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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落笙

2018-09-30流照君

南风 2018年9期
关键词:北疆叔父江南

流照君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血污和苦痛,留下纯白的寂静。狂风席卷而来,吹散了嘶鸣。

宁州是古南梁朝的王都,这儿随处可见的便是桃树。待到春日,夜幕低垂,月出东山时,这早开的花便被裹挟进夜风之中,纷纷扬扬落入西江里。

这些桃树大多数都是在南梁时植起的,传言当时上京全城都植桃树。只不过若是从稗官野史里细究种桃的渊源,却会发现这不算是个风月故事。

西江学舍坐落在西江江畔的一座别院里。这别院门户极小,但室内别有洞天。进门后沿回廊往里走,能瞧见水榭庭院,荷塘假山,别致清幽。西江学舍是王宫重臣子女们求学的好去处。

林别鹤是靠她爹寻了后门才进来的。人人都知道林左丞相有位宝贝得不得了的小千金,因为前几年北方战乱不断,她从出生便被叔父带到江南抚养,因此知道这位千金名字的人寥寥无几。正是被林别鹤寻了这个空子,她才能女扮男装溜进学舍。

不过这儿都是垂髫小儿,还未变声,头发均工工整整束起,穿的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衣服,林别鹤在里头充其量也就是个长得清秀有些女气的“男”学生罢了。

“嗳,说起来,你们都喜欢玩什么?”课下大家围在池边看鱼,一个男孩儿趴在石桌上问。

“唉,我家管得可严,上个月我娘把我的蹴鞠和蛐蛐全收起来一股脑丢进西江了!还是学舍好,有鱼可喂。”答话的小圆脸长得十分喜庆,正掏出一个油纸包把桃花糕子碾碎了撒进池里。

“射箭呗。”林别鹤看他把一池子鱼全引了过来,金红的锦鲤翻腾着,煞是好看。

“你不是林丞相家的小儿子么?”一个被刻意压低沉了的声音传来,“你不学《诗》不临帖,学射箭?”

压着嗓音学大人,假正经什么呀?林别鹤腹诽两句,抬头看到那少年正靠在石桌边,入鬓长眉高高挑起,无端就给人挑衅感。他身量比其他孩子高些,让林别鹤下意识就想站起来。

林别鹤硬是维持了坐姿,扫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睫,撑着脸拉长声音回敬道:“我学《诗》《礼》之外,学点射箭,图个文武兼修,岂不妙哉?”此时她抬头觑那人神色,又瞧见他束袖上的家纹,林别鹤暗道天助我也,便乘胜追击:“何况傅鸿傅大公子是南梁第一武将之后,不也喜欢钻研种植吗?不知当年傅公子种的桃树近来可好?”

傅鸿被她噎住,正想着怎么回嘴,好巧不巧,上课了。林别鹤自然得意,却没料到那姓傅是个五行缺德的主儿,不动声色地同她的后桌换了位置。

下课后林别鹤盯着一张从她后背揭下来的纸,那纸上惟妙惟肖地画了只乌龟,还附上了几颗鹅卵石,可见画者已领悟白描真谛。林别鹤恶狠狠地把它卷成一团,物归原主——塞到了傅鸿的课本里。

西江江水滚滚,裹挟着在学舍学习的光阴一同飞逝而去。春秋轮转如同草木枯荣,只有那江中倒映出的皎皎婵娟,迢迢银汉,亘古不变。

七载之后,林别鹤十四。已是小荷初绽的年纪,再同少年们厮混也不妥,加之再学下去也无非是考取功名,林家便借口换学舍之由来接她走了。

那日正值小雪。虽然节气说的是小雪,可整座王都早已披上银装。

林别鹤拜别了先生,拢紧披风向外走去。她路过荷塘,里面的枯荷覆上一层白雪,鲤鱼也早已潜进深处了,夏日金红碧绿的荷塘化作寂静的墨与白。她再转头,自己来时的脚印上已经覆上新雪,快要不见了。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西东。

这几天来隐而不发的别绪,好像被雪濡湿,在她心里晕染开,让她也终于窥得千万送别诗的一角。

林别鹤沿着连廊慢腾腾地挪着,她同學舍里的少年交情都不错。她天生爱笑,又是个嘴皮子功夫上佳的,因此课下大伙儿都喜欢凑过来同她说话。

只是自荷塘拌嘴,上课贴龟事件之后,她和傅鸿就老有点儿不太对付。林别鹤不知道她是哪儿入不了姓傅的法眼了,但她就是看不惯傅鸿假正经,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就像一只孔雀每天昂首阔步地开屏,其实不过就是求关注。

林别鹤嗤了一声。他俩简直是三天不斗嘴,俩人都要上房去揭瓦。她不是个气量小的人,但是总觉得姓傅的每根睫毛看着都不顺眼。

这时她听到脚步声,转头又看到了傅鸿那标志性的长眉,那点“人生至此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唏嘘感慨马上就被冲得一干二净,她有气无力地一掀眼皮,意思是问“你来干嘛”。

傅鸿又长高了不少,半大的少年郎已经隐隐透出些英气来,若是骑马去街市里逛一圈,此情此景,大约应的就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了。可惜这人骨子里依然是欠揍的。

他先是为了掩饰尴尬似地搓了搓手,又欲盖弥彰地拂去自己肩上的雪花,就是不开口说话。林别鹤看他窘迫,胸前抑郁倒一扫而光了,她笑着问:“傅公子不是君子坦荡荡吗?有事就直说呀。”

她已经长开的眼角狭长,眼睛一弯就有了实打实的戏谑意味,那双眼就像两瓣桃花瓣。

傅鸿于是从袖里取出一管白玉制的笙,飞快道:“别人都有东西送你,我上个月探亲假回来得急,没带什么好东西,心里觉得对你不起,这笙就给你留着玩罢。”

他语速极快,又不磕绊,活像是练习了千百遍。于是林别鹤一愣:“可我不会吹啊,拿回家当个摆件?”

傅鸿也愣了愣,随后自暴自弃地亡羊补牢道:“待他日重逢,我吹给你听。”

林别鹤知道这次回家,就该有一个又一个媒人在林府门口排队了。毕竟左丞相家唯一的小千金,是太多攀权富贵者眼里的五花肉。于是林别鹤算好了她叔父这几天也在家,决定死缠烂打地要同叔父一起回江南。

江南天高老爹远,她叔父林远又是江南总督,林别鹤对学骑马射箭的兴趣远远大于学之乎者也。

她回到家,先是溜去了叔父住的别院,抱着他的脖子撒娇撒痴:“江南待久了哪里禁得住京城的隆冬呀,叔父,先前我在学舍天天盼着你接我回江南,今天你总算来啦,我们再去看北山坡上的杏花好不好?”

她叔父疼她,哪里抵御得了这一通攻击,被她三言两语就哄得心软答应了。于是有了叔父这座靠山之后,林别鹤开春后就和叔父下江南去了。

林别鹤到了江南算是游鱼入湖,活得自在万分。林远给她请的教书先生只教了两个月就被她请走了,“他说的我都学过了,算上去学舍之前学的,我都学了八九年文书了。不如叔父教我刀法剑法,排兵布阵?”

林远失笑:“先前学了骑马射箭,现在又要学这些,你难道想上战场不成?”

林别鹤拈起最后一块梅花酥给他,撑着脸笑道:“文武双修才好呀。”

正是天下太平的年岁,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清平。花朝节时姑娘们都打扮得赛过桃李,上元灯节街上熙熙攘攘,花灯照夜为白昼。

可惜太平盛世总是岌岌可危,天下总是合久必分。北疆原已销声匿迹数十年的叛军又死灰复燃,且大有燎原之势。虽然江南地处东南,但京城传来的消息让原本的河清海晏又变得暗流汹涌。

林别鹤坐在江南小镇客栈里的一角,抽出一块丝绢擦拭着一管白玉制的笙。流年偷换,自她拿到这笙已经过了四年,而她与笙的原主认识也有十一年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见过傅鸿。对他的记忆也还停留在四年前冬日的薄暮,半大的少年没披上披风就追了出来,雪落了满头,还抽出笙递给她,指尖都冻得发白。

她回过京城几次,但每次都能成功地在要被关在京城之前溜走。她也常和家人通信,知晓傅鸿前两年当了小将军挂了帅,人人都道京城傅家历代出名将,小傅公子更是青出于蓝。算来一个月前北疆叛乱,他应当也去北疆了。

她正沉思着,客栈里进来了五六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为首的那位正温声同掌柜询问些什么,林别鹤耳朵尖,听到了他是问江南总督府在何处。她留了个心眼,转头去看那男人。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也许更年轻些。林别鹤瞧见他的侧脸,长眉入鬓。她再一看他搭在柜台上的手,束袖上还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家纹。

她心念一动,用筷子蘸了茶水,飞快地在丝绢上画了个乌龟的图案,又把丝绢和笙一同给小二。“给那位正在和掌柜搭话的公子,就说物归原主。”她说完便起身向门口走去。

傅鸿是从京城快马加鞭来的。北疆叛乱,这消息一开始却被北疆驻军压了下来,理由竟是什么不可扰乱民心。傅鸿用头发丝也能想到是这帮脑袋被酒肉塞满的家伙害怕消息被朝廷知道后,落下一个“驻守不力”的罪名。

只可惜这十几年的太平已经让他们挥不动刀枪了,朝廷得知消息时,北疆已经一连失了七八座城池。

于是此时傅鸿才被调去北疆。可又因为他年纪轻,纵使再怎么天纵英才,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纸上谈兵,于是上面有令,他得带上江南总督的长子当“军师”。

傅鸿心中千万的恼怒也被这一路奔波给消磨了,只留下荒谬。他总觉得朝廷上下已经被这短短十几年的太平磨掉了脑子。且不说林家一家文人,除了林远当了江南水师总督,坐镇东南,是个人人敬佩的将军,可朝中上下都知道林远的大公子自打娘胎里便落下了病根,十几年来泡在药罐子里,还得在江南这样养人的好去处修养着,到了北疆怕是白毛风一刮就该染病。可圣命难违,傅鸿只得做好好吃好喝供这病秧子的打算。

于是他一来是去请林远的长子,二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想劝他别去了,顺带请教一下林老将军。

至于那块画着乌龟的丝绢和那管笙,是傅鸿计划之外。

他连日不断运作的大脑突然出现了几秒的空白,然后他抓住小二,急声问那人在哪儿。

“那姑娘刚刚就在——哎?人呢?”小二一转头,却发现傅鸿也跑了出去。

云消散了,月光倾泻向人间。傅鸿攥着丝绢和笙跑出去,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的姑娘牵着一匹白马站着。她穿着天青色的长袍,利落地束着发,有一两缕垂在胸前。傅鸿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头,四年不见,林别鹤长得越发出挑,一双桃花眼里盛着浅浅的月光,带着三分笑意。

林别鹤觉得傅鸿僵硬的样子十分好笑,道:“原来是傅公子,有失远迎。不过我听说公子要去林总督府上,不知故人可愿随我一道?”

他二人骑着马在小道上,走得不急不缓。四下静寂,唯有马蹄声。

“其实四年前我就觉得你是姑娘。”傅鸿把玩着笙道。

“为何?”

“声音,还有一些小动作。你经常捋头发,还会绕着自己鬓角的头发玩儿。”

“哦——观察得可真细致入微。”林别鹤有心调笑他,两人都不是为了鸡毛蒜皮就要拌嘴的年纪了,她觉得这来之不易的和平非常神奇。

“我叔父自然不能调走,东南需要有人坐镇。倭寇们可都盯着呢。可我总覺得圣上这个要求未免太蹊跷。”林别鹤听他说完前因后果,漫不经心地牵着马,说道。

可不料傅鸿像是没听进去,他答非所问道:“你不回京城?我听说这几年好多人上你爹府上说媒。”

林别鹤翻了个白眼:“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回去啊。成亲有什么好,不过我听说傅公子也一样啊?”

“国有危难,何以成家?”

林别鹤仿佛看到傅鸿露出了她熟悉的孔雀毛。“那我也一样咯。闲话少提,你不也觉得这个什么军师来得毫无缘由吗?”

傅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道:“你知道丞相有左右两位,为的就是削减相权。可尽管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令尊比右丞相有威信。”

林别鹤顺着他的话道:“文臣可以这般削减权力,以免把持朝政。而武臣权力大小,全看他统领多少军队,看他手中握着多少兵符。哎,傅公子,南梁向来亲文臣,而惧武臣。”

而如今傅家的锋芒,是太大了点。

“用强制强,两败俱伤最好。你说都到现在这个份上了,圣上对这些事,却还是很精明。”林别鹤嗤笑一声。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沉默了一会儿,林别鹤开口道:“叔父的长子是个药罐子,前些年才好了一点儿,去北疆就是泥菩萨过江。不过我只有求学时在京城,这几年又远在江南,知晓我名的人一直很少,见过面的那就更屈指可数了。”

傅鸿一听,当即皱起眉,沉声道:“不行。”

林别鹤却笑了,“怎么?觉得我不行,我这几年跟着叔父学了不少兵法,混个军师应当也是绰绰有余。”

“北疆不是江南,江南有林总督,繁华还可以维持很久。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傅鸿沉声驳回。

恰好到了林府,两人拴好马,傅鸿把丝绢递给她,转身欲扣门。

谁料林别鹤把丝绢抛了回去,三两步走到他前面:“这上面沾了你的汗臭,我不要了。”

傅鸿破天荒地真闻了一下,除了淡淡的薄荷香什么也没闻到,他感到莫名其妙。

林远前些天也接到了朝中消息,对傅鸿登门拜访并不诧异。林别鹤很少见到林远拧起眉的样子,他虽然身为将军,但林家人文气质重,因此他也总是温润的。

可这时林远按着自己的眉心,道:“别鹤,叔父这几年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就算你兵法武功得我亲传,可北疆是姑娘家能闹着玩儿的地方吗?就算我同意,你爹也断不会送你去涉险。”

傅鸿想开口缓解一下氛围,却不料林别鹤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按住了他,她的手很凉,只有掌心有些许温热。她喊侍者带傅鸿先去别院歇息。

傅鸿就这么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别院。他毫无睡意,坐在石阶上把玩着手里的笙。

别院里种着一棵桃树,阳春三月里,桃花开了满枝。带着江南水汽的夜风吹来,带起了纷纷扬扬的花瓣,在月光下飞扬了片刻,落入尘泥。而残留有花香的风灌了傅鸿满袍满袖。

傅鸿向来是很喜欢桃花的,而这桃花他在四年前大雪纷飞的京城学舍就见过,如今又在清浅的夜色下重逢,即便大战在即,他还是从那心事重重的胸膛里寻到了一丝一毫的欢喜。

他坐在台阶上,在一地的如水月色中吹起了笙。笙的声音并不清亮,也没有繁复的花样,疏音简节。那沉静悠扬的声音顺着逆流的光阴回溯而上,穿过十一年前西江荷塘里的莲叶,穿过盛夏夹在课本里的乌龟画像,兜兜转转经过四年前的夜晚,积雪被月光照得发亮。

傅鸿吹了几曲,曲终却发现林别鹤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旁。林别鹤过来和他并排坐下,道:“我今日才知道你吹笙吹得这么好听。”

傅鸿放下笙,转过身看她:“林总督怎么说?”

林别鹤长出一口气,道:“我软磨硬泡了这么久,他总算同意啦。只是要我带一支贴身的精锐护卫,还有不准去战场,一旦局势危急我就得被快马加鞭地送回去。”她盯着傅鸿拿在手里的笙,笑道:“总不能让林大哥去吧?你且放心好了,我这四年游历南北,自有分寸。”

傅鸿点头,轻声却郑重地道:“我会护好你的。”

林别鹤轻轻地笑起来,那双眼里如水的月光便跟着摇荡:“大将军,你要护的是我南梁的土地和子民,可别本末倒置。我么,当然是助将军你一臂之力了。”

傅鸿也微微笑了。他再次吹起了笙,其音浑然天成,好似解冻春水,潺潺地流了起来。

次日午后两人便启程前往北疆。抵达北疆后三个月,南梁连收四城,极大振奋了士气。然而此后双方僵持不下。

北疆没有秋天,七月一过天气便骤然冷下来,干枯的草和尘土被风一刮,常吹得人眼睛疼。

“已经僵持了大半个月了,那帮蛮夷肯定按捺不住,不日便会有所动作。”林别鹤掀开主帅的营帐,藏在披风内的手指抵住喉咙,装出了低沉的声音。

主帅帐内,傅鸿和其他几位将军围着一张北疆地图而坐。

“是林公子啊,我们也如此设想,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林别鹤向各位将军一行礼,道:“不如我们先发制人,我听闻蛮夷族内因为征收粮食,人民怨声载道,加之今年是个荒年。不如我们佯攻牵引蛮人主力,再派一小队人马烧了他们的粮仓。林某一点拙见,让诸位将军见笑。”

定下计划后,林别鹤就告辞了,傅鸿起来送她。

两人并排走着,林别鹤低声道:“夜里佯攻时,多加小心。”

傅鸿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和我说话也要变声么?”

林别鹤环顾四周,见无他人,方才放下心来,变回原声:“这不是为了不露馅,得处处小心么。”

关外风似刀,林别鹤半张脸都缩进衣领里,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衣服里传来:“战事不能再拖,我们的人不熟悉关外的寒冬,一旦入冬,吃亏的是我们。”

傅鸿点点头,上前几步侧过身,恰好挡住了风口。他抽出笙,吹了一曲。那乐音虽简单,却浑厚,竟未被风吹散,颇有大音希声之感。至曲终,林别鹤顿了顿,方问:“你想念上京了?”

傅鸿摇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想念江南的桃和柳。上京不怎么見得到桃树,春日里也难见到桃花。”

“待此间事了,我带你去江南小住几日,”林别鹤道:“我们不若效仿潘安,在上京种上满城的桃花。”

她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岂料傅鸿回到:“好。”这个字过于轻,很快就消散在了风里。

是夜,林别鹤留在营地,辗转难眠,隐隐听得战马嘶鸣声。她右眼皮却无端狠狠一跳,心下焦虑更甚。她换上一身夜行衣,背上弓箭,策马抄小路前去战场。

战场上傅鸿领军佯攻,估算着那边业已得手,正待退兵时,突然冲来六七个蛮人将其围住,傅鸿侧身躲过一枪,顺势一刀挥下,那蛮人温热的血霎时染上他半边肩甲。他眼角瞥见短匕上淬了毒的蓝光,急急调转马头,却是躲避不及——

一支羽箭凭空呼啸而来,正中那人眉心。那人倒下时,傅鸿看清了箭羽上刻着的小字:鹤。

林别鹤站在树枝上,融于黑夜。她放下微微颤抖的手,而她的弓仍然兀自震颤不止。

当夜奇袭大获全胜。此后蛮人更是节节失利,退无可退。

“蛮人不肯议和。”傅鸿坐在帐内,点起一盏油灯推向林别鹤。

林别鹤面对他坐着,盯着手中的战报:“不见棺材不落泪。”她顿了顿,又提醒道:“要入冬了。”

傅鸿看着他,墨色浓重的双眸里跳动着两盏灯火:“嗯,快要回家了。”

最后一战,南梁军队攻进了蛮人的老巢。

这天下起了雪,所幸并不大。

早已熬红双眼的蛮人像是被逼至绝境的恶狼,不要命地发动了冲锋。林别鹤被护卫拦着不得上前,心急如焚。她生怕这群不要命的疯子来个玉石俱焚。

“傅帅——让我们的人后退——”她拉住缰绳喊了一句。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闻到了夹在风雪中的,淡淡的火油味。

几乎是同爆鸣声一起,军队开始急速后退。大地为之震颤。林别鹤趁乱抽走近身侍卫的长刀,策马奔了出去。

“中埋伏的人不多,这帮疯子有后招!”林别鹤一边赶向傅鸿,一边朝他喊。

“我让刘、李二位将军领兵包围了,”傅鸿砍下一个欲刺向林别鹤的偷袭者,喊道:“全军后退——”

蛮人借着烟尘的掩盖杀了出来,林别鹤反手将刀捅进那人肋骨中央,一手接住他掉下的长矛,刺穿旁边的人的颈项。

有箭破空而来,林别鹤策马躲避,连斩下两支羽箭,不出所料地看见箭尖的蓝光。

她听到身后有风声,可已经迟了。正当此时,她听见“噗”的一声。她心如擂鼓,惊愕地转头。

是傅鸿护住了她的后背。

他吐出一口血,勉力喊道:“全军进攻——”

雪开始越下越大。马蹄声隆隆,南梁的军队发起了反攻。傅鸿从马上跌落,她带着他躲到一边,而护卫姗姗来迟。

林别鹤的视线模糊不清,她让傅鸿靠在自己怀里,哑声问:“我不是让你少本末倒置吗?你为何要挡!”

狂风乍起,把落雪又吹向天空。傅鸿咳出一口血,费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不负家国……但我……亦不愿……”

林别鹤明白了他的话。至此,我未负家国黎民,我也不愿负你。

她的淚落下,和着他的血滑落。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血污和苦痛,留下纯白的寂静。狂风席卷而来,吹散了嘶鸣声。

人生至此知何似,杳杳飞鸿踏雪去,悠悠生死与谁知。

林别鹤回到江南时,江南已是草色如碧,繁花似锦。

她踏上高楼,遥望上京,仿佛还能听见西江潺潺的流水。那是傅鸿的归处。

将军忠魂埋骨处,三春白雪归青冢。

她仍旧留着那支上好的白玉制成的笙。她在笙管里寻到一封折好的信。信里是傅鸿遒劲的字迹——

别鹤:

你读此信时,我恐已无法回到上京。

我八岁时与你照面,那时我年少负气,与你结下梁子。你向来伶俐,惯会讨人喜欢。那时的争吵,我心中觉得对你不起。好在后来相处甚欢,虽常有口角,还愿你别放在心上。

我常常妄想永远留在学舍,过着日复一日求学的日子。

自你离开学舍后,一连数月我都在梦中见你,听你笑骂我痴狂。

而后大家各奔前程。闲来无事时,我常策马于西江江畔散心,想你远在他乡,却与我共赏一轮明月,便聊以此宽慰自己。

及至四年后与你重逢,惊喜之余难免遗憾。你曾问我为何不婚娶,我骗了你。我心悦一人已久,不知她是否与我同心。她是三月桃夭,其华灼灼。可我们身逢乱世,人不由己。我生来贪婪,古人常言“人间别久不成悲”。我未见你时,只希求月华能携你入我梦中,与你重逢后,又忍不住想求更多。想与你同游,在上京种满城桃树。

我人在朝堂庙宇,自然求落落拓拓而不得。此生一大憾事,便是只去过江南寥寥几回,见不到来年春回之时,满树的桃花。

文字拙劣,纸短言长。只恨相逢春已晚,但将前缘寄来世。

傅鸿

林别鹤将信纸放远些,以免被泪打湿。春夜深时,她时常梦见少年时,西江学舍百无聊赖的求学日子。傅鸿会用毛笔戳她的后背,悄声同她说话。

鸿雁终究未南归,白鹤留此欲渡谁。

她拜别林远,隐去姓名回到上京。人人都道左丞相的小千金于几年前的寒冬染上风寒,不幸香消。

她在上京,种了满城的桃树。数十年后,在一个桃夭三月,暖风催人睡,而她也闭上了那双风华犹存的双眼。

梦中应有傅鸿踏月而来。

如今的宁州一到春日,满城尽绽桃花,煞是好看。

而这繁花之后的故事,被记在野史的小小一页书角,永掩于长流不息的历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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