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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2018-09-30埃利·维塞尔史国强

鸭绿江 2018年9期
关键词:希尔上帝记忆

埃利·维塞尔 史国强

可是。我们一定要把赌注押在未来。为拯救一个孩子的性命,没有努力是多余的。让一位疲惫的老人脸上露出笑容,那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战胜不公和不幸,哪怕是片刻,哪怕是为了一名受害者,也是为希望寻找新的曙光。

哦,是的,我知道:希望并不容易。还有,希望也能变成陷阱,落入其中的人并不比绝望的人感到幸福。我遇上这个问题时正要撰写《被遗忘的人》,当时我不知如何收尾。我不想让年轻的主人公马尔基尔陷入彻底的绝望。在我的所有小说里,我尽力敞开或至少也要指出一条路,这条路并非通向救赎(救赎存在吗),而是通向接触,与他者接触,同时也要与自己接触。在《被遗忘的人》里,被夺走记忆后的老英雄埃尔哈南知道遗忘症是无法治愈的,因此也不再希望与人接触。谁又能成功地让他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我找不到办法,把手稿锁进抽屉里,一锁几个月。后来的早晨,我正在工作,听到我的小儿子在隔壁走动。刹那间办法来了。我需要帮他实施记忆输送。埃尔哈南的记忆将输送到马尔基尔的记忆里。

人活到一定的年岁可能对少数词语依恋不舍。如今我爱用的字是“输送”。

昨夜,我在梦里见到了父亲。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入睡前,我不知是害怕还是希望他消失。我每次醒来后浑身颤抖,胸口发堵。

我为他读了几页我写的文字,特别是那些我还没写出来的和我永远也不会写出来的。他在听我读吗?我希望听他说话,但他一语不发。是我听得不专心吗?凡是我写出来的或我以为已经写出来的,那些印证他沉默的话语将要存在下去。

我还能梦见母亲和妹妹。我在睡梦中哭喊。我希望知道她们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大姐希尔妲和她们多走了几步,我希望问问她。我不敢。我们每周要通话,但聊的仅仅是她的健康,她的儿子西德尼,她的孙辈孩子们。然而我更希望知道她在集中营的经历。我不敢问。我也不敢问二姐比娅。我知道她们被关在考夫林根,离达豪不远。她们什么时间离开的伯根瑙?德国人是怎么折磨她们的?希尔妲说:“我还记得那个夜晚,我们在奥斯维辛的最后一夜。那天夜里他们运走1200名妇女。赤身。是的,没穿衣服。比娅和我也在里面。我记得。我还记得那天是几号。在运牲口的车厢内,一个很虔诚的女人说:‘今天是禁食日,是埃波月的第九日,一年中最让人悲伤的日子。”这之前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恨自己张不开嘴。无论是和比娅,还是和希尔妲,我从来没提过父母或我们的家。我害怕自己痛哭流泪吗?

我知道希尔妲如同生前的比娅,总要回忆我们早已度过的时光。我也回忆。无时无刻。

你在我的书房内找不到奖章和文凭。但写字台上方挂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我父母在希格盖特的家。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照片仿佛在告诉我:“不要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才过七十岁。清理记忆的时刻又到了。我经历的这个世纪比其他世纪更暴烈,也更有希望。此前,人类从来没有证明自己这么脆弱或这么慷慨。人生活在期待中。期待什么?我内心的那个犹太人在等待救赎的到来。在等待救赎的过程中,他没有忘记那些敌人。我打过仗,赢过几次,次数不多,还不足以让我感到骄傲和自信。无论是多是少,我现在还不想就此收兵。我提高声音时,一些人感到不安,我不说话时,另一些人又感到不安。那些善良的人总是让我感到仿佛欠他们什么。我不怨恨。一些人理解我为什么要四处奔波,另一些人从来也不理解。我要继续学习——因此才能收取与送予——如何帮助他人,再一次次地面临挑战。我说过一些话,还有些话我将来再说,将来再讲述等在那里的故事,总是等在那里被讲述的故事。

我对自己说,把我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散文和论文、评论和回忆录通通考虑进来,那还是不够的。

父亲,帮帮我。

很久之前,还是在那边远离生者的地方,我们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要是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将用生命的每一分钟,通过語言和行动来谴责人类过去和将来对受害者麻木不仁的态度。在那个该诅咒的、邪恶的王国内,死神高高在上,但我们深信自由世界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们还互相鼓励。我们中走出去的那个人将站出来做证。他将代表我们站出来说话,伸张正义。作为我们的代言人,他要确保我们的记忆进入人类的记忆。这是他唯一的使命。他要在白天和黑夜讲述他们经历的故事。他将把自己的一生变成利刃,以此来保护我们的集体记忆。因为他的存在,记忆也将永远存在。

我要保护记忆。解放后我发现自己变成信使,传递出的唯一信息是:拒绝忘却,拒绝忘却那些生者和死者,他们被黑夜吞噬后,又被烈焰送上天空。我不知道自己如同克尔凯郭尔描写的小丑,高喊“火”!人们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我看见自己在大地上步履匆匆,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赶到另一个国家,如同纳曼拉比故事里的那个疯子,提醒人们他们身上的善与恶,让他们看见徘徊在我们周围和我们内心的无数幽灵。

后来我停下匆匆的步履,或者说我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我研究,我教学,我指导学生走向他们的工作。我观察路人,猜测他们的秘密。我幸福,我悲伤。我继续教学,继续写作。写出更多的著作,更多的小说。一句话,我不希望在临死前已经死了。玛丽安和我建成一个家,我们注视儿子的成长。他让我们感到骄傲和幸福。我们共同努力,回报社会。

妻子玛丽安是我的盟友,我们无话不说,是她让我少犯了错误。感谢她让我拥有智慧,让我走上正确的道路。她依然年轻,但我已经青春不再。

希尔妲在以色列的儿孙生活很好。奥瑞恩和奥利服完兵役。比娅的女儿莎拉是六个孩子的母亲。斯蒂夫和埃茨哈卡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他们结婚时我也在场。当初我把斯蒂夫送进结婚华盖。那时为了避免滑入记忆的深谷,我索性与新郎跳舞,跳到精疲力竭为止。

我既幸福又悲伤。但我的幸福要多于悲伤。莎拉和斯洛姆·维塞尔的香火终于没有熄灭。

1970年,我提到不再继续做证的想法:

……现在,讲故事的人,翻过一页吧。给我们讲点别的。你那些疯狂的先知,你那些在怀旧中苦苦等待的长者,你那些执迷不悟的人——让他们返回夜里的领地。他们已经幸存了二十五六年,这还不够嘛。要是他们还不想离开的话,至少不要让他们说话。不惜任何代价。采取任何手段。告诉他们,沉默比语言更坚实,足以印证他们的宇宙曾经存在,如同语言,沉默也要被承认,被传送。(《一代人之后》,纽约:兰登书屋,1970)

评价过于悲观?当时我是这么想的。那时我决定再也不提了。

那么现在呢?我的作品出版时出生的人,现在差不多三十岁了。他们将来还要度过漫长的岁月。我们一定要对他们说话吗?说谁?怎么说?说我们的过去?一定不让悲剧成为他们的未来?让那些否定我们过去的人沉默,因为他们也希望让我们沉默?

我还曾经梦想歌颂记忆和友谊,这些是我们这个世界太缺少的。

圣经命令我们:“铭记。”在我们的传统里,记忆是不会把人分开的。相反,记忆把他们连在一起,连到我们的共同历史的起源上。因为我记得来自哪里,所以才与路上遇见的人感到亲切。正是因为人能够把负担变成承诺,他才能兑现这些承诺。所以没有过去的生活还不如没有未来的生活。要是我们被剥夺了记忆,那么我们的文明又怎么能存在下去?记忆不仅仅是形象和语言、喊叫和行动的总和。记忆也不仅仅是个人的或集体的身份。记忆是把我们与神秘的开始连接起来的纽带,在那个朦胧的地方,人的记忆也反映出上帝的记忆。

所以我们才要固执地继续站出来做证。

可是。几代人之后,我表示怀疑。我没能履行自己的使命吗?我撰写著作,但大多数作品写的是其他话题,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我的作品主题很多,但目的是不希望引起那个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话题。

我很久以来始终希望理解其中的原因。

我们先来分析那些表面的原因。我担心讲不好,或者更糟,目的不正确。我担心我可能利用这个话题,而不是为这个话题服务。我担心诱惑,失望。所以我什么也不说,对此我也能感到满足。

如同大多数幸存者,我也尽力为生存找借口,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为人类寻找新的概念和新的语言。这是一种最初始的语言,其唯一的目的是描述所有写不出来的现象,是闭上我们的嘴来呼喊,是对死者说话,因为他们不再对我们说话。

1995年7月,我又回到我们的小镇。父亲,我一连数小时为两位年轻的来访者不停地讲解,因为他们继承了你的姓名。我领他们看了祖父母的房间。我领他们在院子里散步,那个小花园,当年茨普卡喜欢在里面玩耍。我依然能看见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我能看见她,如同平时我看见她,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要藏起我的脸,藏进我的脸里。

我们在尼希尔祖母的房前停了下来。那扇窗户已经关上,很久之前,遇上礼拜五,她要在窗前等待一个学童,送他一个特制的面包卷。她看见茨普卡,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小妹妹也笑了。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能与戴着黑围巾的祖母说说话。再与那个金发小姑娘说上几句……但我不能。我的心脏在跳动。我回希格盖特是来等死的吗?

那边是公墓。我们进去。让我们在希格盖特第一位大拉比耶提夫·莱夫的墓前点上一支蜡烛。请他在上面为你们说好话。

这里一片安宁,我计划再回来一次,与希尔妲、西德尼,还有他的孩子们一起回来。你们看,那边是犹太学校。我的先生们。我的朋友们。我们也一定要为他们点上蜡烛。他们没有坟墓。

在那边,与我们相对的方向,是波瑟尔拉比的讲经堂。走上几分钟就能赶到洗圣浴的地方。我每天上午要去一次。再远一点是犹太学校,旁边是大拉比的家。

我想对身旁的两位青年说几句话,但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们明白,所以谨慎地站在后面。

到那所破旧的犹太教堂内,我们一同祈祷。这是唯一一所犹太教堂。我们面对空空如也的藏经柜,坐在长凳上,我们翻开一部落满灰尘的书,书是我们从读经台上找到的,书上写了与哀悼相关的法律,我们读了几页。我们能不能成为在这个地方钻研神圣经文的最后几个犹太人?

在火车站,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說话。希格盖特犹太人的生活正是在这里终结的,被火车释放出的烟雾运走了。

伯根瑙。我又怎么能对埃里沙和比娅的儿子斯蒂夫说出没人能对我说出来的话。他们的沉默与我的沉默混合在一起。现在已经无话可说。斜坡,喊叫,哭喊,那个夜晚,看到茨普卡的最后一眼——她哭了吗?她对妈妈说了什么?你们的祖母是怎么回答的?毫无疑问,祖母一定在安慰她。小姑娘,不要怕。再也不用害怕了。

我用全部灵魂热爱身旁这两位青年,我对他们大声说出来了吗?我们来自古老的犹太家族,那棵大树的根茎与拉希和大卫王相连。你们看:大树的枝叶拒绝凋零。

我们找不到奥斯维辛三世,此地也被称为布纳,这座集中营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唯独还有一块不大的牌子。神父用手指向几幢建筑:“那边。”距离这么近?是的,集中营并不远。他怎么知道?他就住在集中营附近。他从窗户里能看见发生的一切。一切吗?是的,一切。“点名”?是的。“操练”,惩罚,还有绞刑?他早上还能吃下去饭,夜里还能入睡吗?神父耸耸肩。我想对儿子和外甥说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们的祖父是怎么遭罪的,但我什么也没说出来。

在布痕瓦尔德也是如此。“大营”依然如旧,如同纪念馆。我问向导:“小营”在哪里?他领我们走进一片林子:“这里。”林子里长了不少树和灌木丛。是的,这就是集中营的遗存,当年从奥斯维辛转移到这里的犹太人不知吃了多少苦,最后死在这座地狱里。此地连一块牌子也没有,参观者怎么能找到方向?

我斜倚在树上。我闭上眼睛,寻找父亲。

画面浮现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夜里到达。喊叫声。冰冷刺骨的水。空旷的,令人窒息的营区。我父亲。我生病的父亲,在我眼前感到羞愧的父亲。神志昏迷,痛苦。我父亲,奄奄一息。我父亲,死了。

这里的大自然一片平和,全然不顾外面的雨雪。这里的春天是美丽的,入秋后又现出灰色。死亡天使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人们怎样才能不让这些痕迹被抹去?上帝为什么要创造隐形呢?不让他的创造物发现?所以布鲁诺才说光是上帝的隐形吗?

大家都告诉我,应该从过去抽出身来,憧憬未来。他们劝我不要回望,从那边走出来,改变话题,写写其他东西。够了,他们对我说。你做得够了。让其他人接过去吧。让他们被人伤害吧。你已经被胆怯的、恶毒的批评伤害过了,不要否认。你应该歇息了。

父亲,我应不应该听他们的?告诉我。

我希望听你说话,因为他们拒绝听你说话。让他们窃笑去吧。反正我要说话。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将继续说出仅仅是属于你的话。在赎罪日结束前的仪式上,一句祈祷文是:“为我们打开一扇门。在一道道门关上时,为我们打开一扇门,因为夜色就要来临。”夜色就要来临,我知道神秘的夜色不久将把我裹挟进去。你将在那里,你将领我去见其他人,他们都是我认识的,我热爱的。外祖父多迪和祖母尼希尔。母亲。茨普卡。比娅。还有那些叔叔舅舅,姑姑姨母,堂表兄妹和朋友们。我知道,当我来到你们身边时,我才能听到你们的声音。

我一边写上面的文字,一边想家里的那张照片。照片总在我眼前,沉甸甸的,在尘封的黑暗里。然而,我还想最后再回一次希格盖特。写完最后几个页码。

我不担心迷路。如同《被遗忘的人》里的埃尔哈南,我也害怕忘却。我反复读自己的作品,也反复读他人的作品。上帝在哪里?我在耶利米哀歌里偶然读到了一句深刻的话——先知对上帝说,你杀戮,你没有同情心。此前这位先知对上帝说:“你一发火就藏起来,然后捉弄我们。”上帝呀,为什么?为什么?我害怕知道答案。我害怕不知道答案。但最重要的是,一想到我的记忆可能消失,一想到我可能忘记让我排列文字的原因,我就浑身发抖。

我开始前已经害怕结尾。

父亲,我应该什么时候开始?

我想歌唱,歌唱幸福和平静。我想爱,想笑,想陪伴那些孤独的人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我想完成上帝在人的心中安排的使命。

母亲,我怎么唱才好呢,你的父亲、我的外公多迪在新年夜教给我们的那些歌曲,怎么唱才好呢?

茨普卡,我端庄的妹妹,你的未来被敵人盗走了,你被死神夺走时还是那么弱小,那么清白,我这一生还怎么能爱?

父亲,我还有不少问题要问你。还有那么多门要打开,那么多秘密要发现。我还有时间吗?

从另一个房间,或者是深夜的另一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我的白日空想:“父亲,你喊我了吗?”

我答道:“是的,孩子。我喊你了。”

作者简介:

埃利·维塞尔(Elie Wiesel),生于1928年,美籍犹太人作家和政治活动家,著有三十几部为世人称颂的作品,其中1958年出版的自传《夜》与《安妮日记》并列为犹太人大屠杀的经典作品。曾荣获总统自由勋章、合众国国会金质奖章和法国骑士勋章。1986年获诺贝尔和平奖。

译者简介:

史国强,山东莱州人,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翻译与文化传播中心教授,出版《喜福会》《赛珍珠》《格利弗游记》《上帝知道》《布什自传》《普京自述》《简·方达回忆录》《灼痕》《暮光地带》《时光倒流》《塞林格传》《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早年生活 》和《对话潘基文》等多部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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