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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者

2018-10-09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医生

傍晚时候下起了雨。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校园里被大雾笼罩的香樟,很想回家。家里有大片大片的棉花地,比香樟好看。

屋里没有开灯。教授穿着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衣,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丫头,晚上还是吃卤面。他说。她提起腰上的围裙擦擦手,去厨房倒卤汤。汤是前一天就熬好的,面放进去浸味,再上锅蒸。她靠着冰箱,昏昏欲睡。

有人推她,是教授。丫头,面呢?

她揉着眼看灶上,天,蒸锅呢?蒸锅不见了。她伸手去关火,却被教授拉住了,丫头,吴老师不在。她吓坏了,推他,两人扭成一团,一会儿撞到灶台,一会儿撞到橱柜。她求教授松手,教授掐住她脖子,不耐烦地说,胆子大点。她觉得脖子快断了,手在身后乱抓的时候,摸到一把刀。她拿起刀,想让教授松手。

“砰”,教授倒了,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爬出来,像慌乱四窜的毒蛇。雨大起来,打在雨棚上。万马奔腾,急促不安。

杀人了。她说,我杀人了。

母亲在外敲门,停顿的间隙插进柔声的责怪,起没?刘医生都到啦。唐小笛不敢睁眼,她在被子里抬起手,摸了摸,这才松口气。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做这样的噩梦。与噩梦同期而至的,还有对食物喜好的急转——没有任何征兆,她突然对面食情有独钟。她生长在鱼米之乡,面食从来都是应急之食,可她不仅爱吃,做起来也无师自通,有时候她站在厨房忙碌,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开个面馆。

刘医生已做好早餐。煎荷包蛋,葱爆面。蛋煎得有点老,面却爽滑可口。她咽下一口,朝刘医生竖起大拇指。阿姨笑着,端来切好的水果。刘医生一来,她就能轻松一顿饭的工夫,免不了在母亲面前夸他勤快。

母亲满意刘医生,却总不满意唐小笛的态度。比如今天的着装。母亲说,老选些乌七八糟的颜色。几天前,刘医生也建议她去买件红的,喜庆。她夸张地瞪眼,没有亮白的肤色,根本无法驾驭。倒不是真没那份自信,她只是从来都不屑于刘医生的建议。她假装咳嗽几声,刘医生连忙拿过围巾给她系上,就是领个证,保暖第一。母亲果然附和,也是,看来婚礼还是要选夏天,好穿婚纱。唐小笛把脚塞进棉靴,啧,少操点心。

出了小区,她把车钥匙扔给刘医生,钻进车里打起哈欠。又做梦了?刘医生给她系好安全带,顺势将她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她甩了甩头,归拢的头发又散开来。这个烂教授,下次看我不多捅他几刀。刘医生说,多梦还是肾虚,带你看看中医吧?

肾虚?她重复着这两个字,想起电视广告里那个身体被掏空的男人,呵呵一笑。刘医生递给她一个盒子,别瞎想,肾虚的原因有很多。

盒子由一层紫色亮纸包着,浅粉色的彩带在正中处汇合,聚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她边拆边说,就没洋气一点的包装吗?说完愣住了。

戒指啊?唐小笛面露难色,拿着盒子,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刘医生笑起来,怎么,不敢要啊?看你平时一副色胆包天的样子。她翻了个白眼,谁没个婚前恐惧症?嘴上这么说,心里早乱了,为什么乱,她也说不好,就觉得这证不能领。

办证大厅坐着很多人,她拿了号,在最后排坐下。刘医生去附近的照相馆取回了两人的登记照。大红的底色上印着两张表情迥异的脸,他笑着,一口白牙,她却似灵魂出窍。窗口吵起来。办离婚证的没谈拢,争论不休,惹来后面一对办结婚证的抱怨。刘医生说,就应该设两个窗口。说话时碰到唐小笛的手,忙抓过来,又是哈气又是搓。唐小笛说,我是真有婚前恐惧,你就不打算让我缓冲一下?

刘医生掰掰手指,上周定的事儿,今天才办,中间隔了六天,你打算恐惧多久?

反正今天不行。唐小笛说。刘医生说,那就明天。不然你就是不愿意。他说完继续给唐小笛搓手,搓得更快了,速度就是态度。唐小笛抽回手,说,心里发毛。刘医生停下来看她,不对劲,你不会还没结婚,就想让我纳个妾吧?本是玩笑话,唐小笛却真翻了脸,扯哪儿去了?

窗口在叫号,他俩的。唐小笛没起身,低头揉着手里的序号纸,直到揉成一个再也无法打开的硬团子。刘医生有些明白了,沉默一阵说,走吧。

刘医生是母亲千挑万选来的。唐小笛参加工作第一年,母亲提前退休,一心为女儿的下半生谋划幸福。对于未来女婿的标准,她没过多要求,憨厚老实是重中之重。母亲说,小笛,别怪妈,你这种情况,只能找个老实人。

唐小笛不以为然,偏偏还有特立独行的要求。认识刘医生之前,她跟许多大龄女生一样,隔三岔五地相亲。每次聊天,她都爱纠结一个问题,喜欢吃面食吗?会不会做?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的什么药。大家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关心的话题有很多,至于填肚子的面条,有那么重要吗?聊天就此冷却冻结。刘医生是唯一一个接话的,他说,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学。这个农村来的孩子,寒窗苦读,凭本事考大学,找工作,懂得生活的不易,事事叫人放心。

刘医生第一次去她家,扛着五斤面粉,一斤羊肉,生姜大蒜都不少,就为给唐小笛做一碗好吃的面。为了这碗面,他苦练了很久,常把自己搞得白茫茫一片。唐小笛笑得直不起身,大喊肚子疼,幸亏只是爱吃面,要是爱吃五花肉,是不是得扛半扇猪来。母亲却在一旁两眼潮热,有这样的男人疼着你,我死也瞑目了。

相处这一年多,刘医生做面的水平与日俱增,唐小笛对他的感情却走势平平。也不是没努力过,越勉强越痛苦。但即便这样,唐小笛从没提分手的事。她心里清楚,没有哪个男人会像刘医生这么对她。出门旅行,他连卫生巾都备着。吃豆芽,他一根根掐掉黄豆瓣,因为她只吃芽。有次她去邻市出差,半夜醒来想喝汤,他做好汤装进保温桶,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给她送去。能由着她这么胡作非为的,恐怕只有刘医生了。唐小笛也不是没质疑过刘医生的另有所图,但很快又否决了。刘医生是他们医院最年轻的肿瘤专家,年薪不低,何况他一心钻研业务,也没有弃医从商的苗头,更何况,老唐的公司也不如以前那么景气。怎么说,她都没理由错过刘医生。道理她都懂,可光懂有什么用,口号喊得震天响,一旦要行动,她就开始畏缩。

刘医生开着车,送唐小笛回单位。路上,母亲来了电话,唐小笛说刘医生临时有手术。母亲有些不放心,问,不是刘医生找的借口吧?唐小笛说,怎么可能?病人都快不行了。母亲说,你可不能大意,你大学那个男朋友,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把你甩了?她还没说完,唐小笛就把电话挂了。挂完电话,刘医生说,以前可没这么会撒谎。唐小笛说,话里藏刀吧?刘医生沮丧一笑,哪儿敢。

一个多月前,唐小笛遭遇了一场跟踪。

那晚她在公司加班,最后一个字敲完,街上只剩下两排路灯。从办公室出来,她习惯性地在包里找钥匙,才想起车被刘医生开走了。家里装修,母亲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准女婿,去武汉选地板也要叫上他。她站到路边打车,才发现并非易事。公司刚迁到新区不久,沿途凿山而建的楼房才刚刚显出雏形,一到晚上,整片新区跟荒郊野岭差不多。

很快,她发现有人盯着自己。他站在百米开外,不时抬头看她。她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也跟着走,她停,那人也停。见唐小笛在看自己,他抬手按住后颈,转了两圈脑袋,做起了颈椎操。这个动作让唐小笛警觉起来,她猛然想起前几天在CBD逛街,无意间回头时,一个男的也是这么冲自己转了两圈脖子。转脖子不可怕,若是同一个人就可怕了。难道他在跟踪自己?要图谋不轨?街边,路灯变成刚从坟茔里爬出来的僵尸,面无表情地吊着头。唐小笛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像鹰一样的,随时准备扑向她的眼睛。怎么办?她已经嗅到了那人极力克制的暴虐。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服。

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唐小笛快速招手,车没停,那人却冲了过来。没有任何过渡,上来就揪住她衣领,把她拎到站牌后。

他喘着气,紧张而又愤怒。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紧绷着,面露凶色。唐小笛捕捉到了他眼里掠过的一丝忐忑,直觉是这人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唐小笛极力镇定了一下自己,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激怒他。她轻声说,大哥遇到难事儿了?是不是需要钱?我这儿有。那人看着她,手一松,唐小笛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他跟着蹲下来,钳住她的脸,凑到路灯底下看。一把军刀在他指尖翻着跟头,亮出阵阵寒光。

有钱了不起?他用刀柄抵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站牌杆上,发出一声闷响。有钱了不起?告诉你,你也不会活得太长,我不会让你活太长的。

脑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唐小笛有些绝望。事情没她想的那么简单。搞不好,他就是前一阵网上通缉的变态杀人狂,他对钱没兴趣,只热衷杀人分尸。他拔出了刀,冷眼看着她,刀尖正朝她脸上逼近。在你脸上刻两个字,左边刻个“强”,右边刻个“盗”。他说。刀尖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唐小笛终于控制不住了,哭起来,大哥,饶我一命,我……我……她舌头打着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刀在她脸上停留几秒,缓缓离开。手机拿来。他说。唐小笛两手在地上摸着,早忘了包在哪里。他抢过包,翻出手机,划了划,烦躁地说,逼苹果,密码多少?手机扔给了她。她抖着手,输了密码递给他。手机屏幕照亮了他的脸。他的额头上有一排刀刻一样的皱纹,每一条都狂躁不安。他拨了一个电话,很快,身上传来一阵嗡鸣。他把电话扔给她,不再有其他动作,坐到一旁抽起烟来。

唐小笛看着地上那把静默的军刀,侥幸之余又有些费解,不劫财也不劫色,就留个电话号码?他到底要干吗?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赶紧离开。她慌乱地抓起包站起来,正要跑,他突然起身拉住她,把她扯进自己怀里。

唐小笛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她没敢挣扎,而是安静地待在这个拥抱里。他搂着她,越搂越紧。她闻到一股烟味,浓烈得呛鼻,但并不反感。有那么几秒,两人在沉默中生出一种默契,她挪动了一下头,而他则很自然地随着变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这份默契给唐小笛壮了几分胆,她说,我们是不是认识?这话似把他惊醒,他一把推开她,滚,滚蛋。

他转身走了,再也没看唐小笛一眼。一截钢筋棍从他身上掉下来,在夜里发出哐当一声。唐小笛全身彻凉。

直到拦下一辆的士,唐小笛还觉得是在做梦。刘医生发来微信说,今晚住这边,明天回。她顺手回了个“好”。刘医生说,早点睡,睡前烫烫脚。她懒得打字了,给他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了事,他马上发来一长串跳动的红唇。一直都这样,只要她稍作表示,他就会涌泉相报。这样的恋爱让人踏实,但更多的时候是索然无味,尤其是此时。她靠着车窗,看着街灯一个接一个在眼前闪跳过,陷入无法言喻的伤感。她掏出手机,最后一个已拨电话就是他的,她按了保存,存什么名字呢?她想了想,打了三个字:跟踪者。

回家洗完澡,她敷了张面膜,往香熏灯里滴了几滴精油。放下瓶子才发现滴错了,安神助眠的明明该是薰衣草,可她却用了提神醒脑的迷迭香,在美容保养这件事上,她从未如此大意过。院子里有车开进来,一束灯光从窗前晃过,应该是老唐回来了。

睡得正沉的时候,老唐进来了,他说,快起来,跟我出去一趟。老唐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发现老唐的背没那么驼了,问,爸,最近没去庙里吗?老唐没理她。

坐进车里后,她吓个半死,座位上放着一张遗照,是教授。教授还是穿着那件格子衬衣,微微笑着,温文尔雅。跟着上来两个警察,女的。她想往里挪一挪,才发现双手拷着。

我爸呢?她问。四周是灰蒙蒙一片,看不太远。警察一左一右押着她,随车子缓缓进入那片浓雾里。过了好久,她被押到一个柜台前,身后坐着很多人,全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一个穿着法官服的人拿起一把刀问她,是不是这把?她认出来了,是她杀教授的那把刀。她说,他要强奸我。另外一个人站起来,有证据吗?她停下来想了一下,可眼皮老睁不开。她说,他撕我衣服。可那人还是问,证据呢?有证据吗?她说,让我想想。还没等她想清楚,大家都开始朝外走。她裹在人群中大声喊,别走,我有证据。可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人听。两个女警官又来了,押着她。她依稀听见有人说,死刑。

“跟踪者”的电话是几天后打来的。这几天,唐小笛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她准备了一大堆台词,想要出口恶气。那人很诚恳地给她道歉,说,那天喝了酒,认错了人,真是昏了头。待他说完,她一时语塞,最后只是没话找话地说,哦,那你真是喝得不少。那人却央求唐小笛骂他几句,在他看来,没骂就不可能原谅。他说,我帮你骂吧。我不是个东西,混账王八蛋。我、我王八蛋混账。

这一通骂,让唐小笛心里敞亮起来。喝醉了嘛,可以理解。即使拿了刀,可也没伤她半根汗毛啊。又想到公司的老董,老董去年喝醉后去小树林撒尿,系皮带时,还把自己跟树系一起了呢,不也很失态吗?唐小笛忍不住笑起来,说,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那人说,要不,加个微信吧。

两人转换了场地继续聊,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高野,河南人,走钢丝的。唐小笛半信半疑,你一口京味儿,怎么可能是河南人呢?他说,我在北京待了有些年。两人断断续续聊了一上午,挺投机。中午的时候,高野说,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们这边有个杂技演出,能来吗?又说,来吧来吧,算是我给你赔礼道歉,门票七八百呢。唐小笛发了一个思考的表情算是应付,心里却没这打算。别说她对走钢丝没兴趣,即便是有,也不会孤身一人去找他,微信聊聊没问题,跑去见面就是后患无穷,万一遇人不测呢?可高野却是认真的。探出唐小笛没来的意思,他给她发来了一大堆照片,有他的身份证、工作证、杂技节的活动方案以及正在搭建的舞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唐小笛,证明自己真的没说谎。唐小笛翻着这些照片,觉得很好笑,但笑归笑,她有自己的原则。

周五这天,公司有两个重要会议,作为行政主管,她要负责整个会务。可那天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老出状况。上午的董事会,她少打了一个董事的座次卡,直到人家落座后她才发现。下午的汇报会,发言材料上有个数据没改过来,弄得总经理在股东面前很尴尬。两个失误对唐小笛来说,都是不该有的,她一向细致严谨,没出过这种低级错误。下班后,总经理叫住她,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总经理说,这几天,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唐小笛一惊,魂不守舍?有吗?

晚上,刘医生约她去看话剧。是一个小众剧场,几个大学生组建的,观众大多是校内学生。这天演的剧目是《新洛神赋》,学生们根据曹植的《洛神赋》进行了大胆的改编。宓妃与曹植穿越到了现代,再续前缘。然而时间无情,曹植一天天老去,宓妃因是女神之身,始终容颜未改。她想尽办法让自己变老,终不能如愿,后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植抱病而去。当宓妃站在雪地里,凄凉地叫着子建时,唐小笛哭了,她脑子里闯进一个人,让她有种失恋一般的心痛。

从剧场回来,刘医生笑道,以前没发现你泪点这么低。不过这个改编还真是不错,每个人都要珍惜你爱的人,珍惜自己爱的能力。唐小笛想着他说的话,更难受了。把刘医生送回家,唐小笛下意识把车开到了公司门口。公交站牌还在。那天的场景也历历在目。高野拥她入怀时的霸道和深情,在这柔软的夜色里,催生出了新的勇气和躁动。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并没有放下高野的邀请,她的内心早就开始背叛她,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她靠着站牌,一下子释然了。

唐小笛坐的周六早上九点二十的动车,从宜昌到郑州,要五个多小时。她塞上耳机,看着窗外跳动而过的田野和房屋,浑身轻快。刘医生隔一阵就会发来一条微信,嘘寒问暖。她打开行李包,看着刘医生给自己准备的苏打饼干和牛奶,觉得不该对他撒谎说是出差,但如果实话实说,又得为此解释半天——她也未必能解释清楚。有时候,善意的谎言能让事情简单化,你好我好大家好。

车快到站时,高野发来微信,说在车站等她。唐小笛拿出镜子仔细地补妆。她只要稍许劳累,嘴巴就有点发紫,必须要用口红盖住才行。她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嘴唇发紫的样子。

唐小笛几乎是被人流推着走出站的。几个月没坐动车,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这么多人,她很不习惯。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循声望去,一个男人正朝自己挥手,应该就是高野了。他有些疲乏,大大的眼袋挂在脸上,头发像堆枯草,脑后还高高耸起一撮。他肩上的帆布包老爱往下滑,走两步就得往肩上颠一下,慌慌张张的动作很是狼狈。唐小笛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晚他好像没这么老啊。她在心里自嘲,幸亏不是来约会,不然准见光死。

高野递过来一个方便盒,饿了吧?先委屈一下,到了县城再吃饭。她一看,是几个包子,还是热的。不过她不喜欢吃包子,她从来都不相信那些肉馅是干净的。令唐小笛更失望的,还有高野的车。一辆浑身是泥的皮卡。门把只剩半截,唐小笛撮着两根指头抠开车门,看着龇牙咧嘴的坐垫,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哪儿散心不行,非得上这儿来跟这高野凑一块儿。高野说,开的一个朋友的车,除了喇叭不响其他都响,别嫌弃啊。唐小笛见他故意说笑,不好流露不满。上车没多久,手机闹铃响了,是定时吃药的时间。不舒服?高野瞟了一眼她手里的药瓶。她下意识地把有字的那一面握在手心,感冒。

那天降温。出发时,唐小笛为了显腿长,斗胆穿了条九分裤,脚颈子都露在寒气里。动车上她就扛不住了,此时,车上到处灌风,她开始哆嗦。高野看出了她的冷,要脱外套给她。唐小笛说不用,买双袜子就行。高野瞅见一家超市,踩了脚刹车,回来时递给她一双棉袜。唐小笛打开,男士的啊。高野说,错了?唐小笛说,算了算了。

高野点了根烟,没征求她同意。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抽烟需要征得女士同意。烟很劣,点了几次都没燃。点燃后却不吸,由它燃着,没多久,烟变成了一截儿灰。车一颠,分几截儿落下。他急躲乱拍,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围栏。唐小笛瞟了他一眼,想想脚上那双土气的男士袜子,心情糟糕透顶。

一个多小时后到获嘉。高野停好车,带她去剧场旁的自助餐厅吃晚饭。刚进大厅,一个小伙子就跑过来怒不可遏地说,弄啥咧,电话也打不通,最后一次走台,就等你。正说着,高野电话响了,对方声音很大,要他赶紧滚到后台集合。高野边讲电话边掏出演出票给唐小笛,随小伙子匆匆走了。

唐小笛根本没什么胃口,应付着喝了碗汤,坐在大厅刷手机。刘医生打来电话,问她到了没有,酒店条件怎么样。唐小笛说,别提了,有史以来最苦逼的一趟。刘医生笑着忙说,回来给你做好吃的,弥补损失。坐了一阵儿,高野回来了,要带她去附近转转。唐小笛说,你不是要彩排吗?高野说,没事儿。

出了餐厅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高野带着她沿马路拐了几道弯,进了一条巷子。巷子不宽,两边的住户有的已经把煤炉摆到路中间。两人往里走了一段,被一摊污水拦住了去路,唐小笛本打算返回,高野抬头说,我就住那儿,最矮的那栋。

这是栋两层小楼。一进门是客厅,咖啡色的四方桌上,有一台过时的长虹彩电,几把椅子上全是厚厚的灰尘。客厅连着厨房,高野指着一张长长的案板说,以前,我经常站那儿揉面,揉得满头大汗,我老婆就站一旁给我擦。

通往二楼的楼梯没有栏杆,光秃秃的。唐小笛说,这太危险了。高野说,刚搬进来时钱不够,没装。楼上是两间卧室,一间空着,另一间只有一个床架子和一块床板。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明星画,有点失真,乍一看根本不像王祖贤。卧室连着一个小阳台,阳台上围着简易的钢丝网,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钢丝网朝外鼓着弧形,像显怀的孕妇。

唐小笛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屋里的东西呢?高野摇了摇阳台上的钢丝网,老婆走后我全卖了,看着伤心。唐小笛说,她去哪儿了?死了,高野说完回头看她,其实,你俩长得很像。唐小笛恍然大悟,所以你跟踪我?你跟踪我有一段时间了吧?就因为这个原因?高野畏惧地看了她一眼,把阳台上脱落的水泥块依次码成一排。看到你,我就觉得她还活着。对不起啊,可能你觉得我很变态。唐小笛不语,却收起了最后一道警戒线。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又有什么好提防的呢?

下楼的时候,唐小笛说,你应该尝试一下新的生活。一回头,见高野两只胳膊抬在半空,像练太极拳的人突然被点了穴。唐小笛问,你怎么了?高野说,没什么,下楼梯慢点。

从巷子里出来,唐小笛又回头望了几眼那栋小楼。外墙斑驳破败,已接近危房的样子,四周全是翻修的新房,器宇轩昂,它夹在其中,骤显落魄。她有些心酸,又有些不舍。高野说,快走吧,我该去后台了。唐小笛看着他微驼的背,说,让我想象一下你上台后的样子。高野说,就走根钢丝,没什么花样。

第一个出场的节目是顶碗。演员两手撑地,双腿弯过后背,双脚夹住顶在头顶的碗向前伸出,整个动作轻松而舒展。接着上来一位壮汉,平躺在地,用脚心撑起一个梯子,小姑娘头顶一摞彩绘瓷碗,缓缓朝上爬,一直爬到了梯子顶端。梯子摇摇欲坠,却又无比服帖,小姑娘顶着碗,做了一个漂亮的空中倒立。现场看杂技,跟看电视大不一样,唐小笛从头到尾都攥着拳头,好像台上的表演者就是她自己。

下一个就是高野。主持人介绍说,表演者今天要挑战此前的纪录,首次蒙眼倒走。

全场安静下来。高野穿着亮闪闪的演出服出场了。他眼睛蒙着,全靠手里的平衡杆,在细细的钢丝上一步一探。钢丝悬在高空,四周的聚光灯追着高野缓缓移动的身影。当高野走到中间的时候,钢丝突然微微晃动起来,平衡杆像是受到惊吓,跷跷板一样此上彼下。

观众一阵惊呼。唐小笛死死捏着胳膊,大气不敢出。高野调整了一下节奏,仍然不行,尝试几次后,他只得扯下眼罩,慢慢跪下来放弃了表演。

观众开始喝倒彩,让他滚下去,花了几百块钱,就看这么烂的表演。唐小笛远远看着高野走下钢丝,站到台中间深深鞠躬,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唐小笛跟着去了后台。老远听见有人在骂。你故意的吧?妈的,吃不了这口饭就滚。高野垂着头,经理,实在对不住。经理挥挥手,你被开除了。唐小笛看不下去,把高野拉到身后,表演失误不是很正常吗?你懂什么是杂技吗?噼里啪啦一阵后,拉着高野朝外走,她心里很气,气那个唯利是图的经理,更气高野太软弱。她停下来看着他,你不是有刀吗?怎么不掏出来戳他的脸?我看你也就是敢对我动粗。高野喉咙滚了几下,没说话。

他开着车去给唐小笛找住处,因为有旅行团,好多酒店都满了。高野怪自己考虑不周。后来总算在老城区找到了一家快捷酒店,条件一般,幸好刘医生给她备了床单和被套。安顿好之后,唐小笛说,饿了,去吃碗面吧。

面馆不远,两人步行过去。路上,唐小笛说,你为什么不吊威亚呢?命不是自己的?高野说,团里这么要求的,我刚来,也没资格提条件。他点上烟,猛抽两口,那点红光很快拖出一截儿烟灰。他说,以前,闭着眼睛都能走。年纪大了,倒静不下来了,往上一站,脑子里全是事儿。几句话的工夫,烟已抽完,他又续了一根。唐小笛说,你烟瘾不小啊。高野说,走钢丝积下的毛病,待在上面太紧张了,一下来就拼命抽,戒不掉了。唐小笛说,杂技也是拼个年轻。高野叹了口气,看来我也得另谋出路了。

面馆人满为患,高野劈开嘈杂的人群,在靠墙的地方抢到了一张桌子。客人前脚刚走,桌子上满是纸巾和洒落的汤汁,到处油腻腻的。唐小笛扯过几张纸仔细地擦,擦完自己面前,又擦高野面前。高野问,吃什么?唐小笛看都没看墙上的菜单,说,烩面。高野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胳膊被人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高野的左撇子不是天生的,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断了一截,用左手吃饭是迫不得已。他张开那只空荡荡的右手说,两根指头被人砍了。打架。唐小笛问,为什么打?他说,一男的在公汽上往一女的身上贴,我看不下去,没想到那王八蛋身上有刀。唐小笛责怪他太冲动,万一砍到了别的地方,就不是用左手吃饭这么简单了。高野说,我讨厌知识分子。明明是个禽兽,还他妈装高端人士。

两人又聊到今后的打算。高野说他想去学修车,搞不好去宜昌呢。唐小笛说,修个车,至于跑这么远吗?高野说,不喜欢这儿。再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待哪儿都一样。唐小笛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如果是杂技团提出解约,应该支付经济赔偿金。她强调说,是赔偿金,不是补偿金,赔偿金是补偿金的两倍。高野说,记下了,你心真细。唐小笛说,我是看你老实,怕你被骗。高野的笑凝固了一秒。

吃完东西,两人步行回酒店。路上,刘医生又打来电话。高野问,男朋友啊?唐小笛点点头,婆婆妈妈的。高野说,有人惦记着多好,不像我,孤魂野鬼一个。走到酒店楼下,高野说,上去吧,明天来接你。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双袜子,说,女士的。

从获嘉回来没几天,唐小笛有了件喜事儿。她提了,项目部副经理。这个职位有点特殊,上一任因经济问题被停职,公司迟迟没任命,拖了近大半年。这半年里,符合提拔条件的同事都在四下活动,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暗波汹涌。她也很想争取一下,但很快死了心,听说人事部早内定给了一个援藏的主管。结果呢,援藏的没回来,她倒上去了。唐小笛从小要强,进公司五六年,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其实任何事都不想输给别人。她在电话里激动地跟刘医生说,虽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运气,但最重要的还是领导对我的认可,是不是?集团主管几百个呢,为什么是我啊,说明领导还是信任我的,是不是?她一个人归纳总结了大半天,接着又感谢了一大圈人,没给刘医生插话的机会。快挂电话的时候刘医生悻悻地说,什么时候你也给我一个好消息啊?唐小笛心知肚明,说,不就领个证嘛,明天就去。一口应了下来。冲动占小部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在这事儿上浪费时间,眼下,该集中精力干事业。身边同龄的朋友都在结婚生子,她也不能再停滞不前,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她成为一个高龄产妇。

领证前一晚,她给自己做了近半小时的思想工作,想拿出点魄力和担当,一头撞进围城再说。没想到睡了一觉醒来,脑子异常清醒,围城就在面前,她却早没了撞进去的胆子。领证这事儿在唐小笛的豪情万丈中议定,又在她的退缩中狼狈收场,好在刘医生并没有因此冷落她几分。她后来想,那天的临阵逃脱并非婚前恐惧那么简单。在跟刘医生恋爱的这条轨道上,她正在慢慢跑偏,慢慢脱轨,她明知危险,却舍不得踩刹车——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充满希望和激情的景象,这让她兴奋。像败兴而归的渔夫,突然嗅到了大鱼将至的气息。

湿漉漉的天气终于放晴。周六一大早,刘医生打来电话,约唐小笛去磨基山转转。还说,既然出去放松,那就一身轻,坐公交去。唐小笛住在郊外的别墅区,开车到市区最快也要半小时。她把车开到刘医生宿舍楼,然后跟他去门口搭公交。唐小笛说,这么费劲,真是吃多了。刘医生握住她的手,我觉得挺诗意的。

公交上人挤人,味道也难闻得很。她恰好又穿着一件胳膊上带铆钉的外套,老在挂别人的头发,别人烦,她更烦。一个老男人挖着鼻孔,上下打量着她,她扭过头,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气自己竟然听了刘医生这么个稀烂的建议。在站了很久依然没等到一个座位之后,她在心里断定,刘医生没一个主意是对的。

唐小笛下了车,气冲冲地站路边打车。跟着下车的刘医生没敢多言,一路跟回宿舍院子里取车,又随她回家。唐小笛母亲见他俩回来,兴冲冲地约两人下午去看家具,唐小笛拉着脸说,加班。吃饭的时候,母亲问,你俩的证重新领没?见没人作声,说,你俩真是,戳一下动一下,横竖都要我操心。刘医生说,都怪我都怪我,下次一定安排好。他起身给母亲盛了碗汤,又把话题转移到股票上——唐小笛母亲是资深股民。隔着一个紫砂锅,唐小笛给刘医生发了条微信,吃完了你先回吧,我想睡个午觉。发完微信,她看着通讯录,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高野的头像,心里空洞洞的。

唐小笛没等刘医生吃完就上楼睡了。也不是真困,就是不想再跟刘医生耗一个下午。一觉醒来,她悄悄开门,没听到楼下有什么动静,又有些愧疚,自己这么对刘医生,是不是太过分了?便顺手给他发了个微信,问他在哪儿。刘医生说,陪阿姨在家具城,过来吧?唐小笛说,我说了要加班啊。

唐小笛真在办公室待了一下午。工作上的事,只要愿意,总有做不完的活儿。处理完几个文件,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搁置的空虚又隐隐袭来。高野一直在她脑子里晃,她努力回忆他的样子,却越想越模糊。她拿过手机,惊喜地发现高野的头像竟出现一个红点,他发来一条信息,晚上有空吗?我刚到。

唐小笛差点尖叫,这是心灵感应吗?他发来手机定位,是个快捷酒店。唐小笛心想,去酒店好不好呢?心里犹豫,手脚已经雀跃开了,忙着描眉画唇,忙着梳头发。

唐小笛按定位找过去,不是什么酒店,一家私人旅馆而已,偏巧还开在一个成人用品专卖店旁。她担心碰到熟人,以竞走冲刺的速度奔上楼梯,而就在这个时候,刘医生掐着时间从电话里蹦出来,问她在哪儿。她贴墙站着,大气不敢出。我做美容呢,她说。刘医生说,那我先回了,明天有个汇报,晚上还要准备一下。唐小笛赶紧说,你忙你忙,不用管我。接完电话,她找到了高野的房间,敲门,却没动静。只好再打电话,高野说,我在楼下的馆子里,快来。唐小笛有点哭笑不得。

这是个炒盒饭的摊子,各种蔬菜装摆在案板上,接受着灰尘和唾沫的洗礼。老板舞弄着铁锅,搅起呛人的油烟。这种地方,唐小笛一向避而远之,她不喜欢闻那种味道,全是地沟油,她怀疑那些猪肉鸡肉全都长了蛆。

一个手上扣着LV皮包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看到迎面走来的唐小笛,邪恶地一笑,对电话里的人说,谁说没母的?有,快来。打完电话他盯着唐小笛,野哥什么时候泡了这么漂亮的妞哦。高野说,别瞎说,这是我朋友。高野要了几瓶啤酒,LV在唐小笛面前放了一瓶。唐小笛说,我不喝。LV说,一瓶啤酒又坏不了事。高野说,她是真不会,我替她喝。

高野给LV倒了酒,LV说,我这儿有个鸡巴好,你硬要来,我还是欢迎。唐小笛这才明白,这个LV就是高野说的那个开汽修厂的朋友。饭吃到一半,唐小笛结了账,强行将高野拉走。她说,这人不靠谱。拿个山寨LV还装大爷。我帮你找汽修厂。高野说,我有我的打算,你就别操心了。唐小笛厉声说,这事必须听我的。

第二天中午,唐小笛组了个饭局,让表弟叫来修理厂的余总。本来,高野去余总那儿上班,老唐一个电话就能搞定,老唐的车、老唐员工的车,都在余总那儿定点维修,实打实的大客户,但唐小笛为了让余总更上心,还是让表弟出面把余总请出来。表弟是老唐的司机,跟余总也铁,做个中间人再合适不过。

面对这场因他而设的饭局,高野显得很拘谨,连客套话都没说几句。余总问他懂不懂技术,高野面露难色。余总说,那就先从学徒干起,包食宿。随时去上班。高野忙起身敬酒,弯着腰,诚惶诚恐。余总跟高野同年,却比他年轻很多,两人坐在一起,更衬出高野的苍老。事情谈妥后,唐小笛很高兴,饭局散后,又给余总送了个小礼物。说是小礼物,却并不小,一个卡地亚限量版的打火机。

送走余总,趁着高野上厕所,表弟问,这人谁啊?闷头巴脑的。唐小笛说,朋友。表弟哼了一声,我不信,没见你这么上心过。表弟走后,高野说,他不想住集体宿舍,想去中介看看房子。又问,那个打火机很贵吧?唐小笛说,余总这人正派、义气,跟着他你能学到很多东西,不知比那个LV小混混靠谱多少。高野点头,那是那是。

刘医生的精力主要用在两个地方,一个是病人身体里的肿瘤,一个是唐小笛。对待这两处,他有个共同的原则,一旦发现危险信号,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工作中的刘医生严谨认真,没有哪个肿瘤会因他的疏忽肆意妄为。与唐小笛的感情也是如此。这段时间,他监测到了唐小笛身上的异常信号。以前,她冲他发脾气,可看他的眼神是热的,偶尔,两人还能像其他恋人一样搂搂抱抱啃啃。可现在不一样了,唐小笛发完脾气,眼里还有拒人千里的冷漠,这种冷漠是潜意识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刘医生断定,她心里长瘤了,其原因或许是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也或许是对他审美疲劳之后的厌倦。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让他着急,肿瘤一恶化,他跟唐小笛的关系也就成了癌。

吃饭的地方定在国际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餐厅全是落地玻璃,抬眼就能看见开阔壮美的长江。菜很讲究,鲍鱼、美式甜点还有空运过来的金枪鱼。唐小笛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刘医生倒好红酒,说了一件让她不知所措的事。他要向唐小笛求婚。唐小笛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餐厅人不多,即使一个人没有,她也无法接受。她不喜欢刘医生像偶像剧里的欧巴那样幼稚,谈个恋爱非要搞得尽人皆知。

刘医生拿着钻戒,庄严郑重地看着唐小笛,单腿跪地。整套动作实在太蹩脚,尤其是跪下去之后重心不稳,歪了一下,让唐小笛觉得很不舒服。这哪儿是求婚,简直就是求人饶命。

已经有人过来拍视频了,过不了多久,他俩就会在朋友圈疯转。唐小笛有些恨,恨刘医生把自己往悬崖上推。她求饶地看着他说,先起来,好不好?

刘医生重新坐下后,唐小笛给他倒酒、搛菜,用无法揣测的态度驱散了围观的客人。刘医生说,原谅我今天这样出格,还以为你会喜欢。没想到又办了坏事。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是个不会表达的人,只会说大实话。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有了别人,早点告诉我。我不希望你为难。如果没有,更好,什么时候结婚,你定。只有你下定决心,我们的婚姻才会长久。

这番话让唐小笛有些动容。她不是铜墙铁壁,一个大男人,跪也跪了,态也表了,还想怎么样?戒指静静地躺在那层厚厚的黑色绒布里,这是刘医生的真心,不容亵渎。唐小笛对自己说,戴上,戴上它,过水到渠成的日子。可转眼间,戒指变成了一个深渊,一个紧箍咒,沾上它就万劫不复。这番犹豫没能逃过刘医生的眼睛。有人了?他问,所以不敢收戒指?唐小笛说,没有。刘医生说,我看就是有。唐小笛看他要揭竿而起的样子,怒目圆瞪,你这话什么意思?刘医生眼睛笑了一下,脸上却没动。

唐小笛转着酒杯,高野在脑子里远远地朝她走来。唐小笛想让他停下来,可他挑衅似的越走越近,他拽着唐小笛,往自己跟前拉,那是另一条路,与眼前的一切都背道而驰。他看着她,眼睛像一把刀,不偏不倚地戳进她心里。一刀下去,遍地开花,她看到了绚烂缤纷的世界。唐小笛觉得荒唐,刘医生再不济,也比那个居无定所,大自己十几岁的高野强吧?自己怎么可能因他而动摇军心?但就在这个间隙,一个怪异的念头从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带着一个隐形助推器,将站在心里的刘医生推倒,让高野递进而上。唐小笛有一种被人左右的恐惧,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念头?还有底线吗?品位呢?眼光呢?滚蛋,真是疯了。唐小笛与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展开一场赛跑,她奋力地追上她,把她绊倒,把她打败。她冲刘医生伸出手,戒指呢?给我戴上。

回到家,唐小笛倒头就睡。睡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穿着一条白地儿黄花的连衣裙,正往外走。她来到一片棉花地,裙摆在风里轻轻飘起,像荡漾的水波。柔软的棉花从枯黄的叶子里挣脱出来,探出了头,在望不到尽头的田野里,浮起洁白的一片。高野一直在看她,他的眼睛清澈见底,像棉花一样柔软。他走过来,轻轻拉起她的手。她也变成了棉花,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

他拉着她,顺着棉花地往前走,像是走在结婚仪式的红地毯上,白白的棉花纷纷为他俩开道祝福。他们去了一个巷子,高野指着一栋两层楼房说,我们就在这儿办婚礼。她看着那栋房子,阳台上围着简易的钢丝网,钢丝网朝外鼓着弧形,像显怀的孕妇。

唐小笛是在惊吓中醒来的,本来,吉时已到,她就要跟高野入洞房了,但血淋淋的教授突然朝她扑过来。唐小笛翻了个身,有些遗憾,这梦如果继续做下去,会怎么样呢?她不得不承认,高野在她心里已经有了重要的位置。她克制不住地想他,想跟他聊天,想跟他待在一起,想听他讲话,想看他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喜欢高野什么。他明明那么老,那样驼背。他明明不懂穿衣品位,不懂讨女人欢心,不懂说情话。他手指残缺,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居无定所。她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人结婚过一辈子?喜欢他,简直比乱伦还严重。她至少也要跟刘医生这样的男人站在一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才能成为别人眼里的正常人。唐小笛有些鄙视自己,在婚姻面前,她也不过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在汽修店,高野永远都是话最少的那一个。走钢丝不用讲话,当学徒得多问才行。高野很少问,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等别人都休息的时候,就爬到车下自己琢磨。但话不多的高野很勤快,哪怕那些小年轻,也能使唤他跑跑腿。所以,尽管话少,却不招人厌。余总也对他赞赏有加。他专门给唐小笛打来电话,说老高勤快肯吃亏,不多事,学艺也快。唐小笛把高野的进步全归功于余总的管理有方和人格魅力,强将手下无弱兵嘛。绕着弯儿又把余总夸了一番。夸完余总已近下班时间,唐小笛去找高野。他俩几乎每天都聊微信,也没具体内容,多是“在吗”“在干吗”之类的废话,即便是废话,两人也不觉得无聊。

一个师傅听说她找高野,冲一辆帕萨特喊,老刹车,有人找。唐小笛扑哧一笑,干吗起这个绰号?师傅说,他就会修刹车。

高野从车底下钻出来,换下沾着机油的工作服,在伙计们的咂舌中上了唐小笛的奔驰。高野说想请她吃个饭,让她选地方。路上他又改变了主意,干脆去我家吧,我给你做。

高野租的房子是那种拎包入住的单身公寓,不大,但五脏俱全。他原本想租一间地下室,租金便宜,离汽修厂又近,但唐小笛坚决不肯。窗户都没有,坐牢啊?住久了,身体、心理都会生病!她相中这套三十平米的公寓,抢着付了钱。搬家那天,高野提着四个蛇皮袋子站在房里感叹,还是你们有钱人好,办事容易。

高野做起面来有板有眼,尽管右手少了两根指头,但揉面、铺粉、切条,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唐小笛眼尖,在窗台上瞅见两本书,拿过来看,一本《心脏移植护理》,一本《心脏代码》。书有些旧,应该是买了很久。唐小笛警惕地看了一眼高野,又翻了翻书,漫不经心地问,你看这书干吗?高野说,哦,过道里捡的,垫火锅。唐小笛偷偷吐了口气。

屋里很快有了香味。唐小笛说,你是走钢丝里面最会做面的吧?高野说,主业做面,副业走钢丝。见唐小笛用开水烫碗,高野说,你跟我老婆一样,都爱干净。我俩经常为这事儿吵架。唐小笛问,她走几年了?高野说,她要是不走,今年整四十。

高野做的是地道的河南浆面条,发酵后的绿豆浆生出醇厚的酸香,配上花椒油、芹菜花、咸豆,色彩悦目,酸辣利口。唐小笛尝了一口,跺着脚说好吃。又说,如果淋一点香油轻轻打浆,味道会更好。高野一脸惊讶,原来你也是行家,哪儿学的?唐小笛说,没学过,凭感觉说的。高野幽幽地说,这感觉太可怕了。吃完面,唐小笛有些热,倒了杯水正要喝,被高野一把拦住。你不能喝冷的,对心脏不好。高野有些不自然,我的意思是,女孩子都不要喝冷的,怕着凉。

事情因那条裙子而起。高野去衣柜找东西的时候,唐小笛看到了那条裙子。尽管它夹在一堆衣服中间,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一条白地儿黄花的连衣裙,腰上有两颗纽扣,浅黄色的花,每朵花有六个花瓣。唐小笛疾步上前,她的?高野轻轻摸着裙子,那天,她穿着这条裙子站在棉花地里,我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棉花地?唐小笛觉得这个场景太熟悉了,仿佛是在梦里出现过。她看着那条裙子,心里升起一万种惆怅,这些惆怅汇聚在一起,唤醒了她身体里的另一种欲望——天哪,无耻!她在心里说。可不管她怎么骂,她眼里已经生出一团火,她听到胸口怦怦地心跳,跳得整个房间都开始震颤。而高野也丝毫没有犹豫,顷刻间,火苗已成燎原之势,两人双双跳进这片火海里,只求不计后果地焚烧一次。

突如其来又蓄谋已久。唐小笛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女人,第一次知道,吻一个人,会吻得如此缠绵悱恻,天旋地转。唐小笛醉了。她身上还剩最后一件衣服,高野想替她脱掉,唐小笛本能地护住,说,冷。但高野不肯,因为太用力,连同乳罩一起掀开了。唐小笛闭上眼睛,她不得不向高野现出丑陋的身体。她的胸口盘踞着一道难看的伤疤,像变异的蜈蚣。疤痕增生后形成一条肉瘤,僵硬地突起,连她自己看了都有些恶心。高野怔住了,看着这道疤,久久不语。他摸了一下,手有些发抖,像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疤痕。唐小笛受不了他看得如此缓慢而仔细,她的自尊在他惊悚的眼神里被一层层撕开,鲜血淋漓。

他翻身下来,不再有欲望和冲动。唐小笛拉过被子紧紧裹着,翻过身去,被高野碰过的疤痕像印上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热难受。她感觉到了高野的失望,就像满怀期待地剥开一个橘子,却发现里面早已腐烂。她等着他开口,关于这道疤痕,只要他问,她绝不隐瞒,哪怕这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事情。她觉得他会问,哪怕是客套的关心。可他什么也没说,他靠在床头抽烟,似乎生出某种排斥和歧义。唐小笛觉得屈辱,也有些寒心,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自卑过,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无地自容过。

路灯从窗外这窥视着这对沉默的男女。两人开始穿衣服,一左一右立在床边。没有开灯,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有拉链声、皮带声和鞋子叩打地板的声音。似乎都觉察到了后悔,后悔到彼此生出了恨意,也对自己生出恨意。唐小笛走到门口,一手紧紧握着门把,说,你凭什么嫌弃我?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唐小笛逃出了公寓。她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满大街都是璀璨的灯火。她神色慌张地走着,不时与人相撞。她像一个被追杀的逃犯,急需寻找一个藏身之处。马路对面有家酒店,她冲过去,惊起急促的刹车声和喇叭声。她奔向酒店前台,说,要一间房。服务员没来得及反应,她把钱包一拍,聋了?开房!

刘医生赶过来时,唐小笛已经洗好了澡。她洗得很仔细,用掉了整块香皂。她想把自己洗成一张白纸,便于清晰地留下刘医生的印记。刘医生看着房间,紧张又欣喜,选这儿啊?

她这才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情趣酒店。大粉大紫的纱幔,夸张的油画,圆形的粉色大床,每一处都是赤裸裸的暗示。

唐小笛说,来吧。见刘医生发愣,她脱下睡袍说,来。刘医生红了脸,但还是飞快地脱了羽绒服。唐小笛闭着眼,直挺挺地躺下。突然,床一上一下,极富节奏地动起来,唐小笛睁开眼,见刘医生正跪在床上,忽上忽下,满脸窘态。唐小笛跳下床,怎么了?刘医生讪笑,我应该是压到了开关,这床是电动的。唐小笛烦躁地说,关了。好,好,关,关。等刘医生到处摸索,总算找到开关后,唐小笛已经消耗了最后一丝耐心。刘医生抱着唐小笛,要吻她的嘴巴,唐小笛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刘医生特有的味道,她早就习惯了,可今天觉得特别反感。她还瞥见了他脖子上的一颗痣,又大又黑,让她想起蜷成一团,拖着黏液的血吸虫。心情突然坏起来,坏到极点,坏到她不得不尖利地叫喊一声,暴躁地推开他。

刘医生僵在那里,浑身冒着被冷水浇灭后的青烟。唐小笛回过神来,知道自己闯了祸,战战兢兢地看着刘医生。已经不止这一次了,这段时间,她做了无数次努力,要和刘医生好好亲热一次,像正常的恋人那样亲热一次。可只要刘医生一碰她,她就会表现出本能的、激烈的反抗,那种厌恶和拒绝的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到底是怎么了,心和身体,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她心里究竟住进一个什么样的魔鬼?她蹲在地上,欲哭无泪。

刘医生的突然消失让唐小笛措手不及。一个男人,可以把你宠上天,也可以视你为路人。这种落差,无声地扇了唐小笛一耳光。有天周末,她谎称电话没电,让母亲喊他过来吃饭,他挂了,回短信说在手术。他连母亲的电话都敢挂,可见不只是赌赌气。他是在用行动告诉唐小笛,自己已做好分手的打算。

那段时间,公司新收购了一个民营景区,叫鸣凤谷。这个景区因经营不善,年年亏损。公司收购后,请了一批专家望闻问切,开了几个药方子,提档升级是其中之一。专家们说,光舒适还不行,还得有看点。他们建议在景区搞个高空钢丝表演。那天唐小笛也在参会,觉得这项目很适合高野。但仅仅是想想而已,她不会再插手高野的事。那天分手后,两人没再联系,这让唐小笛发誓要与高野断绝。可前一秒发的誓,转眼就土崩瓦解。她一面担心刘医生的一去不复返,一面又不争气地记挂高野。从早到晚,她几乎一直在看手机,看高野发在朋友圈里的所有照片,温习与他之前的聊天记录。她去哪儿都拿着手机,生怕漏掉。可黑色的屏幕始终沉默,像沼泽,揪着她,往更深处拽。干什么都没劲,什么都不想干。她只能拼命地搜刮脑子里那些稀薄的回忆用来平复自己,回忆结束,见他的欲望更是像犯毒瘾一样强烈。

刘医生出了医院大门,见唐小笛从车里钻出来,有些吃惊。下班了?唐小笛问。第一次见她这么低眉顺眼,刘医生受宠若惊。这副表情给唐小笛吃了颗定心丸,她说,走吧,请你吃饭。刘医生说,我要去东站,爸妈来了。唐小笛说,哦,那一起去,开我的车。路上,唐小笛问,叔叔阿姨来干吗?刘医生说,体检。

刘医生的父母唐小笛见过一次,也是在宜昌。她跟刘医生刚认识不久,老两口专门从恩施赶来见了一面。二老都是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对这个城里儿媳妇满意得无以言表,一见面就抓着唐小笛的手,说刘家祖坟冒了青烟。这次,刘家祖坟似是青烟冒得更狠了,刘母不仅抓住她的手,还把她抱在怀里拍了两拍。看来,刘医生并没给他们报告什么坏消息。

晚饭定了一个小包间,唐小笛亲自点菜。点菜时刘医生在一旁协助参考,又渐渐回归到了那体贴入微的样子。唐小笛想,或许这真是天意,远道而来的老人给自己递来一个梯子,她一定要抓稳抓牢。吃饭时,刘母给唐小笛送了件压箱宝贝,一只层层包裹的黄金手镯。唐小笛拿着那只手镯,下意识看着刘医生。刘医生微笑着说,收下吧,他们就认你这一个儿媳。刘医生话里有话,似乎也在给自己找台阶。唐小笛禁不住怀疑,他父母兴许是有备而来。难道刘医生是在以退为进,暗暗憋着大招?果然,饭快吃完时,二老说想明天去拜访唐小笛的父母。

双方父母见面后的独断高效是唐小笛没料到的。刘宁夏爸妈和唐母都像是守着摊前刚出锅的馒头,生怕晚一秒就没人要了。唐母说,一定要好好看个日子。起身去拿皇历本。唐小笛假意平静,我爸还没回来呢,要不要等他回来?唐母说,这个主我能做。

大家坐在唐小笛家宽敞明亮的大别墅里,个个喜形于色。刘医生将大家坐在一起的场景拍了个视频发到朋友圈,招来一大群点赞和祝福,他也极有耐心,一一回复。唐小笛看着手上的戒指,想想那只黄金手镯,心想,双重枷锁啊。她脑子钻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君王,为了江山社稷,迫不得已,只能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把别人的孩子扶上位。这种心痛,这种隐忍,谁都无法感同身受。因此,当刘医生的父母坐在她对面,笑吟吟地看着她时,她真想举起手里的水果刀,斩断这两张老脸。

她走到阳台,心里有无数只猫在抓,她需要冷静一下。是的,只要不胡来,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可自己对高野是胡来吗?不是,是真喜欢,是无法言喻的喜欢。电话响了,是余总,他说,高野打人了。

看到唐小笛的一瞬,高野像个闯祸的孩子,忐忑内疚又期待原谅。唐小笛说,上车吧。上了车,两人都有些尴尬。几秒后异口同声地说,还好吧?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一下,又快速闪开。路上堵成一团,车子走了一截又堵住了,车里的气氛也越拧越紧。唐小笛按下窗户,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路人的喧嚣灌进来,让车里有了市井气。高野点了根烟,猛吸一口,又狠狠地朝窗外吐去。

他打的是一个培训机构的校长,是余总的VIP。开除高野,余总也有些无奈,但校长坚持要这么处理,他被打成了重伤,没让高野蹲局子已经是网开一面。唐小笛说,为什么打他?他骚扰女学生。高野一脸愤恨,这样的流氓,我见一个打一个。唐小笛说,人家骚扰女学生关你多大的事,那女同学你认识吗?你为她丢了饭碗她知道吗?高野激动地把烟吸掉半截儿,说,靠,不认识就不能帮她出头了?都他妈只管自己?他有点把持不住,夹烟的手抖起来,烟灰撒得到处都是。这就是你们有钱人的本性,自私、冷漠、势利。他扳着车门,要下车。唐小笛也烦了,说,别扳了。

两人闷了一阵,唐小笛说,伸张正义没错,但打人能解决问题?还想再断两根指头?高野说,我们这种人,除了使几下拳头,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他有些愧疚地看着唐小笛,对不起啊,自从老婆走了以后,我就成了个病人、废人,做不好事,也说不好话。

你这是心病吧。唐小笛说,心病只有你自己治。

鸣凤谷开发前是片人迹罕至的老岭,眼下虽是深冬,但仍有大片苍翠。景区已封园等待施工,唐小笛高跟鞋橐橐的声音在肃穆静谧的深山里格外醒耳。她停下来,指着一座山说,这叫鬼指山。你看,这么多股指头粗的溪水同时流出,像不像鬼的手指?高野边点烟边笑,太牵强,喀斯特地貌会产生溶洞,自然就会流泉水,跟鬼的手指有什么关系,谁又见过鬼的指头?唐小笛说,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景点一旦跟鬼扯上关系就有卖点,游客买账。高野说,都是你骗我我骗你,自欺欺人。他指着与鬼指山遥遥相对的一座山问,这座山叫什么?唐小笛说,望夫石。

这个倒挺形象,特别是发髻。

唐小笛看着望夫石若有所思,真有人为了爱情这样守一辈子,把自己望成一块石头?你信吗?

高野点点头,我信。

说正事儿吧。我们准备在这儿上个项目,钢丝表演。唐小笛还没说完,高野抢过话说,这位置太绝了。距离、高度、游客观赏的角度,都合适。唐小笛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试试。先拿个竞标方案。我?高野看着空荡的山谷,一脸神往。

就知道你放不下。唐小笛说,讲讲,走在钢丝上到底什么感觉?

站在上面,就好比站在一个别人无法侵犯的地方,很满足,也很安全。还能被人高看几眼。这种感觉,你们这些上等人是不会懂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适合走钢丝,细细的钢丝像我这被拉长的命。高野看着远处出神,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着他的后背和鬓角的白发。这份落寞让唐小笛对他的免疫力正一点点降低,她默默克制自己想抱住他的冲动,说,你干吗要把人划成几等?

高野说,不是我分的。就说你吧。我虽然比你大十几岁,可我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办好的事,你一个电话就能搞定。这就是区别。再比如别人看我的眼神,对我说的话,对我赏赐的笑容,都是有亲疏之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我是站在最底层的那一个,我处处都得仰视别人。

唐小笛说,可你不是一样对我心存鄙夷吗?知道你想说什么。高野说,那天,你胸口的疤令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跟你无关。在我心里你是完美的,我又怎么敢嫌弃你。唐小笛想开个玩笑,比如很阿Q地说,嫌弃也没事,别人还没有呢。但她没说出口,她没那么自信。

栈道贴着悬崖而建。栏杆已经腐蚀,一推就倒。高野看看下面,这有多高?唐小笛说,别看,吓人。高野把手放在她背上,突然把她朝栏杆处一推,唐小笛叫起来。就在她的身体朝外倒去的瞬间,高野又飞快地把她拉了回来。前后不过一两秒的事,唐小笛吓得面无血色。吓着了?高野笑道,你这么怕死?唐小笛没理他,几大步走到上面的平地,这才愤愤地说,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从景区回来,唐小笛仍惊魂未定,如果高野的动作晚一秒,她就滚下山崖了。更让她害怕的是,高野把她拉回来的那一瞬间,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奇怪的东西。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邪恶,她安慰自己说,也许只是与紧张一起冒出来的惊吓。天暗下来,车子抛开数不清的街灯,在夜色里前行。

唐小笛感觉来到了那栋小楼。屋里没人,电视里只剩下扑闪的雪花。高野从楼上下来了,背着一个大包,提着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我要走了。高野说,搭拖煤的车。他放下袋子,蹲在她面前说,最多五个月。等还清了账,哪儿都不去了。她说,隔壁的李姐在北京找了个活儿,给人做饭,挣得可多呢。我想去。高野摇头,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待在家里,把身体养好了,给我生孩子。她看着他拉开门往外走,恐惧像洪水一样席卷过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两人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她边追边喊,高野,别走,等等我。可高野根本就听不到,他背着包,疾步走着,消失在那片暗淡阴冷的暮色里。

唐小笛醒来的时候,满脸是泪,似乎自己真的经历了那一番生离死别。难受了一阵后,又觉得疑惑,高野离家的场景,怎么会在自己梦里重现呢?莫非,自己上辈子跟他真有捋不清的关系?这不可能,她想,这怎么可能呢?刘医生说得没错,她或许真的需要看看中医了。

醒了?高野说。他依旧是低头沉默,小心翼翼的样子。唐小笛说,做了个梦。她说完看着窗外,问,到了?高野说,早到了。

为了让高野顺利拿下钢丝表演的项目,竞标前,唐小笛带他去了趟公司。尽管招标由唐小笛他们部门负责,而作为主持工作的副经理,她也有重要的一票,但她还是未雨绸缪地带他去见了分管副总,并按照副总的喜好,给高野做了一份体现专业优势的个人简介。

副总对高野的履历很满意,表示会尽力在经理会上推荐。从公司出来,高野很开心,不停地搓着手。他要唐小笛去公寓吃饭。路上他说,看得出来,你在公司很受欢迎。他又富有总结性地点点头,这说明你是个好人。唐小笛哈哈大笑,人只分好和坏吗?善恶从来都是相对的,那你呢,好还是坏?高野挤出一丝笑,我,反正不是个好人。

高野做饭时,唐小笛几次欲言又止,她想跟他说说关于棉花地的梦,但又怕高野误会自己是日有所思。想想还是算了。面下锅后,高野递给唐小笛一个信封。房租。他说,先还你一半。唐小笛说,不急,你先用吧。高野执拗地放进她的包里,说,我不能欠你的。唐小笛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生气,一定要分这么清?

刘医生发来微信,问她在哪儿,说想见她。他刚刚做完一台手术,手术还没做完,病人死了。这种情况刘医生不是没遇到过,可今天格外伤感。他说生活里潜伏着太多不测,说不定哪天就抱憾而去了。换是以前,唐小笛一定会马上去找他,陪陪他。可此时高野正做着饭,屋里只有他们俩,她不忍破坏这么好的气氛。几番犹豫,她回复说,还有个会要开呢,晚点儿行吗?刘医生索性打来电话,问,明天你有空吗?唐小笛说,明天上班啊,怎么了?刘医生笑笑,没什么,可能你从来都不在乎我吧。唐小笛想要辩解几句,那头已挂了电话。

高野给唐小笛做了碗烩面,自己吃的是上顿剩下的。唐小笛吃得心不在焉,老想着刘医生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又准备闹分手吗?她觉得很累,这样跷跷板一样的感情有意思吗?可没意思也得往前走。那天,母亲手里的皇历本已经为她指明了路标,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跟刘医生举办婚礼。她这才想起来,明天要跟刘医生去拍婚纱照,自己竟然忘得干干净净,难怪他生气。

高野敲敲她的碗,要她赶紧吃。唐小笛搅着面说,我要结婚了。是吗?高野起身拿出一条羊绒围巾,给你买了个元旦礼物。早知道该买一对儿的。他给唐小笛围上,退后几步,好看。唐小笛一把扯下来,不要。高野重新给她围上。说了不要。唐小笛把围巾扔到地上,双手捂脸。高野站在她对面,轻轻抱过她的头。她抵在他面前,泪眼婆娑。老是放不下你,中邪了一样。我知道没结果,可就是控制不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只要你稍微坚持一下,我肯定就会决定跟你在一起。高野在她对面坐下,掏出烟点上。我不会坚持的。离我太近,会害到你。唐小笛仰头看他,淌下两行泪,你这样就没害到我吗?

走,去散散心。高野穿上棉袄,拉着她下楼。大厅里停着一辆旧摩托车。唐小笛说,哪儿来的?高野说,敢不敢?唐小笛说,有什么不敢?

原本说的是去江边转转,但高野临时改变了主意,载着唐小笛朝郊外驶去。到了郊区,高野把油给得很猛,唐小笛看着漆黑的四周,有些怕了,抓紧高野的衣服喊他慢点。可他像是没听见,专拣差路走,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蹦着,像发疯的公牛。

灯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黑。高野又给了一把油,车子几乎要飞起来。敢不敢跟我一起死?他侧过脸在风里喊。空气里的粉尘都变成了硬物,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唐小笛忍着七窍灌风的难受对高野喊,慢点,停——停下——话音未落,一个庞大的怪物突然冲过来,那是比黑夜更阴森的屏障,她叫喊了一声,闭上眼睛,随即,刹车声直刺耳膜。一辆大巴车擦着路肩紧急停车,再偏一点,车子就坠下山崖了。

你他妈找死啊!司机气急败坏地从车上跳下来。唐小笛看着他举起了拳头,本能地朝高野扑过去,那一拳重重地打在了唐小笛的身上,她觉得脖子快断了。高野想要还手,司机见势不对,赶紧上车。

高野推开唐小笛,劈头盖脸地骂起来,谁让你挡的?老子稀罕你挡?唐小笛忘了疼,惊愕地看着他。她往回走,高野跟上来说,上车。唐小笛没理他,继续走。他一把抓住她,唐小笛说,真要跟我同归于尽吗?高野说,上车吧,算我求你。

回到家,唐小笛浑身虚脱,刹车的尖利声还在耳边回荡。她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心说,你这又是何苦呢?躺进浴缸的时候,高野打来电话。在干吗?他问。没干什么。她说。还疼吗?唐小笛经他这么一问,委屈得变本加厉,眼泪哗哗直流。高野没再说话,等她哭了一阵,说,我不喜欢女人为我挡拳头,尤其是你。万一他拿着刀呢?你记着,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唐小笛没答话,用脚背挑起水面的泡泡,说,我想见你。高野说,早点睡。睡不着,我想听你说话。她说完,高野突发奇想,我给你唱歌吧,唱《八珍汤》。

高野的歌才唱到一半,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是家里的阿姨。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唐小笛一路小跑,挤上了一辆公交。

她们去了人才市场,到处都是人。她被挤到一张桌子前,一个穿白衬衣的人递来一张表,要她快填。她看到表头写着“家政服务”几个字,其他的字没看太清。她挤出人群跑到门口,发现街道和楼房都那么陌生。一个男人走过来,问她,会做饭吗?她说,会做面。旁边那女的像是赶时间,说,得了,就她吧。她跟着他俩上了一辆轿车,车子一直开去,在一个漂亮的小区停下来。进了屋,男人说,我姓贲,这是我太太,你可以叫吴老师。她看着他递过来的名片,很快忘了那个姓怎么读,说,就叫您教授可以吧?

她说完就去厨房做饭。可是找遍了所有柜子,都没找到面粉。这时,教授过来了,端了一杯水让她喝。他扶着她的肩,把整杯水朝她嘴里灌。水堵住了她的鼻子,很难受。可教授还在使劲灌,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她醒了。

浴缸的水已经凉了。她打了个寒战,披了浴衣给高野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高野都没接。

腊月底的时候,高野来跟唐小笛道别。钢丝表演项目定下来了,他得回去招演员,另外,老家还有个爹等他过年。那天高野有点伤感,唐小笛把他送到车站的时候,他紧紧抱了她一下,那个拥抱,粗粝而敦实,又如浓蜜一样甜腻,让唐小笛恍惚回到了某个梦里。后来她想起来了,梦里的高野离开小楼去外地的时候,也是这么抱她的。

不巧的是,两人正抱着,刘医生过来了。唐小笛的脸唰地一红,倒是高野很镇定,他对刘医生点点头,朝唐小笛伸出手,唐经理,谢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他走后,唐小笛赶紧说,来竞标的,搞钢丝表演。你在这儿干吗?刘医生看着她,我来接个专家,看到你的车,就过来了。

晚上,唐小笛约刘医生吃饭。刘医生还在开会,唐小笛把车停在医院门口,从五点一直等到七点半。她翻出块面包,边啃边想,真是悲哀,谈恋爱都谈到这种地步了。一块面包吃完,刘医生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点了外卖。唐小笛真想骂娘,刘医生又说,我们聊聊吧。

就近找了家茶楼。唐小笛大大咧咧地倒茶,拿点心,弄出很大的声响,想要简单粗暴地抹去刘医生心里的阴影,但刘医生木然的表情告诉她,没这么简单。刘医生说,是因为他吧?总算知道这几个月来,你为什么这么反常。他看着她,似笑非笑,钢丝表演……会不会走钢丝我不知道,但表演肯定不错。唐经理,叫得挺顺口。还客户,哪个客户会提两个编织袋?搞笑。

唐小笛后背冒出一层密汗,硬着头皮说,不信算了。反正我问心无愧。刘医生说,没事你俩会那样抱着?唐小笛打断他,礼节性地抱一下,怎么了?刘医生更激动,礼节性的?我要是不来,你们还准备来个礼节性的吻别吧?唐小笛恼羞成怒,紧紧捏着手里的杯子,却再无力辩驳。刘医生闷头喝茶,小笛,你打算瞒多久?你要真爱上他我没意见,可你不能这么模棱两可。

我没模棱两可,我也没爱上他。唐小笛双手抱肩,痛苦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很多时候,我都身不由己。真的,我快疯了,每天都迫不得已地去想他,我常常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我不知道怎么样跟你说清楚这件事,我就是想说……

别说了。刘医生说,我也不想知道。

两人再次陷入冷战。唐小笛为了缓解与他的关系,提出让刘医生在她家过年。她还逼自己承诺,初四跟他回老家。这个承诺彻底替她打了个翻身仗,要知道,在这之前,他曾好几次要带唐小笛回去,她都不肯。冷漠了几天的刘医生,总算被她焐热了。

春节过得其乐融融。母亲为了显摆这个德才兼备的女婿,把平日走动不多的亲戚分拨叫到家里吃饭,只是忙坏了刘医生这个掌勺,当然,他乐此不疲。自唐小笛提出要跟他回老家,他对她更好了。

三十晚上,亲戚们聚在一起守岁。她因为不能熬夜,提前回了卧室。刘医生想陪她,但打麻将的三缺一,他被几个舅舅抓了壮丁。唐小笛倒乐得清静,上楼将门反锁,坐在窗前发呆。一旦安静,那些躁动的念头又不安分地冒出来。

高野给她发来一个视频。为了发这个视频,他走了十几分钟才找到一个有信号的地方。是一团绽放的烟花,质量不怎么好,扑腾两下就没了,在黑漆漆的夜里很是冷清。唐小笛仿佛看见高野坐在黑暗里,遥望万家灯火,形单影只。她问高野,年夜饭吃的什么?高野说,饺子。又问,怎么不跟朋友一起打打牌?他说,打不好。唐小笛想要补偿点什么,想来想去,唯有发红包。她连发三个,但高野一个都没打开。他说,爹不舒服,回屋了。唐小笛反复看着他发来的视频,很难受,甚至有种罪过。她恨不得马上去找他,陪他过个像样的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小笛睡着了。楼下,牌局正酣,麻将哗啦倒下去的时候,外面有人叫她。

一个人走过来,拉过她的手臂,问她叫什么名字。这人戴着口罩,将她四肢固定下来,说要做一个检查。她很快发现不对劲,那人在她胳膊上系了个皮筋,将一个针头插进去。她挣扎着喊人,叫父亲,叫刘医生,没人应答。药水流进凸起的血管里,她的手臂感到一阵刺痛,太痛了,超出了她忍受的极限。门外站着一个人,是高野。她弱弱地喊,高野,救我。他听见了,四处张望,就是看不到她。剧烈的疼痛又来了,她全身开始颠簸,像是坐上了一辆拖拉机,正经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屋顶的灯晃了起来,越晃越快,她的眼皮也越来越重,黑暗渐渐覆盖了光亮,直到漆黑一片。她听见有人问,死了?

死了。

手机在嗡嗡振动。有人敲门。她睁眼缓了一阵,从床上坐起来。刘医生端了一盘水果进来,见她脸色煞白,心疼地问,做梦了?她说,刚死了一回。刘医生打来一盆热水让她泡脚,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扑进他怀里,默默流泪。

大年初四,唐小笛和刘医生还未出发,老唐先出了事。他的车在下高速的时候,突然朝路边的石栏飞了下去。万幸的是,一片丘陵把车子逼进一条死路,也给老唐留了条活路。但还是伤到了脑子,为了防止瘀血堵塞,必须尽快手术。

从老唐住院开始,唐母的眼泪就没干过。她担心老唐,更担心唐小笛。万一老唐真走了,她再出个什么意外,唐小笛怎么办?三十出头了,该办的事一件没办,别人拖得起,她却不行。唐母冲唐小笛抹了把眼泪,别怪妈说话难听,像你这种情况,能活到五十,算烧高香了。唐小笛极少去考虑这个问题,不敢去想。她总是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在自己身上是个例外。但母亲的眼泪惊醒了她。现实的东西是逃不掉的,更不会有奇迹的出现。母亲哭完一阵,看着长长的走廊发呆。唐小笛发现,那个麻利泼辣、精神饱满的母亲不见了,母亲老了,老得让她禁不住想骂一句,这狗日的生活。她转过身,推开半扇窗户,灯光里,雪花正纷纷扬扬。唐小笛说,妈,下雪了。

十一

手术很成功。刘医生请了市里最好的脑颅专家亲自主刀,比预期还要顺利。这些天,他忙里忙外,俨然撑起了这个家,也撑起了唐小笛心里那颗始终摇摆不定的心。年后上班第一天,唐小笛没再犹豫,跟刘医生领了证。签字的时候,她心里一阵刺痛,手也跟着抖了一下,高野在脑子里黯然转身,留下一片空旷寂寥。她拿着大红的结婚证,很想大哭一场,挣扎了这么久,还是要妥协。向现实妥协,向自己妥协。天气真好。刘医生搂住她说。她眯眼仰头,天空湛蓝,蓝得轻薄透亮,她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说,是啊,大晴天呢。她说完心想,我往后的日子,会有几个晴天呢?好在,老天在紧要的关头给了她希望和慰藉,这天晚上,术后一直昏迷的老唐终于醒了。

老唐出院后恢复不错,半个月后再复查,各项指标都正常。自领证后就一直暗自郁闷的唐小笛难得开心一次,叫上表弟和刘医生去吃火锅。菜上到一半的时候,余总打来电话,表弟听着听着,脸色凝重起来。表弟说,余总请好几个懂行的人查看了姨夫的车,怀疑刹车被人动过手脚,搞不好,是蓄意谋杀。话音一落,大家都张着嘴。表弟觉得蹊跷,姨夫出门的头一天,我还专门开到4S店做了检修,都没问题啊。

大家顾不上吃饭,一起去余总那儿调出了当天维修的监控视频,没看出什么异常。唐小笛觉得不太可能,要真是人为,车一动就出事了,哪儿还能等到回来的时候?但表弟不这么认为,他跟了老唐四五年,敏感缜密,他说,得好好问问。第二天一大早,表弟给唐小笛打来电话,说他们在老地方。

老地方指的是圣天寺。自唐小笛上高中时,老唐就迷上了这里,隔三岔五往那儿跑,跟着僧人吃斋、念经、打坐。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儿坐着。唐小笛跟着去了一次,再也不想去了,伙食太差,两个红薯一碗粥,红薯还不让剥皮。

起初,唐小笛母亲很理解,说他这是为公司的生意祈福,为全家祈福,心诚则灵嘛。但唐小笛觉得不像。老唐每次朝蒲团跪下的时候,嘴巴都会哆嗦几下,像是满腹心事无以言说,唯有一跪。那神情,倒更像是忏悔。可老唐有什么可忏悔的呢?他做了十几年慈善,光是学校就捐建了两所,还不让别人知道。房地产市场最火的那几年,公司正缺流动资金,他却拿出一大笔钱,成立了一个什么器官移植公益基金会。唐小笛的妈妈知道后,骂他败家,逼他以唐小笛的名义买了两套别墅,以备不时之需。唐小笛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不太赞同老唐的做法,一个私企老板,开公司就是为了盈利,社会责任象征性地扛扛也就算了,太过了就是不务正业。

临近中午,老唐总算出来了。这场车祸一出,潜伏在身体里的老毛病像水里的瓶子,按下这个又冒出来那个,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早些年钱好赚的时候,他到处捐,撒树叶一样,这两年,限购政策一出,房地产开始低迷,银行贷款却不能不还。每天一睁眼,钱只出不进,能不着急?唐小笛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心里很酸,小时候他常伸出一只胳膊,挂着她转圈,那时的他力大无比,可如今转眼就眼花背驼了。

老唐说,那天他去襄樊见完朋友,临走时因为吃了感冒药,有些头昏,就在停车场喊了个代驾。到酒店后,他先进了大厅,钥匙是代驾随后送来的。唐小笛问,在大厅等了多久?这人长什么样你有印象吗?老唐摇头。对女儿的担心,他倒是一副泰然自若,说,人命由天不由己,顺其自然。

十二

高野二月底来到宜昌。来的那天,唐小笛早早去接站。她本可以不去,一出站就是直达市区的公交,半小时就能到。这段时间筹备婚礼,大大小小的事等着她,本来就忙。可唐小笛还是要去,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高野,迟一秒都不行。

她早到了一个半小时。把车停好,她小心翼翼地享受着这短暂的、甜蜜的等待。她无比珍惜这样的等待,这种等待是迷人的、孟浪的。它让皱皱巴巴、沉入死海的日子有了颜色,有了香气和味道。这些日子,已经为人妻的她,对高野积压的思念如同洪水猛兽般四处乱撞,急需一个出口。她想象着见到高野的那一刻,很多事情要做。要哭一场,要捶他几拳,要趴在他的胸口使劲闻他的烟味,要与他四目相对五味杂陈。计划的间隙,刘医生偶尔会走进她脑子,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可这份告诫无力而苍白,一旦想到高野就要站到自己面前,道德和约束就通通抛到一边,哪怕是火坑是悬崖,她也忍不住要跳。她戒不掉高野那双装满故事的眼睛,戒不掉他有力而忘情的拥抱,戒不掉他踉跄转身的背影。这都是刘医生给不了的,任何人都给不了。这是她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东西,是比激情更让人着迷的东西。她对自己说,最后一次,就见这最后一次。

高野拉开车门进来时,唐小笛吓了一跳。她几乎没认出来。不过是两个多月没见,他瘦了,瘦得整张脸都脱了像,眼眶四周黑压压的一圈,干枯的嘴唇更是裂出几道血口子。

你病了?唐小笛看着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高野没看她,更没有她满怀期待的温存。他低头系安全带,插了几次都没弄好。

唐小笛把车开到了公寓,说,我又续租了几个月。景区那边的员工宿舍还没弄好,你先在这儿住着吧。高野想拒绝,嘴还没张,唐小笛说,别说了,就这样。

进了屋,高野提着袋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他像个痴呆的老人,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他明明拿着手机,却问唐小笛是不是掉她车上了。唐小笛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可不管怎么问,他一句话都不说。这时,表弟打来电话,让她赶紧去他那儿一趟,她本想找个借口,可表弟说,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

高野见她要走,这才回过神来。他走过来,想说句什么,喉头滚动几下,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咬了咬嘴巴,猛地把她抱过来。他很用力,胳膊像一道铁圈,箍得她喘不过气。她从这个拥抱中感觉到一丝异常,问,怎么了?

没什么。

唐小笛挣脱出来,看着他,到底怎么了,你肯定有事。高野看了她很久,最后才说,如果有一天,我伤害到了你,你别怪我。我真的是身不由己。唐小笛说,你说实话我就不怪你。高野说,真没什么,你快去吧。

唐小笛开着车去表弟家,路上她想着高野今天的反常,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走到楼下的时候,她给高野发了条微信,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一进门,刘医生也在。表弟神色凝重。姐,姓高的现在在哪儿?唐小笛扫了一眼刘医生,我怎么知道,早没来往了,干吗?表弟拿出手机,自己看吧。我刚从襄樊回来,托人调出了酒店车库的监控。知道姨爹那天喊的代驾是谁吗?他看着唐小笛,是他。

唐小笛一张张划着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件军绿色棉袄,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尽管照片有些模糊,但高野的样子足以辨认。表弟说,这些照片,可以请专业人员再做清晰处理。绝对是有力的证据。这个浑蛋,看我不让他进监狱。

进什么监狱?唐小笛把手机扔到桌上,你还真是热心肠啊,不干刑侦太可惜了。不过,单凭这几张照片,你还是少在这儿大惊小怪的。

表弟惊讶地看着她,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明明就是他啊。

杀人动机呢?他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我爸?唐小笛说完,刘医生坐不住了,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还替他说话,他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小笛,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唐小笛说,谁自欺欺人?你闭嘴,有这工夫,还不如多做几台手术。无聊。刘医生气急败坏,你不能是非不分吧?

关你屁事啊。唐小笛情绪有些失控,我的事不要你管。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装得很有修养,装得很爱我,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爱你自己,就是看上我家的钱。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恶心,要不是因为我妈整天苦兮着一张脸,我才不会嫁给你。我只能恨命,我本来也可以像别人一样大胆地选择,大胆地去爱,可我不能,我这辈子就注定要在畏畏缩缩、小心翼翼中过日子,注定要找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过日子。渣男,全是渣男。唐小笛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抓起一只杯子扔到地上。啪——屋子里瞬间安静。

刘医生垂头坐了几秒,拿过扫帚扫地上的碎渣,扫到唐小笛脚下的时候说,你走吧。

唐小笛去找高野。她开着车,眼泪肆意流淌。高野的房门没关。他背对着大门,坐在窗前发呆。唐小笛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是不是你?她问。

高野沉默了很长时间,说,是。

唐小笛歪在墙上,声音小了一大截儿,骗人,你骗人!高野说,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唐小笛的声音已经没什么力气,你骗人。高野依旧坐着,过几天,鸣凤谷的钢丝表演就布置好了,你要是敢跟我上去走一趟,我就告诉你原因。唐小笛说,非得这样?高野的脸抽搐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非得这样。

十三

唐小笛大病一场。头昏,起不了床,饭也吃不进一口。母亲请了医生来家里看,没看出什么问题,又请中医来,把脉说是气虚。刘医生来过一次,送婚纱照。七八个偌大的水晶相册统一包装,占了客厅阳台的一大半。其他的小型相册,刘医生拿进唐小笛房间,随手放在墙角。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举办婚礼,他俩之间,似乎又有了新的隔膜。他心里有气,却又着急唐小笛的身体,心烦意乱。唐小笛弱声说,高野那事儿到此为止吧,我有办法的。刘医生一脸淡然,随你。

躺了几天,身体渐有好转,也可能是中药起了作用。唐小笛下床走了几圈后,觉得还行,给高野打了电话。你说话算数。她说。

高野坐在鬼指山下抽烟,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烟头。唐小笛站到他面前,看着他,一言不发。高野抽完烟,指着头顶的钢丝说,今天刚完工。走,上去看看。

表演平台设在鬼指山的山腰,并没有现成的路,只是临时踩出来的几道脚痕。唐小笛几乎是跪着上去的,坡有些陡,零零散散的小石子到处都是,稍不注意就打滑,必须及时抓住两边的树枝。高野几次伸手拉她,她不让。她的膝盖重重地磕了一下,生疼,但她横着一条心,一定要爬上去。她就想知道一个真相,一个让她可以原谅他的真相。

爬到平台,唐小笛虚汗淋漓,手上、脸上、身上全是灰。高野没看她,推出一辆摩托车说,特制的,轮子上有槽,我保证不会掉下去。再系个安全绳,双保险。唐小笛什么也没说,跨上摩托车,紧紧抓住高野。

摩托车驶上钢丝的时候,唐小笛开始恐高。身下是空荡荡、明晃晃的一片,她两腿发软。她不由得抓紧了高野的衣服,高野的衣服就是她此时的全部,是死是活,都由高野说了算。

走到中间的时候,车停了下来。高野转了两圈脖子,是我干的。他说。本来,我想让你爸一头撞死,可那天,他给了我五百块钱,说大过年的不容易。所以,动刹车的时候,我他妈心软了。

唐小笛不敢往下看。她微微发抖,说,先骑到那头再说,行不行?

晚了。就在这儿做个了断。高野猛地晃了一下摩托车,唐小笛还没反应过来,两人都离开车座,悬到半空。

高野!唐小笛几乎喊哑了嗓子。从未有过的恐惧,无法形容的恐惧。仿佛有黑压压的巨蚁开始从地面爬上来,密密麻麻地布满全身,一口一口地咬开她的皮肤,钻进皮肤里,骨头里。她喘不出气,浑身冒汗。救我,高野。唐小笛朝他伸出手,吃力地说,不管我爸做了什么,求你放过我。高野,救我。

你去死吧。高野眼里竖着一座冰川,寒气逼人。今天我一定亲手杀了你。他掏出一把刀,寒光逼人。只要那把刀朝安全绳轻轻一挥,唐小笛就会朝下冲去,血肉模糊。

唐小笛全身瘫软,哭起来,你不是这样的,高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谁想这样?谁他妈想这样?都是被逼的,被逼的。高野说,他们说我老婆杀人。我不信。她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杀人。可她就是杀了,她把人捅死了,整整十刀,她肯定是被逼的,她杀人的时候,肯定比谁都害怕。可是,没人信她。她被判了死刑,死后还被人挖走了心脏。她这人最爱干净,如果知道自己死后敞着胸膛,该有多难受。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的那颗心脏,什么地方都去过,我就想替她出口气。现在,我找到了,在你这儿。你这个强盗,是你拿了她的东西,是你让她死无全尸。你这个强盗。

唐小笛瞠目结舌。

第一次见到你,我恨不得一刀捅了你,看到你哭,我忍住了,想到来日方长。可每次动了杀心,你都他妈装好人,都他妈让我为难。去他妈的善良!去他妈的好人!你为什么不坏一点,你坏一点会死吗?高野狠狠踹了她一脚,唐小笛忽左忽右地转着圈,一边转一边呕吐。她眼前开始模糊,身体缓缓上升。她飞了起来,飞到上空,落到一片棉花地里,雪白的棉花挂在叶子上,像春蚕吐下的茧,让人爱不释手。

一个女人走过来。她穿着一条白地儿黄花的裙子,裙子的腰上有两颗纽扣,花是浅黄色的,每朵花有六个花瓣。高野跑过去,紧紧抱着她,你去哪儿了?我回家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裂了,像一支在玻璃黑板上奔跑的粉笔,发出阵阵刮擦的尖利声。女人笑着,没说话。她笑起来很美,有一对可爱的虎牙。高野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答应我,再也不到处跑了。女人点点头,挽着他,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去。太阳快落山了,他俩被染上一团金黄色的光芒。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女人回过头,看着唐小笛笑了笑,她的笑像余晖一样温暖柔美,唐小笛有点想哭。

醒来的时候,唐小笛躺在高野的怀里。当几声鸟叫从阴沉的树林里穿过时,他俯下身,把半张脸贴在她的胸口。他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泪水在那张枯槁的脸上汇流成河。唐小笛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像要跳出来,擦干他脸上的眼泪。

十四

唐小笛再次见到高野,是在半年以后。

两人约在时代广场。广场上有个衣衫褴褛的歌手正在卖力地唱《城里的月光》,歌手年纪有些大了,遇到稍微高一点的音,不得不微微下蹲,使劲扯一下脖子。高野朝他面前放了十块钱,唐小笛也跟着放了十块。她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高野说,你穿休闲装也挺好看的。

两人找了个临街的饮品店。唐小笛拿出一个笔记本。这半年,她请了长假陪刘医生去西安进修,闲来无事,写了些东西。她把笔记本递给高野,所有的梦我都记下来了。打三角形的是经常做的,打钩的是只做了一次的。这里面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也有她对你想说的话。有时候,写着写着,我自己都想哭。她肯定很爱你,不管她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你俩的感情,她都记着,永远不会忘。

高野紧紧抓着笔记本,小笛,我不是东西。唐小笛摇摇头,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高野强忍着泪,不停地点头。他想起正事,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备课本,我也有东西给你。

备课本整整写了十多页。一定少吃盐。一定少吃辣椒。一定不能喝酒。一定不能熬夜。一定不能过量运动。一定要定期复查……点点滴滴,面面俱到。每一条前面,都加了“一定”,又在这两个字下面打了重重的圆点。字全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斜斜,大大小小,一笔一画都显得吃力。唐小笛一页页翻着,紧捂着嘴,差点哭出声来。高野见状,赶紧拿过备课本,以后再看,对孩子不好。唐小笛抹抹眼睛,放心,我会替她好好活。

说点高兴的吧。高野说,年底我想回趟获嘉,把那房子翻修一下。等你孩子生了,跟刘医生去住两天。对了,刘医生呢?

唐小笛扭头朝窗外看,刘医生正朝这边一路小跑过来,他边跑边招手,像带着好消息的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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