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地
2018-02-18
李子瑜是昆虫研究所独立研究员。
李子瑜太太和他农学院同班,毕业时上头分配她研究水稻,她说有袁隆平我们还干什么水稻?难不成其他领域都嫌弃女人?我还真不稀罕!
她一恼就回家,甘当家庭妇女。和一般家妇不同,她在家帮老公饲养好几种甲壳虫。
他俩拿到双方家长资助去付新房首付时,既吃了些亏,又得了点便宜。
吃亏是排号拿到的一楼单元西窗外矗立着一座箱式变电站,管几栋楼的用电。箱变有点呜呜声,还传说有辐射,家家避而远之。
得便宜的是李子瑜夫妻实地看过一圈,回来对售楼处说:“箱变靠墙就靠墙吧;南边这块野地从房外天井连到河边,不安全。可不可以让我圈起来?反正没人来这角落,算给我们个补偿。”
售楼处几通请示电话,很爽快就答应了。还跟李子瑜签了个协议,说清楚河边这块地不属于小区公共面积,本是建设用地和河堤间的隙地。土地属于国家,房产商和物业对李子瑜夫妻圈种绿化该隙地无反对意见,除非国家征用这插针之地。
一万年不能保证,一百年内估计国家没空到李家屁股后头开荒。李子瑜夫妇办完购房手续,首先把开家具厂的夫家表舅找来。表舅看了看,啧啧连声,一边夸表外甥机灵,一边打电话调几个快手,一下午就给屋后到河堤的隙地镶上了木栅栏……
傍晚,小夫妻俩和表舅坐在毛坯房窗台上,边喝啤酒边啃鸭脖,尽情呼吸工人油漆木栅栏的呛人气味。表舅打着饱嗝,跳下窗台用皮尺量栅栏,差不多地就有一亩了。欢喜得李子瑜眉毛斜飞,像个天牛;他太太咯咯笑,赛过纺织娘唱歌;表舅不停点头说好,像个磕头虫……
还是妇人稳妥,李子瑜太太收拾食物碎渣,回头关照老公:“夜长梦多。我看,最好马上种树铺草,变绿化地,就没人眼热了!”
李子瑜点头说:“树呀藤的,水可深了!我们暂时没钱,等我想想办法。”
太太鼻子嗤一声:“树先栽,钱后付。房子和树,还能跑哪儿去?卖树的才不计较早晚,听我的没错!”
一
李子瑜身体单薄,高高瘦瘦,喉结很大,是个书生。他摸摸秀气的玳瑁眼镜腿儿,跑到老板门口敲门。脑满肠肥的项目带头人、昆虫所老陈所长抬起头,气咻咻瞪了李子瑜一眼。
“进来!”老陈指指皮沙发,喉咙呼噜呼噜,“茶几上有烟!”
“老板!”李子瑜弯成长虾米,啪地给所长点上红中华,“我有点事想找您通融。”
“通融啥?”老陈烟含喉咙,压住了不吐,“你可不能跳槽!堂堂国家项目,跑得只剩下你和我了!”
“就是为了不跳槽,坚持到底嘛!”李子瑜胆气壮些,“我刚签下新房,手头紧,能不能从项目经费里给我预支点?”
“不得了!项目经费你都敢打算盘?”老陈咔咔收集一口痰,张开大手掌,吐进蓝布手绢,“我们是研究昆虫的,你说金龟子身上真能炼出金子?当初干这一行,就该耐得住寂寞嘛!”
“老板!”李子瑜满脸堆笑,“寂寞我们耐得住!你说过,研究昆虫就是研究人嘛!公螳螂都像我这样挣不到钱,只好拿自己喂母螳螂啦!”
“这也说得出?我服了你了!你进了昆虫所,天天拿老婆要挟老板!”老陈想笑,嘴角抽抽,咔咔又一口痰……
“项目经费不能动,我跟所里预支点工资总行了吧?”李子瑜含着笑,低头咕哝一声。
老陈在磨破皮的老板椅上扭来扭去,像一只树上掉下的锹形虫,四脚朝天要翻身……他说:“总结一下,课题是这样子:你小子要甩手不干跑了呢,我就成了光杆儿司令,连虫子都要自己动手喂。但让你挪用公家钱,我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只好打打擦边球。”
“老板!谢谢!”李子瑜抢着一鞠躬,“不管擦边球是啥,您让我打擦边球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
老陈摆摆手:“不挣钱的书桌哪里都不好摆。也难怪你,你也要过日子。”他手伸到衬衣纽孔间搔搔,又拉扯几下油光光有点异味的鬈发,“钱还要你自己挣,我能够帮你的,就是扩大实验昆虫的种群。”
“明白了!”本来还笑的李子瑜叹了口气,面露疲惫之色,“这下我成了下乡推销员啦!”
“下乡也好,不下乡也好,现在市场自己在发育,机会有的是。”老陈所长叹口气,“市郊有些别墅,时兴自己种菜种果,听说都在找生物防治法……”
李子瑜太太一离开老公单独行动,就摆脱“李太太”身份,有了自己名字。她名字未必是身份证上的本名,是大学英文课上起的好听的洋名:“丽莎”。
“丽莎,丽莎!”面膜小店的珍子小姐朝她招手,“面色真好!今天做什么菜?”
“哎呀,别说了,哪里还有心思做菜?”丽莎摆摆手,“我要买点小树小花,可是,满世界就是没花木市场!”
“花木?”小眼睛的珍子小姐眯没了眼,“我替你想想。咦,这条路走到尽头不是有家花店吗?老板娘有时候也来做面部按摩的,她老公很懂花木。”
丽莎依言走过去,往一个开门的小花店一探头,看见那一家子都在。老板娘抬头看丽莎,露出一个冷淡的微笑,好比灰云飞过阴天:“要什么花?”
丽莎摇摇头,指指地上男人的背:“我来请教一下你先生,我有个小花园要种树,不知哪里有树卖?”
男人“哎哟”一声从地上站起来,五短身材肥肥白白,穿件廉价蓝白格子衬衫;一对大眼睛白是白黑是黑,足料得很,年龄五十开外。他很有礼貌:“太太你需要啥树木?”
“啥树?我倒也没细想过。”丽莎搜索记忆,恍然说:“比如橘子树、樱桃树、柠檬树、枣树,噢,还有,法国梧桐!”
那男人两手对握,乖乖垂在小腹前,低头听丽莎咕哝,嘴角带着微笑:“哦,这些树,现成是没有的,要找一找。不过,你在家里种法国梧桐可不好,有毛蜡子的!就是刺毛虫!”
“你有办法?”丽莎说,“要能找到树,我们街坊邻居,就拜托你好了!我家倒不是买了啥花园别墅,也是普通公寓,就是门口有块荒地,允许我们绿化一下。”
“这个我明白。”花店男人洞悉一切,“我的店开在这种居民区,本没打算发什么财,小买卖吃口饭。我自己不经营苗木,我认识几个朋友,可以介绍给你。”
“噢,麻烦您同您朋友讲清楚,我们不需要名贵树木。”丽莎顿了顿,“我先生在国家的研究所上班,我么,暂时没有工作。”
丽莎说完了,忽然发现自己呱呱呱说太多,花店一家子,像被大雨点打过的花叶,都有点耷拉脑袋,被动。丽莎不好意思,眼睛到处看:“我买点啥花回家呢?”
“不要客气!”花店男人很体贴地说,“太太,你留一个手机号码给我。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问过朋友,行不行我都联系你。”
他送丽莎到店门外,忽然憋不住开了口:“我开个花店么,也就是玩玩。其实,人生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不追求生命的高度了,追求宽度!”
丽莎吃惊地回过头看他,这人在阳光下浓眉大眼,一对耳垂又肥又大。他朝丽莎笑笑:“我姓秦。希望能帮到你们。”
李子瑜虽然研究昆虫,却是半个歌唱家。别看他瘦,读农学院前,他是中学合唱团的男高音主唱。他在陈所长面前叹气,回自己办公室,心里还是蛮兴奋的。
“给点阳光就灿烂”这话听上去是讽刺人,不过李子瑜接受这句话的人生哲学,它体现出一种生存能力。如果有阳光还不灿烂一下,恐怕晦暗就会把他这种人吞食下去,连一根骨头都不吐。
听说过去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和大学同学都有人得抑郁症,李子瑜可不想落进同样的陷阱。他坐进办公椅,顺手翻翻办公桌上的昆虫图册,小虫子散发出各种各样甲壳的光芒,绚丽多彩,他不由得哼唱起来:
睡意蒙眬的星辰
阻挡不了我行程
…………
李子瑜的歌声在高亢时中断,像被人伸手捂住嘴巴。他的手机响了……
拿起一听,是个陌生又隐约熟悉的声音:“李子瑜?你是康三小学毕业的李子瑜?哈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同学金高星!我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你,最后还通过公安局内线查了你户口哟!不好意思,动用侦讯手段,呵呵,想念你嘛!班主任方老师从美国回来啦,我们聚一聚。哎呀,真是!头发都白啦!几十年没见哟!”
对方开心了好一会儿,意犹未尽:“李子瑜,现在在哪里高就?”
“高就?”李子瑜愣了一愣,“哪里好说高就,我就是个混混,在市昆虫研究所上班!”
“哦?”金高星打了个哈哈,“早点找到你就好了!我手里一直有园艺业务,以后可以咨询专家!”
“周五,本周五!”没啥好再聊的李子瑜听见话筒那头金高星的叮嘱,“晚上六点,在淮海路上那家珍宝舫,晓得?恭候!”
才放下手机,它又响了。老婆丽莎兴冲冲说:“老公,门口马路边花店的老秦介绍我们认识卖苗木的朋友,你啥时候溜出来一趟哦!我同你一起去看!”
“小花店的人信得过吗?”李子瑜迟疑。
“喔哟,你这个人,干事就是牵丝攀藤!谁也不是行家么,看看去,你又不会掉一块肉!”丽莎一如往常,说句话就多云转阴,“木栅栏靠不住的!你以为是牛仔电影里圈马呀?赶紧把树落到泥里。这树是我们的,这块地就和我们分不开了!”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李子瑜对着话筒一叠声。
“啥意思,李子瑜?你这口气是对我不耐烦哇?”丽莎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情真意切,“老公,你是清高的人,研究昆虫哦,能不清高?可是,我们不能像小虫子一样不懂照顾自己吧?虫子还钻大树里咬呢!那单元多贵?我们背了多少贷款?你连生孩子都怕了吧?就算这样,还有一只吓人的箱式变电站靠着我们的房间,大家都说有电磁辐射!那块地就是补偿我们的,不把那块地落定,我宁愿不住新房子!心会憋屈死的!你也一样!所以,赶紧的!”
李子瑜觉得手机发烫,捏也捏不住,他对着话筒宣誓:“我去搞钱,马上马上!”
二
周五大中午,老秦带个福建苗木老板到茶馆和李子瑜夫妻见面。这福建老板矮矮小小,一个光溜溜肉脑袋塞在天蓝色劳动布衣服里,竟然还戴两只深蓝袖套;眼窝儿抠抠,眼珠贼亮。
“老板好!老板娘好!”他抢在老秦前头招呼走进茶馆来的李家夫妻。
“我不是老板,她也不是我娘,是我太太。”李子瑜幽默地说。
老秦哈哈一笑:“坐坐坐!李先生李太太要种树,不是种花,这位是我经营苗木的朋友杨老板。”
杨老板唉了一声:“我的树都是武夷山运过来的。”
“服务员,”李子瑜喊,“点单!”他看看老秦和杨老板:“两位朋友喝什么?”
老秦和杨老板一起点了一壶茶,李子瑜要一杯美式咖啡,李太太摇摇头:“我不喝。”
卖花和卖树的男人都不懂对女人献殷勤,见了李子瑜,仿佛李太太就是个配角。杨老板等服务生一转身,就问李子瑜:“李老板到底要什么树?”
李子瑜笑笑,清了清喉咙:“这个,我太太做主。”
李太太推李子瑜一胳膊肘:“坐过去一点,看把我挤得!一点不像个绅士!”她笑得明媚,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李太太展开白纸,原来她已计划好,图是按空地形状画的,底边是房子的南墙南窗,各式各样的树木已定位,组成了一个纸上花园。
李太太白皙细长的手指在图纸上跳舞:“橘子树、金橘树、桃树、梨树、柿树、柠檬树、枇杷树,必须是结果的;至于观赏树么,两棵法国梧桐、两棵木槿、一株丁香、三株紫薇,分别要紫花、红花和白花……”
“不行、不行、不行!”杨老板一挥手,差点打翻服务生送来的茶壶,“老板……娘,这样子点树我们哪里去凑?你只能在我有的树里头挑!”
“嗯?”李太太愣住了,小脸盘从诗意盎然变成一脸不屑,“听不懂!”
老秦方才暗暗吩咐服务生多加一只茶杯,他知道加茶杯要多收钱的。现在他接过刚送来的茶杯,特意拿热茶先洗烫一下,泼掉,再倒上茶水放在没点饮料的李太太面前:“李太太别见怪哦,我们干绿化的都是些粗人,杨老板也是不会说话的。苗木市场不发达,你点的树种多,要一点点去找全。先看看杨老板现成的树有你要的不?”
李子瑜点点头,问杨老板:“你手里有啥树?”
“你们喜欢果树?杨梅树要不要?我有几棵大的。另外,有芦柑、橘子和石榴要不要?”杨老板拍胸脯,“这些我苗圃里就有,你要,立马就可以给你送过来,种好!”
李太太脸色转圜些,轻声对老公说:“杨梅和芦柑倒是好。”
老秦眼神在李先生李太太脸上转,看得仔细,他笑笑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也不要听杨老板瞎话三千,李先生跟李太太找个时间,亲自到杨兄苗圃看一看,当场决定吧?喜欢就选,不喜欢再说。如何?”
他转脸对杨老板说:“杨梅是浙江杨梅还是福建杨梅?芦柑结出来是甜是酸?这些你都要讲清楚。我们街坊邻里,你要招呼好,给我面子!”
杨老板点头的工夫,老秦站起来走开。杨老板看着李子瑜,不看李太太:“其实,种那么多果树不好!果子多了招鸟,鸟吃一半人吃一半,都是鸟吃剩的。”
老秦回来坐下,听李太太正逮住了杨老板说原则:“你有的树,好的我们也愿意挑;我们要的树,你帮我们去找,配齐了,适当多收点辛苦费好了!”
杨老板还要扯什么,老秦一句话关掉他频道:“老杨,树和人不光是一场买卖,要看缘分的,这个不比买花花草草。不必多说了,照着李太太的意思,我们尽力而为好了!”
李子瑜点头,喊服务生埋单,服务生指指老秦:“这位先生已经付过款了!”
“这怎么可以?”李太太不依,“是我们麻烦您。”
老秦愉快地笑着:“街坊邻居,称不上麻烦。你们双方各称所愿,我就放心了!”
李太太不好意思:“您热心,事成之后要感谢。”
老秦摇手,一只手掌粗大厚实,气血粉红:“哪里,哪里!不用,不用。我说过的,现在已经不追求高度了,人生是有宽度的!”
“啥?”李子瑜看看太太,不解。太太使个眼色,先顾着和老秦、杨老板道别。老秦一走远,她把老秦说了两次的“高度宽度”告诉了老公。夫妻俩一起笑得喷饭:“啥?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老秦够逗的!”
正要回家,丽莎手机响,一接电话,俏丽的脸苦恼成酸瓜。她看看李子瑜:“我妈和我爸又闹起来啦!”
“为啥?”李子瑜也牙酸,手摸了摸脸。
“还不是我爸老毛病犯了?!”丽莎说,“又从马路上捡破烂回家,妈嫌他脏,不让进门。”
“唉,”李子瑜叹气,“一个退休工程师,政府发退休金供着,不缺吃喝不缺钱,偏偏有这爱好!”
李子瑜回所里上班,丽莎回家打开公寓门,心里烦恼怎么调解爹妈。她心不在焉拉扯厅里窗帘挡阳光,眼神落在两只大网纱笼子上。
李子瑜和她一起饲养着一大伙赤眼蜂和螳螂,李子瑜做农业生物防治课题,这是样本种群。丽莎小心翼翼察看了一下网纱,现在的网纱改成了细金属丝材质,螳螂和赤眼蜂都难“越狱”了。春天时曾发生一次事故,小螳螂从卵块里大量孵化出来,出乎意料地细小伶俐,竟然从稍大的网眼里络绎而出;夫妻俩下班回家,呆望满墙满壁粉绿色小虫子,浩浩荡荡……
李子瑜这几天发动到位,通过晚报一个跑郊县新闻的记者朋友,已把这两笼农业益虫预售给了西郊某农业园区。陈所长慷慨批给了李子瑜更多的益虫养殖许可:除赤眼蜂、螳螂之外,李子瑜还获得几种瓢虫和管氏肿腿蜂的饲养权。特别是管氏肿腿蜂,这可是天牛克星。陈所长说要研究市郊别墅新需求,主要需求就是本地星天牛和褐天牛的防治。天牛善于钻入刚移植的树木内芯,趁着树挪了地方虚弱,拼命产仔糟蹋。别墅区绿化公司包括私人住户都对无污染的昆虫天敌有旺盛需求。
陈所长监督李子瑜的昆虫养殖,不过,他只要保证研究所需数目,其他随李子瑜自由处置,算作他的新福利,帮衬他还本付息。
丽莎拨了父母家电话,话筒那头立刻传来妈妈和爸爸吵架的声音,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激动得不行。妈妈对她说:“你爸拖回家一只脏兮兮破柜子,家里哪有地方放这种垃圾?”丽莎说:“你让爸听我电话!”
老先生接了电话,一个劲儿说:“这柜子修一修挺好的,我有用。”
丽莎“嗯”了一声,平平静静地问她爸:“家里柜子满了?你捡回来的柜子装啥?”
老头说:“暂时心里还没谱,不过,放着就好,慢慢我会想出用处来的。”
丽莎说:“爸爸,问题是妈妈嫌这东西脏,是破烂。我们家不至于要捡破烂过日子吧?你缺柜子,我替你买新的。我刚按揭了新房,要还本付息,手里紧,靠李子瑜养虫子挣点钱呢。要不,我们把房子退了,把钱省下来都给你?你买新柜子吧,爱买几个就几个,我就继续住这旧公寓、小房子……”
她说着说着泪水就浸了脸,带了哭音。话筒对面没了声音,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突然妈妈就在话筒里喊她:“好了好了,你爸出去扔垃圾了!还是你行,老头子只听你的话!”
丽莎啪嗒一声挂了电话,心里还在翻腾,自己呜呜哭几声,没伤心,只是委屈。
她跑到螳螂笼子前,想扔一些面包虫进去喂手指头大的幼螳螂,忽然尖叫起来:笼子里螳螂内讧,互相厮打个天翻地覆,好几只幼螳螂被对手咬死了;胜利者都是生番,竟然同类相食,咔嚓咔嚓吃小伙伴的脑袋身子……
晚上聚餐时李子瑜先和大家一起兴奋尖叫了一会儿,真有童年再现的短暂感觉。尽管一张张长大的脸上满是聪敏智慧,视觉上却和记忆中傻乎乎的小脸盘重合了。倒是老师从大美女变成了老太太,端庄慈祥,从成熟走向超凡脱俗……
李子瑜第一个返回成年,他从撤下冷盘上热炒时起就悄悄冷眼旁观。班里的女生都是长期住在市中心黄金区域的少妇,跟她们的妈妈、外婆一样,个个懂嫁人的奥秘,当下都成了挎个手袋逛世界的好太太。没人俗气地谈钱谈房子,一个劲儿互相夸皮肤好、气色好,交流保养功夫;男生倒不让李子瑜窘迫,一个赛一个面镌入世之霜、口吐鄙俗之好,头上都有老板,膝下缠绕鼻涕小子,今天有缘聚会,半为胡吃海喝……
这么一对照,李子瑜庆幸选择了昆虫,还保持着纯天然。老师在美国生活了很久,她称呼李子瑜为“自然学家”,让李子瑜有一种仍然滞留在象牙塔中的安全感和自得。
这时,他忽然在觥筹交错的气氛里想起了新房的那一亩空地。他想象这地种了果树、铺上草皮的模样,心头一阵发热。被想象出的葱茏一拥抱,觉得离污浊世界更远些,有一个类似伊甸园的空间让他躲避。其实,他并非因为比那些跳槽的研究员更清高而留在昆虫所,他是比他们更有洁癖,害怕去和世界厮混。当个“自然学家”吧,多好!昆虫虽丑陋,却还清洁。
李子瑜欢欢乐乐跳起身敬了老师一杯酒,又和男生女生干了几杯,席散出来,有些晕晕乎乎。金高星自告奋勇送老师回宾馆(老师在华盛顿拥有两套大宅,上海已没房子),见李子瑜没车,说:“来来,上车,一起陪老师回宾馆,然后我俩再去喝一杯!”
跟老师道别后,李子瑜不愿再喝酒,但接受金高星送他到家。路上,两人七七八八乱聊,聊得两个共识:一是还好当初年纪小没发育,跟同班女生没瓜葛,否则,今天看她们这么会嫁,一定伤心;二是金高星有时还接绿化工程,如有病虫害,尽管找李子瑜免费咨询。李子瑜埋下伏笔:“除了昆虫本身,其他都不收费。”
三
银行手续办完,售楼处把单元钥匙给了李子瑜;关于空地使用权的协议,双方也签字画押互换保存了。售楼处女经理体贴地对李子瑜说:“能行的方便我们都为客户争取。过两年,谁也忘了什么是什么、哪里是哪里,您尽管享受田园生活吧!”
李子瑜想想,也是,谁没事惦记小区死角一方隙地呢?他心里愉快得发亮。
杨老板是个黏人家伙,他主动给李子瑜来了三次电话。最后约了后一天下午两点在昆虫所门口见。
后一天下午本来无事,在搭伙的园林局食堂吃过午饭,李子瑜照例和老陈所长摆开象棋杀杀正午的慵懒。老陈每被李子瑜吃掉一个炮或车,就叹息:“输棋子也比睡午觉好啊!脑子越歇着越糨糊啊!”
输了一局赢了一局,李子瑜推开棋枰要走,陈所长说:“小李再杀一局吧,首先是分个输赢,其次我有个搞现代农场的朋友要来,你想不想卖点虫子给他?”
李子瑜看看手表,犹豫说:“您朋友几点来?两点有人在所门口等我。”
老陈和李子瑜又杀开了第三局,李子瑜心不在焉,很快就一败涂地。离两点还有十五分钟,杨老板已愣生生打他手机:“我们到了,就在门口!”
李子瑜想等到两点整下去,杨老板好比一个被人约在风月场所门口见面的良家妇女,把打电话催促当成了表达个人尊严的唯一手段:“门口不好停车哟,李老板!”
李子瑜想想有点胸闷。老陈所长的朋友来,所长当面一开口,肯定要买点虫去的。这个杨老板,直到现在也说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对路的苗木,做起生意却一点人情世故不讲。这种粗人,一辈子不懂前戏是啥!
李子瑜没好气地跑出门,目瞪口呆:杨老板裤腿卷在膝盖,破皮鞋蒙着豆腐干厚的黄泥巴;衬衣一半塞裤腰里,一半垂在外头,纽扣扣错了,黑茸茸胸毛露出端倪……他有点生气地盯着李子瑜看:“这啥重要地方哟?门卫把我们当叫花子撵!”
李子瑜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光一延伸,更倒吸一口气:这什么车?但见一辆黑乎乎小车。前头撞瘪了,像螺蛳壳子开口一个坑;后盖往天上掀直,犹如骚猫翘尾巴;后备厢里塞满割下来的香樟枝条,被太阳晒蔫掉;小车车窗露出三两只蓬松的脑袋,睡眼惺忪几对灰黑眸子瞪他……
李子瑜在螺蛳壳般的凹坑前仔细看了看,拉开车门坐到缀了很多枯叶的副驾驶座上。他只觉一阵离心力,杨老板哈哈一笑,疾速把车开出了昆虫所门前的圆环路。李子瑜板着脸不出声,手伸到右肩后摸到保险带,往左边拉,后座上有人嘻嘻笑。李子瑜伸手往屁股旁摸了又摸,竟没有保险带的插座!杨老板看看他:“李老板,没有事,我是老司机,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让它休息休息!”
后座嬉笑得厉害,杨老板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搭在李子瑜椅背上,回过头讲:“笑个屁!问李老板好!”他疾回头,看见前方收费站,一个刹车滑过去碰了木栏杆,眼神和收费员对上了:“看什么看?你隔离带上的冬青都是老子栽的,过路费找别人收!”
杨老板驾车在高速上疾驶,好像不是坐破轿车,而是骑在扫把上飞。他又不像巫师,一点静气没有,老动头转颈子,往后看,往左右看,脚在油门和刹车间乱打拍子,叫李子瑜心烦。
车颠颠跳跳,吱一声停在一个灰土大门里头的土坡下,到了。杨老板递给李子瑜一把红绳,说:“到处看看,看中哪棵,在树枝上绑个红结。”
李子瑜鼻子低哼一声,打量灰土多过绿叶的杨家“苗圃”。与其说这是个苗圃,不如说是被绑架的树木到达终点前的驿站。树倒不少,远处还有一排合抱的白果树,不过棵棵吃了刀子,不是锯华盖,就是断手脚,树干上包着厚厚的黄稻草……正有人拿橡胶水管,不惜水费往根包上浇……
哪有李太太要的那种娇小玲珑能结果的美树佳木?李子瑜肚里升起无名火:这不是把人骗荒地来了吗?
杨老板一个转身又跑回来,递给李子瑜几只黄艳艳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就是好看。接过手来冰冰凉,原来是放冰箱里冻上的。
“不是给你吃,是让你看的。”杨老板胸有成竹,“这是我的芦柑树去年结的果子,货真价实八卦芦柑!”
杨老板跳到刚浇灌过、湿得冒泥浆的土坡上,毫不迟疑往树丛里钻,两只手左右撩开干干的树枝:“你来!你来!看这芦柑树!”
一棵美得让人猝不及防的绿树映在眼里,陈年的墨绿叶子衬托今春新发的嫩绿,白色带黄蕊的鲜花正怒放,一股浓香扑来,灌进李子瑜心脾,顿时世界亮了些许……
杨老板伸出手指,在树冠上漫不经心乱揪嫩芽,放到人中上嗅。李子瑜忽然矜持地伸出手,拦住了杨老板:“别乱采,要是我买了,这树就是我的。别搞得乱七八糟!”
杨老板躬起身子往后跳开三丈:“不碰,我不碰!”他喜上眉梢,“李老板喜欢芦柑,那边还有一棵,跟这棵是一起运来的!”
“价钱都没问怎么买?”李子瑜恢复了冷冰冰的脸,“你叫我一万声老板,我还是没什么钱。”
“好说好说,李老板再看看别的。看齐了我给你个惊喜价!”杨老板手指顺话音一指,李子瑜扭头望去,一株三四米高的大石榴,上头浓绿,红色光亮的花骨朵儿缀成花边……
不一会儿,杨老板成了个真正的魔术师,从他灰头土脸叫人生厌的园子里,七拉八扯变出了好些果树,有些长得还真神气呢!李子瑜撇撇嘴:“这些树考虑是可以考虑的,但价格是我老婆管控的,贵了就不买,杨老板你看着开价吧!”
杨老板看着李子瑜在芦柑树和石榴树下不停打转转,他拍拍手:“这些树都不贵,可是,你一棵大树生意不给我做,我也不能把这些便宜树卖给你。”
“大树,啥大树?”李子瑜吃惊地问。
杨老板小小身板突然挺起来,手指一挥,指着远处的白果树和一群李子瑜不认识的高树:“那是我的主营业务!”
还什么主营业务?糊弄谁?李子瑜撇撇嘴:“杨老板,你厉害!小树搭卖大树,当我冲头!你有主营业务,我就没有?我不来看树,我还谈上一客户呢!”
李子瑜转身就走,杨老板不言不语站在树下看他背影,堪堪李子瑜走到大门口,要自己摸出去找路回家,杨老板大喝一声:“李老板,站住!”
“八卦芦柑,好货!八百元一棵卖给你!大石榴,一千两百元,结出的果子好吃得要命!那棵开花像下雪、挂果香喷喷的梨树,只要你六百元……可以了吧?”
李子瑜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既然你爽气,我也为你着想,你的大树有结果的吗?白果不是水果,我不感兴趣。”
“我有四棵大杨梅,福建杨梅!”杨老板高高兴兴,从土坡上蹦到路面来,顿顿脚,扬起一阵灰雾,“你挑一棵两棵去?”
“啥价钱?”李子瑜竖起一只手,挡在矮小的杨老板面前:“我们没什么预算!”
“先看树,看看树多粗!”杨老板委屈地咕哝一句,“开口都说自己是穷光蛋,好不容易掏点小钱,全要吴刚的桂花树!”
“你唠叨个啥?”李子瑜被说得笑了,“你个荒坡野林子,还吴刚的桂花树呢,半夜里的嫦娥都是狐狸精!”
杨老板也不笑,带路乱走,突然停下来,指着东面小路边四根砍了头、修掉大枝、裹成重伤员的木头,木头上病恹恹冒着一簇簇绿枝叶:“看!好东西!”
“好东西?”李子瑜忍不住撇嘴,“杨老板,这杀得只剩树桩的东西谁要?”他本想说这是戚夫人的人彘,想想对牛弹琴,这种幽默可以不必。
“李老板,如果这几棵杨梅树没杀头,好好种在园子里结果子,你看值多少钱?”杨老板问。
李子瑜看看那么粗的树桩,至少也有五六十年树龄,叹口气:“你们也真是下得了手,这几十年的树放在山里多好,硬要搬出山挣钱,反害死了它!”
杨老板不屈不挠:“树长好了,值多少?”
李子瑜说:“任你值三五万,现在这半死不活,也是没人要的!”
杨老板眼珠子一亮:“李老板是个识货的人!本来值三五万,养着养着,过几年长好了,长出树冠子,结果了,还是值好几万的!现在好比股票跌到没人要,李老板有眼色,四千元一棵我包种包活!”
李子瑜眼前闪过一棵大杨梅树,墨绿色树冠,叶子挺拔修长,夏天开始的时候枝叶窝窝里冒出黑红黑红的果子,叫人嘴里又酸又甜流口水。他用力摇摇头,驱赶那种想象,对杨老板说:“包种包活?啥意思?”
杨老板把衬衣扣子一解,露出一身毛:“这个我不说打包票的话。我给你种下,第一个月我隔三五天来浇水,不用你管。第二个月起,李老板你每三天用水管子给树浇个透,秋冬天基本每周浇一次。我包你一年,一年里树不长新叶新枝,我全额退款。”
李子瑜不言语,摸着下巴。
杨老板搔胸脯说:“因为让你浇水辛苦,我再让五百元,三千五一棵!”
李子瑜一闭眼:“那就要一棵试试!”
“一棵?”杨老板冷笑一声,“杨梅树哪有只种一棵的?雌雄异株哟,蜜蜂传粉!”
李子瑜跑一边跟太太通电话,讲了好半天,回来告诉杨老板:“我们不懂树,我们也没人家的预算,你卖这几棵小树,我就要了。杨梅树这么贵,我们想想再说。杨老板,有车就送我去附近地铁站,没车帮我喊辆出租,我回了。”
“你看你,你看你。”杨老板顿脚说,“不就是一棵杨梅树么!”
他看定了李子瑜:“这么办吧!杨梅树你就挑一棵,算你三千五。加上那几棵小果树,总共六千九。钱也不急着付,我今天就给你拉过去种下了,我是急性子,赚不到钱!”
李子瑜吓一跳:“今天就种?”
“为啥不种?有人有车,我们正好送你回去。树都打过土球,一抬就走,方便得很!”
李子瑜眼睛里忽然看见新房子那块地里长出了果树,这幅景象叫他心头发热。他看看四周,特意远眺一下石榴和八卦芦柑,脱口而出:“种完了我手里有两千,先付你当定金。其他分期付款,你得包种包活!”
“行了!”杨老板跳起来,“今天给两千。过半年我再来拿两千五,一年后收齐余款!”
四
丽莎上午十点多就来了父母家,本想好好和老爸说说心里话,说完去做个头发、喝杯咖啡、慢慢逛超市、买菜回家,等李子瑜吃晚饭。
可到了父母家,只老娘一个人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娘头发蓬松,瘦得像一缕烟,茶几上放着没吃完的油条和豆浆。
“姆妈,阿爸人呢?”丽莎心里起烦。
“一早跑出去瞎逛,回来吃了早饭,我让他在家里歇歇,他说有人发鸡蛋召集老年人讲保健,又兴冲冲跑出去啦!”老娘撇撇薄薄的嘴唇。
“发鸡蛋?你们缺鸡蛋?那些保健品店都是骗子!”丽莎声音里带着怨气。
“我们哪里缺鸡蛋?你爸爸知道那些人是骗子,也已经让人骗过好几回啦。不过,他忍不住还要去!”老娘淡淡地说,“我劝过了,劝不住!”
“骗子真可恨,骗子到处是,骗子没人管!”丽莎绝望地感叹。
“电视里,骗子还坐办公室开会呢,年终报告做做,还有行业协会。笑死人!”老娘清清淡淡不生气,一脸鄙夷,“要骗我就不可能,只能骗骗你爸!”
娘和女儿苦笑起来,坐下来唠家常,等老头子和骗子纠缠完回家吃午饭。
丽莎告诉了老娘新房子按揭的安排,也提到了屋后那片隙地,还说地已经签过协议,围上了栅栏。
老娘点点头:“种点草花吧?树那么贵,种下去,万一有人要这块地呢?”
“我们有协议书!”丽莎尖叫,“再说,谁会看上角落里的一块荒地呀?反正是绿化,我们绿化也一样的嘛!”
“是的是的,不要担心!”老娘心疼女儿,“我随便说说,大部分都是乱说!万一要有啥,你们也别放心上,几棵树而已,都是风景,拿来看看的。”
“不至于有啥,姆妈!”丽莎脱口而出,听不得老娘远虑。
“不是到处有骗子嘛,售楼处的协议有啥用!”老娘还是咕哝了最后一句。
门外传来喘气声和钥匙的哗啦声,丽莎喊声“阿爸”,打开门。老头“唔”了一下,手里塑料袋子不由往身后藏。
丽莎只做不知道,进厨房帮老娘弄午饭。手巧就是手巧,冰箱里七七八八的存货也立马开出四菜一汤。一家人围桌吃饭,丽莎给老爸搛了好些菜:“阿爸,最近你们自己多保重,我和子瑜负担重得很,刚按揭了新房子,要到处去想办法挣钱,但愿你和姆妈一切平安,我们多少也放心点。”
老头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停,问:“子瑜爸妈身体还好?”
“他爸他妈乖乖的,有病吃药,无事不出门,不给子瑜添麻烦。”丽莎一字一句。
老头点点头:“没事你就回去吧。你们家家务多,别在这儿耽搁了!”
只听角落一声冷笑,丽莎转头看去,老娘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脸上好不以为然。
“姆妈干吗这么笑?”丽莎看看老娘,又看看老爸。老爸讪讪的,一个劲儿说:“你回去吧,回去吧!”
丽莎倒要问出个究竟,她委委屈屈问:“你们跟我打啥哑谜?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们,一转身你们又闹个一塌糊涂,我又得跑来!我忙死了呀!”
老娘说:“你问我干啥,问你阿爸,去你阿爸房间坐坐!”
丽莎愣了愣,跑进阿爸房间。一拉开大衣橱,吓得叫起来,里面都是捡来没洗干净的破烂;低头看他床底,不得了更吓人,人家扔掉的荒唐旧东西都在这里聚会!
才要发小姐脾气,李子瑜打电话来说杨老板的树,其他听听可以,可是轮到价格昂贵的大树,听上去就是坑了。丽莎正没好气,对老公说:“别听他花言巧语!男人都有当骗子的本领,是个爸还要骗女儿!这个杨老板更明显。赶紧回家,我们另想办法找树,小树是渔钩,后面就是咬你的。”
放下电话,看见老爸一张尴尬面孔,丽莎带哭音说:“阿爸,你可是答应过我不往家里拖破烂的哟!”
跟所有一肚子气的女儿一样,还没出父母家门,丽莎就悄悄联系了闺密毕娜娜。毕娜娜在市中心高楼里上班,给外国人当公关经理,她听清楚丽莎生气了,安慰她说:“来来,到我楼里喝咖啡!我就算找借口骗老板,也要出来会你!”
丽莎满意地笑了:“这个世界,到处是骗子!”
“骗比杀人放火好!”毕娜娜哈哈笑,“日行一小恶,善哉善哉!”
丽莎为了见毕娜娜,连乘地铁都嫌慢,招手就叫了辆出租:“师傅,淮海中路香港广场哦,麻烦你车稳一点,我头晕。还有,开开空调好不好?天气不算热,马路上尾气吃不消!”
司机没言没语,一一照办。丽莎叹口气,掏出彩妆盒,对着小镜子看看自己,补补腮红……
丽莎翻看手机,手指停在李子瑜名字上,摁了下去:“老公,晚上我不烧饭啦,我在淮海路,到光明村买点熟食和肉包,随便打发一顿好?你回家先翻翻冰箱,做一个汤……”
“啥啥啥?你在新房子后头地里种树?杨老板带着人现在就种?”丽莎晕了,不是因为出租车不稳,是因为李子瑜没请示就办了这件冒冒失失的事。
她听见李子瑜解释:“杨老板的人效率挺高,现在小树都按照我的意思找好位置种下去了,正在嘿哟哟抬大杨梅树,正对着我们的窗户,靠在河道那头。喂,杨老板!逆时针再转回来一点,好好,好,就这样落下去!”
“李子瑜,你知不知道‘效率’可能是‘魔鬼’的别名?”丽莎眼前浮现出那个小头小脑没气质的杨老板,怎么想怎么觉得有诈。这可是个骗子社会!
老公没回答。他经常这样拿着手机不说话,也不敢一下子挂断丽莎电话。
“李子瑜,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树买贵了吧?”丽莎说“,杨老板急成这样子,他又不是快递公司!呵呵,一定占了你好大便宜,当场吃定你这傻瓜,免得夜长梦多……”
李子瑜没像往常憋着不响,此刻他在手机里嘿嘿笑了:“杨老板怕我一回家,耳根软,生意办不成,就急着来了。你想想,是谁催着我把树种下去?谁说树下了地,地就和我们有了关系?老婆,孰轻孰重你明白?放心,杨老板包种包活,现在只收定金,余款半年一年后收。”
丽莎笑说:“李子瑜,你这傻瓜倒不傻的!也好!记得回家吃晚饭!”
李子瑜路上跳下车买了几包烟给杨老板和他的工人,搞绿化的这些人宁愿抽红双喜也不碰万宝路,李子瑜给自己买了白万,红万太凶。
现在他靠在表舅搞起来的木栅栏上,点燃一支万宝路,眯眼睛看突然生出来的几抹绿:两棵八卦芦柑种在隙地靠近房子地方,李子瑜特地跑到毛坯房里面,从将来可能放沙发的角落往外眺望,决定了芦柑落脚的两个位置。他希望以后整个秋天都可以从房间里看见黄澄澄的芦柑挂枝头,那样,心里必定有暖暖的酸甜滋味;石榴树也种在靠近房子的地方,从书房窗户看出去,正看见红石榴花儿和红艳艳的石榴果。不过,石榴树突然让李子瑜涌起一阵担心:石榴花儿红,楼上邻居俯视下来,会不会嫉妒他的花园呢?照道理,他们应该可以随意到房后隙地上散步看河的呀?如今,地让一楼圈了,他们会不会闹情绪?
白梨花远观才好看,李子瑜让杨老板把梨树种到河边;杨梅树离梨树远一点,靠近小区公共绿化地……
杨老板和几个工人卷着裤腿,赤脚踩在泥里,已笃笃定定在给树浇“定根水”。杨老板叼着烟,吆喝工人,又朝李子瑜招手。
李子瑜走过去,杨老板叮嘱说:“从今天算起一个月,我跑远路来浇树。李老板你记得去买好水管,第二个月起就要麻烦你自己照看了。这些树都是好树,说起来我是个卖树的,心里把树都当自己孩子呢!你照看勤快些,别让树枯死。树枯死是罪过的,对宅第风水也有影响。”
李子瑜吃一惊:这杨老板怎么看也看不出有慈母心,怎么这会儿说出卖儿卖女的话来?他狐疑地偷看一眼杨老板的脸色,只见一面孔油汗遮不住一面孔得意,正像一幅幸福劳动者的宣传画,哪有黛玉葬花的忧色?
杨老板见李子瑜默然,就继续说:“树已经是你的了,爱惜是你的事。不要省水费,刚移植的树没长好根,就靠人喂水。我已经拆了土包,水浇到位,树根就往地里伸了。其他树少浇水问题不大,这棵大杨梅一定要浇好浇足,你看,我在树干上包了草绳,是保湿的,你不要拆掉绳子,每次都往绳圈上多喷水……”
李子瑜明白自己添了件麻烦事,要时常跑来新房子当浇水工,这个活儿只有他来做,别人是不肯代劳的。
大伙儿收工,一个个穿上鞋子,翻出栅栏,把水管子卷起来,放在李家水龙头下。李子瑜回头一看,心里舒服:种了树的地,仿佛接受了彩礼的闺女,和他李子瑜有了说不清楚的一种温情。
他坐上车,杨老板带他到附近地铁站,他把两千元钱放在杨老板驾驶座上;杨老板跷起一双半干不湿的毛脚,在卷起的裤腿上写收条:今收到李老板苗木定金2000元整。杨有德。
“原来你叫有德!”李子瑜笑笑,“有德兄,树都能活吧?千万不要让我当了浇水长工,最后树还死掉哦!”
杨老板硬生生把小身板转九十度对着李子瑜:“这树要是水浇不活,你把我头拧下来,当板凳坐!”
后排工人齐笑,李子瑜尴尬地把脸转开,看着窗外:“这种板凳硌屁股。你开玩笑了!”
丽莎坐进大厦三楼咖啡店,看着毕娜娜穿西服套裙笑眯眯走来,这女人细瘦细瘦白得像瓷砖,身材娇小。
“白领丽人!”丽莎站起来笑说。
“优雅主妇深谷幽兰!”毕娜娜多送四个字。
从小在弄堂里一起腻大的两个女人点的咖啡都是黑油油的热美式。
“我心情不大好。”丽莎诉苦了,“阿爸老糊涂了,现在哪里还像工程师,往屋里拾垃圾呀!”
“爷叔怎么会这样?”毕娜娜夸张地捂住嘴“,当年他好帅哟!大工程师,一身白衬衣,胸口口袋插三支钢笔,讲话一是一二是二!”
戏话说尽,回正经话题。
“这是一种病么?年纪一大把了,忽然不要卫生爱上破烂了?还有还有,明明知道社会上骗子成堆,专打老年人主意,却情不自禁天天去和骗子谈心?这不是脑袋里生病了是啥?”丽莎皱紧了瓜子脸,一口接一口抿苦咖啡。
“什么都可以选择,爹妈没法选择,你就认了吧!”娜娜咧嘴一笑“,说说好事吧!这年头好事太少,别人的好事又往往是自己的毒药。你的好事,我还不嫉妒,说些来让姑奶奶高兴高兴!”
丽莎“嘁”一声“:哪有啥好事?好不容易摇号买个房,还有个箱式变压站堵在墙边上,吓不死人!”
这么一开口,娜娜马上掌握了李子瑜养虫还贷款的笑话和空地上种树圈地的创意。娜娜大口大口喝着咖啡,跷起大拇指:“阿姐,阿姐,小妹佩服佩服!智慧就是生产力!”
丽莎呸一声:“就是你,我才说说真心话。一堆砖头水泥卖给我们,把我们下半辈子圈在贷款上,成了银行吃定的冤大头啦!一块没人在意的荒地,我们花钱绿化,顶多看看风景,实惠一点没有,永远倒贴!”
“说到底是一个私家花园呀!你想想,你花的公寓钱,住的花园别墅。你这福分,别人修几世修不到!”娜娜想了想,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忽然喊叫起来:“哎呀呀,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我嫉妒死了!嫉妒死了!我咬你一口的心都有!”
两个女人痴笑着又跑去买蛋糕,这回是丽莎请娜娜:“吃吧,吃吧!小乖乖!吃了堵上你的嘴……”
丽莎认真说:“其实,尽管有什么协议书,我还没蠢到当真。不过,谁要把这块地从我嘴里挖出去,也没那么容易。我和李子瑜,虽然穷,虽然只是农学院毕业的四眼儿,豁出命也要保卫自己家园的。树已经种下去,这地就和我们密不可分了!”
“万一邻居要游园,你总不能拒人于园外吧?”毕娜娜忽然挑起眉毛看丽莎。
“啥?我们已经把地用木栅栏圈起来了。”丽莎喃喃答道。
还没等娜娜接嘴,她已经想明白了:“哦!你说得对。邻居要走到河边看看河,是合理的哟!我们圈得过头了点,回头把河堤那里让点出来……不对,李子瑜今天在种树,不会种在河堤边吧?”
毕娜娜露出一个坏坏的笑:“依我看,要圈就圈到底!邻居么,我有好办法。到时候,我帮你去笼络!你花点小钱,逢年过节请他们到家里赏花喝酒,小恩小惠小礼貌,这些小市民才不会同你计较一块绿化地!有雅兴不会去公园?”
“也是哦!”丽莎摇摇头,“说这些还早。现在骗子多,卖花卖树连个正规市场也没有,这里头水太深,我和李子瑜现在为这发愁呢!今天花了好几千,才稀稀拉拉种几棵,还不知道能不能活。”
“阿姐,这有何难?你找我喝咖啡喝对了!”毕娜娜神秘地眨眨眼,“小妹有个闺密,她老公就是专业移树的,人家在萧山有两三个十多公顷的苗木场呢!”
“做大买卖呀?!”丽莎又欣喜又失望,“我们这种小打小闹,人家能放在眼里?”
“反正,如果需要就跟我开口。”毕娜娜立起身要走,“我回去上班了,老板可能找我了。你就当这个是备选方案吧!”
两个女人拉拉手,眼睛彼此放电,散了。丽莎挎起包,心里舒畅,高跟鞋敲大理石地面,决定去附近超市买点洋食,没时间去光明村排队买熟菜。
五
李子瑜夫妻怎么聪明也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新小区物业公司电话。物业公司的女经理很会讲话:“李先生李太太噢,我刚刚和售楼处商量过,我们觉得还是打个电话给你们好。我们物业公司和房产公司同一个老板,你们可以信任我的。是这样,我们也没料到反应会这么快,昨天你们一种树,马上就有小区业主来向物业打听了。”
丽莎瞳孔放大,浑身起鸡皮疙瘩,推了李子瑜一把,抢过话筒:“经理你好,具体什么情况?”
“也没什么大不了,”对方又体贴又大方,“人家也就是随便问问,没讲太多。他们以为小区绿化工程还没结束呢!”
“噢!”丽莎松了口气。
“不过,”物业女经理显得加倍客气了,“您是李太太对吧?李太太,我们老板呢,了解情况的,他只希望您们绿化的速度能快些,绿化的密度呢,也参照一下小区公共地段……只有风格大体一致,才不会叫其他业主觉得显眼对吧?否则,有些人喜欢多事,跑来指导我们该怎么绿化小区,我们就有些为难了!”
李子瑜比太太先反应过来,因为他看过现场。他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树木种得太稀了。”
丽莎白他一眼,捏话筒的手跷起兰花指,脸上顿显矜持,对话筒那头慢悠悠地说:“您的意思我们晓得了,饭要一口一口吃,一天工夫造不出罗马的呀!经理你讲对不对啦?我们不好随随便便种的,我们有蓝图的,一点点挑好了苗,会一批批种下去。暂时您先替我们挡一挡好事之徒,我们么,也抓紧点。”
对方听见李太太是明白人,高高兴兴搁下了电话。丽莎抓起木铲把煤气炉上烧煳的荷包蛋一捣,对李子瑜翻个白眼:“李子瑜,你会不会办事?不和老婆商量就办的事,没一件办得好,知不知道?”
李子瑜哑巴吃黄连:“我想快点种下去,价格便宜嘛!”
“世界上有便宜好占的么?”丽莎敲敲煎蛋的平底锅,“你这辈子占的最大便宜就是讨我做老婆!”
李子瑜咧开一张嘴,像是绽口老石榴:“昨天花的可是我的私房钱,我占到啥便宜?那块地的绿化,到底要花多少钱?”
夫妻俩没滋没味咂巴几口没煎蛋的泡饭,就往新房子赶。丽莎远远望见种了树的隙地,不等到得跟前,拉住老公转身就往公共绿地跑。
半小时后夫妻俩翻过栅栏,跑到杨梅树跟前。
丽莎上上下下打量裹了一身麻绳的杨梅树树干,伸手摸摸枝杈间畏畏缩缩几片绿叶:“树干倒真是蛮粗,砍成这样,得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
李子瑜答非所问:“公共绿地种那么多树倒真没想到,照这个标准,这块地的绿化没十来万可办不下来!”
丽莎没声响,她微微张开了嘴,对着河道远望。当家的可是女人,十来万?岂有此理!
李子瑜不出声了,他弯下腰,手指灵活地翻着泥土,突然逮住了一只甲虫。他又恨恨抛开了甲虫,嘴里低低咒骂一句。
丽莎扭脸看李子瑜一眼,过一会儿,她又这么看他一眼。
李子瑜试探着问:“算了?这地我们别要了吧?我去电力局托托关系,让他们把厢式变电站迁远点?”
“问过了,迁箱变更要花大钱的。”丽莎笑笑。
李子瑜脸上肌肉泛起一阵微小的连锁运动,他手插进口袋,下意识地摸了一遍。
丽莎温柔地捏住李子瑜的细胳膊:“老公,别伤心!面包会有的,大树也会有的。这块地才是一切的关键!我们已经把这大便宜吞到肚子里了,我不傻,我才不愿吐出来!树种得越大越多,这地和我们关系越深;钱花下去越多越肉疼,我们和这块地越有感情!”
“你疯了?”李子瑜惊跳起来,“不要冲动!”
“冲动个屁!”丽莎满脸发红,“你胆子小,让我来。我有办法!”
李子瑜留守看家喂虫,丽莎约了毕娜娜,高铁先到杭州,再转萧山来了。
出租车开过湘湖,马上就要到达苗木基地,毕娜娜捅捅丽莎:“李子瑜放心让你做主?本小姐请了年假陪你,可不是来玩的!”
丽莎看看毕娜娜:“你还不知道我?我不也是弄堂里出来的?你以为他基地里种的都是金丝楠木?嘁!”
才下出租车,一个胖妇人就圆球般滚过来,一把抱住了毕娜娜,自然,这就是娜娜的浙江闺密了。闺密扯过国字脸的中年老公,介绍给才见面的丽莎。中年男豪爽挥挥手:“闺密的闺密也是闺密,走,吃吃我们湘湖的农家菜!”
苗木老板自己开奔驰,载着老婆闺密团开进湖边农庄。苗木老板点菜堪称简单利落:“好菜摆一桌,白条清蒸,江钩烧汤。”又说:“白酒免了,黄酒不好的不要上桌,温好了,一壶壶上。”
毕娜娜喊:“阿哥,我酒量你知道的,顶多陪你喝一壶。”
苗木老板一笑:“请请丽莎。”
丽莎才要讲话,毕娜娜抢过去:“丽莎从来滴酒不沾的。来点黄瓜汁吧!”
苗木老板脸上发僵:“无酒不欢么,哪能不喝?”
丽莎笑笑,清清脆脆讲了:“谢谢两位盛情招待,把我当朋友。照理是该喝两口敬敬地主,不过我的确从来不碰酒,再说今天是买树,要保持头脑清醒。”
苗木老板打个哈哈:“我这两个苗木场,加起来占地二十多公顷,丽莎小姐看中哪棵就指指,不花力气。价钱么,本来是朋友,平价。喝一壶酒,就再打一次折扣。”
毕娜娜要说话,忍住了,看看丽莎。
丽莎看苗木老板的胖太太,那女人漠然看着碗碟。丽莎说:“平价就好,酒,我不会喝,折扣也不好多要,我不占朋友便宜。”
苗木老板愣了愣,他老婆抬眼看看丽莎,一笑:“我老公爱喝酒,你别见怪。娜娜陪着喝几杯就好,我们俩喝果汁吧?”
毕娜娜发嗲发飙:“会喝的你不让喝?我喝一壶,你也给我一次折扣,我爱给丽莎用是我的事。不然,你喝独酒,没人陪!”
终于午宴就这么开场了,丽莎记得第一筷子大家尝的是萧山萝卜干,后来七大盘八大碟,高潮是上了钱塘江江鲜,就是那白条和江钩,鲜嫩无比。娜娜同苗木老板杯来盏去,喝得起劲,折扣喝到算不过来,苗木老板嘿嘿直笑:“娜娜你个上海狐狸精!都是你的道理!我差不多贴了树,还要倒找你啰!”
司机来接老板娘回去,顺路先送老板和客人进苗圃。丽莎眼尖,指着一排树干光溜溜却结疤的树:“这是紫薇,什么颜色的?我喜欢!”
老板呵呵笑:“你不要太懂!这可是好东西!山里来的野生紫薇!”
“野的?”毕娜娜说,“野的肯定便宜点!”
她闺密苦笑了:“娜娜,手心手背都是姐妹,野生紫薇市场价贵好几倍呢,你还说便宜点?我老公也辛苦的哦!”
“老婆,你的闺密个个狠!”苗木老板大笑起来,嘴里飘散着浓浓酒气。
丽莎只顾睁圆眼睛,又点了红梅、蜡梅、紫玉兰、白玉兰、桃树、枇杷树、柠檬树、金橘树和橙树,最后她睁大眼睛,抬头看着车窗外一排两层楼高的碧树,那上头挂着金色的圆球,好看得不行。
“这是什么东西?好比伊甸园里的果子呢!”她喃喃自语。
“这是香泡。”苗木老板说,“差不多就像文旦树,不过果子小,不那么好吃。”
“很贵吧?”丽莎瞥了一眼苗木老板。
“不贵。”苗木老板听上去很直爽,“政府采购,我开两万元一棵,私人客户,我讨一万五。你是朋友,就一万一棵吧!”
毕娜娜翻白眼:“嘁,当我们是冲头宰?一万两棵还行。”
老板娘笑得直不起腰,她看着他们仨下车,对毕娜娜挥手:“上海见!我先回了,不想看你抢劫我老公的过程。丽莎你尽管挑,我老公卖树,一贯包种包活的,放心。”
老板娘一走,丽莎忽然想起来:“对了,老板,我还要两棵小的法国梧桐。”她生在市中心弄堂里,一推开老虎窗,从小就见梧桐叶和大黑知了。她想念法国梧桐。
“那容易,我不知道法桐搁在哪里,工人一找,肯定找到。我这么大个苗圃,啥树没有?”老板笑得灿烂,“哪天去上海种?”
“越快越好。”丽莎说,“您说个总价吧,我带了定金。”
毕娜娜抢着挥手:“不需要定金,我毕娜娜喝了酒,就是定金。价格么,跟我谈吧!”
丽莎笑嘻嘻推开毕娜娜,对人家苗木老板说:“外面市场上水很深,我不敢去。您这边当我们是朋友,我放心的。您也不要太客气,叫我欠了人情还不起。这里一万元您先留着。”
国字脸的老板以酒后还能展现的最大认真劲说:“保证给你搞好,下周就派车过去。树包活,价格,我只小赚一点,绝不能不给娜娜面子。”
司机赶来送客,丽莎上了车,还回头看那几棵婀娜的紫薇,这婀娜将日日与她相伴了,岂不是件美事?这时刻,手里的一万元付出去了,两手空空了,丽莎觉得对新家的爱,对那块隙地的爱,以及对生活的爱都加深了,心头暖意盎然……
毕娜娜摸摸丽莎手背:“你很有诚意哦!连生意人都有点感动啦!”
丽莎心头的快活流淌出来,顺口对娜娜说:“你以后常常来,同我一起在树底下喝下午茶!”
李子瑜到所里开会前喂了赤眼蜂和螳螂;管氏肿腿蜂成虫已经放入了丽莎特制的透明育蜂木箱,这是一种小小的雌蜂,灵动得像特种兵。它们在十只伏在木屑上的天牛幼虫身上叮叮咬咬,弄得那十只乳黄色“肥猪”非常难受,不断扭动翻滚。每只雌蜂最多可以反复在寄主身上播下近三百枚蜂卵,通过繁育过程,直接消耗并杀死了天牛幼虫。李子瑜亲自动手,在研究所一棵被钻心咬死的无花果树树干里找到这十只敲骨吸髓的天牛幼虫。想到前几年春夏都吃到甜而糯的无花果,他对这肥壮的蛀虫充满了厌恶。现在,这些蛀虫自己成了肿腿蜂的寄主,真是“以其虫之道还治于其虫之身”啊!
说是开课题会,实况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凄凉。老陈所长好比是棵去年结了太多果子的果树,今年在风里头颤。他不停地咳,往他用之不竭的布手绢里吐痰。他只有李子瑜一个课题组组员,他总担心李子瑜心活,也去跳槽,剩下他一个人。一旦这样,往下连科研经费也讨要不到……
“国家课题呀,”老陈叹息重复,“不能砸在我们俩手里。”
“老板,砸就砸了,又不是你我砸的。”李子瑜笑眯眯宽慰他,“经费都给上头骗去了,否则,哪会这么拮据?若经费充足,大家隔三岔五慰劳一下,他们几个何至于要走?听说眼下也都混不好,在私人老板手下,只能拼命干活。比得上我俩天天中午杀两盘潇洒?”
回家歇歇脚,李子瑜坐不住,喂了虫,他又出门。转几次公交车,往新房子来。杨老板恰巧带了人在隙地上浇水,他们没看见李子瑜,正围着杨梅树难看的树桩子说笑,水龙哗哗射在杨梅树干缠绕的圈圈草绳上。见杨老板的人勤谨,李子瑜招呼说:“有德兄懂浇水,不如一直由你们来浇,我宁愿付点费用。”
杨老板见了李子瑜,一愣,说:“浇水只浇这一个月,我们太远,来一次不方便。”他望着靠小区道路的一侧,看着看着,摇摇头;摇了头又看,又摇摇头。李子瑜知道他卖什么关子,就说:“你看出啥?”
杨老板点点头:“这里要是种上一棵大白果树就漂亮了!”
李子瑜扑哧笑了:“有德老兄真是敬业,开口就是卖树。”
杨老板说:“树长在山里,再漂亮,也是棵穷树。我把树挖到城里来,种到有钱人家里,树也沾一身福气。”
李子瑜摆摆手:“我是城里的穷人,简称房奴。这树倒和我们自己无关,我们一辈子很快过去,树会越长越高。”
杨老板说:“种棵白果树吧!秋天一树的果子,看了好看,烘一烘吃,喷香。”
“你那些大白果树我见过,”李子瑜摆手,“我一棵也买不起。”
杨老板眨眼如黄蜂扇翅:“不是那些!我家乡刚运来一棵半大不小的,正合适李先生你府上。”
“半大不小我还是买不起。”李子瑜想起自己被老婆训斥,立刻想换个话题。
“你买得起。”杨老板一字一句说,“因为我想给你个优惠,不多要你的钱。”
“呵呵,”李子瑜笑了,“有德老兄,天下没无缘无故的爱。你为啥一定要给我优惠呢?”
杨老板叹口气,卷起的裤腿掉了下来,他也不管:“你们城里人就是精明,吃颗糖都先看保质期。我,实话实说吧!”
他拍一拍大腿:“那棵树是我姑妈的妯娌她小叔子家的,因为一直靠墙种着,所以有点朝一边弯呢!我在其他地方很难出手,刚才我一看,李先生这块地的西边角落,后面靠着小区的柏树嘛,往这里一栽,正好看不出树弯呢!”
李子瑜看看他指的角落,的确,那里种棵白果也不赖,于是,他说:“那又怎样?我没钱,还是买不起。”
“你买得起。”杨老板说,“因为我要优惠,优惠就是为了卖给你,所以,你买得起。”
杨老板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手机,给李子瑜看照片:一棵七八米高的大白果,枝叶都偏向一侧,树干不比隙地上这棵杨梅细多少。样子挺神气繁茂。要是比画到隙地西边这个角落,秋天叶一黄,煞是好看。
李子瑜忽然想起丽莎,就摇摇头:“我太太不会要的。算了吧!”
杨老板眼里刚刚开出的小花蔫了,他不甘休:“男人做买卖,跟女人有啥关系?”
李子瑜不舒服地看他一眼:“我们城里人怕老婆好吧?尊重妇女,这是你不能明白的。”
杨老板咽一口唾沫:“我怎么不明白?你们是文明人,我们是蛮子。我这棵树就送了你好了!”
李子瑜笑了。他拨通了丽莎的电话:“老婆,我在新房子,杨老板来浇水,他有棵白果树,简直要送了我……”
丽莎心情不错,正和毕娜娜边喝下午茶边等回程的车,她打断李子瑜:“啰唆点啥?我在萧山差不多把树买齐了。你实在想要,也行,顶多一千元。”
李子瑜笑着对杨老板摊开手:“我老婆说了,顶多一千元。你还是留着吧,哪天说不定就有人专找歪脖子树。”
杨老板眼睛滚圆盯着李子瑜:“一千?有这么买树的吗?一千就一千,等于白送,我卖给你啦!”
“啥?”倒是李子瑜噎住,听不懂了。
杨老板一挥手,那帮工人齐刷刷翻出木栅栏。杨老板说:“树我下次浇水给你种好,就是刚才说过的那个位置,枝梢都朝着柏树外一边。你放心,树也是一年包活,到时候验过,一起收钱好了。”
破车放出一阵烂汽油臭屁,颠颠着开走了,李子瑜莫名其妙,想不明白为啥一棵大白果,杨老板非要贱价卖给他。
六
萧山国字脸老板运树到上海那天,丽莎兴致勃勃,起个大早给李子瑜下面煎蛋:“老公,那几棵树好美哦,以后都是我们家成员啦!”她脸上泛起苹果色朝霞。
夫妻俩弄妥当,才要往公交车站赶,电话铃响了。丽莎妈呜呜地就哭上了:“你爸发疯呢,我再也受不了啦!”隔着话筒听见那边哐当一响,电话断了。丽莎粉红的脸马上发灰,吓得手脚抖:“出事了,我右眼皮这几天老是跳,应了今天?”
李子瑜大大咧咧:“别着急,不会有事的,夫妻拌嘴,谁家也免不了。咱们还是往新家赶,办正事。顶多待会儿给你妈去个电话问安。”
“李子瑜,”丽莎大喊一声,“你丈母娘电话喊救命,你根本不当回事呀?我妈是怎么个人,她打我电话喊救命,家里准出大事了。上帝啊,求求你,求求你别让我害怕!”
李子瑜拿起电话,往丈母娘家回拨,电话占线……李子瑜沉下脸:“那怎么办?人家树已经运到了半路上……”
丽莎阴晴不定,好半天才拿主意:“我叫出租车往我妈家赶,你接待萧山人吧,请人家吃顿好的。毕娜娜今天又请了一天年假过来,她在,你放心。”
两人楼底下分手各奔东西,丽莎风驰电掣往东边爹妈家赶,李子瑜往西边新居去。
李子瑜才上公交,还没站稳,丽莎就拨了他手机:“种树时候,哪棵树放哪个位置,打电话跟我商量商量!”
等得不耐烦,却总没运树车出现。李子瑜拨通丽莎手机,手机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听。他关上房门,到小区门口去等。远远看见一个女人高跟鞋橐橐,扭着洋红色半身裙,有模有样走过来,还朝他挥白藕似的手臂。他近视眼看半天才看清楚,这是丽莎的小姊妹毕娜娜。他和丽莎的婚礼就是毕娜娜当的伴娘。
“喔哟阿哥,早晓得离地铁站这么远,我就不走过来,叫出租车送了!”毕娜娜掏出一种缀花边的面巾纸擦汗,她涂了口红,擦汗小心翼翼。
“真不好意思,烦劳你跑来。”李子瑜看看周围,“这里是新建小区,也没家咖啡店……”
毕娜娜说声不客气,掏出手机接电话,接完,嫣然一笑:“他们的车已经到虹桥了,过来要不了多久。我们去你家花园等吧!”
“哪里是什么花园?”李子瑜笑笑,领着毕娜娜走到隙地,毕娜娜娇叹一声:“好大的园子!”李子瑜只好说:“差不多可以拍《红楼梦》了吧?”
毕娜娜好不容易骑上木栏杆,撑着李子瑜的肩往下落地,她在石榴树下仰头看石榴花:“算命先生告诉我,我的运就是石榴花运……”
李子瑜问她:“娜娜,这个萧山老板你熟的哦?不知道这批树种不种得活?”
“嘻嘻。”娜娜捂着嘴笑,“阿哥怕投资损失哦?丽莎胆子比你大,点起树来跟菜场买葱那样子爽气。”
“她呀!”李子瑜奇怪自己为啥有点生气,“她就是那种样子,气场蛮大的。”
“不是气场大,是有腔调!”娜娜笑,“不过还是阿哥后盾做得好,丽莎腔调才能养出来。”
李子瑜扑哧一声笑着说:“你真会讲话。其实,我们做事,尤其买新房这件事,做得有点篷撑太足,腔调比实力足了,自己吃苦头的。”
才想往深里叹息,保安带着卡车蜿蜒进来。一共三辆大卡车,豆绿色篷布盖着隆起的大树,树枝从篷布下露出来,树叶看上去被风吹干了,硬硬卷起。
国字脸的苗木老板从第一辆卡车里蹦下来,毕娜娜扑在木栅栏上:“阿哥,这么晚才到?我等你喝黄酒呢!”
国字脸拘谨地看看李子瑜,李子瑜对他微笑。国字脸说:“哦,毕娜娜,这是你先生吧?”
国字脸笑笑,看看木栅栏:“没办法,这栅栏先要放倒一段。树要进去。”
工人从车里纷纷跳下来,听国字脸招呼,拆栅栏的拆栅栏,解篷布的解篷布,人人做事。李子瑜招呼国字脸抽烟:“你管理有方,工人没一个偷懒的。”
国字脸吸口中华,吐个烟圈,不看李子瑜,看看毕娜娜,说:“我们吃一口苦饭,不出死力气出身臭汗,一天就过不去,没必要偷懒。浑身汗,不觉得汗难受。”
“看一个大老板怎么装!”毕娜娜红唇一噘,“怎么装,你还是大老板!”
国字脸笑笑,对工人招呼:“先把香泡弄下来,大树种下去,心就定了。其他慢慢搞。”
李子瑜的手机响,是丽莎。丽莎的声音像被雨水打湿的棉衣,里面都是凉气:“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阿爸?姆妈怎么过得下去?”
“到底怎么了?”李子瑜问“,这边正往下卸大树呢,人和车都到了。”
“那你看着树,我先不说了。娜娜在吧?你让娜娜听电话。”丽莎吩咐。
李子瑜把手机给了娜娜,自己就跑上去协调:“树的位置我们都想好了,你们种哪一棵,就跟我走。”
还是先种了两棵紫薇。国字脸发现香泡太重,十几个工人抬不动几步。他问李子瑜两棵大香泡树的位置,李子瑜不敢造次,回身跟娜娜要回手机,拨通丽莎请示。娜娜看着李子瑜笑,笑得有点怪,李子瑜想她大概嘲笑自己怕老婆,就只顾跟丽莎讲位置。
国字脸听了,摇头作难:“老板,太远了,这树我工人抬不进去,拖的话,树冠会压坏。”他腾腾腾跑上楼去,从楼上推开走道窗户往下看,看了下来:“只有再拆掉些栅栏,看看卡车能不能倒进去。”
李子瑜说:“你在行,你说了算。”他也跑进楼,一直跑上五楼,往下一览无余:隙地像一个小岛,三辆卡车是满载的船,船上的翠绿要运到岛上去。工人们穿着劳动布制服,像群蓝色工蚁,唯独国字脸穿漂亮的白色Polo衫,扯紧嗓子指挥:“倒、倒,小心左边;阿三,立上去把树枝往上拉;好,进来了,好,这是平地,你开得像四轮驱动做啥?笑话!再进一点,进一点,好,到位!”
树运到了刚挖开的大坑边,国字脸吆喝说:“别急,老六,先把肥料撒一袋下去,这什么肥?再撒一袋,好,石子呢,铺一层石子,好,下挡板!”
哐当一声挡板下了,李子瑜从上头看下去,四个工人一拥而上,车上的工人用粗麻绳扯着树干,一寸寸往车厢外挪,树慢慢靠在四个工人肩膀上,四人齐齐喊出嘶哑的劳动号子;树往外移到腾空,又上来四个工人,肩头也用厚布垫着,来扛大香泡。香泡树的一些枝条压断了,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浓郁的甜香,好比横刀切开十五六只香柚子……
才稳稳走了两三步,就有人喊吃不住。眼看大香泡树从人肩膀坠下去,国字脸大喊一声:“上呀!”余下的人跟着他全扑了上去,托住了下滑的树干。
“嘿哟哟!嘿哟哟!”暗沉的嗓音合成了回旋的低云。李子瑜听见这声音,眼泪满了眼眶,就像在音乐厅听交响乐那样。人一旦成了劳力,那用足了气力的身体发出的呻吟和吟唱便有魔力,突然有了某种让人感动的韵律……大香泡树像一个中风倒地的绿巨人被慢慢扶起来。国字脸喊着娜娜,喊着先生,抬头看见了李子瑜:“方向,方向,树的方向?”
李子瑜站在窗口拿主意:“顺时针再转一点,再一点,好好,很好!”
第一棵大香泡站立在隙地上了!李子瑜激动地看着眼皮底下的树冠,圆圆的,那么好看。工人们纷纷点起了烟,靠在栅栏上休息。李子瑜肩上被人轻巧地啄一下,回头看,是笑吟吟的娜娜。娜娜说:“让我看一眼呀!”
李子瑜让她靠上窗台,她身上文雅的香气飘进他鼻孔,叫他一阵眩晕。娜娜对着楼下的国字脸招手,笑声如撒下白色夹竹桃花,打着旋往四处飞落……
李子瑜说:“娜娜,要不你在上头看方位。我下去帮着指地方。”
娜娜回眸一笑,李子瑜跑下楼去。国字脸掐灭嘴角拿下的烟,喊一声:“还有一棵香泡种掉,吃午饭!老陈、老季把空车先开回去。”
这一棵的位置离路近点,工人们热了身,不愿意再倒车,直接嬉笑着就上来抬。树本身比前一棵小一点,照样画葫芦抬了起来。又是雄浑的号子声,从胸腔直接迸出来,树像被抬的新娘,慢慢移向永恒的眠床。李子瑜迷醉在劳动号子里,看大木又一次站立到坑里,成了真正的树……
工人走不远,午饭就选了附近一个小酒楼。国字脸拦住李子瑜乱迸的热情,发命令说:“阿三跟我来吃酒,其他人旁边面馆吃面,有牛肉吃牛肉,有羊肉吃羊肉,老六带着。”
四个人爬楼梯上雅座,倒也不分什么位次,叫娜娜坐了窗口,李子瑜对坐,国字脸和阿三打横。国字脸说:“先生不必和工人去客气,阿三是工头,所以我让他一起吃酒。”
看那阿三,好像从前挨过火烧,脸有点失去轮廓,不过笑容还清晰。他朝李子瑜点头:“先生看得起!”
李子瑜不知道说什么,就要了菜单挑好的点,国字脸暗暗看他点菜,不断说:“太客气,太客气,我们吃不了这许多。”娜娜看李子瑜点菜,娇嗔说:“从来招待我就没这般大方!”
国字脸睨一睨娜娜:“娜娜,喝一点?”
娜娜看看三个男人:“上次丽莎不会喝,都是我拼命替她挡,辛苦没人知道。今天丽莎的先生在,我就不需要拼命了。我舒舒服服喝一点,不干杯。”
李子瑜晓得自己酒量也有限,尤其这绵软有后劲的黄酒喝不得,就叫店家:“进门看见剑南春,假的就别上桌,真的来一瓶。”
国字脸看看李子瑜:“你们家太太不来看种树?她挑树眼光挺厉害的。”
李子瑜说:“她拣好东西挑呗,好坏总分得出的。”
娜娜嘻嘻一笑:“所以她挑了你?好眼光!”
阿三莫名其妙跟着大笑。李子瑜尴尬说:“娜娜辛苦了,没人体贴,今天专门挖苦我。”
酒来了,菜也一哄而上,热气腾腾,空调都嫌不够。娜娜第一个站起来敬酒,酒杯对着国字脸:“阿哥闲话不多,做事情实在。敬一杯。”
李子瑜也敬阿三,两边都干杯。国字脸看着娜娜:“娜娜说啥,就啥!”
娜娜仿佛被空调冷风冰了一下,一个退缩,可是,没等人关心她,她又舒展开:“阿哥给我面子,到底阿嫂叫我一声闺密。今天这些树种下去,过个一年两年,万一哪棵有点耷头耷脑,阿哥给不给换?”
李子瑜先有点难为情,娜娜比丽莎还直白嘛!
国字脸的脸膛有点紧绷,突然又花一样绽开:“首先,我种的树还没有种不好的;第二,娜娜开口的事,我听啥办啥!”
阿三哈哈一笑,举杯:“我们老板对娜娜小姐真是没说的,来来来,娜娜小姐应该好好喝一杯!”
娜娜笑举杯子,一饮而尽。李子瑜怕她喝多,就让店家先给娜娜上饭,自己勉力又敬了国字脸两次,也不顾那阿三,饭上来,大家呼噜噜吃了。
国字脸的工人懂规矩,见国字脸回来,他们都看着他笑。
国字脸发命令:“等会儿要早点赶回萧山,上海人下班时间蚂蚁出洞,堵路。再休息十分钟,先种梧桐,其他小树阿三带一个人够了。定根水现在就可以浇起来。”
李子瑜闪过一边,拨通丽莎手机:“丽莎,你还来不来?树快种好了,蛮好看的一片……”
丽莎电话里冷冷说:“你这个人从来只顾自己说得起劲,也不问问我爸妈出了啥事?”
“出啥事了?”李子瑜忽然鼻子里滚出低低一声冷笑,“又不是第一天闹。”
“你什么意思?”丽莎怒气冲冲,“再怎么样,他都是我爸!”
“好吧好吧……”李子瑜软趴下来,“到底怎么了,要不要我帮忙?”
“你帮得上什么?”丽莎嘁了一声,“他听了骗子的话,回来跟我妈要存折,说要转到骗子公司拿百分之十五的年息,我妈不给,他狂发脾气,说我妈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这话蹊跷!”李子瑜说,“你要好好问问,别是让骗子下了什么套,威胁住了吧,真那样子,得报案!”
“我妈也说了报案,”丽莎说,“老头听了,气得心脏病发了,脸色刷白,现在还躺着。”
“这样子啊!”李子瑜手足无措眼珠乱走,“要不这里让娜娜处理,我马上过去?”
“用不着!”丽莎说,“你忙你的,我能应付。娜娜是来帮忙的朋友,怎能把烂摊子丢给她?”
丽莎想了想,又说:“萧山人来了,你把树木价钱问明白,别一笔糊涂账。娜娜谈得到优惠最好,没优惠也别勉强。房子都贷款了,几棵树怕啥。你照顾着娜娜,别让人家累着,最好种完了树,你早点送她回家。”
李子瑜诺诺连声:“还要送呀?叫个车,她自己回,我把车费先付了呗?”
“李子瑜!对女士你永远不晓得当回绅士!”丽莎烦道,“我今晚住在爸妈家,你办完事,早点回家喂虫,别把我们的还贷钱饿死!”
国字脸看见李子瑜挂了电话,招手请他给其他树一一定位子。李子瑜看定了手一指,就有一个工人上来一铲子下去,就树挖坑。大树大坑,小树小坑。其他人就把派定的那棵树或抬或扛,弄到坑边来。李子瑜又爬上五楼往下看,一个萝卜一个坑,树渐次立起来。李子瑜喊叫工人调整树冠的位置,互相呼应,逐渐成了一幅绿色图画。
浇定根水的工人,皮管子里飞出晶莹水柱,先把树冠喷个透湿,然后慢慢往树根上喂水,喂饱喂足。国字脸和阿三两个,手里拿着修枝剪,先骑在躺倒的树上修枝,只留下维持树冠形状的主枝,其他尽量剪除。待树立起来,他俩换了高枝剪,继续在树冠里挑拣弱枝和内向枝,咔嗒咔嗒地剪除……
饭后不到两个小时,这片隙地彻底变成初具规模的小树林,当中留着空地。娜娜不知道啥时候又跑上五楼来,挤在李子瑜身边欣赏国字脸造就的风景。
俄顷,国字脸让工人洗洗手脚头面,一个个笑嘻嘻鱼贯上了剩下那辆卡车,坐在只剩泥巴和碎枝叶的车厢底板上,像墨西哥边境要偷渡美国的一群农工。
送别时娜娜忍不住伸手替国字脸掸掸肩头泥污:“阿哥,回去跟阿姐说我很开心,你真是种树能手。”
“我还不只是种树能手呢!”国字脸笑了,话里憋着什么。
“您别跟我客气,除了定金,我该再往您账户上打多少钱,您给个数目就好。”李子瑜看他转身要进驾驶室,抢着说。
国字脸转过身,有点威风凛凛地看着李子瑜:“行了,我跟娜娜算吧!”
娜娜说:“树都种下了,现在就算吧。”
李子瑜笑:“别耽误您回款,做生意都缺现钞。”
国字脸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声音放轻:“上次给过一万,再给个……两万吧。今天这些工人的劳务费就免了。”
娜娜没声响,李子瑜说:“好的好的,把账号发我手机上。”
卡车倏然就从眼前消失,只扔下李子瑜和娜娜站在工人修复的木栅栏外头。李子瑜回头看看满园绿色,举手伸了个懒腰。娜娜脸色不佳:“李子瑜,不好意思,这家伙给的价格好像挺贵的!”
李子瑜装雄壮:“不会不会!他好像挺在意你的,呵呵,一定有优惠!”
“低级骗子用嘴骗,高级骗子用表情骗。”娜娜脸色懊恼,“我有上当的感觉!”
李子瑜嘴里安慰她:“想多了,想多了!我们市场上看过,那价格才是天价呢!”心里想说你要不要早点回,娜娜却抢先:“去喝杯咖啡吧?”
新小区周边没什么商业设施,李子瑜招手喊到一辆出租,直接到华师大后门酒吧街。娜娜是华师大毕业的,自然欢喜,她东找西找,看学生时代的店还在不在。
娜娜打电话给丽莎,说和李子瑜在华师大后面,又讨论好半天对付老爷子的方法,娜娜说:“年纪大了人都变怪,我们家那口子,年纪还不算大,已经怪得不行了。你见怪不怪吧!”
送来的黑咖啡味道不正,娜娜却说就怀念这杯骗小孩子的咖啡,被人骗大的,骗得养出了假口味,不被骗反而难受。
李子瑜没啥可说,这娜娜他其实不熟,他对丽莎的小姊妹从来视而不见。娜娜也不很漂亮,她的路数跟李子瑜喜欢的路数有点差异。不过,他很想展示一下自己也有丽莎所说的绅士风度。
娜娜一口热咖啡下肚,叹气说:“回家又得和怪物在一起!”
李子瑜明了一切似的,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人是化学动物,荷尔蒙减少,彼此间吸引力就会下降。你本来不怪,现在见怪了。”
娜娜笑道:“别来农学院那一套,我们不是农民,理论不适用。”
李子瑜说:“市民是不承认自己农民性的农民。”
开始谈论小资,娜娜立刻摆出布尔乔亚姿势,额角垂下来的直头发,她下意识用手指去卷一卷。她说李子瑜和丽莎就是典型的小资,明明不够钱买新楼,非要买,竟然还想绿化房后隙地,甚至荒唐到拿出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的树。
李子瑜想想说:“你说对了,是荒唐。”
“但凡中国的小老百姓,无非两种。”李子瑜对娜娜竖起两根指头,“一种赤贫,活着为了吃饭,吃饭为了活着,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什么地方也没他们什么事。人生浪费了。”
“另一种呢?”娜娜很起劲想听他讲。
“另一种就是我们。”李子瑜说,“工作稳定,吃饱了有点余钱,不够做什么事,可银行因此就愿意贷款给我们,骗我们有希望,觉得可以办点事了。”
“于是?”娜娜接嘴。
“于是?买房喽!买树喽!将来还可以跑出去旅游什么的。在别人面前装自由,暗暗去银行付代价,一辈子假装不是奴隶。”
“呵呵,”娜娜笑,“谁不都是这样?”
“所以都是怪人,你可以释然了。”李子瑜看看周围,坐了好些校园小情侣,有的忍不住在动手动脚,“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娜娜说,“我正聊得开心,你又没事,陪我再聊聊,我请你吃晚饭!”
李子瑜哑然,想起娜娜连日为买树种树跑前跑后,他觉得自己不好嫌瓜田李下,今天只好舍命陪君子。
“服务员!”娜娜熟门熟路喊道,“酒单拿来。我要威士忌加冰!”
七
一想起新房面前自己造个花园,丽莎就开心,恨不得立马搬到花园边。她每个周末像打了鸡血,拉着老公逛红星美凯龙,催着装修新居。逛好建材装潢市场,丽莎必要去新房看一看,看着树木在隙地上挺拔,她心里亮堂堂。
现在,杨老板早就甩手不管,国字脸远在萧山,更不会来帮忙照料树木。李子瑜本是研究昆虫的人,跟树不生分,自然成了这里的“护林员”。每隔几个炎炎夏日,他就自动跑过来看树,该浇浇,该剪剪,好一个园丁。
讲过得快也快,讲过得慢也慢。装修队陆陆续续在李家新房做这做那,丽莎不上班,泼辣辣跑来装潢工地上监工。有时候她表扬工人,塞一点酒钱;有时候气得满面发红,让工人全部停下手,要滚就滚……李子瑜这辈子没养过这么多虫,不但厅里放满,还把虫笼子放进了书房和洗手间,只留卧室算是净土。老陈所长应邀来李子瑜家吃过一次午饭,所长说:“我估计挪亚方舟上收留的虫子也没你家多。”李子瑜自然不仅仅养虫,课题组的大多数烦琐工作,他都默默替老陈担待了,老陈的肺出了大问题……
秋天对于这个城市,实属贾宝玉对薛宝钗的爱情,发芽出来,顿时见光死。冬天是漫长的,装修工人在冬天只肯伴着阳光干活。丽莎累得小瓜子脸脱了形,对李子瑜说:“工人眼睛不好,看不见要干的活;他们耳朵也不好,听不见东家的话;他们就是鼻子好,你才一摸小费,他们就闻到气味,抬头看你呢!”李子瑜怜惜地摸摸她脸颊:“春天就要来了,春天一到,我们出头日子就到了!”
这话是神奇的,过了元宵节,工人回到城里。工头说手里积了数不尽的活儿,必须都赶在梅雨前完工,他不得已,把按天付酬改成了计件工资。工人忽然成了拧螺丝的卓别林,没几天工夫,竟然把一个打扫得亮闪闪的公寓交到了丽莎手里。
丽莎的一楼单元与众不同,内部是西班牙式的,墙壁是土黄色,地板和门是深色。她的小天井按她的设计进行了大改造,和天井外的绿树花园浑然成了一体,只隔一道防盗黄铜雕花镂空门。丽莎在小天井里铺了深墨绿色花岗岩,横放一道长木桌。外面小园树荫下特意摆一座石头鸟洗,水声淙淙,野鸟老在鸟洗里洗澡啄翅膀,丽莎最喜欢看。
订家具那天,丽莎跟李子瑜商量:“园子里树长得还行,不过,真要住过来,就觉得美中不足。一个园子,没些灌木杂花,都是树,好闷哪!”
做丈夫的聪明,不但不反对再花钱,反而说:“最好再铺上草坪,就美了!”
装修装到火气越来越大的丽莎靠在李子瑜肩上,给了他一个吻……
找谁办这些事呢?又不是大生意,丽莎想出来的无非是一个小菜单:丁香一株、木香一株、木绣球一株、紫藤两株、凌霄两株、忍冬藤两株、爬山虎两株、红花夹竹桃五株、白花夹竹桃五株、白山茶一株、红山茶一株、侧柏两株、龙柏两株、女贞两株、爬藤月季二十株、蔷薇十株,数量最多的是充当栅栏边树篱的冬青,足足要一百五十棵……另加大约一亩地面积的马尼拉草草坪。
找国字脸没用,他经营的是树木生意,大进大出。再说后来娜娜和丽莎核计,国字脸这人口惠而实不至,并没给娜娜什么实在优惠,香泡的价格明显高了。
找杨老板?这个杨老板倒不会在乎大树小树、是木是草,只要能挣钱,他都愿意干。只是这家伙有点蹊跷,自从把那棵歪脖子白果拖来种下后,他时常打电话来,要李子瑜别忘记多给杨梅树和白果树浇水。“这两棵树爱水啊!要尽量多浇!”他这么交代。
爱水的杨梅和白果却没什么朝气,吃了水仍旧迷迷糊糊,既不蓬勃也不枯焦,好似淡泊自如的老僧,入了定。
离开约定的一年之期还有些日子,杨老板就又成了黏人鼻涕虫,常出其不意出现在昆虫所门口,等李子瑜出来碰面,问长问短,请李子瑜再去他的苗圃看看。他手指在鼻子底下来回抹,甩呀甩:“苗圃的地要收回去了,我的树大贱卖,老板去看看,要的就拉走。”李子瑜笑说:“园子都种满了,小树你做不做?”他提前把余款给了杨老板,杨老板飞快数完票子,大喝一声:“谢谢李老板!再见!”临了他从破车里掏出几个塑料包:“家乡土产,李老板尝尝!”
捧着杨老板的荔枝干和笋干,李子瑜有点哭笑不得,预感从今之后,这人可能只出现在记忆之中,想拿他头颅当板凳,是永远不要谈的了……
还好,李子瑜想起了老同学金高星,金高星是个活络人,他一定有门道。
金高星接老同学电话,永远高高兴兴:“哎呀,长久不见啦!你发财啦?买树造花园?喔哟,我又不跟你借钱,解释啥呀?对我老金来说,别人发财,我就高兴!至于找这些品种的苗么,我想想,我早退出这一行了。对了,最近有人在给我们公司搞绿化,你找他办,准行!”
没五六分钟光景,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就打进李子瑜手机来:“李老板好!我姓吴,叫我小吴。金总刚才电话我了,您再具体跟我说下要求可以吗?”
这个小吴苏北口音,有些结巴,第二天上午,人家就自己开着车,跑李子瑜家新房来了。他五短身材,面相和一般人没区别,有个特点是喜欢到处摸。他自我介绍时候,手在小园的木栅栏上摸,李子瑜想,这么摸法,木栅栏倒先摸出包浆来;看园子时候,他在每棵树的树干上摸,好像树干都是美观的大腿;李子瑜本想打开新居门,让他进门从天井往外看看,因为怕他的手,李子瑜假装没带钥匙。于是,小吴就拼命摸李家门把手:“这门把手真好,进口货吧?”
摸完了,小吴突然把两只手刺进裤子口袋,发表他的看法:“李老板,这些树呢市场上还是有的,能凑齐。不过,要凑齐也不容易,必须一样样去找。我这么说,你肯定不感冒。你有时间吗?有时间,我现在就带你去花木市场看看,你就知道我不乱讲。”
李子瑜说:“也好,我正好想买点杂花,你能送我回来吗?”
小吴点点头,拉开车门,这车比杨老板的车好些,不过,也是个摊开的杂货铺,后座还放着把发亮的铁锹。李子瑜想:他未必摸我呢!就放胆坐副驾驶座上去。
果然,西城最大的花木市场走了一圈,丽莎单子上的树一棵没有。小吴说:“这得去浙江的几个大批发市场一棵棵配,配全了派车送过来。”他摸着一个希腊式陶土瓶的细颈子,“可能有点小贵!”
李子瑜在春风里吹得舒服,就点点头:“交给你办,找全了,给我个合理价格。”
小吴挺踏实的,他帮着把李子瑜买的几棵羽扇豆和两株矮月季搬上车,运到家。不声不响就在李子瑜指点的地方种下去。天空一阵春雷,豆大雨点下来,把两个人都打湿了……
“至于铺草皮的事,”小吴说,“草皮您自己去花木市场买,我们不过手,到时候,让我爹带人给你平地铺草。他这会儿在金总工地上也是铺草皮,正干着呢!”
小吴要告辞,李子瑜忽然灵机一动:“哎,小吴,有两棵树,不死不活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帮我看看?”他把杨梅树和白果树指给小吴。
小吴走过去,不吭气地看。手就开始在树干上又掐又摸了。他抬头看看白果树,狐疑地拍拍树皮:“干啊!这树种了多久了?浇水不?”他又去摸杨梅,边摸边叫“怪”“怪”“怪”,突然就乱扯杨梅树干上的麻绳。李子瑜才要阻止,麻绳经了一年的水淋日晒,本就烂了,一扯纷纷落下来,断成一截截……
仿佛杨老板的死魂灵露了出来:光天化日之下,麻绳扯掉的地方几乎没有树皮,仔细看,整棵树只有两指头宽一道树皮上下连着。人要脸,树要皮,这是一棵废树,根本不该卖钱!
“这树怎么能活?”小吴摸着没有树皮的树身,“因为树大,死起来慢。你浇水浇得越勤,它苟延残喘也越久。”
李子瑜没有愤怒,只有自哀自怜。他想起一年来给这棵树浇水,几多花脚蚊子喝过他的血?多少回他奇痒难耐!
小吴再回去摸白果,他说:“我不负责任地猜想一下,这树恐怕伤了根。”
小吴拍拍手上灰尘:“李老板拿个准主意,真要找这些树,我就去托人了。”
“得花多少钱呢?”李子瑜终于直截了当。
小吴犯难地皱皱眉头:“我也讲不好。”
他掏出李子瑜给他的清单又仔细看看:“如果是市场上天天能买到的大路货,这些也值不到几千块钱。可惜要托人一样样去找。”
“我懂,”李子瑜说,“你大概给个范围。”
“一万多点吧?”小吴的两只手都伸在自己车头上摸,又摸一手灰。
“知道了。”李子瑜点点头,“每棵树都得好,不好不要。”
“晓得了,我暂且帮你寻寻看。草皮记得去市场上买。到时候我老爸会带人帮你弄。”小吴推荐了老吴,点点头,上车,车慢慢开走。
回到家,李子瑜不由得吃了一惊:有个女人躺在自己床上,白手遮着脸。丽莎朝他招招手,让他到房间外面说话。
丽莎说:“抱歉了,李子瑜,我也没办法。娜娜和老公闹得不成样子,我每天都接她几小时电话,今天实在闹得凶,她又没地方去,是我主动把她接到这里来冷静一下。今晚你要不睡客厅吧?”
李子瑜瑟缩地问:“没大事吧?她老公会不会找过来?要不,我去爸妈家过夜。”
丽莎一拉脸:“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人家有难投靠过来,你躲了。我还需要你保护呢!”
李子瑜苦着脸说:“我保护你是天经地义。万一人家老公吵上门来,我在家怎么解释?你莫天真。”
娜娜悄悄从卧室跑出来,脸上蒙着白色的面膜:“我不回去,我跟你们在一块儿!”
李子瑜苦笑:“娜娜,说什么小孩子话呢?你是成年人。”
总算丽莎做好了晚饭,这么着还开出四菜一汤。三个人坐下来吃晚饭,娜娜低着脸盘只看饭碗。李子瑜报告了杨梅树的事,丽莎眼睛越瞪越大,啪地把筷子扣在桌面上:“这还了得?纯粹一个骗子哇!不能叫他跑了!”
“你不让他跑,他就乖乖认罪了?”李子瑜嘿嘿笑了,“一年包活。一年到了吧?树还活着呢。他又没特别说树得是树皮完整无损的,法律上来说,他没啥责任。只怪我们嫩,不懂得扯下那一道道麻绳看一看。你们没啥,蠢的是我,今夜不眠的也会是我,我被他支使了一年替他浇树,我不当这浇水奴,这树倒还死在包活期里呢!你看我多忠厚!”
丽莎满眼火,不笑:“不行,我得去找那个花店的老秦!”
“老秦?”李子瑜茫然说,“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他请你喝茶,帮你介绍,说明白了不落好处。你找他要干吗?人家都追求生命的宽度了,你能奈何他?”
“我要疯了,这一年装修房子,全城的骗子我大概都碰上了!”丽莎对娜娜说。
“我没碰上全城的骗子,我只碰上一个骗子。”娜娜凄然说,“我的人生就毁了。”
李子瑜跳起来盛饭,一边说:“吃饭,吃饭!”
晚上,李子瑜坚持不脱衣服,就在客厅沙发上横一晚:“我给你们当保镖。万一有人来,我这样子,也好起来应门!”
“就你怪事多!”丽莎睡觉前,穿着睡衣,特意狠狠地瞪了李子瑜一眼。
才过两天,小吴就打电话,告诉李子瑜去新居等着,浙江朋友送树来。李子瑜为避开娜娜,这几天尽量赖在昆虫所里,无所事事,听见树来,简直当成放风。小吴还体贴,说我开车到你单位,接你过去。
浙江客是个黑黑的中年人,他和小吴、李子瑜碰头时候,一个字没说,就是点头。头朝蒙着篷布的卡车一扬,仿佛送来的是违禁品。
李子瑜一看,冬青的叶子都发了黑。打开篷布验收,丁香、木绣球、紫藤、凌霄、忍冬、爬山虎、白山茶、红山茶、侧柏、龙柏、女贞、爬藤月季和蔷薇都有,只缺木香和红白夹竹桃。
小吴和那人窃窃私语,李子瑜走开几步,不去听他们讲啥。小吴喊卸车,对李子瑜说:“反正都是半大不小的树,我们好人做到底,现在帮你种下去,连定根水都浇好。”
李子瑜点点头,照样子选地方,看他俩搭档种树,这两人搭档得很到位,跟跳国际标准舞似的,一个挖坑一个搬树,一个浇水一个剪枝,踩泥土也很默契,简直像双人吉特巴。没两个小时,事情做得妥妥帖帖,冬青原来是被路上的风吹蔫了嫩叶,经小吴剪一剪,顿时焕然一新……
李子瑜口袋里早带上了一万元,这时候拿出来朝两个人手里一塞,连声道谢。浙江人看看小吴,小吴看看钞票,愣在那里……
小吴说:“说好了不是这数目。”
李子瑜也不明白他意思,就斩钉截铁地说:“好几样都没配齐,我也不计较,就这样吧。”
小吴和浙江人又悄悄嘀咕一阵,浙江人接过钱,往兜里一塞,不声不响倒车走人了。
等娜娜心情平复一回家,丽莎起了兴头,新居的家具陆续都送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新房子已开直门窗吹了一个月风,丽莎说:“我们没用什么重料,买的家具也是环保品牌,要不就早点搬过来吧?”
李子瑜看看窗外,点头说:“那好。我这就让小吴安排铺草坪!”他拨了小吴电话,讲定了时间。
李子瑜赶到花木市场去,运气不错,正有一批常州马尼拉草运到,李子瑜的用量小,叫了辆小卡车,人家就给拉了来,马马虎虎扔在隙地边的小园门口。
老吴第一次上门那个傍晚,丽莎不在。小吴和老吴从轿车里钻出来,李子瑜不知为啥,感觉老吴像小吴的一根棍子。
老吴大嗓门嚷嚷苏北话:“老板!没得人饿着肚皮铺草坪!”
李子瑜匪夷所思。小吴接嘴说:“我爸自己带个锅子,给工人做饭吃。”
李子瑜想想,说:“我来解决吃饭问题好了。”
“不要不要!”老头一口回绝,这是个灰白头发的老家伙,比他儿子高出一大截,“他们没福气吃老板的好饭!”
“说说铺草坪的价钱吧,老人家。”李子瑜心里准备多给一些,一则是个老人,二则是小吴的爹。
“我们不贪,我们按人工算。一人一天一百元。”老头说。
“你们几个人?”
“七八个。”
李子瑜想,这么一亩地,铺个草坪用不到一天吧,不到一千元,很便宜。就一口答应下来。
还没等李子瑜提要求,老头指指推在门口的草皮:“太阳一晒就会干掉,老板我为你着想,明天一大早就带人来!”
李子瑜连声感谢,等这父子俩一走,给丽莎打个电话,今晚他就在新居将就过了,明天一大早铺草工就到。
丽莎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月到中天,她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奇了怪了,什么东西作祟?丽莎洗了洗脸,带上两条毯子两壶茶,喊了辆出租车,就奔新居而来。李子瑜睡得好好的被敲门声惊醒,一看是老婆:“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丽莎满脸欣喜:“我来陪陪你么,一个人睡在新房子里等工人,你不害怕?这屋子,还没放过红炮仗呢!”
夫妻俩偎在沙发里看外面婆娑的树影,喝着丽莎泡的茶。新生活已迎面走来了,即便是房奴,他们也该是比较幸福的一对房奴吧!丽莎亲了李子瑜一下,李子瑜一冲动,把丽莎横着抱了起来,往她还没躺过的新床上摸去……
八
第二天一早,他俩听见响声,起床趴窗户上往外一看,目瞪口呆……
小吴没来,老吴也不知道用的什么交通工具,带着一堆人,走进了园子。
李子瑜张大的嘴合不起来,问老婆:“《劳动法》有没有规定劳工年龄上限?”
丽莎没声响,朝外面看了又看,看明白了:“李子瑜啊李子瑜,你又吃错药了!”
李子瑜忘记了刷牙洗脸,急惶惶推门出去:“慢着慢着慢着!老吴,这可不成!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弄一伙子百岁人瑞到我家铺草,这可新鲜!”
“啥呢?”老吴早有准备,眼睛一瞪,下巴往手里的铁铲木柄上一搁,黄黄的胡楂儿在朝阳里闪光,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好,老头干活是个宝,铺草老头人难找!”
李子瑜指指十来个皱皮缩脸走路不稳的老头:“这这这,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了吧?怎么还可以出来干活?”他的话吐出来,老头们齐齐往回退一步,一对对浑黄老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瞎说了,老板!”老吴咧开嘴笑了,“给我们李老板报一报年龄,老头!”
七七八八,十来个老得昏天黑地的没牙货都报自己五十八!
“干活!给李老板看看!”老吴松开铁铲,铁铲掉泥地上,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着手,“放心,给你干好!”
李子瑜没办法,退后一步:“干到一半干出毛病怎么办?”
老吴像被人戳到痛处,往高里一跳,挥起了手臂:“老头们哎!不要让人小瞧你啊!没老到就要死吧?死了自己认命,不要讹人老板啊!”
老头们“哎呀”应一声,个个抄起小铁铲,就往土里扎。
老吴跟李子瑜拍胸脯:“我是包工头,我负责。其实你不晓得,铺草坪要翻土,把土块敲得越碎越好,年轻人哪有这个闲心?还是老猢狲干得好!”
李子瑜无可奈何回到房里,丽莎听了好笑:“我说怎么这么好,按人头算工钱!”
丽莎叹口气,打开净水器,放出净水来,烧开晾着:“李子瑜,你端出去给老东西喝,小心人家生病。”
翻土的老头,在老吴吆喝下从北开始翻,朝河堤进军。十来个老妖精排成一条散兵线,不是亲眼看,想象不出什么叫原地踏步。其实人老得已经抡不动铁铲,只装模作样在泥土上温柔地拍打,像重症肌无力病患进行康复治疗。
老吴没闲着,他多管闲事,巡视园子里种下的每一棵树,不由自主摇晃着花白脑壳。看见李子瑜出来,他一把把李子瑜手臂捏住:“老板,乖乖不得了,你上当了!”
真正叫“姜是老的辣”,老吴一铲子下去,把一排冬青里的一棵连根挖掘出来,往地上一送,躺倒。老吴的铁铲往那小小树坑里一掏,竟然掏出一块奇怪的土球:“把树种在树根上,什么人做的赖活计!”
原来下面是不知什么植物的一个死根系,难得老吴火眼金睛透视出来。李子瑜笑道:“这是小吴种的。”
“小猢狲干活就这德行!”老吴一阵羞,恼羞成怒,朝那棵大白果树扑去:“李老板,这树不要了也罢!下面肯定没得根!”
也不再问一声,他发疯般开始刨土,刨出一个坑,他钻到白果树和柏树之间,用力推白果树。树本来蔫蔫的,现在就势扑倒,下盘翻出土来。
果不其然,杨老板的阴毒又露了出来:大白果树没根,是个活鬼魂……
有了杨老板这样的坏料当谈资,一群义愤填膺的老骨架现在回过春来,活泛了,自信了,个个摇晃着脑袋,显露凭己力吃饭者的自高。
李子瑜虽然怀疑老家伙们暗暗嘲笑自己无知,但见他们挥动铁铲的力气大了许多,多少也是眼前的一点安慰。至于杨老板这个黑窟窿,等自己静下心,再消化不迟。
老吴奔来跑去,扯着嗓子教训“老混蛋”们,努力显示自己的队伍与众不同:砸出的土块更细,地面肯定更平……
快十一点时候,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骑着一辆三轮车到园子来,这是老吴的老伴。她拖着一个电蒸屉,跟李子瑜要插线板。她把一个大铝锅从三轮车上抱下来,放到树荫下,冲着扭头看她、乱了散兵线的老汉们喊:“干活干活!看什么看!”
丽莎订了披萨,和李子瑜匆匆吃过,就站在窗户边看老吴夫妻。蒸屉终于冒出呼呼的白汽,老吴喊一声“吃饭”,老头们像听到发令枪的橄榄球手,扔掉铲子一窝蜂拥过来……
丽莎没像李子瑜那样笑,她眼里有点泪花,哽咽说:“天下真有这么可怜的人!”
李子瑜笑着看老头们手也不擦,一个个抢着接老婆婆分的烫馒头,一人一个白面丰庄馒头,一人一碗咸菜汤。
丽莎对老公耳语:“老公,不急这一两天,也不计较几千块钱,你看他们多可怜!”
李子瑜笑了笑:“妇人之仁啊!我看这是老吴演的苦肉计!”
干了一天,收工时候只砸了三分之二的土,平了一半园子。老吴拿水管把几乎干枯的待铺草皮浇了个透湿。李子瑜笑着对老吴说:“吴老,真有你的,人家家里雇人,一天就干完了。难得你变出这些老妖怪,三天干不完!”
老吴低了头,嘴唇一阵抽搐:“明天肯定干完,干不完不跟你要钱!”他吆喝着,往两只丧气的老屁股上踢了几脚。
李子瑜说:“这两位干不动了,明天千万别再来!”
老吴说:“明天我把白果树给你拖走。”
第二天天气还是好,老天帮忙。老吴来得更早。不知道为什么,老头们精神好了许多,一个个竟吆喝着,趁日头未起,把土块先砸完了。
李子瑜奇怪:“老吴,今天跟昨天是同样的老头不?”
“不是。”老吴气呼呼地喊,“今天的老头贵,昨晚上吃了肉!”
原来,吃肉和不吃肉区别这么大。丽莎看见有了力气的老头,反倒生了气:“装模作样,就为了骗我们钱!我们的钱来得容易?”
老吴今天没昨天潇洒,他在每个老头身后转悠,用短促的喉音鞭打他们。泥地浇湿之后,一块块剪开的草毯子就合了上去,合上去并不算数,需要用平铁铲拍打,让草块下的干土尽可能和地面泥土黏合一起。有些红蚯蚓被翻出土块,它们扭动着,这就是让草坪越长越好的神秘之物。
老吴自己负责拍草皮,他也选出较有力的两个老头换换他手。到得下午三点,园子已焕然露出灵气,老吴把白果树锯开拖走了。
李子瑜和丽莎爬上五楼,透过过道窗往下看,不看则已,一看,一种爱情像花般绽开心头。这是李子瑜和丽莎的花园,它诞生了,它将牢牢地生长在他们身边,吐出芳香,容纳他们的生命。“简直是伊甸园!”丽莎靠在李子瑜肩上,甜蜜地说。
天色暗下来,蜻蜓在新铺的草坪上飞。李子瑜去和老吴结账。点一点人头,乘以两天,很明白的一笔钱。
老吴接过票子,点一点,放在胸口口袋里。李子瑜正想说些场面话,来场友好的告别,老吴却说:“老板啊!钱没得付清!我家小猴子给你搞了树,你才付过一万块!”
“小吴的账清了,老吴你的账也清了。”李子瑜心里一阵恼,对老吴说。
“啥呢?”老吴狂叫一声,发作道,“你们这些有钱人真会欺负人啊!树给你搞来了,送到家里种下了,就赖掉账!”
李子瑜气得发昏,他不能和这种人一样叫喊,只好装冷静:“你什么意思,你想要多少钱?”
“两面说好了的,一万八千块。八千块你现在给我,我就拍屁股走人。”
李子瑜想这下麻烦了,碰上流氓了,这些刁民,真是难缠。他愣在那里,老吴觉得占了上风,正要继续发作。突然愣住,把话吞了回去。
丽莎像一枚小红辣椒从门里蹦出来,“哐当”一声把门砸得山响。她小脸刷白,柳眉倒竖,一指头朝上指到老吴鼻子尖:“闭嘴!你这个老骗子!你儿子谈的生意,他自己为啥不来对质?你把我们当什么人?我们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汗水换来的?这是我的园子,你给我出去!”
老吴只是愣了愣神,论到吵架,他才是好把式:“啥呢?我是老骗子?我铺了两天草坪,成了骗子啊?老头们听好了,把铁锹拿出来,把他娘的这个草坪给我翻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他话是这么说,老头们缩成一堆,一个不动手,都看丽莎这娘们儿怕不怕。
丽莎毕竟老实不经事,李子瑜半拖半抱把她劝回房去,丽莎关上门,立马拨打110报警。
李子瑜还在和骂骂咧咧的老吴周旋,一辆警车打着灯到了门口,老吴瞪大眼:“好你个姓李的,跟我们来这一套,你等着!”他满脸堆笑迎警车:“没得事,没得事,我们干活没干好,惹老板生气。我们不闹事,我们这就走。”他带着这群老头,一个个点头哈腰,跑远了……
李子瑜不放心,打电话给金高星,把事情原委都讲了,也说明钱都已付清。金高星一开始沉吟,听到后来哈哈一笑:“李子瑜,把电话给你太太……”
丽莎接过电话,只听素未谋面的金高星亲热地说:“嫂子,真不好意思,叫你受惊了!全是我事情没办好!你放心,我来收拾这些刁民,他们绝不会再来讹你的……改天让李子瑜带上你,我们两家人吃个饭,我当面给你赔礼。”
丽莎说:“哪有你的事,本就是帮我们!就怕这些人爱钱,再来吵,恐怕要惊动邻居。”
金高星听出丽莎不谙世事,哄她说:“放心,他哪敢再来?他只要听见我明天吩咐他,这辈子都不敢惹你!包在小弟身上!”
李子瑜在一边说:“谢谢高星,见面详谈。”
金高星说:“让嫂子放心就好,谁再惹你,我把伊来做掉!”
梅雨季节,这城市雨量相当充沛,等于给新生的园子特供了最好的蜜汁琼浆,树木都长出茂盛新叶,草地一天比一天鲜润,简直如同一块墨玉罩住的翡翠。大家随口就把小区角落里这方绿地叫成了“芳草地”。
芳草地的主人李子瑜和主妇丽莎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这块生机盎然的土地,上面的绿树青草都由他俩照料。每天就寝前,他俩也要悄悄打开防盗门,跑到草坪上散散步,呼吸一下草和树的香气……
丽莎为了让姆妈清静一段时间,把阿爸接到新房来住。老头惊喜地在新房和绿草地上漫步了一圈,说了几句叫李子瑜和丽莎开心的恭维话,然后就开始了无穷无尽地盘问,想知道女儿女婿为了过上这样的生活,到底花费了多少钱,又贷款了多少。看见李子瑜满房子养虫,载蠕载袅恶心死人,他又问虫能卖多少钱一个月,填不填得上贷款利息。
他语重心长告诫说:“钱不能乱花,积谷防灾是千年的古训。更不能背贷款啊!人生无债一身轻……”早也说他晚也说,没吃也说,吃了也说,说得李子瑜躲在昆虫所不回家,说得丽莎悄悄给姆妈打电话:“姆妈,你散心散够了吧?我们实在吃不消他啦,送还你,你们是夫妻!”
男人往往把烦恼放心底,不会轻易泄露给女人。
李子瑜的心里盘旋着两件他消化不掉却又难以言说的苦恼,无法向丽莎倾诉。无非也就这么两件事:
第一件,物业公司的女经理在路上截住李子瑜有个商量:“李先生啊,你家的芳草地真漂亮。我们也是为你家好,你看看能不能等天气凉快了,每个周末把花园开放一下,让小区老年人协会在草地上搞搞活动?你知道很多人关心这花园哟,也是人之常情,对吧?”
第二件,没第一件闹心,却对李子瑜更有冲击力,就是娜娜。娜娜有一天跟杨老板似的等在昆虫所门口,想和李子瑜喝一杯咖啡。这杯咖啡倒没什么,只是娜娜说:“李子瑜啊,我和丽莎是死党,她从不嫌弃我的。你倒嫌弃我?我苦啊,没地方好去躲躲,不如你在你的树林里筑个树屋吧,就让我住在上头,给你们看着园子?”
李子瑜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树上的男爵》:娜娜搞笑了,竟然想上树!不过他还是马上弄明白了:“娜娜,你骗我是不是?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说的?”娜娜咽下不加糖的苦咖啡,哽咽道:“我是想说话算话的,可是,人家可以骗我,我没法再骗自己……”
差不多一周,李子瑜吃过晚饭,都借口抽烟,一个人在屋后花园里徘徊。老陈所长进了医院,听说再也回不来了,国家级研究项目难以为继……李子瑜到肿瘤病房看老板,老陈握住他手:“李子瑜,人生是一场泡影,好比蝴蝶泉五颜六色……现在,戏要收场了,我是九月份的蝉,再没什么骗得了我了!你,保重!”
李子瑜不想骗丽莎,他宁愿向丽莎坦白那夜自己酒后无德。他犹豫了一个星期,终于踩死烟蒂,走向房里去向老婆忏悔。
丽莎没给李子瑜忏悔的机会。丽莎正泡好了茶,一个人端着茶杯出神;看见他进来,笑笑说:“李子瑜,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严重的事,希望你冷静。”
李子瑜僵在那里,听见丽莎说:“我想了很长时间,翻来覆去,现在我想清爽了。我想我们还是把小园的木栅栏全部拆掉吧!小区里谁要来,就让他们进来玩。树是我们的,花花草草是我们的,地不是我们的。假装什么都是我们的,我做不到!”
李子瑜惊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丽莎笑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不过,我不想骗人。杨老板可以骗,萧山国字脸老板可以骗,铺草坪的老吴可以骗,花店老秦也可以骗,我不骗。我要对人好一点!我跟他们这些人可不一样,我恨骗子,我不想说谎言!”
李子瑜眼泪都掉了出来,他胆怯地伸出手,握住丽莎,正要承认自己也是个骗子,电话铃一声接一声响了。丽莎看看号码,是父母家打来的。
她没听几句,脸已皱成了干枣,捂住话筒:“老公,出大事体了!阿爸钞票被骗子全部骗光了!姆妈要寻死!”
啥情况?
丽莎哭倒:“姆妈讲老爸偷偷撬开抽屉,拿走了存折。他讲有个地方利息好,拿到利息,给女儿女婿撑贷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