高教[2015]93号)
责任编辑: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