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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年·连载四

2018-09-30李焕然

南风 2018年9期
关键词:二哥

李焕然

前期回顾: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我愿做那颗最亮的星星,保佑你。”曾经怅然若失的缘浅情深,被现实的凛冽一触即溃,战争像不定时的闹钟,打破了暂时的安宁,所有生死攸关的恐怖,都咫尺天涯,极远又极近,流弹的袭击下,整座城市的陷落,揭开了南山的真实身份,校舍的断壁残圜中,媮西的耳畔似乎漫起浓雾,瞬息之间,那些炮火,哭喊,脚步,仿佛急风中未牵稳的风筝线,倏忽从指缝间飘零许远,她望着他,隔着迷濛的尘雾,她早该认出他来,可为什么没有?

来到西湾山后,媮西同楚义先是匆忙张罗了些吃的,之后便开始着手整顿西山小筑。幸而煤气和自来水的供给都还没断,媮西顾着楚义有伤,便事事都抢着亲力亲为。楚义做主扔掉了许多破掉的家具,又重新添置了些新的物件。媮西忙着扫地,拖地板,遇到媮西拧不动的被褥床单,楚义便腾出手来帮着一块儿拧,还笑着打趣:“这拧床单又用不到腿,你可没道理拦着我了。”媮西听得悄声一笑。楚义吃不惯媮西煮的饭菜,便吵嚷着要亲自动手,楚义初次上灶做菜,竟然带点北平风味,媮西吃得惊喜,总怂恿着楚义再多研究几个菜式。还好楚义身边的港币带得足够,所以这段日子他们倒过得自在。

一日媮西同楚义上街买菜,刚拣着新鲜挑了些青菜,便迎面撞见艾晓弥挽着菜篮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走来。艾晓弥是东南亚一座小岛上的西施,天生的焦糖色皮肤,发色偏棕带着卷曲,笑起来能看出两个对称的酒窝。在学校撤离时艾晓弥硬要带着她的两只黑皮箱子,里面装的是她各种场合要穿的衣裙,结果才下山阶,她便被流弹炸伤了腿,在防空洞里养了三天,缺医少药,连累的伤口都溃烂了,直到现在还不便走路。

媮西见她一身三成新的白色护工服,头发已剪成男式的菲律宾头,肩头披着件开了线脚的黑色毛坎,便知她后来定是从学校逃去了守城护卫队,只有那里乐意招收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

在学校里媮西同艾晓弥只是点头之交,共同修过几门不紧不要的课,因着艾晓弥几乎不和内地的学生交往,媮西与她也从未有过多言谈。

只是这次艾晓弥远远望见了媮西,便提着脚步一拖一踏的招呼:“愫细(Susie)!真没想到在这里碰着了你!”

媮西朝艾晓弥微笑道:“是啊,真是再巧不过。”

艾晓弥试着扯平衣上的褶皱,那半灰不白的棉布护士服反倒又多出了几道竖纹:“愫细,你看起来很不错,我原以为你回了内地,没想到你还在香港。”

媮西摆首:“战争时期,去哪里都担着风险,索性先留下观望几日。”

艾晓弥附和地点了点头:“那你现下住在哪里?”

媮西看向楚义,嫣然笑道:“我幸得一故友相助,住在西湾山。”

楚义站在媮西身侧,向艾晓弥欠身致意:“幸会。”

艾晓弥看着楚义:“这位先生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楚义微笑道:“也许是有缘在耶诞舞会上打过照面。”

艾晓弥一状恍然大悟,点头称是:“我记得了,竟然在这里巧遇了楚公子,真是幸会!”

媮西却没料到楚义结交的人如此之广,连艾晓弥这样不常交际的人都对他有所耳闻。

艾晓弥又对媮西道:“愫细,没想到楚公子竟是你的故友,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媮西听得奇怪:“哪里,我们也是最近才重逢的。”

艾晓弥又问道:“你们这是要回西湾山去吗?早就听闻那里风景极好,不知我可否有个机会能一睹佳景呢?”

媮西还未答话,楚义便抢着回道:“香港沦陷,西湾也遭了重创,风景早已不较当初,若是艾小姐有此雅兴,不如等战事平复后再来拜访,届时我同媮西一定极力接待。”

艾晓弥听得楚义言下之意,也知自己冒昧了,便匆匆同他们道了别,约下待香港平息战事,再相聚一叙。

别过艾晓弥,媮西想起还要添些米粮,楚义便陪着媮西转了方向去米店。媮西还未走近店铺,便见到一路长队徐徐排到街口,媮西暗自踌躇,家里的米是怎样也撑不过两天了,今日也不知到底能否买到一把米来解这燃眉之急。媮西正发愁,身旁匆匆略过一灰衣男子,只见那男子拿外套包了头,不管不顾地撞开队首几人,一语不出便掏出一把枪,枪口直直指向舀米的伙计。那店家吓得老腿瘫软,随手扯过两包米,也不敢用手递予那人,慌张投了过去,只求留下命来,那人接过米包,转头撒腿就跑,生怕被谁追了上来。

周围一阵人心惶惶,两个老妇用粤东语低声念叨着,媮西也听不清楚,只兀自蹙起眉来。这几日战事稍息,港内一切秩序都在恢复重建中,物资紧俏,货币又不流通,常常有人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下,不知從何处寻来把枪支,豁了胆子做一把亡命之徒,只求家人能吃上两口热饭。

楚义轻拍媮西肩膀:“别怕,那人只是饿昏了头,豁了命来抢把米吃,倒不是什么恶人。”

媮西叹气:“这磨人的世道,硬生生把好人也逼成了恶人。”

楚义轻笑:“你这是又在多愁善感了吗?”

媮西白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再瞧他。

楚义又笑着绕到媮西身侧,低头道:“我看你这样子倒有几分像林黛玉,莫不是你也想学她,在这乱世里,做个伤春悲秋的女诗人?”

媮西闻言,没忍住扑哧一笑,嘴角晕出一只小小笑涡。

楚义立即赞道:“这样才好,你笑起来最好看,以后你还是多笑笑罢。”

媮西玉指一伸,踮起脚轻点楚义额间:“就你长了一张贫嘴。”

楚义拿食指轻揉着刚被媮西点过的额间,瞧着她默然微笑。

排了许久的队才轮至媮西,幸好还留有最后一点米,楚义花了高价将所剩不多的米全部买了去。想到楚义还带着伤,媮西便抢先将沉甸甸的米抱在自己怀里,任楚义怎样说服也不退让。抱着米包,想到晚饭总算有了着落,媮西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人活着有时看似艰难,实际却总也逃不过吃喝二字,当把存活的要求降到最低,才发现曾经介意的许多都失了本身的重要。劫后的香港,街道上每隔着五步十步便有人支着架炉,卖着一种小圆饼状的烤制吃食,香味一股股飘散着,除了街角横陈的弃尸,一切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和平小城都会有的烟火人间。

狭长的小街上,楚义拎菜,媮西抱米,两人默默走了一阵,媮西不禁回头瞧向楚义,却看到楚义也在侧头瞧她。

媮西娥眉轻挑:“伤还不好,就不好好看路,小心下一步摔个大跟头。”

楚义挑眉一笑:“路有什么好看,倒是我身旁有位妙人,荆钗布裙,脂粉未施,却很值得一看。”

媮西撇撇嘴角:“油嘴滑舌,一点正经没有。”

楚义故作失望地咂舌道:“哎,你这板起脸来教训人的样子,倒有几分年轻母亲的架势,只不过你怀中抱的是包大米,不是婴孩。”

媮西捏起拳头,轻锤在楚义肩头:“你晚上还想不想吃饭?”

楚义却装出一副很是吃痛的样子,唯唯诺诺的回道:“想吃,想吃。”

媮西不由得一阵莞尔。

这样又过了几日太平日子,一日媮西正准备着手做午饭,突然听得门口咚咚响起一串敲门声,媮西心下奇怪,谨慎起见,媮西便先在门里问来人哪位,只听得那来人用粤东腔极重的英文回问这里是否有一位欧阳先生,他是来为欧阳先生送信的邮差。媮西听罢便赶紧开了门。

那邮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副黑黄面皮,麻利的从胸前挂着的一只绿色麻布邮袋里掏出一只牛皮信封。媮西接过信件,谢过那邮差又付了他足够的小费,才细细打量起那封来信。那信件开口用红色胶泥印密密封着,信头字体隽达齐整,只写了西山小筑的地址和欧阳楚义先生亲启的字样,看邮戳是从南都来的。媮西拿着信件上了楼,轻敲楚义的房门,才敲两下,里面便传来楚义慵懒的回话:“毋需敲门,进。”

媮西闻言便推门进去,只见室内光线暗沉,楚义还拥着鹅毛绒被蜷缩在茜纱床上,睡意尤酣,媮西摇摇头,不言不语便猛地一下扯开窗帘,阳光如瀑布激流,哗的一瞬便灌进了整个卧房,楚义忙用手背捂住眼睛:“时间还早,快拉好窗帘。”

媮西双手叉腰:“哪里还早,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

楚义移开手背,睁开眼睛适应了光线,微微笑道:“你是来特意叫我起床的吗?”

媮西极力绷住笑意,故做严肃将那牛皮信封递予楚义:“才不是,我只是收到了你的信。”

哪知楚义一见信头字迹,便骨碌一下翻身下地,正色道:“媮西,你先去歇歇,我过会儿便去找你可好?”

媮西见他神色凝重,倒心下起了惊讶,他从没什么要避讳她的。惊讶归惊讶,媮西却也没有多言,点了点头便反手扣上房门走了出来。

这日媮西斜斜挽了发髻,却总有发丝会从颊边垂下,媮西正要将垂发拢回耳后,手抬到颊边,却隐约闻得自己指尖上还留有牛皮纸封的清香,媮西不禁想起之前在季府西苑,那时每次寄出信后,指尖上也是这样的味道,想至此处,媮西不觉愣愣出了神。

自那次林之衡回南都后,媮西每隔两三日便会寄出一封信,信里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有时写写学校功课,有时写写家中琐事,还有时媮西自己为了什么不知原由的事情高兴了,也会没头没脑的写一封信去。每封信的篇幅也长短不一,短则两三句,长则四五页,偶尔来了兴致,笔耕难辍,一写写了七八页的不知所云也是有的。但媮西接到的回信却远远未及去信那样频繁,回信通常极有规律,每半月一封,每封三四页,媮西每每接到来信,便自顾自地躲回西苑,一字一字从头读至尾,有时读着读着便嗤嗤发笑,有时又暗自伤神,常常睡前还要从枕下摸出几封,细细读上几回,甚至有几次一觉醒来,发觉怀中还抱着昨夜读过的信纸。

这日中午,媮西难得地做出了四菜一汤。珍珠鱼、蒸南瓜、灼菜心、煮莲藕、还有小小一盅清焖蚝汤,一方简单的四角木桌竟聚齐了粉橘青白四色。一进餐室,只见满桌缤纷,轻轻一嗅更觉香甜扑鼻。

可楚义却未同往常一样先对媮西的菜肴做出品评,反倒拉住媮西手腕道:“媮西,你坐,我有些话一定要同你说。”

媮西听得便停下手中忙活的琐事,移过小椅与楚义照面而坐。

楚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方小帕,拉过媮西双手为她将方才手上沾的水擦拭干净,这才敛了神情,郑重道:“媮西,方才那封信是大哥的亲信写予我的,有些事我怕你担心,一直未同你说,但此次情况紧急,有三件事,我必须同你坦白。”

楚义顿了顿道:“第一,我父亲的身体并不是无缘故的自身疾病,而是因着两年前,父亲在赴北平途中遇刺,这才一病不起,当时我在英国,父亲派了信告知我不用担心,一切幸好有大哥照料,自那以后,大哥就接了父亲的位子,一直劳心劳力,我从未帮大哥分担过什么,是我对不起大哥......”

楚義有些哽咽,他握住媮西的手,继续道:“第二,前几日,大哥出门赴宴,车子却在途中爆炸,车上四人,三人丧命,大哥受了重伤......”

楚义眉头紧皱,神色间哀戚难忍,媮西不知如何宽慰,便只轻轻拍了拍楚义肩头,楚义叹了口气道:“第三,现在大哥生死未明,父亲卧病在床,为了欧阳家,二哥新婚不久便出面主事,但族中有许多人并不支持二哥,所以我必须回去。这个关头,我不能看二哥一人撑着,我要助二哥一臂之力。”

媮西本默默听着,可猛然从楚义口中听得他的一句“二哥”,媮西顿觉心间一阵绞痛,可又不知应如何言说,只好生生隐忍下来。

楚义顿了顿又道:“二哥一直是我们三兄弟中最坚强的一个,记得小时候,因着父亲从前偏爱林夫人,母亲总是为难二哥,使得下人们都不敢唤二哥排行,只有我敢喊他二哥,除了父亲,也只有我认他是我二哥,二哥从来对我都好,事事让我助我,我却从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就连他结婚,其实也是因着我的缘故......”。

媮西眸中早已隐有泪光,她将下唇咬的雪白,自己却一点不曾察觉。

楚义道:“与宋家联姻是母亲极力主张的,从两年前,母亲就常常同我提及,以前我借口学业未成,一直推脱,直到这年,逢我毕业回国,父亲又旧伤愈重,外事不稳,母亲同我谈了许多,可我还是拒绝了。”

楚义轻轻拂过媮西鬓发:“我还没有找到你,怎么可以娶别人。”

楚义握紧媮西双手道:“之后父亲和二哥彻夜相谈,第二日,二哥就答应了宋家的事,我......”。

媮西心绪凄迷,伸手去遮楚义的唇:“不说了,不说了......”。

她望着楚义的脸,心底的执念却总令她模糊的想起之衡,媮西不禁打了个冷颤,十二年的种种,最初那个少年,红着脸颊,吞吞吐吐道:“我...我能否用冰梅子换你一件事?”除却之衡,媮西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而如今楚义的一句话,却晴天霹雳般将媮西打倒了。三年前的座上宾,如果是楚义前来,是否如今的一切都将改写?难道是命运开的玩笑么,十二年的执念错了。

楚义低头道:“媮西,原谅我,这次我本想带你一起回南都去,但眼下情况如此,我不能确定南都比香港更安全,我不能拿你冒险,你听我说,你就在西山小筑安心等我几日,我会帮你安顿好一切,待南都稳定下来,我便立即来接你。”

媮西不知该如何作答,听得楚义要走,只觉心中顿时空落落下来,想到他的伤口还未愈合,想到外面战火连连,虽有满腹话语要说,可一到嘴边反而却一句都说不出了,只得兀自为楚义夹菜:“这几日我的手艺还是有长进的,你再吃两口罢。”

楚义也不推辞,媮西为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只眼光总不时看向媮西。

待海路上的航船一重新开通航线,楚义便仓促的定下了船票,之后几日,楚义又为媮西添置了些米面蔬果,还雇了一对粤东的乡下人兄妹做日常用的小厮和女佣,名唤阿列和阿萍。这几件事刚办完,楚义就该走了,其余的都留给媮西去慢慢打理。

这日的傍晚淋漓下着细雨,媮西送楚义离港,香港的冬日迷蒙着湿冷的水汽。媮西陪着楚义在客船上的大堂餐厅胡乱吃了些三明治,媮西放心不下楚义腿上的伤口,一直絮絮叮嘱,楚义笑着全部答应下来,一面多吃了几块三明治,一面劝媮西也多吃一些。

客船开出港口时发出了长长一声低鸣,像个伤风人的哽咽。海水氤氲,船笛呜咽,码头细雨迷离,送别的人不多,偶尔几个,不时朝渡轮上的人们挥一挥手,拉长声音喊上几句嘱咐。楚义的白色玻璃雨衣在渡轮上的人群里显得分外显眼,媮西只见他奋力地不停挥着手,双脚跳上跳下,一刻也不愿安宁。远远瞧去,好似一顽皮小童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注意目光,媮西不觉噗嗤一笑,含着笑意媮西也张开双臂,朝楚义不断挥动。

媮西又将双手围成喇叭状放置于口边,高声呼道:“照顾好自己,不要挂心我!”渡轮上的楚义仿佛听到了媮西的喊话,重重的挥着手,媮西重新深深吸进一大口气,再次向楚义大声呼去:“小心腿上伤口,记得按时换药!”对面的楚义也双手围成喇叭状向着媮西高呼着什么,可奈何汽笛声过于沉重,再加之阵阵海浪逐波戏水,媮西怎样也听不到楚义的声音,渡轮渐行渐远,楚义的身影愈渐渺小,媮西怔怔的立在码头上,绵绵细雨处,怅然天地间。

媮西只觉一切惊人的相似,曾几何时,这样的别离也在媮西的生命里出现过,媮西蓦然想起那年的北平,那时翻飞的雪花,那时微红的脸颊,還有那时的她和他。

“那时的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那你这次多久回来?”

“我会很快,我一定尽快回来见你。”

“那我等你。”

“好。”

那时她说话间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长长一道白色水气,他手上的毛线手套针脚错乱,线头丛生,可他却似毫不介意,只双手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含笑。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客船开出很快,船影很快便不见了踪迹,不论媮西怎么瞧怎么望,都再看不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雨几乎停了,媮西收了伞,从随身的碎花串珠小包的里侧夹层里摸出一张泛黄的剪报。校舍被炮弹轰炸时,媮西身旁人人惊慌失措,兀自奔逃,媮西头脑一阵空白,不知怎的,却摸出钥匙开了柜门,拿上夹着剪报的书就朝外跑,后来几许奔波,书不知丢在哪里,却独独还留着这一小块报纸。

那报上的黑衣公子神情肃穆,言笑不苟,一滴雨水从伞角滑落,迸裂在媮西手中的剪报上,媮西慌忙拿袖口去拭干,擦来擦去,却发现雨水早已浸透了纸背,模糊了那报上公子的面容。媮西拿指尖轻轻抚过那报上人的发鬓,望着雨后海面上的水天一线处,将那枚剪报反扣在了心口之上。

楚义刚走两天,炮声便又响了起来。一发发流弹割破天际,拖着长长的白色烟尾,轰隆一声炸裂在不幸的哪处。全港的人们都朝海面望去,叫着开仗了开仗了,即便再怎样不愿相信开仗了,却毕竟是真的开仗了。楚义当时雇来的阿萍和阿列早卷了他们随身的细软,不知何时就跑了个干干净净。在本就空空的西山小筑里,媮西孤身一人,又担心着楚义的安危,心里空着,胃里也空着,空穴来风,这使得媮西感受的恐怖分外强烈。

战争打了几日,流弹日夜未停,一日深夜遇到颗流弹炸在旁边的空地,一声震响轰天彻底,天花板簌簌掉下许多碎屑灰尘,再近目一看,两道蜿蜒的裂纹早已爬在了墙壁与天花板的接壤之处。媮西心慌意乱,睡意浅淡,几次梦见房屋喀拉一声溃裂下来,媮西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看到第二日冷白的日光斜斜扫进厚重的窗帘罅隙。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几日,媮西不想也没空去数着计算,能费尽心思的活下来就已经耗掉媮西大半的精力。这日媮西吃了盒子里最后两块饼干,灌了两口凉水,也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过活,媮西兀自想着,还好现下就自己一人,即便在哪次轰炸里死了,也没有要牵挂着,惦念着的人,死倒死得干净。媮西扯扯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孑然一身,也不过如此。可转念却又想起楚义的事,想起他离开没两日,便打起仗来,也不知他的船现下是否平安,每念及此处,媮西只觉惶然无措。

又过了一夜,次日清晨,一阵阵轰轰隆隆的卡车声由屋外驶过,媮西浅眠难歇,只好蜷着腿窝在沙发上,半披着件镂花薄毯,有一搭没一搭的读红楼。这书媮西自小便读过,当时只惊喜于书中的各样精巧吃食和华衣美裳,此时此景,再读红楼,伤心人看伤心事,媮西竟读的隐隐有些感伤落泪。

又一阵卡车声渐渐驶近,媮西正暗自打量着这卡车还有多久才能过去,却突然听得车子在门口呼哧一声熄了火,像个垂死人无奈的叹息。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而来,媮西心头一紧,镂花薄毯随她身子前倾而掉落在地上,见屋内没人响应,那敲门声变成了猛烈的撞门声,砰砰砰,媮西如梦初醒,愣了几许。媮西便合上书页,怔怔地还不忘将左下翻卷起的页脚细细压平整,她翩翩然走到大厅,管他是驻军或是强盗,怎样这命也只有一条,总也强过了被流弹炸得粉身粹骨,同一群陌生人血肉模糊的混搅在一起。

媮西下定决心,从空着的水果篮中取出一把银色匕首,握紧在手里。媮西另一只手颤巍巍的拧开了大厅的门锁,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响,大门应声而开,一股浓烟混着尘沙从开着的门口迎面呛来,媮西被灰尘蒙了眼,咳了几声,才看清烟尘中渐渐显出的那人面貌,媮西手中的匕首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媮西怔怔然立在那里,好一阵子才发出声音,那嗓音沙哑悲咽,竟全然不同于平时:“林哥哥......”

林之衡沙尘满面,发鬓成灰,西装的下摆斜斜扯出一条口子,他上前一步,用双臂环抱媮西。

下期预告:

“今后每年,你都会陪我一同等梅子树开花吗?”炮火声中的沉默,像裹了油布的钟鼓,只听得闷闷的鼓点响在耳边,却分明隔了距离,西山小筑的双扇橡木门边,曾经依依绾别离,而今事事却依稀,在见不到她的时日里,他常常在人海川流中梦到她的身影,他似是还能闻到那时她发丝的气息,仿佛还是那个雪天,在北平飞扬的雪花中,他拼命跑去,隐约中已听到她熟悉的笑声,可一转身,一眨眼,她又不见了,似梦似醒,哪个才是真的她,之衡犹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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