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企的阵痛

○ 文／本刊记者 陆晓如

油井忙着产油，渔民忙着捕鱼，两不耽误。 摄影/范友林

环保风暴席卷全国各地，油气行业首当其冲，退出、关井、减产、成本增加等时有发生。

从“气十条”，到“水十条”，再到“土十条”，环保部接连开展了“三大战役”。

从海南，到云南，到宁夏，到浙江……继“18亿亩耕地红线”后，“生态保护红线”作为另一条被提到国家层面的“生命线”开始划定。根据环保部的要求，已有近20个省区市划定了生态保护红线，尚未划定的其他省份2018年年底前也要完成划定。

从新《环境保护法》，到新《大气污染防治法》，再到新《水污染防治法》……多部环保重法接连出台，而且每出台一部都有“史上最严”之名。

从2016年中央环保督察组成立，到对全国31个省区市进行全覆盖式督察，再到环保督察“回头看”，全国掀起了持续的环保风暴。2019年开始，中央环保督察组还将用3年时间，完成对全国各省区市的第二轮督察。

人面对6级风时已是“举伞步行难”，面对7级风更是“迎风走不便”。包括油气开发在内的多个行业身处环保风暴中心，受伤在所难免。

退出

2016年9月1日起，《海南省生态保护红线管理规定》正式施行。《规定》划定陆域生态保护红线总面积11535平方公里，占海南省陆域面积的33.5%；划定近岸海域生态保护红线总面积8316.6平方公里，占海南岛近岸海域总面积的35.1%。

福山油田作为海南省唯一的陆上油田，成立于2001年，主要在琼北地区福山凹陷从事陆上石油天然气勘探开发、处理及销售业务。

面对生态保护红线，福山油田将油田矿权整体划分为禁止开发区、限制开发区和允许开发区三类，将禁止开发区、限制开发区的油气井站做了逐步退出计划，计划于2018年底全面完成退出。目前已完成其中32个井场的土地复垦，复垦面积达到475亩。

现有的油气开发区需要退出，计划内的勘探开发区也受影响。福山油田原计划“十三五”期间，逐步开发朝阳—永安、花场—花东、白莲—金凤、南部斜坡、美台—红光五个区块，共部署275口井。其中，150口开发井、125口为探井。

“部分地质勘探重点区域被划到了生态保护红线之内，我们就不能再打井了。”福山油田综合办公室副主任叶帅斌说。

已经制定退出计划的远不止福山油田一家。

大港油田根据国家对环境敏感区域的环保规定，制定了北大港湿地保护区、南大港湿地和鸟类自然保护区等5个环境敏感区的油气开发生产退出方案。目前，大港油田采油二厂、四厂、五厂正在有序推进敏感区域内的油水井封井工作，确保按照规定的时间节点退出核心区、缓冲区。

胜利油田作为中国石化下属的第一大油气田，在2017年接到了中央第三环境保护督察组反馈的整改意见，要求退出位于山东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和缓冲区内的300处生产设施。

山东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地处渤海之滨，东营市境内，新、老黄河入海口两侧，总面积1530平方公里，是世界上土地面积增长最快、国内最大的新生湿地。1992年10月，该保护区由国务院批准建立，2013年被正式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

胜利油田主体位于黄河下游的山东省东营市，工作区域分布在山东省的东营、滨州、德州等8个市。1961年，山东省东营市东营村附近打出了第一口工业油流井，由此开启了胜利油田在这一地区大规模勘探开发建设的历史。

“山东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划定后，胜利油田位于东营市的东部油区跟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出现了重叠。”胜利油田相关人员告诉记者。

根据我国相关法律规定，自然保护区共分为核心区、缓冲区、实验区。按照自然保护区整改要求，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和缓冲区禁止一切生产活动，实验区已存在的设施在取得环保手续后可以生产，但不允许新建任何生产设施。

中央环保督察组要求胜利油田退出的300处生产设施即位于核心区和缓冲区内。主要在胜利油田最大的海油陆采单体人工岛老168平台和垦东12、垦东701海油陆采平台。其中，老168平台有67口油水井，垦东12和垦东701共有154口油水井。其余的油水井分布在河口采油厂、孤东采油厂。

海油陆采是随着陆上油田陆续进入高含水、产量递减的开发阶段后，胜利油田将目光投向平均水深3米的浅海地区而开辟出的储量、产量接替阵地。老168平台于2009年投产，因地处黄河老入海口而得名，长约250米、宽120米，是中国石化最大的海油陆采单体人工岛。

作为国内最早开展海油陆采和滩浅海石油开发的油田之一，胜利油田近几年取得的海油陆采经验奠定了其在国内该技术领域的领先地位。

在中央环保督察组反馈督察意见之前，胜利油田已经对日趋严峻的环保形势有所感受，按照国家海洋局“完善备案一批、整顿规范一批、关停退出一批”的要求着手编制退出方案。

2018年年初，《胜利油田在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涉海核心区和缓冲区关停退出方案》制定，计划三年内完成全部276处生产设施的拆除工作，并实施生态恢复。

关井

退出无疑意味着关井、封井。

远望黄河入海口处，胜利油田老168海油陆采平台上的5口油井已经停止生产，“采油树”（井口）被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痕迹。至2020年，平台将完全弃用。

截至6月5日，胜利油田已关停位于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内的油水井106口、封井57口。其他相关油井将在三年内停产封井，完成生态修复。

离开东部老油田，向西北望去，7月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碧空如洗，骄阳似火。

塔河油田托甫台区块采油一厂TP136X井场里，随着切割机的一声声轰鸣，一片平整的水泥地面被切割成数块。随后破碎机、挖掘机、推土机等大型机械设备齐上阵，拆除水泥底座，清运井场石方。

西北油田工程服务中心监督员史波波作为现场施工的督导，眼见着昔日生产繁忙的井场变成一片废墟，随着清运的进行不断露出原生态的土地，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塔克拉玛干沙漠自然环境恶劣，但在它的北部，塔里木河的中游，新疆巴州尉犁、轮台县境内，却分布着全世界面积最大、分布最集中、保存最完整的原始胡杨林。2006年，塔里木胡杨自然保护区被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TP136X井就位于这个自然保护区内，而它也不是唯一在保护区内的油井。

早在1997年，西北石油局按照“逼近主力烃源岩，以大型古隆起、古斜坡为勘探目标，靠近大型断裂、大型不整合面寻找大型原生油气田”的勘探思路，大胆探索，在轮台县境内部署的沙46井和沙48井喷出高产油气流，由此宣告了塔河油田的诞生。

由于开发得比较早，那时虽然塔里木胡杨自然保护区已经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所属区级自然保护区，但并没有禁止在保护区内进行油气开采作业。胡杨林间林立的油井，也成为了独特的风景。

随着对生态环境的日益重视，为了进一步保护土壤环境，在塔里木胡杨林自然保护区和塔里木湿地的核心区域，今年塔河油田将有53口井逐步退出。

“TP136X井现在已经永久性封存。油井设备已经撤出，现在对这口井所有的地表设施清除拉运。陆续还将对这里的其他油井进行退井还林，恢复到原始地貌。”史波波说。

早于TP136X井的封存，4月15日，随着塔河油田采油三厂采油管理二区TP307井最后一根临时注水管线的拆除回收，塔里木河湿地核心区内生产油井退出工作拉开序幕。

近几年，该厂采油管理二区部分油井所在区域约有70平方公里被升格为湿地保护区，采油三厂只能有序退出湿地内的生产设施。

西北油田在胡杨林自然保护区内共有油气井31口、地面集输场站5座、管线58条需要依法退出；在湿地自然保护区内共有油气井74口、地面集输场站11座、管线144条需要依法退出。目前，胡杨林自然保护区内已封井14口，其中10口已完成复垦。地面集输场站拆除退出3座、管线清退54条。湿地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内已封井12口。其中，11口已完成复垦，场站拆除退出1座，管线清退26条。

也许再过两年，大西北的胡杨林和湿地自然保护区里，就再也看不出十数年油气开发的痕迹。而地处渤海湾西岸的北大港湿地，作为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迎来大批远道而来的候鸟，眼下正有6万多只珍稀鸟类在此“做客”。

湿地所在的千米桥探区，曾因天然气大发现而闻名，至今仍是油气资源富地。作为开发者的大港油田，1964年起就在此进行勘探开发建设。历史高峰时期，这里曾有35口地上抽油机井同时运行。

随着“美丽天津”建设的不断深入，以及中国天津滨海国际观鸟文化节影响的不断扩大，湿地环境保护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2016年10月1日起，天津市首部保护湿地的地方性法规《天津市湿地保护条例》正式施行。天津市政府在北大港湿地划定了生态保护红线，并计划在北大港湿地保护区的基础上着手建设一个国家级生态公园。这个公园在北大港湿地保护区的基础上将“严格保护区”的范围扩大到原来的4倍，90%的区域都将被划为“严格保护区”。

在如此环保形势下，近年来大港油田陆续关停北大港湿地内位置极端敏感的油井。截至目前已陆续关停29口油井，仅剩的5口地理位置均离湿地较远。管理站也削减至仅剩湿地边缘的一座。而大港油田采油二厂所在的南大港湿地是河北省省级自然保护区，截至目前也已封井8口。

产量

“保护生态、绿色发展是福山油田始终秉持的企业发展理念。对于生态保护红线区退出政策，我们坚决拥护并主动作为。”叶帅斌说。

在本刊记者采访过程中，多家受访油田企业都有类似的表态。不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退出、关井，都已有了切实的行动。但这番行动对各油田产量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大港油田探区位于渤海湾盆地黄骅坳陷中南部，地跨津冀鲁25个区、市、县。因拥有探矿权和采矿权项目、矿区范围内存在北大港湿地、南大港湿地等环境敏感区，退出后对油田的储量、油气水井分布及产量、管道场站均产生影响。

以南大港湿地内的采油二厂开发区域为例，涉及7个开发单元、高尘头油田以及张巨河油田部分区块，内有油水井56口，预测退出10年累计影响产量近135万吨。

长庆油田作业区域横跨陕、甘、宁、蒙、晋五省区，共有数万口油气水井、上万座井站及5万多公里的各类管道，其中涉及50余条河流、130处水库及水源地、35个各类保护区。

石油企业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某些作业区会划入自然保护区，面临退出。 摄影/沈志军

在陇东油区，长庆油田采油二厂已经关停两个敏感区域内的近100口井，每日间接损失的原油产量约达100吨。单单对靠近子午岭森林地带的午206生产区块28口油水井实施封井，每日就损失近30吨原油产量。

同样，在陕北油区，长庆油田采油一厂将早期在陕北安塞王窑水库周边投产的102口油水井实施一次性关闭，对3座集输站点、26条集输油管线进行搬迁，并且不允许在接近水源地处打井采油。关停封井的102口油水井在建设期的投资是2亿元，相对应的年产量在8万至10万吨。对库区内的站点、管网以及水库周边管网进行搬迁，造成当年直接经济损失高达10亿元。如果按照关停封井油井区块产量对应的储量和累计产油量来计算，损失或将更大。

胜利油田退出位于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和缓冲区内的300处生产设施，也影响了近33万吨的年产量。按当前72.55美元/桶的原油价格计算，将影响10亿元年产值。

新疆蕴藏着全国陆上30%以上的油气资源量。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生态保护红线划定方案》将新疆国土面积的42%划入生态保护红线内，使得大面积油气勘探开发区与之叠合。

以胡杨林自然保护区为例，覆盖了西北油田气藏区块3个总井数31口。该地区已经累产油23.88万吨、天然气3.93亿立方米，剩余天然气可采量1.91亿立方米、凝析油可采量1.97万吨。2018年底保护区内的油气井全面关停，将损失原油产量1.35万吨、损失天然气产量1.09亿立方米。

其中，在胡杨林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内，西北油田有12口油气井，有原油地质储量107.52万吨、天然气地质储量19.83亿立方米，可采原油储量11.31万吨、可采天然气储量2.14亿立方米，已经累产原油9.49万吨、天然气1.18亿立方米，还有剩余可采原油储量1.39万吨、剩余可采天然气储量0.67亿立方米。目前拥有41吨的日产原油能力、92430立方米的日产天然气能力。这部分产能首当其冲。

“从胜利油田持续发展的角度来看，要退出的区块都是油田的优质区块，产量高，地下油气资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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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富。退出后，这些资源将无法继续开采。即使这样，也要坚决退出。”胜利油田专业人士说。

叶帅斌同样表示，红线区域内生产设施退出后，对油田最大的影响就是产量。退出后，福山油田全年将减少油气当量1.5万吨左右，占其全年配产油气当量37.97万吨的3.95%。而且退出的区域，在技术条件的制约下，今后一段时间内也无法进行油气勘探开发，对一定时期内的油田区域发展存在影响。

成本

“打一口油井需要资金投入，关停、封堵一口井同样需要资金投入，要恢复原始地貌投入更大。”叶帅斌说。

按照油田废弃井封井相关技术规范等标准要求，永久封井需要经过放压、试压、洗井、起管、起泵、打水泥塞、砌水泥台等多个施工工序过程，工期长、施工费用高。

封井后的复垦任务需要达到的标准是恢复到原始地貌。为了恢复、改善塔里木胡杨林自然保护区里的环境，西北油田计划需要投入6000万元进行治理。

在福山油田，由于目前需要进行永久封井的井场大多已经进行了土地复耕或退租。为了开展永久封井施工作业就必须租赁施工临时用地、修建进场道路等。土地租赁、修建进场道路、青苗补偿、封井后的复耕等都需要一定的资金投入。

福山油田为降低油井退出对全年产量的影响，将技术上能够迁移的油井，从红线区内迁移到非红线区，在新井场重新打井生产。其中涉及到老井场的封井退还，新井场选址征租费用、搬迁费用、重新钻井的费用、地面设施设备费用等，还需要付出相应的时间、人力、精力成本。

“国家、社会对油气行业有了越来越严格的环保监督和要求。新《安全生产法》和《环境保护法》的实施，不仅要求油气公司要以更加严格的生产标准进行生产，而且要求它们在设备更新改造和环境保护上投入更多的资金。这势必造成油气公司生产成本增加。”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贸学院教授、“一带一路”能源贸易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董秀成说。

长庆油田2005年起连续9年开展环保隐患治理，累计投入25亿元，整治环保隐患1000余项。还计划用三年时间修复更换管道1.7万公里，管道检测2.61万公里，拟投入费用30亿元用于防治油气泄漏，降低油田管道泄漏风险，隔断泄漏污染。

在采油厂生产建设过程中，含油污泥的产生在所难免，重要的是如何有效处理这些含油污泥，使其不对环境造成危害。2015年9月，长庆油田采油二厂投资3000万元建设的陇东油泥处理站投运，年处理量达6400吨，负责处理该地区700万吨原油产生的含油污泥。同时，投资1.36亿元对采出水系统进行系统改造，实现采出水处置从采出到处理到回注为全封闭工艺。

“环保要求高了以后，油田的生产成本增加了，并且增加幅度是很大的。”江苏油田新媒体中心主任刘继宝说。

刘继宝举了一个例子。因为江苏油田是个水乡油田，原油向外运输主要靠船运。运油船只在京杭大运河上缓缓驶过，是联盟庄大运河码头上常见的景象。

联盟庄大运河码头坐落在京杭大运河的一个港湾里，也是江苏油田唯一直接设在京杭大运河主航道上的原油外输码头，每年外输原油量达30多万吨。但由于正处于“南水北调”东线工程源头生态保护区内，联盟庄大运河码头的环保压力巨大。

近年来，“南水北调”东线工程频繁。为了保障“南水北调”工程水源的安全，国家不允许在相关水道里运输包括原油在内的危险品。2017年更是因“南水北调”禁航80多天。为浩浩北去的一汪碧水让路，江苏油田只能采取高成本的陆路来运输原油，倒运3.5万吨原油共耗费了1900多车次。

为了让这条“清水走廊”持续清洁安全，江苏油田投资4000多万元，建设真武油区至扬州石化25公里长的管线，将原先船运外销方式改为管输模式，以彻底解决联盟庄大运河码头“南水北调”的水体风险。

穿梭在京杭大运河上的运油船将告别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