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花帖
2018-10-10周华诚
时节已入秋,然江南依旧是酷热难当。此前我到北方,北方天地阔大,草长莺飞,不像江南小山小水。江南的文人,日子大多消磨在后花园里,消磨在小情小调里,是一份斯文,不免偶尔也露小家子气,这和北方的勇猛不能比。吃茶,便也是后花园里的若干件小事之一。此刻,我面前的茶盘上有一只干莲蓬。莲子也是很江南的东西,莲叶何田田,从前我们这边人家,书橱碗柜上都会有莲叶荷花的漆画。两个没有吃的莲蓬,在时间里阴干了,很有味道,我书桌上的一个,送给你。
莲蓬给我最大的美,是上月到富春山居。几只带着长长杆子的莲蓬,在台湾花艺大师凌宗湧的手下,呈现出一种清寂的美。每一只莲蓬似乎都跟池塘相接,跟秋水相连,在露水涟涟的清晨上了岸,来到案头。它们簇拥在一起,内敛沉寂。
吃饭的时候,我们听凌老师聊起很多跟花艺有关的故事。这个人有着一颗草木之心。他所有的花艺作品,都没有预设,也许是在某一个清晨,他走到旷野里去,发现路边有几丛商陆,带着半红不紫的果实,于是就采了来,插到竹炭做的乌黑花器里。放下自己的想法,在大自然面前做最谦卑的学徒,你就会发现许许多多的美。这个时候,你只要做一个行者就好了,走着走着,遍地花开。
野花野果,从来都是美的东西,没有必要去使用那些过度雕琢的花材。著名的青莲居士在一首很长的抒情诗里写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首诗的题目是《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题目之长,配得上诗句之长。莲蓬这样的花材,真是清水出来。有一天,凌老师在乡下行走,看到池塘里荷花开了,就问酒店的服务员,哪里有那么好的莲蓬可以采。服务员姑娘高兴地说,这有何难,我家就有,距离此地不过十数里。
我是野花野果坚定的赞颂者,我把最好的赞美诗献给了地稔、乌胖子和牛卵训子,献给了秋天的小野菊和春天的梨花白。我还曾幻想把一束秋天收割脱粒后的稻草高高地悬挂起来,用最美的花器盛放起来,以有一点可笑的方式,向这种柔弱但丰富的草本植物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在那本叫作《草木滋味》的书里,写到了这一些野花野果野草,那是一首语无伦次的情诗,因用力过度而声音嘶哑,但没有关系,我把它们写下来了,内心澎湃的人总是口舌木讷,奔涌的语词到了嘴边左冲右撞支离破碎——出口太小了。
我愿做一名花草间的行者,走来走去,拈花惹草。我在乡下时节,蜢蚱跳到我的裤脚上,紫苏在衣襟上染上香气。跟植物在一起的人,可以通过一扇小门进入另一个幽深的世界。我又想起凌老师,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送花小弟,骑着小电驴穿街过巷地在台北送花。曾有一次在半夜,他受托把一束花送到荒僻的地方去,到了一看,那居然是一个火葬场——送花人都是这样,见过喜悲,然后心怀悲悯,胸中装下比人世更大的世界,眼前的一点悲喜又算得了什么。我甚至以为,一个好的花艺师,他能跟花草,跟空寂,悄悄对话,这是很难得的,但这又是一个高妙的花艺师应该做的,是不是。
一个真懂得生活的人,不过也是这样,能发现隐藏在生活幽暗处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