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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自禁

2018-02-18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杨晔丽丽情人

“找个情人!”

四眼朱在电话里说:“你必须找个情人!”

这样的话,四眼朱已经说过不下十次。起初,还有些玩笑、试探的意思。可现在,四眼朱几乎一字一顿,语气相当严肃、肯定,甚至有些恶狠狠的味道。而且,说完之后,不等储小康辩白,四眼朱就嘟的一声关了手机。

给四眼朱打电话前,储小康刚和妻子许莹莹吵了架。争吵的起因,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儿子飞飞吃饭时看动画片,不小心把一只碗打了。许莹莹本来就反对儿子吃饭时看电视,可储小康坚持认为,孩子嘛,就应当给他创造一个宽松环境。结果,打碗事件再次引发夫妻争执。本来,飞飞平时有些怕妈妈,许莹莹骂也好打也好,飞飞一般不怎么敢放肆。偏偏十岁的孩子早就学会看风头。那小子一看老爸帮衬,竟咧开嘴撒起泼。这一哭,就激起许莹莹的一腔火,转而责怪丈夫,说:“你这样护孩子是吧,我批评他是对他好,你这一来,他就以为自己做对了,将来长大到了社会上,还不得犯大错吃大亏。”说着说着,就顺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眼巴巴看着储小康,一个劲儿嘟嘟嘟憋着哭,眼泪却比先前流得更欢了。储小康觉得那耳光像是打在自己脸上,于是就砸了两只碗一只汤盆,摔门出来了。

正是春夏之交的四月,天上飘着小雨,白天的闷热随之转为阴冷潮湿。小区里,一辆挨一辆的私家车,把本就不宽的道路挤得更显狭窄。朦胧的灯光中,稀稀疏疏的雨丝,织出一张经不是经纬不是纬的乱网,一如储小康烦躁糟乱的心绪。

步出小区左拐三四百米,再右转弯不到五百米,就是这座滨江城市的第二大街心广场。雨中的广场,自然没有了晴夜里的市声喧嚣,白日里如织的行人与游客也明显稀少,只有那遮阳伞底的石凳上,间或被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占领着,这里那里便不时传来啧啧有声的亲吻,还有亲吻中内容丰富的肢体语言。

储小康拣了一处偏僻的石凳坐下,悻悻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却依然未能排解夫妻争吵带来的愤懑。他感觉,雨中的空气并不如期待中的那么清新,总有一些烧烤摊点、汽车尾气、垃圾污水的味道夹杂其中。这种气味既来自生理感官,也来自心理感觉。这里,是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每天傍晚下班回家时,广场上零星散布着一些烧烤摊,扑鼻的气味总要回馈他好几个喷嚏。好端端的城市广场,终年便被这种难闻的气味裹挟、浸润,却少有人过问,终究露出三线城市管理上的马脚。

静静坐了一会儿,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仔细回想刚才与许莹莹争吵的每个细节,储小康感觉,这种争吵其实完全可以避免。最近这两年,尤其是眼前这一阵,类似的争吵好像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激烈程度也日甚一日。若是前推几年,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他肯定会克制、忍让,等到过了那个冲突爆发点,自然也就平安化解了。可不知怎么搞的,面对许莹莹一如既往的唠叨,他现在的忍耐心、克制力越来越差了。表面看,每一次冲突,都有具体而实在的起因做导引,但那只是表象,根本经不起往深处探究。冲突表象的背后,其实是夫妻关系真的进入了某个拐点。难道,真的如同四眼朱所说的那样,自己和许莹莹的婚姻,已然遇到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三岔路口?

说起来,储小康与许莹莹也算是青梅竹马,曾经的一对金童玉女。

他俩出生在同一个村庄,打记事时起就认识,从小学、初中到高中,要么同届,要么同班,总之一直出入同一所校园,后来又都考到省城读大学。储小康读的是省城最顶尖那所,属于令人钦羡的985、211,专业是该校的王牌中文,许莹莹入读的则是一所普通师范数学专业。大学毕业找工作,储小康本来可以留在省城,只是因为迁就许莹莹才回到江城。毕业两年多,两人正式结婚,再两年多有了儿子飞飞。关于两人恋爱的起始时间,以及谁主动追了谁,一直很模糊且充满争议——同为发小的四眼朱认为,他们两人的恋爱不早于初二下学期,而且一定是许莹莹居于主动,理由是那时储小康某些部位毛发尚未旺盛。根据四眼朱的理论,那个部位的毛发,由雄性荷尔蒙支配,乃是男人长大成人的标志,只有毛发旺盛者才有可能萌发恋爱欲望。四眼朱还观察到,许莹莹的胸脯变大则早在初一下学期,其发育期比储小康整整提前了一年。高中同学长脸侯比四眼朱的观点还要悲观一些。他无法判断许莹莹恋爱的起始时间,但他认为储小康最早也应在高中毕业后才确定恋爱,因为在填写志愿的时候,储小康一心想报考上海复旦,根本就没考虑与许莹莹同城读书,只是因为许莹莹强迫才无奈改选了省城。当事者许莹莹坚持认为,两人既然是青梅竹马,那就应该从懵懂孩童时期就萌发了爱情的种子,主动追求者自然只能是储小康。有物为证,是一方充满了争议的手绢。大约是两人读小学二年级时,某次体育课跑步,储小康不小心跌倒,鼻孔出血,许莹莹奉献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绢堵漏。事后,据许莹莹讲,她曾多次索要未果,而且一直被储小康珍藏。而据储小康反复追忆,当年那方手绢堵完鼻血之后,连自己都觉得肮脏不堪,随手便丢弃到不知何处,根本想不起有追索一事,甚至连是否确有其事都模糊不清了。不承想,读高中时,某次家里托人带几个煮鸡蛋到学校,用的恰恰是这方手绢,而受托之人竟然就是许莹莹。由此,手绢便被许莹莹赋予了爱情信物的意义,而且是那样不容置疑。基于此,许莹莹在日常争吵与唠叨中,便时常抱怨、后悔当初上当受骗,始终占据着道义的制高点。至于储小康本人,则一直处于模糊与迷惑状态。他与许莹莹从小一起长大不假,互有好感也是事实,直至后来确认恋爱关系、订婚、结婚、生子主要出于自愿,纵然有些微的压力与勉强也是次要,可要说到恋爱的痛并快乐,说到爱情的强大驱动力,他似乎从来就不曾感受过。

多少年来,储小康习惯了一切都由许莹莹做主,一切听从她的摆布,甚至也习惯了她的抱怨与唠叨。说来很奇怪,从恋爱、结婚到现在,两个人无论拉手、拥抱还是接吻、做爱,储小康从来都是处于被动状态,充当的是从属、配合者角色。这当然与两人性格有关,储小康生性内敛,许莹莹则外向强悍。可事实上,这种反差又非纯粹天生,而是掺杂了越来越多人为的成分,许莹莹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强化这种差异,久而久之便越发明显且成为习惯。也正是缘于此,储小康内心感觉越来越拧巴,越来越痛苦,反抗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这,或许才是争吵日益频繁、加剧的根本原因所在。

照例,夫妻争吵之后他会给四眼朱打个电话。

“是不是又和老婆吵架了?唉!”这边储小康还没开口,四眼朱那边倒先长叹道,“现在我开始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不要做任何模糊不清的解释。”

这是四眼朱的套路,对任何人都是这一套,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多少年都没有变化。

储小康本不想接受这种明知有陷阱的弱智游戏,可电话那边已经开始提问:“现在是不是经常和许莹莹吵架?是不是有时吵得连离婚甚至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只是觉得放不下儿子,还有家里老人的反对,单位里的压力,以及自己的面子,等等?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越来越没有感觉了,有时十天半个月都做不了一次爱?知道这叫什么吗?你结婚几年了?回去上上网查查书吧,我的储大处长,还有储大调、调、调什么员!”

四眼朱老是这么结巴,有意无意兼而有之,既是对副调研员这个职务不熟悉,自然也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此时,储小康没有多少心思计较这些。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排解一下烦闷的心情。

所幸,四眼朱并不真的需要储小康回答,而且顾自得出结论,直接说出那两句经典语录:“找个情人!”“你需要找个情人!”

对于四眼朱咬牙切齿的这两句话,储小康早已听得满耳生茧。往常,他总是要表示一些不屑,甚至适度的愤慨。可眼下,不光对方没有留给他辩驳的机会,而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辩驳。似乎第一次,他在内心里对四眼朱的劝告至少已经不那么反感,而是保持了罕见的沉默。事实上,他给四眼朱打这个电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甚至,他打电话的潜意识,就是希望听到对方再次抛出这样的陈词滥调。说白了,他已经有点准备考虑四眼朱的建议了。

这,连他自己都感觉相当吃惊。

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储小康早早来到市府会议中心,在对应本局的单位标牌前落座。

近年来党政部门开会,风行放置应出席者名称标牌,对号入座,一个萝卜一个坑,意在严肃会风,防止缺席与迟到早退。

不一会儿,前后左右的位置陆续填满,入座对象大多是熟悉的面孔。不出预料,多数单位都没有派出主要领导,甚至连个像样的副职都不是,而是像他这样的“替会代表”。

不过,替会也颇有讲究。

像储小康所在的这个局,位列江城市政府的重要组成部门,属于正县处级,自然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资格来替领导开会。这个替代者,年龄不能太轻,职位不能过低,容貌也不宜十分的猥琐。说白了,这个坐在领导位置上的替身,代表的是一个局、一级组织,不可让人一眼看出破绽,至少外表上有些疑似。否则,若是随便弄个人来凑数,外观上碍眼不说,万一真被什么人捅破了窗户纸,那就不好交差了。而储小康,年届四十,身高一米七五,体态微微有些发福,平常又颇为注意穿着修饰,看上去还真是有些官相,起码是向成功人士阔步迈进的那一类。最为重要的是,半年多前,储小康刚刚升为副处级调研员,好歹也算是一只脚搁在领导干部的门槛上,资格上没问题。况且,他现在很乐意当这种“替会代表”。

储小康之所以乐意开会,主要原因有两个。

其一,开会可以避开局里两位主官的矛盾牵扯,图个清闲安静。

自从大学毕业进了这个局,储小康凭借名校与笔尖上的优势,从普通秘书一路做到办公室主任。三年前,局领导班子调整,市里出于领导层相互监督和增加正处职数的双重考虑,配了一个局长、一个书记,有人私下戏称之官场“双黄蛋”。局长做过县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书记在市府市委两办都待过,两人都有相当深厚的资历与背景,性格又都很强势,因此搭档不久便互不买账。储小康作为办公室主任,夹在中间感触颇深,也很难受。

所幸的是,储小康天生一副书生气,对仕途官位少有关心与追求,对两位主官的矛盾,更是抱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姿态,反倒给自己赢取了足够的生存空间。

局长主管办公室,工作上与储小康交集颇多。很快,局长对储小康的文字与人品均表认可,一度萌生将他纳为亲信的念头。只可惜,一方面缘于储小康有意无意间的呆板,一方面因为局里太多人主动贴近局长,两人终究没能结成真正的紧密型共同体。

不过,书记却不这么认为。

办公室本就属于局长主管,储小康的工作又主要围绕局里的行政事务转,再看局长一口一声小康叫得那般亲热,书记心里难免有点感冒,自然也就将他归在局长那一条船上。如此不妙局势,就连储小康本人也很快感觉出来了。回家说与许莹莹听,立马把许莹莹吓得脸色发青,招来一顿痛斥与埋怨自是难免。

许莹莹虽为女流之辈,只是江城三中一名普通数学教师,对丈夫的仕途却充满无限期许,掺和官场的热情也非常高。为此,她将充足精力的三分之一花在本职教学,三分之一放在儿子培养教育,还有三分之一用来监管官场与丈夫前途。无奈,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储小康自己一副不温不火的死猪模样,令她徒然空耗了好多心血精力,只为日常唠叨平添了若干话题与由头。这次听说书记对储小康心生嫌隙,许莹莹唠叨埋怨之余不免用了些心思。

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许莹莹很快打听到,书记姐姐的婆家与许莹莹小姨夫的表姐是邻居,好像还有点什么亲戚关系。得此信息,她选择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拉着储小康登门拜望书记,说起相互之间虽然遥远却又不失亲近的关系,书记似乎有那么点吃惊,又好像有一丝窃喜。过了两天,也许书记专门印证过许莹莹所说不假,便专门把储小康叫到身边,详加叮嘱:“我们两个既然有那么一种关系,我会注意你。你是局里的老人,我呢初来乍到,局里有些情况要及时沟通。至于我们两个的特殊关系,千万不要同任何外人说。”

自此,书记对储小康的误解与偏见,基本一笔勾销。而储小康,在局长和书记之间,依然不偏不倚,没有什么特别的亲近与疏离,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大半年前,局里空出一个副局长位置,局长希望提拔业务处长,书记则倾向于监察处长。全局人都知道,这两位处长,分别是局长、书记的铁杆亲信。

按照组织部门提出的任职条件,只有储小康与两个处长在范围之内,局里人便擦亮眼睛等着看两位处长前台角斗,局长书记背后用力。谁知,民意测验的时候,储小康居然得票第一,而且遥遥领先。他知道,这个第一并不是自己真的那么出色,而是很多人对那两个处长不满意,或者更进一步讲是对局长、书记有看法。民意测验结果,只不过是人们把内心的不满,通过另外方式发泄出来。对此,储小康本人有足够的清醒与自知之明。

民意测验虽然只是参照系,可既然局长、书记之间有矛盾,又既然民意测验中广大群众通过投票表达了不满,那上级有关部门就不得不加以重视。重视的结果,市里干脆从局里调出去一个副局长,再空出一个职位,让业务处长和监察处长同时上位。如此,局长、书记中意的人都得到提拔,实现了党政和谐。至于民意测验得票第一的储小康,则被提拔为副处级调研员,虽然只是一个非领导职位,却也算是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按规定,储小康升了副处调,办公室主任就免了。名义上,他参加领导层分工,协助局长、书记的工作,实质上手里无一兵一卒与丝毫实权。最要命的是,局长、书记争相拉他做事,又暗中将他作为打压对手的工具。委托他做的那些事,要么跑腿打杂,要么疑难啰唆,令他时常成为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出冤枉力,受夹板气。相比较而言,代替两位主官坐会反倒轻松省心得多。这些会议,一坐就是一天半天,有时连坐好几天,甚至还可以外出考察旅游,大多不必走心过脑,只要把材料原样带回就行。

开会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是储小康愿意开会的另一个原因。

这种收获,首要的是认识了很多人,其中有些可以成为朋友,进而又转化为资源,在关键时刻用得上。从大学毕业分到局里,储小康十几年都在办公室,主要工作就是帮领导写各种讲话、汇报、总结材料,认识的人很少,社会关系特别简单,办起事来也就缺少资源。许莹莹在学校做班主任多年,辛苦忙碌顾不上家里,一直不想再做下去,可推辞几次都没成功。三四个月前,储小康开会时认识了市教育局局长助理,两人感觉说话很对口味,马上就互换了手机号,拉入各自微信朋友圈。等到储小康把许莹莹的情况一说,对方马上帮忙找到校长,几天后班主任的担子便轻松撂掉了。那次牛刀小试,令许莹莹惊喜不已,至少有一周时间改了唠叨毛病,言谈举止甚至亲热做爱也减了几分霸蛮,添了些许温柔。

除了认识人,很多会议的内容也让储小康耳目一新。这些内容,不仅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谈资,而且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观念,甚至改变着他的生活。上个月,一个有关反腐的会议,先放了一段警示教育录像,接着通报一年来全市案件查处情况。短短四十分钟的录像,全是本市查处的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虽然个个身着囚服、灰头土脸,可人人都有精彩故事。其中,储小康老家一个副县长,样子比那个闻名全国的雷书记还要雷人,居然有六七个情人,还有两个私生子女。副县长每每说起那些情人,依旧满面春风,一往情深,令人不难想象当初温情种种。纪委通报中,一组数据也足令储小康记忆深刻:过去这一年,在被查处的科处级领导干部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涉及权色交易,平均每人情人超过二点七个,有私生子女者绝非个别。

记得那次离开会场,储小康感觉震撼之余,似乎也不免有那么一点点不平与失落。多少年来,他做着单一的办公室工作,整天埋首于文件材料堆里,曾经自豪于单位与家庭两点一线的纯天然生活轨迹,傲骄着不抽烟、不酗酒、无情人、无绯闻、无腐败的所谓圣人境界。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拥有完全相反的境界,而他们却曾是位高权重的领导干部。若是一般的社会传闻,或者哪怕是新闻报道,他也断然不会相信,可对于堂堂正正会议上的正式通报,他哪里还敢有半点怀疑呢?

试看今日之储小康,已然跻身于市管副处级领导干部行列,其心底深处的某只天平,顿时倾斜失衡了。

晚六点,储小康准时来到慧芬酒家。

陆慧芬正忙前忙后张罗,招呼来店的客人。见到储小康进门,微笑点头,示意上二楼单间。

四眼朱召集的聚会,虽然照例缺乏创意,却总是那么热闹且不乏声色。

未曾进门,先闻莺声燕语。果然,四眼朱身边,一左一右围拢着两个美女。左侧,是四眼朱的情人小米,二十五六岁上下,浓妆艳抹,酥胸半袒,正高声朗调打情骂俏。右侧一位陌生女子,大约三十出头,模样虽不及小米妖娆,却是长发飘飘,谈笑内敛,举止端庄,感觉清新雅丽。四眼朱介绍:“这是我朋友的朋友,合作单位的公关部经理,臧丽丽。”

“储局长,久闻大名,幸会!”臧丽丽伸出纤纤玉手。

储小康赶紧趋前,伸手轻轻一握,心里滋润舒坦,嘴上却声明更正:“不是局长,不是局长,只是一个非领导职务的副调研员而已。”

“储局长这是谦虚。”臧丽丽点开粉红手机,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说,“向领导求个微信号,给小女子微信圈壮点声色,储局长不会拒绝吧?”

储小康赶紧打开手机,回应道:“臧经理客气了。荣幸荣幸!”

说话间,长脸侯推门进来。紧随其后者,是大家早已熟悉的印护士。印护士三十四五岁,身材高挑,身形丰满,化淡妆,话不多,一副文静稳重模样。据长脸侯说,印护士离婚多年,一个女儿随姥姥姥爷生活,他们两个拥有的是真正的二人世界。一对情人关起门来,床上、浴室、地板、沙发随处皆可作乐。玩到嗨处,颠鸾倒凤,山呼海叫,无丝毫干扰。最为称奇之处,此女子不仅与长脸侯相好多年,而且还与长脸侯老婆也是资深闺蜜,携手逛街,并肩私语,亲如姐妹。

人到齐,酒菜也很快上桌。包括陆慧芬在内,围桌而坐者拢共七个人。

聚会的四个主角,三男一女,都是来自江北县农村的老乡,也都彼此有些横牵竖扯的同学关系。

四眼朱本名朱爱国,因为从小眼睛近视,七八岁戴一副黑框眼镜,落下这么个外号,大家叫得顺口,他自己也不忌讳。四眼朱与储小康从小一起长大,同一天进小学校门,直到初中毕业不是同桌便是邻座。等储小康积极备战中考时,四眼朱早已辍学追随其姐夫,奔走在倒腾劣质农药化肥赚钱的康庄大道上。十八岁那年,四眼朱自立门户单干做生意,几乎倒腾过除毒品、军火之外的所有物品,违法不犯罪的事儿做了一大堆,钱也赚过,本也亏过,被债主打断过胳膊,进行政拘留所也不止一两次。用他自己的话吹嘘,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人都见识过,什么酸甜苦辣都品尝过,揣了一口袋的社会大学博士后文凭。如今,经营着一家水电安装公司,规模虽然不大,生意倒还一直不错。别看他生得又矮又黑,一双死鱼眼躲在厚厚镜片后总是不停眨巴,身边却一直美女不断,情人相好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且无论财运是起是伏,生意是赔是赚,总有不离不弃者追随左右。他经常笑言,前生定是与桃树结下梁子,此生才被桃花团团包围,缠绕不清。储小康作为资深旁观者,冷眼之余也曾做过深入而全面分析,感觉个中缘由似乎不光是一个“钱”字所能简单诠释的,这个四眼物种看到漂亮异性两眼放光,满嘴跑火车,似乎还真是有些女人缘。

说起四眼朱与储小康的关系,也是相当有意思。四眼朱天性顽劣,但凡旁门左道、调皮捣蛋的行当无不通达,唯对学习毫无兴趣,成绩也是一塌糊涂。而储小康恰恰相反,天性淳厚、老实本分不说,学习还特别认真,成绩也总是鹤立鸡群。按理说,这样两个不同特质的人,即使从小一起长大,即使有过几年同坐同行的经历,长大之后也一定会分道扬镳,成为两股不同道上的陌生行者。可事实偏不如此。小时候,四眼朱为储小康打架护身,储小康则为四眼朱包揽了多数作业与考题答案;长大后,两人每遇疑难烦恼之事,尤其夫妻吵架、情人纠缠之类生活琐事,也还是第一时间相互倾诉求助。因为这,许莹莹相当看不惯,曾经多次警告储小康:“总有一天,那头四眼猪会把你带进阴沟里!”

相比较而言,许莹莹更能接受长脸侯。

长脸侯真名侯人杰,与储小康高中同学,只因一张脸瘦而长便获此诨名。长脸侯大学读的是江城医学院,现在是市第七人民医院主管行政、后勤、医药采购的副院长。长脸侯原本与四眼朱、陆慧芬皆不认识,缘于储小康这才成为朋友,进而也认作了所谓“堂”同学、“干”同学。

相较而言,在彼此关系方面,储小康与长脸侯之间,不如与四眼朱那么直接、简单,但有时又比后者来得更有深度与厚度。比如,平常与四眼朱谈得多、谈得深的大多是生活问题,而碰到工作上的事情则主要与长脸侯聊。再比如,同样是遇到夫妻矛盾,储小康往往在怒气正浓时先给四眼朱打电话,只有等到冷静下来心结依然未解时才会找长脸侯。多数情况下,四眼朱做的是火上浇油勾当,令人听着解气泄恨;而长脸侯则起到冷水熄火的功效,劝你冷静,还你理智。对于储小康的夫妻矛盾,长脸侯与四眼朱观点基本一致,但他绝不简单粗暴高声嚷嚷“离婚”或“找个情人”之类,而一定是帮助分析原因,提出多种可能解决之道供你参考。而且,即便同样是希望你找个情人,长脸侯也一定是以玩笑的口吻道:“你是该有个情人了。你想啊,我有女朋友,四眼朱有女朋友,你老是一副清心寡欲、正人君子的样子,叫我们还怎么在你面前出现?不要说我们身边的女人不放心,就是我们自己也感觉不忍心,不安心哪。”

对于陆慧芬,许莹莹也几无好感。

陆慧芬与储小康、许莹莹、四眼朱不同村,小学也不同校,却是初中的同班同学。进入初二的时候,四眼朱拼命追求过她。那时,陆慧芬发育早,一对乳房早早就挺起来,在一帮毛孩子面前特别显眼。但据陆慧芬说,她当时暗恋的对象是储小康,看他经常被老师叫起来念作文,或者到讲台上做大家都不会做的题目,简直帅呆了。后来陆慧芬没考上高中,家里也困难,被村支书看中,嫁给其老实巴交的儿子。没几年,村支书被免了职,丈夫的窝囊本色越发显现,陆慧芬便跟在四眼朱后边承包食堂。有一阵,他公司开到哪里,她的食堂就跟到哪里。直到四眼朱老婆打上门来,陆慧芬才分离出来开了饭店。陆慧芬一直没有离婚,却也不跟丈夫在一起。四眼朱整天带着情人在眼前晃,陆慧芬一点醋意都没有,还时常帮着擦屁股料理后事——四眼朱小情人怀孕了,陆慧芬以姐姐名义说服对方流产;女方丈夫找上门来,她充当妻子出面谈判摆平。这说明,四眼朱与陆慧芬之间的那些丝丝缕缕,或许早就没了,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早些年,许莹莹也参加过这种同学聚会,可只三两次就中止了。她和陆慧芬两人相互看不上,对四眼朱更是成见颇深。同样,四眼朱和陆慧芬也看不上她。她对长脸侯倒是没什么成见,但长脸侯只要带了印护士,哪里还敢再与许莹莹碰面呢?

老同学聚会,吃喝总还在其次,说话聊天才是为主。

这几个人坐到一起,数四眼朱话最多。别看他读书不多,话语里文化与思想含量不高,却有一大特色:无论是回忆从前,还是感叹今朝,也不管是品评时事,还是议论人物,他总能用最粗俗的乡言俚语描述得绘声绘色,而且往往三言两语就会牵扯肚脐眼以下。如是话语风格,正是许莹莹最为不屑之处,也断难登得了大雅之堂,可或许正是如是风格,才为四眼朱赢得了经久不衰,甚至如日中天的女人缘。

眼下,四眼朱用筷子搛起一根韭菜,眯起一双金鱼眼,漾起一脸的坏笑,道:“都说这东西男人吃了能壮阳,我就想不通了,就凭这么细瘦的一点点小玩意儿,能壮到哪里?要是男人都壮成这样,那还得了!”

一语未了,早把小米笑喷了,连连用拳头在四眼朱背上捶了几下。

长脸侯不以为然,道:“你这是瞎抬杠乱起哄,韭菜的医学功效那是上了书的。”

这一来,四眼朱起劲了。他干脆将筷子伸到印护士面前,问:“功不功效的你侯院长说了不算,我们也不信什么书上的。印妹妹,你说说这韭菜到底能不能壮阳?你最有发言权,我们就信你!”

印护士笑而不答,满脸绯红,显然听懂了四眼朱的话外音。不过,她还是大方地站起,分别为三个男人面前的碟子里,各搛了一筷子鲜绿的清炒韭菜。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臧丽丽,突然端起杯子敬酒,说:“看着你们这样热热闹闹的场景,我真是羡慕死了。今天这顿饭,吃得特别开心。来,我敬大家一杯!”

四眼朱趁势接腔,道:“羡慕好啊,干脆你就加入我们吧,正好咱们还有一位闲着哪!”

说着,四眼朱意味深长地看了储小康一眼。

储小康一直静静地看着听着,脸上带着笑意,心里则翻起不小的波澜。

若是放在从前,他会非常反感这样的玩笑。可是现在,他的内心似乎有点变了。同样都是男人,目睹着四眼朱、长脸侯两个人,这边带着情人潇洒快活,那边家里安安稳稳风平浪静,可谓快意人生。反观自己,守着一个许莹莹,自己老老实实忠贞不贰,反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把个夫妻关系、家庭气氛弄得鸡飞狗跳。也许,真如四眼朱所说,自己需要找个情人,既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态情绪,也缓冲一下日益紧张的夫妻关系。

有了这样的念头,储小康似乎听见内心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松动了,或者说是落下了。接下来,他的言谈举止或是表情神色定然有了异样。因为他发现,一直忙着添酒催菜的陆慧芬,忽然盯着他看得频繁,而且眼神里夹杂了与往日不同的成分。

储小康决定,给自己找个情人。

这个决定,先将他自己吓了一跳。曾几何时,这种念头在他的头脑中是那样肮脏、罪恶,完全超越了起码的道德底线。

储小康出生在一个老实本分、忠厚传世的农家,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中国式家庭教育,父母最为自豪骄傲的话题,并非儿女多么富贵显耀,而是个个行正步稳,每个小家庭都平平安安。许莹莹亦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时看电视剧,只要看到第三者插足的情节,许莹莹总是恨得咬牙切齿,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干脆换台转频道。正是因此,许莹莹对四眼朱、陆慧芬素无好感,总是反对丈夫与这样的人走近。同样因此,他们夫妻无论因为何种原因争吵,也不管吵打得多么厉害,双方从未对对方的忠贞表示过怀疑,也从未萌发过离婚分手的念头。眼下,储小康突然决定找个情人,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当在情理之中。

但是,比这个惊吓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决定,居然还令他感受到某种颇为神秘,甚至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不由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四眼朱怂恿并带领下,几个小伙伴一起到邻村偷西瓜。四眼朱是老手,又是组织者,偷几个西瓜对他来说乃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可对储小康这种循规蹈矩者而言,每次行动都是那么惊心动魄,尤其是在西瓜田里每匍匐前进一下,心里都紧张得不能自控。当然,对结果的期待与把握,又是那样令人兴奋与激动。现在的储小康,就深深沉浸在这种感觉中。

储小康不是个莽撞之人,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已经从多个方面说服了自己。

四眼朱、长脸侯们的直言相劝与旁敲侧击,以及反腐会上那些反面典型、统计数据的刺激,自然皆是理由之一。除此,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则是,他认真追溯了与许莹莹的恋爱、婚姻过程,仔细筛查、过滤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确认那里面确实没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凭此建立起来的婚姻家庭,难怪会有太多的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若非双方从小受到的教育基础扎实,又若非两人本质上都是厚道纯良之人,更若非自己作为丈夫的忍让克制,这个婚姻或许早就解体了。而现在回过头来审视,老实厚道也好,克制忍让也罢,保全的只是婚姻其表,却令整个人生牺牲太多,受伤太深。况且,这种忍让克制终有底线、限度,一旦超过临界点,破坏力将更大更猛。反观四眼朱、长脸侯们,找个情人也许真的是一个两全之策,既可以弥补自身的内在缺憾,又可避免对婚姻的外在破坏。

令人感到奇妙的是,自从有了这个念头,储小康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有所改变。准备找个情人的储小康,修理头发不再选择在小区附近的路边小店,洗剪吹一条龙不过十来块钱一次,而是专门办了一只东方名剪的会员卡,发式由老式三七分改成中分,吹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微微卷,有点文学家艺术家风度,又不失领导干部气质。

在对待许莹莹的态度上,这种变化更是立竿见影。昨天吃晚饭,又是儿子飞飞不专注,硬要打开电视边看动画边吃饭。许莹莹照例呵斥制止,儿子频频以泪眼向爸爸求助,妻子也圆睁了双眼随时准备吵架。可储小康非但没有袒护儿子责怪妻子,反而做了许莹莹的帮腔,将儿子好一顿数落。那情景,立马就将儿子眼里的泪水堵了回去,也让妻子的面容僵在那里很久缓不过来。夜里睡觉的时候,储小康居然第一次在没有先行暗示,又未经对方许可的情况下,直接主动抚摸、拥吻了妻子,做爱时也不是往常那种程式化,而是百般温存千般缱绻,极为罕见地两人同时达到高潮。那一刻,更使储小康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了信心与决心。

决心既下,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应该找个什么样的情人呢?这个问题,反倒将储小康难住了。

他先把身边几个朋友过了一遍。四眼朱的情人,前后加起来恐怕不下一个排,什么小张、小于、小成等等,眼前至少还有两个同时并存,一个是同他有了私生子的小宝妈,一个是小米。这些女人,说不上多么漂亮,更加谈不上文化修养、气质风度之类,基本上都是一个德行:浪,妖,骚。四眼朱恰恰就好这一口,反正他也没打算与其中任何一个情人厮守到老。长脸侯的那个印护士倒是另一种类型,长相、气质都不错,也懂得内敛,会来事,尤其是与正室之间的关系处理得令人叫绝。而且,一对情侣同在一个单位共事,对方又是离异单过,见面、聚合都很便捷,真是一个上佳选择。

储小康觉得,不妨以长脸侯为榜样,先在本单位瞄一瞄。

其实,根本不用瞄,储小康心里早有一个候选对象:局里会计杨晔。

前几年,按照市里的统一安排,局里撤销财务处,会计改为财政局委派制。杨晔还在局里做会计,只不过关系转到财政局,人则由这边局办公室代管。用局里几个顽劣之徒的话讲,人头归了财政局,屁股归了储小康。

杨晔比储小康年轻七八岁,省财大毕业,相貌不是特别出众,脸形却是储小康特别喜欢的上宽下窄狭长形,而非许莹莹的倒瓜子形。五官谈不上多么精致,倒还摆布得体,看着顺眼舒心。记得有一次四眼朱来局里,正好碰到杨晔过来找储小康签字。私下里,四眼朱对杨晔如是品评:“这女人厚嘴唇,吊眼梢,鼻窝里几点小雀斑,内里最有女人味儿,是个做情人的好料子。你小子,好端端的窝边草,可别让外边哪个兔崽子吃了哦。”

当时,储小康对四眼朱的胡言乱语报以一笑,根本就没当回事,甚至内心里还颇有些反感。可那些话,倒也在他内心深处潜藏下来。现在一缕风乍起,心底顿时漾开一圈微澜,那些字字句句随之便重又泛起。又一想,这杨晔丈夫长年在市府驻深圳办事处工作,至今没有生育,委实不失为一个绝佳人选。

储小康记得,杨晔当年考来局里时,他虽然还没有一官半职,却已是一把手局长身边的专职秘书,在新来之人眼里也算是景仰对象。担任办公室主任后,储小康协助局长管财务,一般发票报销由他签字审核,而杨晔作为现金出纳,经常会来找他审批,彼此打交道甚是频繁。更有甚者,杨晔偶尔会有些吃饭、住宿、购物的费用,或是混杂或是单独,拿来让储小康通融。在他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为难过杨晔,几乎总是和颜悦色有求必应。感觉上,杨晔对他也很友好,仔细想来或者也不失亲热与某种暗示。隔三岔五,财务室那边有点心水果之类,杨晔都会悄悄送来给他品尝。有几次签字,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杨晔递上发票的同时,身体在他肩膀上磨磨蹭蹭,唇鼻气息弄得他脖颈酥痒异常,多少也算是有些暗示吧。

当然啦,这些往事经不起过细回想,更经不起反复推敲,真是越回想越多,越推敲越有味儿。

主意既定,储小康不敢贸然行动,犹疑间还是给四眼朱打了个电话,支吾半天才说:“我想请局里杨会计吃个饭,能不能找个人配合一下,就说……”

提起杨会计,四眼朱马上想起来了,在那边连声惊呼:“哦,好啊好啊,那个女人不错,怎么样,终于想通准备出手啦?”

“没有没有,就是想请人家吃个饭,找个理由罢了。”储小康感觉像做贼被抓一般。

“放心吧,我找个人弄点乱账,请杨会计帮忙指点一下不就行了。你只把时间地点定下来,我让人提前找你,保证不误你好事。”四眼朱一口答应。

提前四十分钟,储小康进了玫瑰咖啡屋的情侣包间。

这间咖啡屋,建在护城河畔的绿化带深处,环境优雅,闹中取静,既可品茶喝咖啡,又有各种中西式餐点,乃是江城情侣约会的最佳场所之一。储小康早在两天前就约定杨晔,订好包间,又将店里诸多饮品、餐点包括水果悉数研究透彻,准备可谓精心且充分。

坐定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

没想到,四眼朱派来的竟然是臧丽丽。

看到臧丽丽的那一刻,储小康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自从前几天吃饭认识之后,臧丽丽主动加了储小康微信号,两人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便再也没有单独聊过。期间,储小康点开臧丽丽的微信,浏览了她在朋友圈发过的内容,除了偶尔几张转发帖之外,竟没有任何独创的帖子。那些转发帖子,不似通常年轻女子常发的美容美发、心灵鸡汤之类,而大多是耳熟能详的民乐经典,譬如二胡独奏《二泉映月》、琵琶弹奏《春江花月夜》等等。这倒让储小康颇为刮目相看。他挑了几首喜欢的曲子,在臧丽丽微信上点了赞,同时也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中来,两人算是有了些互动。仅此而已。

臧丽丽从进门握手到坐下,面色倒很平静坦然。

“不好意思,给储局长添麻烦了。公司有些财务方面的问题,老板让我来,请专家帮忙点拨一下。”臧丽丽态度真诚。

储小康一时莫辨别真伪,从对方语气神态上却也看不出什么,只好顺口接应道:“哪里哪里,小事一桩。”

趁着上洗手间的空当,储小康赶紧给四眼朱打了个电话,张口就骂:“你真是猪啊!怎么……”

不想,那边四眼朱早有准备,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担心,这个臧丽丽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我一个好朋友公司里的公关经理,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受老总之托,前来请你帮忙,有几笔账目让你们公司会计点拨一下。事情就这么简单,你自己千万不要心虚穿帮,否则后果自负。”

“那我、她……”储小康还是不太放心。

“什么你呀她的,这个臧丽丽过来,你只将她介绍给杨会计,谈完账目的事情她会马上离开,买单的事也不用你操心。还不明白?”四眼朱接着追加一句,“记得该出手时就出手,下手要狠哦!”

回到包间,储小康不再心虚。两人以民族音乐为主题,聊得倒也相当投机。

不多会儿,杨晔准时来到。

看得出来,眼前的杨晔虽然化的是淡妆,却也修过眉毛,涂了口红,衣着打扮比平常上班更为精心。

情侣包间是对面座位,设施虽然档次不低,空间却显得逼仄,座位也挨得很近。储小康曾听四眼朱说过,这种设置是店家有意为之,提高空间利用率倒在其次,主要是方便情侣肢体接触。

储小康将杨晔做了隆重介绍,言语中自然颇多溢美、抬高之辞,直说得杨晔两腮绯红,双目放光。臧丽丽也是极尽麻烦、拜托、感谢之类辞色,将此行重要性与紧迫性说得无比郑重,却又不显得过分虚饰。

眼看正式摊开账目,储小康找个借口退出,在包间对面找个地方坐下,使自己的视线始终不会脱离那扇粉色小门。

这期间,储小康将接下来自己将要担当的角色,包括如何说话、怎样举止,在心里反复进行排演练习。

时近六点,外面天色渐渐趋暗,两个女人在里面谈了大约一个小时,包间门终于开了。

储小康赶紧过去。

臧丽丽满面歉意,道:“今天的事,储局长和杨会计真是帮了我们公司大忙了。本来啊,是要好好敬二位一杯,可是刚才公司突然来电话,有个突发事件需要我回去处理。吃饭的事,我已经同店里老板打过招呼,酒和几个硬菜我帮你们点了,其他还需要些什么,只好请二位自便了。”

杨晔倒也没有推辞,眼睛看着储小康,说:“我听领导的。”

送走臧丽丽,杨晔从坤包里掏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推到储小康面前,说:“我再三不要,可臧经理还是客气。”

储小康顺势按住杨晔的纤手,同时小手指也暗暗压了压信封,感觉至少有五千块钱,道:“这是你业务辅导的正当收入,应该拿。”

酒菜很快摆上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端杯举箸显得那样自然而然。

开了一瓶法国葡萄酒。两人其实都能喝一点,只是杨晔平常不肯露真相,储小康喝了脸红。

都是局里多年熟悉的同事,年龄差距又不大,共同话题自然不少。先是说些局里人事关系,难免夹杂了你是我非。储小康知道得多,也打算豁出去表示直率真诚,便将很多鲜为人知却又无伤大雅的内情,当作故事说了。杨晔听了新鲜又好奇,感觉面前的这个储副调研员与平常大为不同,便在表情、神态、语气上越发兴奋起来。两相结合,一男一女便越聊越投机,越喝越畅快。

不知怎么,就说到各自的家庭。储小康抱怨许莹莹暴躁唠叨,疑似更年期提前。杨晔诉说夫妻两地分居,生活中诸多艰难困苦。这一话题,迅速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打磨成薄薄一张纸。

这期间,两个人的腿在桌子下边挨得很近。隔着两层薄薄的裙裤,储小康能够感受到杨晔的腿相当骨感,彼此体温也在频频摩擦中得以感受与传递。

这时,也算是天赐良机。杨晔举杯不稳,不小心将酒洒落在水绿长裙上。

储小康赶紧起身,顺手抄起一沓餐纸,移步到杨晔座位上,帮忙揩擦那鲜红的酒汁。看看杨晔没有拒绝,他干脆一把将她抱住,顺势将脸凑了过去。

没料到,眼见着就要脸碰脸,杨晔却瞬间勃然变色,一手奋力摆脱拥抱,一手扬起给了储小康结结实实一记耳光。

“储小康,你这是做什么?我一直把你当领导,当大哥,你怎么能对我起这种歪心思!哼,算我看错人了!”杨晔边说,边收拾拎包、手机,同时将装钱的信封推到储小康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杨晔,杨会计,我错了。我喝醉酒,一时脑子发昏才乱了性情,做了错事。请你千万谅解!”储小康连声道歉。

杨晔并不搭腔。直到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都没再说话。不过,从频频抖动的背景能够看得出来,她是哭着出去的。

瘫坐在包间里很久,储小康才慢慢缓过劲来。即使茫然无助,他也不想联系四眼朱,而是拨通长脸侯的电话,将整个过程简要说了。

“唉!你呀你呀,怎么能听四眼朱的话!他的那些招数,只能对付小米那样的轻浮女子。”长脸侯在电话那边急得直跳脚,责怪道,“在这个过程中,你犯了一连串的错误。首先,在没有任何语言暗示的情况下,你仓促下手,人家就是有心和你好,也不会马上就响应。你不忌讳自己莽撞,人家还要保持适当的矜持哩。另外,人家拒绝之后,你不应该道歉和请求原谅,更不应该说是酒后乱性之类。最好的做法,是干脆向她表白心迹,借机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你是真诚的。或者,你保持沉默也坏不到哪里。可是现在,你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糟糕了,而且糟得无法挽回!”

储小康放下电话,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算找个情人,而且找的是心里早有好感的同事,没想到,居然出师不利,第一炮就给放砸了。他真是非常懊悔,又非常担心,生怕因此给自己在局里带来麻烦。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步行着回到家里,几乎一夜未眠。

所幸的是,第二天上班时在电梯口遇到杨晔,她依然装得没事一般,很客气地同他打了招呼,而且一如既往面露微笑,伸手做出了礼让的姿势。只是,从她一闪而过的眼神里,他还是觉察出了某种令人胆寒的内容。

也许真应了一句俗话: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储小康得意之处不在赌场,而在官场。

局党政联席会上,一块很多人眼馋的大馅饼,居然毫无征兆地砸到储小康头上。

储小康所在的这个局,新成立了一个行政审批中心,市府分给一座六层老旧办公楼,用作该中心办公与对外接待、审批之用。大楼的装修工程由局里自行组织实施,三四千平米面积预计费用超过千万。这对全局来说,委实是一件大事。

按照规定,平时局里的重大事项,通常由党组会议研究决定。局里党组班子,由局长、书记、纪检组组长和三位副局长组成。还有一位民主人士副局长,加上储小康这个副处调,不在党组成员之列。为使民主人士副局长参与决策,除了人事任免、纪律处分之类特别敏感的事项,一般性事项的研究,都是以党政联席会议的名义议决。自从半年前储小康提了副处调,也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只是没有太多发言权,更谈不上什么表决权。

对于行政审批大楼装修,超千万费用体量庞大,牵涉水电瓦木漆种种工序,又有电器家具诸多采购品目,有人畏之如虎,有人怯其责重,自然也有人馋其肉肥。本来,局长、书记都属意于各自新提拔的亲信副局长,倒也未必想从中捞什么油水,至少可以挡住对手从中渔利。可一看风向势头,又都生怕惹火上身,自找麻烦。于是,就都想到一个既令己方不致涉足湿鞋,却也不让对方染指的方案——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中间角色。如此,在局长、书记名义挂帅的前提下,储小康便成为工程领导小组成员,具体承办整个装修事务。

“这个、这个,这个事情太过重大,我既无这方面经验,又不懂这方面技术,恐怕不能承受这么重的担子。”储小康几乎本能加以拒绝。

“既然是会议研究决定,又是大家基本公认,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呢?”局长态度严肃。

“可以边干边学嘛,我们在座的谁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先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不迟。”书记态度也很明朗,只是话说得不那么生硬。

会议一结束,书记就把储小康找到办公室。

“这事我早就考虑了,想来想去还是由你负责我才放心。否则,一旦落到别人手上,被腐败分子钻了空子,造成违法犯罪的后果,我这个党组书记的第一责任可就跑不掉了。”书记的话很直接,却也有点不放心,问,“是不是什么人给了你压力?”

“不是不是。”储小康知道书记话有所指,赶紧解释,“我确实只是觉得经验和能力都不足,生怕中途弄出什么纰漏,才不敢轻易承诺接手。”

“嗨,这个顾虑多余了。你现在接了这项工作,感觉经验和能力不够,正好可以提醒和警示自己小心谨慎,把工作做得更好。等到你把事情做成了,又正好为你奠定了经验和能力基础。要知道,你还年轻,不可能在副处调位置上干到退休,积累点资本对于再上一个台阶,总归是好事哦。”书记说得中肯且意味深长。

储小康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默认。

离开时,书记叮嘱:“工程上的事,有些要多向局长汇报请示,从他那里寻求尚方宝剑;有些要及时同我沟通,便于我掌握情况实施监督。”

下班途中,局长也给他打了电话,只有一句话:“大胆干,不要怕。遇到干扰,出了问题,有我给你顶着哪!”

晚上回家说给许莹莹听,她的开心与激动完全溢于言表。

“好啊,你进局里这么多年,终于有个机会可以展示文字之外的才能,甩掉局长跟屁虫的形象了。”许莹莹一边张罗饭菜,一边眉飞色舞。

“什么局长跟屁虫!局长秘书、办公室主任,那是革命分工的一部分,很重要的工作!”储小康近来有点冷幽默。

晚饭虽然很家常,可许莹莹特意增加了一道冷切皮蛋、一盘油炸花生米,又开了两听啤酒,餐桌上立马便显得比往日丰盛许多。不仅如此,她还特别许可儿子边吃饭边看电视。

吃罢晚饭,打发儿子洗漱好进了小房间,夫妻两个对面坐下。在许莹莹的追问下,储小康详细叙说了局党政联席会议的过程。

这一听,许莹莹高兴劲儿马上淡了好多,忽然在高兴与忧虑、支持与反对间举棋不定。

“唉!事情本身倒是不错,可有了局长书记两个人的矛盾,这事是好是坏就不好说了。”许莹莹叹息。

这么多年来,许莹莹对储小康始终充满着很高的期许。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又是结婚多年的夫妻,许莹莹对储小康的了解、熟悉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他本人。她觉得,就凭储小康的天资聪颖,只要他肯拿出学校学习时一半的认真、刻苦劲儿,一定能够把官场上的那套路数摸个滚瓜烂熟。何况,他读的是省内一流名校,又是官场上最吃得开的中文专业,历任局长对他的才能都很赏识,借力发力更是易如反掌。可偏偏他就那么不争气,领导家里从来不走动,逢年过节让他发个拜年祝贺的短信、微信,如同要拉他进监狱一般艰难。这几年,要不是许莹莹嘴巴不停唠叨,始终拿眼睛盯着他在局里的关系与表现,恐怕连副处调的边都沾不上。

要说怪,除了怪他主观上性格内向、惰性重,客观上只能怪他交了四眼朱那样不良的朋友。从很小时候起,许莹莹就相当看不惯那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的四眼朱。上学不用心,读书不专注,干起投机钻营、偷鸡摸狗的勾当倒是一脑门子的精明,勾搭良家女子更是无师自通。说起来是发小、同学,整天勾着储小康吃喝玩乐,把个本就斗志不旺、追求不高的储小康,腐蚀得几乎悬于堕落的边缘。何况,四眼朱身边还有像陆慧芬那样的坏女人。试想,一个女人先是看中村支书家的儿子,结了婚生了子,紧跟着又嫌弃人家父亲下了台,儿子没出息。这么多年来,一个女人抛夫弃子说离家就离家,不明不白地跟在四眼朱这种男人身后,像个什么样子?当然啦,对于陆慧芬当年暗恋储小康那一节,许莹莹也是心知肚明。由是,更添她内心一份怒火。

直到在床上翻腾到半夜,许莹莹忽然开灯坐起,一巴掌将丈夫拍醒,说:“这件事,你明天上班还是辞了吧。”

“为什么?”储小康睡眼蒙眬。

“我左思右想,感觉这事并不简单,说白了不是什么好事。你想啊,既然是两个老大都看中又都在暗中用力的事,操作过程中矛盾冲突肯定不会少。还有那几个副局长、一大帮中层干部在旁边盯着,冷不丁给你使个绊子,还不够你喝一壶的?你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不在吹上不在叫上,哪里斗得过这么多人。再说,这么大的装修工程,需要经手的钱物、打交道的人肯定很多,你一个读中文、写文章的秘书,哪里弄得清楚来龙去脉。虽然我从内心里希望你进步,可还是不希望你在外边受气,更不想弄出什么事来。现在上上下下反腐败力度这么大,很多官员出事又都与建筑、装修工程有关。你是我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可不希望你因为这事栽了跟头。千好万好,总不如平安太平好。”许莹莹条分缕析,头头是道。

储小康听了,起初有点不耐烦,可静下心来认真一想,心里竟又涌起一股暖流。他不由想起反腐警示里那些贪官的情人们,哪个不是借风煽火推波助澜,利用情夫手里的权力大捞特捞,最终双双陷入不能自拔的泥沼?等到事情败露了,又是几乎无一例外地相互推诿,甚至彼此撕咬,责任全部抛给对方,“情分”二字简直一文不值。眼前的许莹莹,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夫妻,在面临利害权衡、取舍抉择时,表现出的完全是另一番模样。这一想,令储小康心里的某个敏感部位不由轻轻抽动了一下。

“你看你,刚才高兴成那样,现在又愁成这样。不就是个装修工程嘛,干和不干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你要说不能干,我明天一大早就向局长书记辞了,大不了这个副处调我也不干了。说白了,只要咱自身行得正,站得直,凭着良心把事情做好,就不可能弄出什么事情来。”储小康安慰妻子。

许莹莹绷着的脸色放松下来,马上熄灯躺下,双手揽过丈夫,柔声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咱还是干吧。”

“行,干吧干吧!”

噗的一声,夫妻俩在黑暗里不由得都笑了。

早晨上班不久,接到臧丽丽电话。

“储局长啊,我们公司老总让我向您请示一下,想专门请您吃个饭,不知这两天有没有空?”

臧丽丽电话里声音很嗲。没想到,嗲起来的臧丽丽还真有点令人充满期待。

“你们老总?专门请我?”储小康显然没明白。

“是啊,前几天麻烦储局长,帮我们请了财务专家指点账目,还没专门谢您,老总吩咐我务必安排一下。不管专门不专门,反正除了你我,还有就是你那几个哥们儿姐们儿,也没有别人嘛。”臧丽丽有点撒娇。

储小康一听,放松下来,当即约了晚上六点。出于私密性方面的考量,地点还是放在慧芬酒家。

自从认识这个臧丽丽以来,虽然前后只见过两次面,可储小康对她的印象很不错。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储小康的生活轨迹基本局限在家庭、单位两点一线,平时工作多以文字材料、内外协调为主,光是围着局长转就忙得够呛,加上从未动过感情出轨的念头,故而对许莹莹之外的女人颇少关注。现在一旦动了找情人这个念头,自然会关注起眼底身边的各类异性。这个臧丽丽,无论外貌、气质,还是谈吐、举止,皆属于内敛雅致一类,不光远超四眼朱周围的小米、宝妈们,就是比起长脸侯身边的印护士也高出一截,早就入了储小康法眼。只是,储小康颇有自知之明,一来知道自己并非情场高手,财富官位也不足以形成巨大吸引力,二来懂得但凡公关经理、老总秘书之类美人,大多名花有主且根基牢固,因此,对于臧丽丽这样的尤物,也只能是闪念之想,甚至连想一下都属多余。眼下,既然她约了吃饭,陪同者又都是熟人,自然乐得答应。

晚上下班后,储小康踩着时间点进到店里,果然没有别人,还是上次那几个——长脸侯和他的印护士,四眼朱与小米,臧丽丽由陪客变成了主人,还有一个位置显然是给陆慧芬留着。

臧丽丽拉储小康靠右首坐下,左首位置本来要拉四眼朱坐,却被他拒绝了,说:“这个位置得空着,要给阿来哥留一个荣誉座位。”

“阿来哥?哪个阿来哥?”储小康不解。

“哦,忘记介绍。阿来哥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合作伙伴,也是臧小姐单位老总。今天这个酒席,背后真正的东家是他。”四眼朱介绍。

“阿来既是公司老总,也是我表哥,亲姑家表哥。”臧丽丽嫣然一笑,戴着美瞳的双眸盯紧了储小康,道,“若是储局长不信,可以查验身份证哦。”

“哦,是这样。”储小康分明听见内心里有冰块一样的东西悄然开裂,化解。他只好没话找话,“那阿来老总今天……”

“阿来老板之所以没有亲自出面,是因为他正在省城参与接待一位神秘客人。”臧丽丽似乎不肯多说,只将目光投向四眼朱。

“嗨,在座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客人是北京高层一个很大很大官的儿子,同阿来哥是多年的好朋友、好兄弟。这个人只要到省城,省里领导都要出面接待,但他一定要指名道姓见阿来。没办法,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义气。”四眼朱说罢,还摆了个西洋式耸肩姿势,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储小康虽然脸上也在笑,可肚子里却在暗自嘀咕。他觉得,现在这种大环境大气候,没有什么很大很大官的儿子敢出来张扬显摆,也没有哪个省领导会出面接待这类公子哥儿。所谓神秘客人,要么子虚乌有,要么是冒牌货,不是那个阿来上当受骗,就是四眼朱被忽悠。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入了座。

左边空着一个位置,右侧的长脸侯又只顾紧挨着印护士说话,储小康与臧丽丽两个就显得很突出。

臧丽丽举杯开席,代表老总阿来说了一大通话,既热情洋溢,又不失趣味。这说明,她在上次聚会时的寡言少语只是表象。在全部祝词里,她衷心感谢了储局长帮忙,请了局里专家指点公司账目,却又只字未提杨晔的名字。很显然,那次储小康遭到杨晔拒绝,臧丽丽或许早就知情。

随着热菜陆续上桌,储小康不由大吃一惊:酒水菜品档次高出很多,显然不是陆慧芬店里的正常水平。

有点诡异的是,陆慧芬的位置几乎一直空着,除了开席时过来敬过一次酒,其间有时偶尔进来看一眼,匆匆出去,而且没怎么正眼看过储小康。而长脸侯与四眼朱两个,一个只顾与印护士低声交谈,一个忙着同小米公开调情,似乎都没有心思与精力关注别的。如此,臧丽丽紧挨着储小康,完全一副二人世界的架势。

敬酒的时候,数长脸侯闹得最欢,几次起哄让储小康与臧丽丽喝交杯酒,还一口一个嫂子喊着,那叫一个顺溜。

长脸侯与储小康同年出生,月份要小半年多。平常,储小康让他叫许莹莹嫂子,甜枣与大棒都使过,却从来没成功。今天对这个臧丽丽,倒是嘴甜得像抹了蜜,看来就是不成功,叫也要让他叫出个真嫂子来。

好酒好菜好气氛,本来就放开来喝了,加上几次交杯酒一来,储小康便有些醉意了。要不是陆慧芬黑着脸进来,亲自端上最后一道果盘,也许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陆慧芬驱散了酒席,还不罢休。她站在酒店门口,大声招呼:“四眼朱,你让小米开车,把储小康送回去。快点,我要看着你们两个上车离开。”

四眼朱无奈,只好拉着储小康上车,竟连臧丽丽的手都没握就告辞了。

车子开到半道,四眼朱让小米停车,说:“你先随便找个地方待会儿,我和储小康有几句话要说。”

四眼朱虽然也喝了不少,却比储小康要清醒得多。

“兄弟,怎么样?”四眼朱搂住储小康的肩问。

“什么怎么样?”储小康反问。

“臧丽丽呀,今天晚上坐在你身边的臧丽丽,你看怎么样?”

“很好啊,臧丽丽很好!”

“是啊,我看也很好。兄弟,你知道吗,人家臧丽丽早就看上你了,想和你发展成情人关系。”

储小康内心一个激灵,悄悄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有痛感,这才问:“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四眼朱松开储小康,将身体靠在座位上,其实是借这个过程斟酌措辞,说:“这个臧丽丽,大学毕业,在她表哥公司里薪水很高,有房有车,长相、气质你也都看到了。现在人家看上你,愿意做你的情人。可是,人家也有个交换条件。不,也不能说是条件,而是人家遇到一个困难想请你帮忙。”

“困难?什么困难?我能帮上什么忙?”储小康头脑清醒,却装着嘴里含糊不清,半躺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她表哥,也就是我阿来兄弟,生意做得很大,经营着很多家公司,其中一家是装修公司。最近,他的公司看中了你们局里的行政审批中心装修工程,想请你帮忙。”四眼朱说。

“这个恐怕有难度。我一个小小副处调,非领导岗位,上边有那么多副局长、局长、书记,哪里轮得到我说话呢?他们随便哪个人,吐口唾沫星子都能砸我一身坑哩。”储小康有意装痴卖呆。

“这个你就不要瞎谦虚了。人家早就打听了,现在局里把工程全权交给你负责,别的都不需要你多虑,只要你把标底稍微透露一下,一切就都OK了。至于你上头那些局长、书记,只要你透个底,哪个需要打点一下,全部由他们摆平。事情成了,臧丽丽不光整个人归你,就连你们过二人世界的房子都由公司帮助弄好,保姆找得现现成成的。这样的好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哪里还有第二桩?兄弟,你看怎么样?”四眼朱越说越兴奋。

“这么说来,你那天带她来吃饭,包括后来让她拿账本找杨晔,都是早就准备好了?”储小康坐直身子,睁开眼睛。

“准备肯定是有的,但那时还不知道是你负责工程,人家只是听说你们局里有这么个工程,又听说你和我是从小长大的好兄弟,这才希望借助我认识一下你这个储局长。没想到,事情无巧不成书,最后还真是由你负责这个工程,也算是天意吧。”四眼朱毫无尴尬之色。

“要说臧丽丽这个女子哩,还真的是不错。只是可惜,我帮不上她需要的那个忙,因此同她也就没那个缘分。真是谢谢你,今天先同我交了底,否则,如果先让我入了局进了套,恐怕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唉,怪只怪我没有女人缘,连个情人都找不到,还要麻烦你四眼朱来费这个心。”储小康语气渐趋生硬。

“不不不,你多想了。你储小康是什么人?堂堂名牌大学毕业,副处级领导干部,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是我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不过,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我们一码归一码,工程的事你一定要帮忙!”四眼朱还不死心。

“再说吧。今天酒喝多了,我想下车走走,就不搭你的车了。再见!”储小康用力与四眼朱抱了抱,独自下车走了。

四眼朱在后边又叮嘱一声:“考虑好了,别忘记赶紧告诉我,那边还等着回音哪!”

别了四眼朱,走在大街上,储小康感觉脚步虽然有点飘,但大脑算是彻底清醒了。

五月的江城,一轮明月当空,几点星星在远空闪烁。时在十点钟光景,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夜色慢慢趋于空寂与宁静。

独自走在大街上,储小康内心不免涌上一股莫名的孤寂与落寞。刚才四眼朱的一番话,还真是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经。

原本以为,那个相貌端庄、言谈不俗的臧丽丽,果然如自己期望、想象的一般,是上苍赐予自己的一枚开心果,没想到,竟是一颗含毒带刺的苦蒺藜,差一点就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他左思右想,感觉这事一定早有预谋,是那个阿来和臧丽丽联手捣的鬼。至于四眼朱,或许只是受其蒙蔽才不小心成为帮衬。

储小康本非善于交朋结友之辈,平常习惯了享受安静,故而真正的朋友圈子很小,对待朋友心眼也颇实诚。在他眼里,四眼朱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感情基础非同一般。记得小时候,四眼朱时常为他出头打架打抱不平,头破血流也不是一两次。初中毕业分开后,两人虽说走的是不同人生路,却从来不曾有过高低、贵贱、雅俗之嫌,照旧聚合一处气味相投。刚进局里做秘书那会儿,办公室一个副主任看他不顺眼,整天找碴儿,把他气得不行。朱四眼问明白副主任家门牌号码,只说此事由他摆平。后来有一阵子,副主任老婆自行车不明不白就被扔进护城河,放在公寓走廊上的大白菜也让人撒了垃圾。很长一段时间里,副主任整天忙于预防歹徒破坏,就疏淡了对储小康的关注与纠缠。

四眼朱文化水平不高,满口粗言俗语,满脑子金钱女人,理想境界之类委实谈不上,可也快语直言容易相处,无须多加设防。正因如此,储小康才顶住许莹莹万般压力,始终与四眼朱保持着牢不可破的友谊。

至于四眼朱一直怂恿他找个情人,在储小康看来,也完全出于一片好心。试想,四眼朱那种人,对于爱情婚姻能有多高的境界?在社会上混迹这么多年,他过的就是一手撒金钱一手揽美女的腐化糜烂的生活,他就感觉着外边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才是一个成功男人的标配。何况,这么多年来,自己没少在他面前倾诉烦恼,有关许莹莹的种种不是,有关自己婚姻家庭的种种不睦,他是第一知情人。作为发小,他没有进一步挑拨你的夫妻关系,没有怂恿你离婚,已经很够朋友义气了。再说,让你找个情人,缓和一下家庭紧张关系,填补一下感情空荒,也只是基于他本人的切身经历与体验,何来什么恶意呢?

还有一点令储小康颇为自信:在四眼朱的发小、同学圈子里,自己好歹是省城名牌大学毕业,在江城市级机关坐着不大不小的副处级官位,无论在生意江湖还是回到故里,至少也是他值得炫耀的资本之一吧。

思至此,储小康决定原谅四眼朱。他觉得,一个生意人,习惯了用生意人的思维考虑、处理问题,无可厚非。不过,他也想好了,有关情人不情人的事,自此不再与四眼朱交心,甚至连长脸侯也少说为妙。

一路走下来,又有酒力作用,身上出了好多汗,腿脚也感觉有点滞重。

不知不觉,竟然走错了路,进到一个小巷子。

这个巷子,江城人都很熟悉。早些年,这条巷子两侧布满了洗头、泡脚、桑拿房。每当夜幕降临,直至第二天凌晨三四点,这里依然霓虹闪烁,灯光暧昧,每间店里都是浓妆艳抹、身着暴露的年轻女子,有些还直接站到巷子中央揽客。前几年,经过一番从严整治,这里萧条了许多,多数店面改作他用,少数硕果仅存者也早就改邪归正。

眼前,一个招牌忽然引起储小康的注意——黄金海岸桑拿泡脚。

他记得,那次在市里看录像,水利局那个被判刑的副局长招供,自己是这个黄金海岸的常客,不光经常在这里嫖娼,还把这里一个小姐发展成情妇,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的私生子。

许是受某种好奇心的驱使,储小康几乎想都没想,就一脚迈进店里。虽然盛景不再,店里却还照常营业。

“老板您好!请问桑拿还是泡脚?”年轻门童训练有素,彬彬有礼。

储小康略微犹豫,回答:“泡脚吧。”

“好的,老板楼上请。”

往楼上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储小康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个念头:像自己这样的身份,嫖娼之类自然是禁忌的底线,可是如果真的像那个水利局副局长一样,在这样的场合里找个情人,倒也真是方便省事,定然不会像杨晔那般高深莫测,难以得手,也未必碰到臧丽丽那样的陷阱重重,危机四伏,无非一手金钱一手皮肉,花几个小钱而已。

泡脚的客人寥寥,许多小姐聚在一间屋里闲聊。

按照领班示意,储小康从小姐堆里挑了一个顺眼的,进了一间包厢。

灯光下细瞧,小姐长得还真是标致,皮肤雪白,高鼻大眼,身材接近健美级别。最关键,小姐热情开朗,手法也很老到。

小姐将一应泡脚工具布置妥当,趁着帮储小康洗脚的工夫,在几个穴位上用力捏了捏,同时观察他的表情。

“老板是坐办公室的,不是老师,就是个机关里不大不小的干部。我说得对吗?”小姐问。

“哦,怎么看出来?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富豪大款,或者大官?”储小康反问。

“刚才捏了几个穴位,老板你皱眉头喊疼的几个地方,都与长期坐着不运动有关系。从老板皮鞋上有灰,自己拎皮包猜得出来,不是那种有人服侍的富豪、大官。要是真的富豪大款进来,还不早就一大帮人围着,咋咋呼呼震得楼梯都晃动;如果是很大的官,最近这几年,哪个也没胆量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呀。”小姐回答。

“这种地方怎么啦?这么说,我是个不正经的人喽?”储小康玩心上来了。

“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小姐有点着急,道,“一看老板的眼神、口气,就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角色。我的意思是,现在当大官的都怕曝光,万一因为泡个脚让人盯上,划不来。”

储小康禁不住笑出声来,说:“逗你玩哩。”

不过,小姐刚才一番话,还是令他刮目相看。

以前,他很少进这种灰色场所,有时即使被四眼朱、长脸侯他们生拉进来,也只是该洗澡洗澡,该泡脚泡脚,几乎很少与服务员有太多语言上的交流。像今天这样多回合的逗趣玩笑,还真是第一次。眼前这个小姐,别看只是一个普通洗脚按摩女,估计文化水平最多也不过初中,可三言两语间却透出对职业的谙熟,以及对人生世事观察、体味之精准深刻,委实让人不容小视。

泡好脚,便进入按摩程序。

小姐将储小康的脚抱在胸前,自脚底开始,一点点往上按摩。储小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话也就比往常多了起来。

“你们做这个工作,有没有人骚扰?”他问。

“有,怎么没有。有的客人手不老实,有的客人脚不老实,还有的客人嘴不老实,不过,我们做的是保健服务,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事,不理他们就是了。”小姐脸上依然笑着。

“你们的小姐妹当中,有没有做那种事的人呢?”储小康又问。

“有。前些年,我们姐妹中不少人转行做了那个,感觉做那个来钱快,还不辛苦。可是,最近这几年公安局查得厉害,她们有的被抓过关过,有的再不愿意回来吃苦,就只好回老家了。那时候,也有人动员我转行做那个,我没同意。”小姐很直率。

“你的那些姐妹中,有没有被人包养、做了别人情人的呢?”储小康又问。

“唉,怎么没有?不过你猜怎么着?”小姐自问自答,“她们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哦?说说看,怎么个没有好结果?”储小康来了兴趣。

看得出,小姐本就是个话痨。不过,她说话并不影响手里的活儿,而且,话兴越浓似乎手法越娴熟。

“我老家一个姐妹,原先与我一起给客人捏脚,被一个建筑老板盯上,做了他的情人。后来,老板自己在外胡搞得了性病,传染给了她,反而说是她给染上的,就把她一脚踢开了。后来,她抱着报复男人的想法,专做敲大背坐台出台,被公安局抓住关了两年。从牢里出来后,她偷偷候在老板家门口,有一天趁保姆不注意,把一包老鼠药投到人家菜锅里,一下子毒死三个人,她自己也跳了楼。你说惨不惨?”小姐动了情,眼睛湿润了。

储小康默然无语,只是轻叹一声:“唉!”

“还有一个姐妹,曾经同我在一个洗浴中心,我给客人捏脚,她是按摩房的头牌,后来让一个什么局长给包了。有一阵子,听说她住在市里护城河边最好的房子里,整天养养狗,美美容,还时不时跟着局长老公出国旅游,真的是过上了阔太太日子。好像就是去年吧,听说那个局长被人举报出了事,交代的好多问题都与包养我这个姐妹有牵连,结果两个人都进了监狱。你想啊,他再是一个什么局长,如果不贪不捞,光凭干巴巴的那点工资怎么养得起情人呢?呵呵,你说是不是?”小姐又笑了。

储小康猜想,小姐讲的这后一个故事,主人公应该就是那个水利局副局长。但是,他一直没有吱声,倒不光是受到故事内容的感染,而是从小姐的叙述中,感应于她对是非、对错的那种黑白分明,以及对为人处事底线、原则的旗帜鲜明。

不知不觉间,一个流程就结束了。

储小康步出泡脚房,街上已经空空落落,只有他孤单的身影一会儿被路灯拉得很长,一会儿又缩得很短。不过,此时他觉得所有的酒意、疲乏、不快,通通消散了,风拂在脸上特别舒畅。

又是一个白天黑夜连轴转。

储小康离开办公室时,已是深夜十一点。

最近一段时间,行政审批中心装修工程真是紧锣密鼓。储小康作为工程实际负责人,又是第一次承担如此重大的事项,心理压力自然相当大。

他很清楚,这个体量庞大的装修项目,局里局外不知多少人盯着,其中,有些人意图插手工程,从中分得一杯羹,有的则是帮亲朋好友打招呼走门路,也有少数人专等抓把柄找缝隙。说情者中,除了像臧丽丽、四眼朱还有那个躲在背后的阿来那样,联手给他设了一场鸿门宴,大多是以邀请吃饭、喝茶或者登门拜访的形式,或是暗示利益共享,或是直接明码标价。所幸的是,局长、书记两个主要领导都主动避嫌,除了原则性指示与总体把关,具体事务全权放手。家里那一头,许莹莹也是黑脸包公加铁将军把门,对上门说情送礼的人一律不接待。

对于装修工程这样专业性颇强的事务,储小康自知是个外行,不便管得太细太具体,也乐得尽量置身事外免惹麻烦。但是,对于工程的各个重要关节,尤其是招标、投标、物资采购、施工监理之类,他都制订了严格的把关与操作流程,聘请专业机构与专业人士参与其事。此间,征得局长、书记同意,他力邀局纪检、监察部门派员全程跟踪,为自己脑后又增加了一双眼睛。

如此一来,大家都看明白了,这个装修工程通体透明,环环相扣,除了按照规则公平竞争,似乎别无缝隙可钻。

这几天,忙于制订招标方案,加班加点已成常态。今晚,他将几个相关人员留下加班,分别对方案进行最后一次把关,单等明天局党政联席会通过后即向社会公开,这才拖到深更半夜方散。

回家途中,恰好路过慧芬酒家,一眼看到四眼朱的黑色奔驰停在门前。

这么晚了,这小子还在店里鬼混?

储小康正好感觉肚子饿了,心想不如进到店里瞧瞧,顺便弄点东西填一下。他停下车,推门进店,一个睡眼蒙眬的服务生正趴在吧台后打瞌睡。见他进来,揉揉眼睛,道:“哦,是储哥啊。慧芬姐在楼上和朱老板说话,朱老板好像喝醉了。”

储小康示意服务生继续睡,独自轻手轻脚上了楼。

楼道里空无一人,灯也大多关了。楼上只有一个包间亮着灯,灯光从紧闭的门缝里透射出来。四眼朱的声音明显充满醉意,声音很高,间或有陆慧芬的女声夹杂其中。

储小康打算突然推门给他们一个惊喜,不料却在接近门的那一刻听到自己的名字。

“哼,好你个储小康,当个什么狗屁副处调看把他能的!负责那么大的装修工程,就是油盐不进,一点他妈的交情也不讲!”四眼朱舌头很不利索,显然酒没少喝。

“这也不能怪他,他肯定有他的难处。我问你,你这样卖力帮那个阿来,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猫腻?”陆慧芬问。

“猫腻?什么猫腻?没有。啊不,也可以说猫腻大着哩。阿来他欠我一大笔钱,那小子整天到澳门赌钱,欠债无数,又接不到什么像样的生意,我只有帮他拉到大工程,才能逼他用工程款还债。可是,人家储副调研员不肯帮忙,我那笔钱只能永远在天上飘着!”四眼朱愤愤不平。

储小康心里一惊:幸好没让他们得逞,否则,就凭四眼朱所说阿来的德行,装修工程不知会成什么样哩。

“这事与长脸侯有什么关系?要不那天饭桌上他不会那么起劲。”陆慧芬接着问。

“长脸侯?他遇到的麻烦比我更大。别看他那个情人一脸温柔,表面看两人恩爱得很,那可是个了不得的狠角色。相好这些年,印护士刮了长脸侯很多钱,又是买房子又是换汽车。长脸侯在医院负责的那些后勤、采购项目,哪一个没有问题?最近有个医疗器械老板出事了,长脸侯要拿三十万块钱补窟窿,家里老婆根本没得到一分钱,收了钱的印护士又一毛不拔,长脸侯只好来向我求助。我呢,钱是借给他了,可摆明了还是出在阿来的工程款里,只能请他帮忙让储小康往套子里钻喽。你看,事情就这么简单,哈哈……”

四眼朱的狂笑令人毛骨悚然。储小康干脆进到隔壁,悄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安心听起隔壁信儿。

“噢,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们那样起劲撮合储小康与臧丽丽成为情人,我就猜想没憋什么好屁。”陆慧芬自言自语。

“是啊,我们不光是撮合他俩,其实我们一直就在怂恿储小康找情人,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四眼朱边说边打酒嗝儿。

“你明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怎么啦?那是你一直暗恋的男人,你心疼了,舍不得了?而我,从小一直喜欢你,直到今天还是放不下你,却总是被你一次次拒绝,让你看不起,我和他就这么大差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都是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当年同学时,你喜欢我不假,我喜欢他也不假,可这与看得起看不起没有什么关系。我拒绝你,是不希望搞什么婚外恋,不想做你的什么情人。再说,我拒绝你,和储小康有什么关系?现在你这样做,完全是在害他,知道不知道?”陆慧芬有点急了。

“知道,我当然知道。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狗屁!他储小康不是学霸吗,不是一直学习优秀、品质高尚吗,不是所有乡亲、老师眼里的乖乖宝吗,我正好要让他明白,他也有不行的一面。作为男人,他没有很多钱,也不是很大的官,又不肯对女人付出,因此,很多女人都不喜欢他,没人愿意做他的情人。在现在这个满眼都是情人的年代,他就是个不成功的男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看储小康不一定就是你说的这样,万一有女人愿意做他的情人呢?”陆慧芬明显有点抬杠。

“正好。哈哈,难道你不觉得,像储小康这种傻逼男人,一旦有了情人,十有八九就会全力投入,最后弄假成真变为夫妻。正好我看不惯许莹莹那个德行,好像只有她丈夫是个圣人,他男人和我在一起,只能沾上我的坏毛病,整天做坏事。好,老子还真他妈就是一个坏人,一个教唆犯。在老家,她到处散布我的不是,好像我除了搞女人别的什么都不行。现在,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是男人就下流,就有肮脏的欲望,就会找情人,再好的家庭也有可能破裂离婚。”四眼朱滔滔不绝。

“天哪,你、你,酒喝多了,真的是醉了,满嘴胡话!”陆慧芬惊呼起来。

“酒喝多了,不假。醉,还早哩。我说的可全是真话。”四眼朱嘟囔着。

储小康真是惊呆了!他和四眼朱相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发表如此长篇大论,其内容含量之大、逻辑之严谨、用语之准确,皆是前所未有,令他刮目相看。假如不是暗中偷听,假如不是议论内容与自己息息相关,他恨不能就要起立鼓掌,甚至大声喝彩叫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再接着,便是四眼朱响亮的鼾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储小康发觉自己早就满脸是泪,而且竟然湿了衣襟。不过很快,他便平静下来。

步出慧芬酒家时,月已西沉,夜空清朗。他望着楼上那一盏孤零零的灯,忽而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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