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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事

2018-02-18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小陶闺女妻子

那一年,妻子跟我结婚半年,考上芜湖地区卫校去进修。

我俩刚结婚,妻子就去上学,我心里不乐意。妻子说,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个上学机会,我不能不去上。我说,你想去上学,干吗跟我结婚呀?妻子说,结婚跟上学不矛盾呀!我说,有矛盾。妻子问,有什么矛盾?我说,你不跟我结婚,我俩是恋爱关系,你去哪里我管不着,现在你是我老婆,就得跟我在一起。妻子笑起来说,你莫不是现在就想要我跟你生孩子吧?我气鼓鼓地说,就算我俩天天在一起,你都不会跟我生孩子。妻子的一张脸通红起来。妻子是护士,我俩结婚半年来,她一直偷偷地采取避孕措施,怎么能怀上孩子呢?

妻子高中毕业,接岳母班进一家企业职工医院做了一名护士。我大学毕业分配在这家企业教育科当老师。因此,我与妻子相识、恋爱、结婚。之前,妻子高中毕业考大学没考上,现在在职考上芜湖地区卫校,已经实属不易。我不可能阻拦,只能在心里不乐意。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全民学习风气浓厚,精神面貌积极向上。教育科的主要任务,就是分期分批培训青年职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为他们上文化课。语文、数学、化学、英语、物理,五门基础课。妻子来这里只能上文化课,她的专业课要去卫校进修。不过妻子文化课没白上,后来考上芜湖地区卫校靠的就是文化课。

开学日期一到。妻子就收拾一只箱子只身一人坐火车去芜湖。不是我不送,是妻子不要我送。妻子不要我送的缘由,是有女同学跟她一块去。女同学住在市二院家属区,离妻子的娘家不远。那里是聚集地,她俩会面一块去火车站。更主要的是,妻子与她是闺密,平常她俩见面说话,我要是插中间都显得多余。一句话,妻子与我结婚半年,心理和举止,还保留在姑娘的状态里。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空间,依旧是独立的。

妻子上学一走,留下我守空房。

淮南离芜湖两百多公里远。学期中途,她回一趟家,或我去学校看她一趟,都一样不容易。那个时候,淮南去芜湖每天只有一趟绿皮慢车。火车慢慢腾腾地跑到长江边,是晚上七点钟。火车不过江,人下火车坐轮渡过江,再坐公交车去学校,差不多得晚上九点钟才到学校。回程是一样,要是上午赶不上回淮南的那趟绿皮慢车,就得下午乘坐去蚌埠的火车,中途从水家湖下车,再转火车回家,同样是半夜。妻子说,跑来跑去,劳民伤财,今后我不往家里跑,你也不用往我学校跑。这怎么可能呢?照样不是我去学校,就是妻子回家。

妻子说,早知道我不去上这个学了。

我说,你应该说早知道就不急着结婚了。

妻子说,看来结婚跟不结婚是不一样。

我说,结婚有人牵挂有人想。

妻子问,你跟我说实话,我不在家,你晚上能不能睡好觉?

我说,这话你应该问一问你自个儿,我不信你每天晚上看书学习能安心。

妻子承认说,经常走神。

我说,我半夜睡不着,就在房间里磨圈子。

我生在淮河边,长在淮河边,工作在淮河边。妻子生在长江边,长在长江边,上高中时跟随父母来淮南。从本质上来说,妻子是一个江南女人。一个淮河边长大的男人,跟一个长江边长大的女人,生活习惯肯定有诸多的不一致。妻子说,你说话嗓门那么大干什么呀?像吵架!妻子说,你遇事不要急性子,急性子对身体有什么好呀?妻子说,袜子跟短裤要分开放,放在一起不卫生!妻子说,你吃饭不要吧唧嘴,吧唧嘴多难听多粗俗!结婚过后,我的许多生活习惯,都被她视为坏毛病。妻子试图一样一样地改造我。妻子说,我从你身上就没看出那么一点好来。我问,那你跟我结婚干什么呀?妻子说,算我瞎了眼。我说,不是瞎人眼,是瞎了狗眼。妻子说,你这个人就是粗俗。

芜湖地区卫校坐北朝南,大门前面隔一条马路是一家乳制品厂。我去芜湖就住厂里的招待所,干净,便宜,方便。妻子晚上不跟我一起住招待所,说晚上十一点钟班主任要查寝室,必须赶在这个点钟前回去。妻子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女人,她不愿让别的同学在背后说闲话。说什么闲话呢?无非说她夜不归宿。自家的男人也不行。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点。

妻子要上课,我要上班。那个时候,每个礼拜只休星期天。我星期六去,星期一回,去一趟请两天假,在芜湖只能待一天半时间。

妻子进修是两年半时间。前两年是专业课程,后半年是实习。第四学期刚开学,妻子上体育课跑步,两只乳房上下一晃悠,觉着有点隐隐地疼,回宿舍脱下衣服,上手一托一摸,发现左边一只乳房里有硬块。妻子赶紧去卫校附属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是乳腺小叶增生,开点药你吃一吃。

一转眼两个月过去,妻子不见乳房硬块消减,反倒疼得越来越厉害。妻子喊上一位女同学陪她一起再去附属医院看医生。医院不算远,坐公交车两站路。医生说,恐怕你要做一个彻底的检查,排除乳腺癌的可能性。妻子一下就吓蒙掉了,不知道怎么跟女同学一起坐的公交车,不知道怎么跟女同学一起回的教室。上午半天四节课,前两节课妻子跟女同学一起去医院,后两节课坐在课堂上一个字听不进。陪妻子一起去医院的女同学,是一个碎嘴女人。很快,妻子生病的事同学们都知道了,好像已经确诊得了乳腺癌似的。同学们的眼里露出同情的目光,嘴里说出怜悯的话语。妻子感到孤独和害怕,不敢一个人在那边医院继续做检查,生怕检查出什么不好的毛病。这个时候,妻子想到家想到我,赶快回到淮南。下午上课时间,妻子找班主任请好假,一个人回宿舍收拾东西,一个人坐公交车赶往长江边的火车站。

妻子从水家湖转车回到家,已到半夜十二点钟。妻子回家见着我,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话,往办公室打长途,转来转去,一样不方便。妻子回家我不知道。妻子生病我不知道。就是那一天我明白,妻子带给我的不仅有生命的欢悦,也有病痛和磨难。

隔天一大早,我陪妻子去市二院看妇产科。医生检查一番说,像你这种情况最好做一个组织切片检查,不排除是乳腺癌的可能性。不用我详细描述都知道,我跟妻子吓成一种什么样子。市二院离我家三里路,我陪妻子整整走了一小时。我走一走,停一停,叹一叹气。妻子走一走,停一停,哭一哭。脚有千斤重,路有万里长。我劝妻子说,不是检查结果没有出来吗?妻子固执地说,两家医院的医生都要做组织切片检查,十有八九是乳腺癌。

市二院缺少设备,组织切片要送省立医院化验。不是每天送,是隔天送。不是送去及时化验,是隔天化验。这样一来,我和妻子前后要等四天时间。四天时间里,妻子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四天时间里,我一直在家陪伴妻子。这个时候上班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妻子的生命安然无恙。重要的是妻子的身边有人陪伴。四天时间里,我俩都瘦脱相了。

烧好饭菜,我端妻子面前。我说,你吃几口吧。妻子说,我吃不下去。我说,你吃不下去也得吃。妻子吃几口饭菜,真的吃不下去。妻子吃不下去,我就吃不下去。一锅饭,两盘菜,端来端去,热来热去,最后都倒掉了。妻子说,我不该去上学。我说,上学有什么错?妻子说,我应该留在家里生孩子。我说,生孩子有的是时间。妻子说,就怕没有时间了。我知道妻子想说什么话,我不能让她说。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瞎说话。妻子说,要是我俩结婚就怀孕,说不定孩子都会走路了。我说,你现在不要这样想。妻子说,我现在就是想跟你生一个孩子;我现在就是想做一个完整的女人;我现在要是有了孩子,就算得癌症去死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妻子还是说出我不想让她说出来的话。

化验结果出来,妻子不是乳腺癌。我跟妻子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只是心里怎么都乐呵不起来。医生开的依旧是治疗乳腺小叶增生的药。一大包药从医院提回家,妻子一粒药都不吃。我问,你为什么不吃药?妻子说,我不想吃。妻子不想吃药,也不想回学校,一天一天待在家里,一门心思地买菜烧饭做家务。

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学校?

妻子说,现在不想回学校。

我说,你不去上学,拿不到毕业证,学费怎么办?

妻子的学费一共1980块钱,是从厂财务科借支的。毕业报销,不毕业不报销。那个时候,两千块钱学费,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妻子去上学那一年,月工资51块钱。我按月从邮局汇50块钱过去,剩下1块钱做手续费。我从厂总机室往妻子学校打长途电话,替妻子请假。我说她需要在家继续检查治疗一段时间。我没说妻子怎样检查治疗,也不需要具体说。

妻子跟我说,我什么时候该回学校,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就这样,妻子在家待了两个月。

妻子在家安心地做全职太太,全心全意地围绕家,全心全意地围绕我。我每天除去上班,回家只管张嘴吃伸腿睡,家务活一样都不用做。妻子每天早上起床比我早,做好早饭喊我起床。我刷好牙洗好脸,早饭妻子端在我面前。吃罢早饭,我去上班,妻子上街去买菜。妻子买菜回家,整理家拖地洗衣服,再择菜洗菜烧菜做饭,不歇闲就到晌午了。我中午下班回家吃罢饭,妻子陪我睡一会儿午觉。我下午接着上班,妻子在家看书学习。学校的专业课,妻子要在家自学。妻子经常翻阅的还有一本《孕妇保健一百问》。我问,你现在看这本书干什么呀?妻子说,现在不看这本书看哪本书?我问,你真想做妈妈啦?妻子说,我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过去妻子不许我跟她说怀孕的事,一说就脸红,一说就急眼。现在妻子不脸红,不急眼,平静坦然,就像早已有了孩子,做了妈妈。

妻子问,你想要男孩女孩?

我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我知道你想要男孩。

你怎么知道?

男人都想要男孩。

听你这么一说,女人都想要女孩?

我就想要一个女孩。

那你就生一个女孩。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一个女孩吗?女孩一般长得像爸爸,我想生一个长得像你的闺女。

生一个闺女像我,她赶明儿长大找不着对象。

妻子说,刚结婚那阵子,我心里有许多不满意,我不满意你家是农村的,我不满意你个头矮长相丑,我不满意你说话嗓门大,我不满意你举止粗鲁……前后有半年时间吧,我越来越不甘心,难道我这辈子就这么跟定了你?

就是那一段时间里,你执意要去芜湖上学。

暂时离开你,我好有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跟你这个人过上一辈子。

你现在怎么想?

经过生病这件事,我知道我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就是要找一个踏实可靠的实实在在过日子的男人。

我踏实可靠吗?

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

那是一个全民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年代。那个时候,国内大中专毕业生少。我们这个职工家属上万人的国有大厂,几年间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不超过十个人。要说我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就是我有一张大专毕业生的文凭。要说妻子为什么看上我,这可能是唯一的理由。

这一天,我跟妻子晚饭后散步,走到朱家岗水库边。淮南这座煤炭城市,城区和农村犬牙交错,分不清哪里是城区哪里是农村。我跟妻子出家门,往南走上两百米远就是朱家岗菜地,再往南走上两千米远就是朱家岗水库。朱家岗水库坐落在八公山的山脚下,面积不大,蓄水却很深。每一年夏天都有孩子在这里溺水。妻子说这里鬼魂多阴气重。往常我俩散步,忌讳来这里。这一天,妻子主动提出要来这里看一看,我觉得很奇怪。

我问,水库有什么好看的呀?

妻子说,到那里我跟你说。

水库里只有水,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妻子执意要去一趟,看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已是暮晚时分,水塘平静一潭,好像这些年只是默默无闻地浇灌菜地,从来没有淹死过一个人。

妻子说,我要是真得了乳腺癌,我就不活了。半夜里,我一个人悄悄地来朱家岗水库,投水自尽。

虽说时过境迁,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抱住妻子,生怕她纵身一跃跳下去。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妻子收拾包,要回学校了。我反倒很奇怪地问,你真要回学校啦?妻子说,我现在不回学校,什么时候回呀?我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妻子说,我上午去了一趟市二院妇产科。我问,你乳腺小叶增生好啦?妻子说,我怀孕啦!

妻子留下两个月,就是想怀上孩子。乳腺小叶增生的药不吃,避孕的药不吃,就想等待怀上孩子的这一刻。

妻子说,我想一想觉得后怕,要是真得了乳腺癌,要是真切除乳房,能不能活是一回事,就算活上几年,能不能生孩子又是一回事,就算生下孩子,我拿什么喂孩子?

一场虚有的恶病,折磨得妻子做了各种猜想和打算。现在妻子怀孕的目的达到,她决定离开家离开我回学校。

最后一个学期,妻子在市二院实习,来来去去整天挺着一个大肚子。

我家离市二院不算远,坐公交车一站路。妻子不坐公交车,每天走着上下班。遇见刮风下雨天,妻子也不退缩。她不担心,我担心。我说,你请两天假,天晴去上班。妻子说,我想上班,不想在家里。我问,摔跤怎么办?妻子说,我走路小心点。妻子坚持不请假,是不想做一个娇气的女人。妻子做姑娘时娇气,怀孕后身上的娇气就消散了,一前一后判若两人。妻子毕竟怀着孕,不愿去外科和传染科实习。传染科要接触各种传染病人,外科受伤的病人多,缺胳膊断腿的病人多,妻子不喜欢去。

妻子说,我去那种场合心情不好,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按规定,护士实习要各个科室轮流转一遍,妻子这样挑三拣四是因为怀着孩子,医务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妻子最喜欢待的科室,是妇产科育婴室。那个时候,产妇和婴儿是分开的。产妇在病房,婴儿在育婴室。育婴室的工作,是替婴儿洗澡、喂奶,抱婴儿去病房与产妇妈妈见面。妻子怀抱婴儿,挺着的肚子就更大了,抱一个风风火火的,抱一个喜气洋洋的。看见妻子的医生护士都要妻子慢一点。妻子说,我的两只脚想慢慢不了。妻子说的没有错。妻子怀抱婴儿,重心更加前倾,像有一只手在身后推搡着,带着一股子惯性往前跑。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家属区楼房供水不足。水量小一小,水压弱一弱,家里就缺水。妻子的娘家住平房,平房顶上有水箱。妻子三天两头拿脏衣服过去洗,洗好的衣服放进一只塑料桶里提着,另一只手还要提一壶水回来。左邻右舍看见,有说好听话的,有说难听话的。说好听话的邻居说,我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说难听话的邻居说,我是一个懒惰的男人。不是我不去提水,就算提两桶水回家,够妻子洗衣服吗?不是我不阻拦妻子,我能阻拦得住吗?怀孕的妻子,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的精力,不知道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气温一天比一天热。家里只有一台落地电风扇。电风扇质量差,“哗啦哗啦”吵死人,吹出来的尽是干燥的热风。上半夜热得睡不着觉,我手捧半只西瓜,带妻子去厂里的大礼堂乘凉。大礼堂紧挨防空洞的洞口。两台抽风机不歇闲地从防空洞抽冷风上来。午夜后,气温稍微降一降,我陪妻子回家去。那个时候,空调不普及,就算有窗式空调,也不是谁家都能买得起的。我家四楼有一个孕妇,把家里的冰箱门半开着,她就坐在半开门的冰箱前面。若是有影像留下来,我想恐怕算是那个年代的奇观了。

妻子生产就在市二院妇产科。之前做过B超,知道是一个女孩。妻子临到预产期,肚子却不见动静。大人着急,孩子不着急。妻子说,看样子我家闺女是个慢性子。这天下午,妻子说一声肚子疼,肚子就一阵一阵地疼起来。真到肚子疼,妻子反倒不急了。妻子在家有条不紊地一样一样地收拾去生产的东西。妻子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闺女的。包被啦,衣服啦,吃的啦,喝的啦,不知道一个小小的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东西。我催促妻子快一点去医院。我说,你不去医院我不放心。妻子说,生孩子哪有这么快的,再说我不收拾齐全东西,万一落下几样,你知道去哪里找?闺女的东西都是妻子一样一样准备的,我不知道都有哪些东西,我不知道放在家里的哪个地方。

接生的医生姓陶,比妻子小,是个大姑娘。妻子在妇产科实习时,跟小陶关系好。小陶跟妻子说,过一会儿你生产,我让曹大哥站一边。妻子说,你让他看着我怎么生产呀?产妇生产,没见过男人站一边的先例。小陶说,让曹大哥站一边看着你生产,就会知道你生孩子不容易,将来就会对你跟孩子好。小陶借鉴的是国外经验,报刊上说有些国家妇女生产,丈夫必须站一边。妻子想一想说,就怕你曹大哥不愿意。

小陶说,我去跟他说,就说这是我们妇产科的规定。

妻子进产房,我跟她一起进产房。我哪里想得到,这是小陶的馊主意。妻子上产床,阵痛一阵一阵地袭来,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却咬紧牙关,不喊不叫。小陶跟妻子说,你大喊大叫几声,会觉得好受一点。妻子一阵一阵地忍受疼痛,就是不喊不叫。这个时候,小陶意识到我妻子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安排我进产房可能是错误的。

小陶跟我说,曹大哥你出去吧!有你站在这里,大姐又喊又叫的难为情。

妻子松开紧咬的牙关跟我说,你不要出去,有你站在这里,我就不觉得疼,我就不觉得怕。

凌晨五点半钟,妻子顺产生下闺女。

妻子瘦,两只乳房不算大,奶水却不少。妻子喜欢哺乳,闺女吃得又白又胖,人称奶娃子。闺女长到一周岁,妻子不给闺女戒奶。妻子说,我什么时候没有奶水了,什么时候给闺女戒奶。闺女一天一天长大,饭量一天一天增加,妻子的奶水不够,搭补米粉,搭补鸡蛋,搭补炼乳,就是不搭补奶粉。妻子坚持不喂闺女一口奶粉,直到闺女一岁半真正戒奶。

妻子向别人讨教戒奶的办法。邻居说,往乳头上抹辣椒水,孩子吃奶一辣,就不敢吃奶了。邻居家的孩子戒奶就是这样子戒的。妻子跟我说,这种方法残忍,我不会用。同事跟妻子说,往奶上涂紫药水,面积涂大一点,两只奶涂得不像奶了,孩子还敢吃吗?医院不缺紫药水,有同事给孩子戒奶就用这种办法。妻子也不愿意,说往奶上涂紫药水,我连想都不敢想,不要说去做了。

妻子说,我自个儿有戒奶的办法。

我问,你有什么办法?

妻子说,我出差。

我问,你要丢下孩子,离家出走?

妻子说,我是假出差。

我不解地问,怎样假出差?

妻子说,做一做样子给闺女看。

妻子越说我越糊涂。

这一天,妻子收拾包,当闺女面一样一样地收拾,像是要告诉闺女她出差都带走哪些东西。妻子一边收拾包一边跟闺女说,妈妈要出差,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四五天才能回家来。这两年间,妻子哪里都没去。先是怀闺女,后是带闺女,闺女六个月送厂幼儿园,妻子上下班打一打鱼晒一晒网,一颗心依旧全部落在闺女身上。闺女一岁半,妻子要戒奶,想来想去想出假出差的办法。

妻子收拾好包,要走出家门了。妻子提包在前面走,我带闺女后面跟。我带闺女站住脚,妻子越走越远,最终走出我和闺女的视线。闺女小,不会懂得妈妈出差的含义,却亲眼看见妈妈提包远去。妻子假出差,要的就是这一点,要的就是闺女看着她离开家。我带闺女前脚走进家门,妻子后脚溜进家门。从这一刻起,妻子“出差”不再与闺女见面。我带闺女在家里的一处地方,妻子就需要待在家里的另一处地方。其余照旧,该上班时上班,该下班时下班,该烧饭时烧饭,该洗衣时洗衣,该睡觉时睡觉。我家一室一厅地方小,进门出门一条通道,妻子为了避开闺女,经常需要去的地方不是门后面,就是卫生间。妻子只有躲在这么两处地方,才能与不断走动的闺女错开身。闺女敏感,知道门后或卫生间异常,一双疑惑的眼神不断地张望。为了打消闺女的疑惑,我有意错开妻子,拉开房门或打开卫生间门让她看。卫生间或房门后面自然是空的。闺女反倒更加疑惑了。

闺女问,妈妈呢?

我手指门外说,妈妈出差啦。

这个时候,我知道闺女是想妈妈了,或者说奶瘾上来了。我带闺女出门,沿妻子出走的那条路线,去寻找她的妈妈。路上哪里会有她妈妈?闺女满怀希望地出门,失望地进门。不想让闺女想妈妈或上奶瘾的唯一办法,就是带她不停地玩。闺女抓周时,大姨买一辆玩具车送给她。车头蒙一层皮,做成鼓形,上面骑一只顽皮的小熊,绳子一拉,轱辘一转,小熊手里的两根鼓槌,一上一下就“咚咚咚”地敲响。闺女喜欢这辆小熊车,奶瘾上来撒气也是撒在这辆小熊车上。冷不防地,闺女两手抓起小熊车,恶狠狠地摔地上。大人很难体会婴儿奶瘾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从闺女的举止上我知道,奶瘾上来心里一定很难受。

闺女玩累了,摔累了,就睡觉了。我把闺女放床上,妻子泪流满面地跑过来。妻子没办法,知道再熬一熬就会熬过去。

第五天,小熊车变成一堆塑料渣,闺女平静下来。妻子说,我该“出差”回来了。妻子重新提包走出家门。我带闺女从原路去迎接妻子。妻子一把抱过闺女,一副激动人心的样子,真像出差五天没见着闺女。闺女反应平淡,不像五天没见妈妈的样子。妻子说,我是妈妈呀!闺女笑一笑喊一声,妈妈。妻子给闺女戒奶成功。闺女躺在妈妈的怀里,不要说吃奶,就连掀一掀衣褂襟的举动都没有。

这一天,妻子突发奇想,撩起衣褂襟,露出两只雪白的乳房。妻子问闺女,你看这是什么?闺女想一想,像是记起什么东西。妻子拿乳头往闺女嘴里塞,闺女试探着慢慢地张开嘴。我看见妻子和闺女的举动,质问妻子说,你这是干什么呀?妻子赶紧地放下衣褂襟盖住乳房。闺女半张嘴呆愣在那里。这是妻子最后一次企图喂闺女奶。这也是闺女最后一次企图吃妈妈的奶。

前后不足两年,妻子的两只乳房变得松软瘪塌。仔细看上去,两只乳房不再对称,左边的一只比右边的一只更松软更瘪塌。妻子抱闺女喂奶,自觉不自觉地喜欢掏出左边的一只乳房,塞进闺女的嘴里。那是曾经乳腺小叶增生的那只乳房,就是做过组织切片检查的那只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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