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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30夏十二
夏十二
一
多喜还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感情尚好,一家三口坐火车去北京玩。
那是将近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开始她是兴奋的,被这庞然大物所征服,像每个接触新事物的孩子,热情、满足、上蹿下跳。
后來她开始有些倦怠,蜷在逼仄的空间里翻来覆去。之前的幸福好像越来越少,疲惫和难受却水涨船高。第一次她发现旅途像鸡肋。她还学会了一个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叫进退维谷。
列车快到终点站时,乘务员过来挨个换票。母亲拍她肩膀,她就睁开眼坐起来。
车里人头攒动,各人忙着收拾各人的物件,只她一个小人儿怅然若失,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舍,不舍下车。
可那是终点站了啊。每个人都这么笑着对她说。
二
“亲爱的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
多喜抬头看了看周遭的旅客都动身了,她这次敢确认自己真的没听错。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怀疑自己幻听,上课的时候偶尔走神,逛街有时会无端以为手机响了,在学校后面的市场买水果,会跟老板确认两遍价格。
甚至昨天,谈俞深时隔两月主动打来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她便“一不小心”挂断了电话。
但她没再拨回去,而是简单收拾了证件,手机和充电器,跟导师匆匆请了假,买了张绿皮火车的卧铺票,一路坐到这里。
上次坐绿皮火车还是特别小的时候,后来无论是离家求学,还是往返两地,要么是飞机,要么是高铁。因为多年的经验让她发现,越是飞快,越是接近离别。
而她喜欢回味,回溯在记忆里,循环播放那些属于她和谈俞深的时间。她的每一张车票,和他去过的游乐园,甚至是电影票根,吃饭购物拿到的小票,她都会收藏在一个铁盒里。
刚开始好友琳达还会笑她:“你那满满一盒票据,就是你这七年爱情最好的象征。”
后来琳达就不说这是爱情了,她管这叫一厢情愿:“我也不说你了,只缘身在此山中。”
小时候读到《题西林壁》,都说山中之人不识庐山面目。多喜却举手起来同老师反驳:“山外之人又怎么会知道,人在山中不会对庐山所有变化体会更深呢?”
见微知著,一叶落便知秋,人总敏感,所谓的不知道,多数时候不过是,不愿知道。
开始是两人通话越来越短。
“你最近怎么样?”“我还不是忙吗。”“哦。”“嗯。”“就这样吧,挂了。”
——这是他接电话越来越常说的话。
后来是他慢慢不太接她的电话。
“我在开会呢,待会给你打过去,乖。”“真的是跟朋友们聚餐。”“手机没电了。”“在忙。”
——这是他渐渐开始变短的简讯。
最后是她点进他的朋友圈。
“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这时她已经笃定,他有了私密,对所有人。
而所有人里也包括多喜。
她不是没有一遍遍给他打过电话发过微信狂轰乱炸,也不是没有一次次歇斯底里毫不体面质问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没有半夜失眠,不是没有闺蜜劝诫,不是没有理智与自尊。
爱是什么东西,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而即使是这样她也不肯放弃。因为她只是害怕,因为她只是不舍。
就像——
“如果你读到一本书非常喜欢,可是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你会怎么办?”
最后一次半夜电话打给琳达时,她问多喜:“我会选择move on,因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翻过这一页,才能接受新的篇章。”
“别忘了。”琳达挂电话前说,“谈俞深也是全世界的人。”
所以到了最后一页的时候,他选择了翻篇。
也许再隔十年,多喜都还记得她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那是大一下学期的某个清晨,为了多一些时间,也是为了省钱,多喜坐了极早一班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
天色擦白时从学校出发,辗转了地铁、快轨、飞机,以及候机、延误等无数次等待时间。最后在将近十一点落地开机,她接到谈俞深的电话。
“生日快乐。”他说,“多喜,你猜我在哪里?”
多喜眼泪一下就蹦出眼眶,那头谈俞深说:“我啊,我在首都机场。”
“可是我……”多喜说,“可是我跟同学去爬山了,要大概傍晚才能回学校。”
没有那些一路颠沛的疲惫,没有那些擦肩错过的失望,也许年轻真的足够疯狂,多喜花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一天之内回到了学校,在校门口大石狮旁边,谈俞深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串包。
他生得白,又经不住痒,一被咬就要伸手去挠,那腿上都是红痕一串一条。
两人走在学校操场上,累了就坐在观众席便坐。谈俞深这才想起了书包里的蛋糕,巧克力的,做成了小小的爱心,可怜已经融化了一半,显得那寓意,斑驳又粘腻。
他觉得抱歉,她却开心接过,让他拿出蜡烛点亮许愿。而他东翻西找才想起买的时候忘了要蜡烛。
她嘟嘴假装不开心:“没有蜡烛许愿不灵。”
他却慌乱了,边哄着她,边手足无措摸索全身,半晌才掏出一根烟。深吸一口点燃之后,他臭美吐出个烟圈,然后把烟头立在她面前,伸手护住那一点星火:“许愿吧,多喜。”
多喜她睁开眼时,谈俞深问她:“许了什么愿?”
其实她是想回答“说出来就不灵了”,但对上他期待的眼神,她想了想说了最无关紧要那个:“我希望以后每天像今天这样,和你坐在一起看日落。”
“就这么喜欢日落啊?”他就捏她鼻子,“你不是问我最开始喜欢你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你看着日落的时候,又可怜,又寂寞。
多喜就靠在他肩膀上,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一丝一络浸入眼底,她说,我一共许了三个愿望。
“还有两个呢。”她抱住他的手臂,“等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我再告诉你。”
谈俞深就逗她:“我十七八岁你都看着我烦,七老八十还愿意同我在一起?”
“永远要在一起。”多喜认真看他。
“永远要在一起。”他也收起了吊儿郎当毫不正经的表情,低下头轻轻吻她:“多喜,我爱你,一辈子。”
那是青春,被粉橘色的夕阳浸泡得失了焦,吉光片羽一点点从冗长的记忆里浮出水面,它们仍然闪耀着提醒多喜,她相信他。
相信说着“一辈子”的谈俞深,在那年那月那天那分那秒,真的想过和多喜有一辈子。
即使那个他,不是现在的他。
多喜出了车站并没有直接去找谈俞深,倒是琳达知道她一路向南之后给了她电话:“其实何必呢,你明知道……”
“我们还没分手。”多喜很冷静。
“可昨晚他不是跟你提分手了吗?”琳达嗤笑,“你是不是想说:分手是我的事,我没喊停,这个乏味的故事就不算结局。”
“你跟他在一起多少年了?多喜,他是怎样一个人你不了解吗?”
七年。
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
起初是晚自习前的操场,有个男孩总是选择在跑過她身边时,就同她挥手致意。后来是她从单杠上摔下来,他背着她一阵狂跑到医务室,身上都是汗意。
他问她为什么每天都来看日落?
她只反问他:“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多喜才知道他叫谈俞深,和她做同学已经快一年了。
她没有同桌,坐在教室角落一隅,不喜欢和同学作伴,向来踽踽独行。她成绩一般,长得也实属平凡,在这个人人奋力要争清华北大的班级里,没有人会在意她是否古怪,也没有人有太多时间来主动亲近她。
只是后来,她的生活里多了一个谈俞深。
多喜问谈俞深为什么会喜欢她,他说一开始只是好奇。说完又觉得不妥,语无伦次解释半天:“你懂那种好奇吗?”
多喜点头:“就像我第一次坐火车那种好奇。”
他点点头,摇摇头,又问:“那你为什么也会喜欢我?”
“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多喜问他。
他凑到她耳边说了八个字,多喜就伸手摸着他的头:“这是我们的秘密哦。”
谈俞深也学她,伸手揉她头发:“谢谢你教给我这个秘密。”
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轻易锁上任何出口,又可以轻易打开所有的心。
他问多喜想要什么礼物,多喜说:“我想跟你一起看夕阳。”
只是多喜没能如愿,谈俞深伸手摸她头的时候恰巧被班主任发现了,一手一个把他们拎到办公室罚站。
他们被教训了一顿,被安排在偌大的办公室等着家长。多喜害怕,谈俞深问她:“哭什么?”
“我会被我妈打死的。”多喜一抽一抽,“我只是害怕。”
“不如我们逃吧。”他说多喜你不要怕,我带你私奔,就算我挨饿也不会让你少吃一口。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甚至掏空裤兜里所有钱摆在她面前,像急切要给她全部他的心,又像要把这一生所有权交到她手里,倾其所有,毫不犹豫。
他们是三天后被找到的。躲在桥洞里的日子里,谈俞深把外套给了多喜,有天夜里下雨,他受了凉,烧得胡话连篇,迷糊不醒。
最后是多喜把他背到了最近的诊所,借了老板的手机拨给父亲。
明明是深秋了,她的鬓角却湿成一缕一缕,粘腻贴在额头上,母亲把她扯出诊所,不断嘶吼谩骂。
第一次,她竟然既不伤心,也不害怕。她懂这叫信念,她相信即使不是这一刻,总有一天,谈俞深也能把她拉出这个令她窒息的家。
“我爱他,以后我还会嫁给他。”她如是说。
“我爱他,马上我还会嫁给他。”这是那个女孩对多喜说的话。
她只想笑。
就像时钟拨回七年前,她满头大汗,一身酸臭,眼底却都是坚定的相信,相信他,相信自己,相信爱这种东西会玉老千年,历久弥新。
来之前她想过这场景,却心底暗暗不希望真的演出这样的场景。
琳达之前劝过她的:“多喜,算了。”
谈俞深疑似有了女朋友。琳达打听来的消息是双方父母介绍的,小他三岁,性格开朗,知书达理,更重要的是这段感情——“基本获得了双方家长的认可”。
她永远记得三年前谈俞深带她见家长,酒店卫生间里她听见他母亲与大姑交谈:“龙生龙,凤生凤,她那个家,我真的看不上。”
“咱们这里就这么大地方,四街八巷的谁不知道她妈那臭脾气,得嘞,你看她那张丧脸,饭桌上得规矩也不太懂。可我怎么瞧着你话里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反对什么?”他母亲声音很清晰,“年轻人心里只有爱情,再过两年你看,情啊爱啊,没有日子过得舒服来得实际。”
灯光明亮的咖啡厅里,对面女孩的脸光洁无瑕,多喜看着她,仿佛看着过去的自己,眼里只有爱与渴慕,以及不知以后的无所畏惧。
她想起那年她和谈俞深在桥洞下紧紧相依,那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认认真真看夕阳。
他还是坚持问多喜:“你为什么喜欢夕阳?”
“因为难过。”多喜说,“如果有一个人,一天要看四十三次日落,那一定是因为她觉得难过。”
谈俞深和她一人吃着一口泡面,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要回到对方一个问题。
那天多喜总输,她把谈俞深想知道的一切都说了个遍。
从她小时候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好好学习,到她母亲动辄对她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甚至父亲不问不管袖手旁观。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快乐吗?”多喜看着谈俞深,“是我父母吵架的时候。那时候他们终于忘记了我,让我终于感觉自己,不再窒息。”
过了很久很久,多喜再提起那次夕阳,她问谈俞深:“你知道吗,并不是我只会出石头。”
而是她心甘情愿输,她想认输,想对他倾诉,甚至隐隐想那拿些陈年痛苦吓退他。
但他没有退缩,而是把手伸向她,像橄榄枝,又像救命草,轻轻拴住她的手。他说,多喜,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
他说,我最想造一条船,把你从痛苦里拉出来。
谈俞深成功了,他把她拉到了岸边,又猛地放了手。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想着从前的谈俞深。恨他吗?好像爱还多一点;嫉妒吗?或许羡慕更明显。
女孩见她不说话,叫了服务员结完账就离开。
那背影,落在多喜的夕阳里,带了点趾高气扬,又加了些胜利姿态。
再说不管她,琳达到底还是飞过来陪她。
在酒店里琳达看着哭得缺了氧的多喜,只能叹气:“你到底想怎么样?是抢回谈俞深,还是报复出一口气。”
她这样一问,多喜才茫然:“抢回谈俞深该怎么样?出一口气又该怎么样?”
琳达挑眉:“前者比较难,我这里有十七八种剧本教你怎么演挽回;后者很简单,我还是认识不少网络上的情感博主。”
按琳达的说法多喜要走的是苦情路线,其中的情节囊括里了下雨的时候追着他的车跑,在他的楼下站一整夜,假装割腕给他留一封遗书,或者,“找一个胜过他千百倍的男人,让他追悔莫及,调头追你。”
琳达问:“如果有个千好百好的男人跟你求婚,你会拒绝吗?”
多喜没说话,琳达就笑了:“多喜,你问问自己为什么犹豫,因为你知道,你爱谈俞深,不过是爱他从前千好百好,不是吗?”
这次多喜摇头很肯定:“不是的。”
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其他千好百好的人。但他们都不是谈俞深。
不是那个私奔被带回去却站在她前面顶住所有责任的人。
不是那个拿到通知书时发现两人不能在同一个城市而红了眼睛的人。
不是那个开学第一天翘掉军训千里迢迢赶到她宿舍楼下等她,只为告诉她他会一直爱她的人。
不是那个在机场隔着人山人海一眼认出她,然后飞快朝她奔过来,紧紧地拥抱住她的那个人。
不是他,统统不是他。
只是,好像也不是,现在这个他。
在谈俞深把她号码拉黑之后,多喜开始写她的爱情故事。
“越凄惨越好。”琳达亲自指导,“网友都爱看狗血剧情,什么豪门恩怨,婆媳争执,打胎流产,正主越痛苦,网友骂得越有激情。”
可是都没有。
多喜的爱情里,这些世俗的分手戏码,好像一个都没有。
她开始猜测分手的原因。是谈俞深忘了过去,是那女孩太过妖媚,还是她自己,早就不复青春。
琳达走之前帮她把这些统统都写了上去,长微博已排版,复制粘贴发给十几个联系好的大V。微博转,论坛搬,让多喜没有想到的是,她和谈俞深没受半点骚扰,那女孩的微博底下却都是狗血淋头的评论。
多喜在微博上搜索,不断有人给那女孩留言或是发私信,言辞激烈,伤人难堪。
很快谈俞深主动给她打了电话:“我希望你出面澄清,我们是和平分手,不涉及第三者感情。”
“和平分手?”多喜只觉得可笑,仿佛这些时日她就如同拉着磨的驴子,谁都蒙住她的眼,谁都笑她只是徒劳向前。
“我跟你提过分手的事,不止一次,是你始终不肯面对现实,不断电话短信骚扰我。”
“告白是你告白,分手是你分手,所以谈俞深,这段感情里我算什么?我算是看客吗?还是你折子戏里的龙套?”
“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像你妈!你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想当初的你!你让我窒息!”
多喜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那句“你让我窒息”在她脑袋里循环放映。
好像也是这个人说过,他说,多喜,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
我最想造一条船,把你从痛苦里拉出来。
可是现在,他说她让她窒息。
他说,你,让我,窒息。
当初见完谈俞深的家长多喜不是没有脾气。
但愤怒归愤怒,他母亲说的话何尝不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跨不过别对她母亲的评价,因为她知道那都是事实。
送她回家的路上谈俞深察觉到她的伤心,站在路灯下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紧她。
头顶有成群的飞蛾扑腾而过,以为那昏黄的灯是火,一头一头撞上那透明灯罩,无所畏惧,毫不死心。
多喜问他:“你愿意见我的父母吗?”
谈俞深当然愿意,他还带了礼物,跟着她亦步亦趋朝她家里走。
那年她刚面临毕业,因为成绩不错拿到了本校保研的资格,而谈俞深则签了不错的工作,继续呆在了上海。
多喜的母亲靠着沙发上问谈俞深:“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谈俞深自有准备,从工作发展谈到了未来多喜毕业的事情。母亲却不甚满意,只问他:“几时买房,几时购车,我们多喜是研究生,你不会一直就只甘心于本科学历吧。”
气氛不是不尷尬的。
多喜忽然就痛恨自己的学历,她拉着谈俞深站起来:“如果你觉得本科和研究生不相配,那我可以告诉你,本科和本科绝对相配。”
她拉着谈俞深跑出家里,两人在附近的公园里一直坐到夕阳落山。多喜把头靠在他身上,静静问他:“如果我去上海,你会收留我吗?”
只愣了一瞬,谈俞深便站起来,双手把她举高,又抱着她转圈圈。最后他抱得她极紧,多喜就笑:“这么想我在你身边?”
他轻轻吻她的眉角:“没有人不期待坐在爱的人身边。”
没有人不期待坐在爱的人身边。因为寂寞。
因为寂寞。没有人不想待在爱他的人身边。
在潦草的夕阳里,二十一岁的谈俞深抱着她说:“多喜,以后不会有人再让你窒息,我会给你足够的氧气,会给你一个家。”
只是多喜先违背承诺。
她回家的时候母亲被送进了急症,父亲大骂着她的不孝,导师打来电话恨铁不成钢,连最好的朋友琳达都在指责她:“爱情是你生活的全部吗,多喜?”
当然不是。
多喜平白想起了卫生间里听见谈俞深母亲的话。
成年前的人生里,只有恋爱和她;再成长之后,除了他好像有了更多,比如与生俱来摆脱不掉的人生;比如不可推卸必须承担的责任。
不再只有爱,所以她最后,并没有去上海。
好像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谈俞深的人生里,除了她,也多出了许多东西。
“见个面吧。”谈俞深最后还是同过去那样叫她,“见个面吧多喜。”
她问他在哪里,他说你订吧。
多喜说:“那就选择一个可以看见夕阳的地方。”
谈俞深和她约定的是六点外滩,多喜早早就到了那里。
是著名的景点,多喜却觉得遗憾,这几年来她来过上海无数次,不外乎是先到车站,然后到他的住处,同他相处两日,她又再到机场。
如此往复,单调循环。
是她情愿,因为他值得。值得她手里捧着的那一盒票根。
2014年9月这张机票上写着:“陪着谈俞深打网球,才发现球场边好多女孩看他,我生气,他就拿了个球单膝跪地,假装求婚哄我。他说,她们再看也没有用,我是你的,私人专有。”
2015年6月的这张高铁车票上写着:“我和谈俞深坐在图书馆,他借了室友的卡带我进去,他看书的时候我看他,那一刻我觉得好幸福,太阳也幸福,香樟也幸福。”
2016年1月的购物小票上写着:“谈俞深租了个小房子,我跟他去逛了一天宜家。沙发很好看,台灯很好看,如果有一天,它们能摆在我和他的房子里,或许是全世界最好看。”
2017年3月的机票上写着:“这次毕业一定要来他身边。他为了母亲的无理要求已经透支了身体,多喜多喜,你要加倍关心他,日日提醒他规律饮食,健康作息。”
2018年4月的高铁票上写着:“谈俞深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故意没有告诉他我已经面试成功的事,等到七月吧,我生日那天再告诉他。上海我来啦!”
一百七十三张票根里,是七年里所有她那关于爱的故事。从拥有到享受,从未来到现在,从秘密到不能说的秘密。
从渐渐细碎到趋于完整的,她重写一遍的爱情。
字里行间,每个细节都告诉她,在这个故事里,他曾竭尽所能爱过她,她也用尽全力爱过他。
谈俞深迟到了。
这么多年的第一次,从前她在车站,她在机场,她到了学校门外,她到了他公司楼下,总是他在等。
他永远背着双肩包,生机勃勃,欣欣向上。
而不是像这样疲倦,一手拎着包,一手松了领带,客气同她招呼:“多喜。”
多喜微微对他点头:“嗯,谈俞深,你好。”
他们不像前一天还吵得声嘶力竭的情侣,倒像是多年不见的同学,眼底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心知肚明。
谈俞深伸手挠脖子的时候,多喜下意识从包里摸出了驱蚊液和青草膏递给他,他自然而然接过来,却忽然顿了手。
“这么多年谢谢你。”谈俞深举了举手里的青草膏,“从前……从前你总给我备着这些,我已经很久没被蚊子咬了。”
上一次被咬是什么时候?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他躲开她的眼神装作思考。
“是我生日那天。”多喜笑,“对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他诧异看她,眼里的震惊不是排演出来的。
原来他是真的忘了,多喜忽然松了一口气:“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你从上海到北京。”
“哦,好像是的,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了你四个多小时。”那时他真傻,她让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他却坚持在大門口等着,“我太想你了,哪怕早一分一秒,都想看见你。”他是这样说的。
“对了。”他沉默后到底问了出口,“那天你说你许了三个愿,另外两个……是什么?”
一个是,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一个是,我希望谈俞深再也不要被咬一身疙瘩。
“忘了。”多喜说,“现在,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分手吗?”
“为什么喜欢日落?”
“因为乌鸦像写字台。”
“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因为没有理由。”
就像——
“为什么你也会喜欢我?”
“因为乌鸦像写字台。”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
就像——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分手吗?”
“因为乌鸦像写字台。”
恶劣而冰冷,真挚而残忍。但是没关系啊,因为已经到了结局。
故事剧终,是没有理由的。
谈俞深还是像从前那样送她去车站:“怎么不坐飞机,你以前不总是抱怨火车太……”
她以前总是抱怨火车太慢,太浪费她的时间,因为她舍不得,舍不得哪怕有一分一秒,没有被她交到他手上。
“其实。”多喜说,“绿皮火车挺好的。你们听说过一句话吗——绿皮火车上都是故事。”
她伸手同他告别,不再回头,过了安检。
故事回到琳达的问题上——
“如果你读到一本书非常喜欢,可是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你会怎么办?”
冗长的车程里,多喜做了一个梦。
梦里忘了是哪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她又一次飞来看他,两人在落地窗前没等到夕阳,只等到上海罕见的雪。
蜷缩在暖炉边过着厚重的毛毯,多喜拿家用投影仪放着《爱丽丝梦游仙境》。
电影里疯帽子一直问爱丽丝:“你知道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吗?”
在这个离别故事前,还有一个故事。爱丽丝曾去过仙境,她对疯帽子说过我喜欢你。那时疯帽子真傻,他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爱丽丝说,因为乌鸦像写字台。疯帽子问,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爱丽丝回答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是没有理由的。
再到电影开头,爱丽丝到仙境,她却忘掉过去一切,直到电影结尾她离开。
疯帽子说,你一定会忘记我的。
她笑,不会。
为什么?
因为,乌鸦就像写字台。
那时谈俞深和多喜都没有说话,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动,直到两人半边肩膀都僵掉,手麻得心有余悸。
人们不肯接受故事到结局,因还相信有未完待续。
多喜说:“这么就结束了啊,我还没看够。”
“可是剧终了啊。”谈俞深揉她的头,“只要是故事,就会有剧终的。”
有乘务员来换票,伸手推醒了多喜。
她在翻找卡片的时候,才发现谈俞深给她发了短信。
“多喜,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吗?”
她没动,直到乘务员把车票还给她,她才木然回了两个字。
“不会。”
比任何一次都快,谈俞深回她:“为什么?”
她在对话框里敲上:“因为乌鸦像写字台。”在发送前,她手指又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删掉。
“因为只有我真正翻过了旧的这一页,我才能翻开新的篇章。”
世间最公平的是爱情故事,再辉煌,再潦草,再不凡,再百回千转,总有剧终时刻。
我们能做的,只有在时光列车开到终点时,把记忆收拾妥当,体面到站。
多喜按下发送键时,列车也恰巧开始广播。
“亲爱的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