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粮
2018-09-30李学辉
李学辉
天在生雪,母亲在生小孩。天生雪天知道,雪花大小一样。母亲生小孩是男是女,母亲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父亲坐在门槛上,伸长手臂,接着繁密的雪花。他的手掌上爬满了雪,从胳膊延伸上来的雪,到手腕处便肿了。
雪大如掌。
大哥、二哥和我站在雪中。我们的穿着比雪厚不了多少。在不刮风的日子里,下雪天不会冷。雪知道,我们也知道。大哥筒着手,不时地跺脚。雪瓷实,踩下去便成饼。二哥站在雪中,脚下用麦秸缠捆的鞋阻隔了冷,他便咧着嘴望着我们。二哥的麦秸鞋很滑稽,一动便啪啪作响,我们曾嘲弄过他,说他用绳子捆缠的麦秸鞋如喜鹊窝般难看。二哥从不辩解。二哥咧嘴时滑下来的雪,鸟屎一样往下落。
我蹲在雪中,用手划着雪,雪中出现了人形。母亲生的是弟弟、妹妹,我也懒得搭理,我只管拨拉着雪。二哥赶过来,用麦秸鞋踏碎了雪面上的人。“我们都饿成这样了,再添张嘴,又得从我们嘴里找吃的。还不如养只母鸡吃鸡蛋呢!”
我站起来,捏紧了拳头,父亲从门槛上跳起来,疾步飞驰,扇了二哥一个耳光。二哥歪斜着倒下,又爬起来。我听到他嘴里迸出一个字:杀。
我的腿抖起来。
终于听到屋里传出了啼叫声,那是小弟的首哭。我们围拢在一起,大哥说那哭声是呜哇,像吹喇叭,从这声音上看,小弟会高大。二哥咧了一下嘴:老虎和狼的叫声那么大,它们站起来还没我高。这家伙的叫声是哥呀,他在怨我们吧,因为我们三个早于他来到人世。他哥呀、哥呀地叫,想讨好我们,没门。我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破草帘下。门的声音很轻,草帘上的雪一动,便到了门槛外。门槛外有一个小坎,白得像卧着的一条白狗。
大哥问我小弟的叫声像什么。我说哎哟。二哥盯着草帘,看到接生婆掀帘出来,在门外跺了三下脚。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条米袋。那条米袋衣服口袋般大小。接生婆一提,米袋的一角垂了下去。接生婆掂掂米袋,望着父亲。
父亲弯了腰:家里的存粮就这么点了,他婶,欠情后补吧!
接生婆把那个米袋扔了出去,米袋弹在墙下,死鸟一样跌到雪中。二哥的嘴角有了笑意,他滚过去,双手攥住布袋,趴在雪中。
接生婆叹了一声:四张嘴,八条腿,愁死锅,急死勺子。她一摇头,头上的雪旋着飞了一圈。父亲低着头,送接生婆出门。
接生婆雪一样消失在原野。
大哥又问我小弟的哎哟,二哥说:哎哟啥哎哟,有了这点米,尕鬼也算给了我们点见面礼。
二哥把小弟叫尕鬼。
父亲被风推进门时,肩膀上的雪像肩章。二哥占据了靠炕洞的炕面,把被窝的一半卷在了身下。我和大哥就着煤油灯豆大的火焰,在一粒一粒数小米。小米在大哥的手里晃动。大哥数了二十粒,归拢手指,小米就进了另一个布袋。父亲坐在炕沿边,望着我们数完小布袋里的小米,从腰里扯出一红布袋,交给大哥。
“一个月内,除了你大哥,你们俩谁也不能进你妈的屋。”
我和大哥没有答话。我盯着父亲的肩膀,他左边的雪肩章滑落了一半。父亲叫了一声老二,二哥没有应答。
“拿你们的碗来。”
大哥跳下炕,从墙角的一破木柜里拿出了三只碗。我的碗沿有一豁口。这碗原是二哥的。他和大哥抢食时,磕碰出豁口,便换给了我。
大哥把三只碗摆在炕上。二哥钻出被窝,坐在了自己的碗前。
父亲拉开门,二哥的眼里充满了期待。
父亲再次进门后,端着一只铁碗。那是他的碗。
我们闻到了一股奶香味。父亲在我们的三只碗里倒入了铁碗里的奶。二哥端起碗,父亲一瞪眼,二哥放下了碗,他伸手在碗里一蘸,一滴奶滴进碗里。他把手指放进嘴里一吮,舌头滚动的声音像狗舔食发出的声响。
“你们先喝了碗里的东西。”父亲的脸阴暗着,眼里的光芒中有些许的无奈。
二哥率先端起了碗,一口喝了;大哥把碗沿对在嘴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放下了碗;我喝了一口,淡淡的腥味,浓浓的香甜。在饥饿中,那种腥甜像刚出窝的麻雀,扑腾到我嘴里。
“这是这个月你们每天的口粮。就剩这点米了。老大,你每天守着锅,熬了米汤给你妈喝。你妈下了奶,先喂饱你弟,剩下的你们分了喝。”
大哥端起碗,闻闻。
父亲转身走了出去。
另一扇门响了一声。父亲的脚踩出的声音很空洞。雪弯了腰,缩着身子,我听到院外白杨树上的两片叶子在打架。很猛烈。啪啪,啪啪,谁也不示弱。
“老大,你出来。”父亲叫了一声。
大哥溜下炕沿,二哥端起大哥的碗,喝了一口。
大哥进门后,钻进了被窝。小弟的啼哭声有点嘶哑,还有母亲的哽咽声。那个夜里,院门沉重地响了一声,踏雪声远去。大哥碗里的奶冻在了碗底。我斜靠在门槛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它们不怕冷,闪闪着。我怕冷,黑夜把我的视线阻隔,我抓起雪,捏成团,往院外扔。
雪一堆一堆肿在雪面上。
二哥一脚踹倒了我,“你不怕冻死,我们还冷呢!”他拍上了门。
那个冬天的雪贱得像富户人家的丫头。旧雪未消,新雪跟着趟往下走,走着走着便堆到了门口。父亲雪花般飘到了哪里,二哥问大哥,大哥紧咬着嘴唇,用手护着缠在腰间的米袋,他眼中的原野里,父亲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前面是悬崖,抑或是人家的院落,我猜测不到。二哥的声音粗壮得如打架的树叶,干涩出野兽般的光泽。
小弟的哭声一起,二哥便跳下炕,把耳朵贴在隔墙边,听到小弟嘬奶的声响,他捏紧拳头,嘴里的话被牙管挡着,要不然,喷出的唾液会像子弹一样射出。
那口锅像父亲一样冷漠无语。缺了半块的锅耳像被狼撕咬了半个的猪耳朵,总令我们不舒服。蝌蚪般的星星退去,大哥月亮一样直起身,下炕時,我听到了大哥腰间米袋里的米在赛跑。
蜷在墙角的笈笈筐中,干树叶的响声很脆,大哥抓起一把干树叶,塞进炉膛,从炕沿的席子底下抽出压扁了的一盒火柴。随着嗞的一声响,在硫黄的淡香中,他点燃了树叶。一股两股的烟急速地抖动,满屋游走。二哥咳嗽了一声。大哥不停地往灶膛里扔树叶,烟不停地冒。锅里的蒸汽溢出,大哥揭开锅盖,从腰间抽出米袋,抓出一把米,一粒一粒数。我看到二哥的眼里有鹰爪一样的尖厉爬出,盯着大哥的手。大哥数完手中的米,绑紧了米袋口。二哥的头缩回了被窝。
小米的香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我盯着那一缕烟和锅里冒出的米香气,伸出手来,一把一把地抓。眼前的香味很空洞,我瞅不到具体的内容,便望二哥。二哥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口锅耳缺了半边的锅。
铁碗一笑,我们的心就抽紧。大哥把米汤倒进了铁碗,有一两滴滴在炉面,大哥用手指蘸了,放在嘴里吮吸。二哥的咳嗽声又起。
大哥端起铁碗一出门,二哥飞身下炕,就着亮光看着锅。锅里空空如也。二哥端起锅,伸出舌头,舔着锅,我听到了二哥舌头的绝望与兴奋。
放下锅,二哥从炕角拽出自己的碗,立到门口。大哥端着铁碗一进门,二哥把碗伸了出来。大哥用肩膀扛了二哥一下,几粒奶飞出去,溅到地上。大哥把铁碗放到桌上,取出自己的碗,我也把碗放到桌上。大哥摇摇铁碗,先在我碗里倒了一点,在二哥碗里倒了一点,在自己碗里倒了一点。二哥端起碗,一口喝了,又把碗放到桌上。大哥叹口气,把铁碗底的几粒奶滴到二哥碗中。二哥把碗放到一边,抢过铁碗,拎起来,对着自己的碗,一粒奶在铁碗中挣扎,我和大哥盯着那粒奶,那粒奶历经波折,终于掉在了二哥的碗中。
我和大哥听到了那粒奶落在二哥碗里的微叹。
二哥端起自己的碗,回到炕上。他碗里的那些奶被他的眼神拽得东摇西晃,等我和大哥吮完奶,二哥的脸晴成了一方蓝天,白云在他头顶萦绕,绕成一方手帕,跌落到炕角。
二哥的嘴里吁吁起来。他高兴的时候,嘴里会吁吁不断。
被窝像天,我们一扯,便进入了黑暗之中。大哥的叹息米粒般稀少。下午做饭时,大哥把米袋翻了过来,小米与米袋内相偎的一丁点白在二哥的目光中都被揉了几遍。那晚的半耳锅毫无生气,在火力的催促下把水弄得有气无力。稀烂的几粒米浮在水面,一点儿没有沉到锅底的欲望。母亲的那只碗等来的是能照出二哥嘴脸的清汤。大哥的身影晃动在母亲的窗前,我们听到母亲开窗和关窗的声音软弱无力。那一碗底的奶汁中有一丝血,在游动,如鸡蛋进了锅滑出的一丝线条。大哥说没法分,一人喝一口,老三先来。二哥的脸狰狞着,大哥没理会,把碗递给了我。我接着碗,抿了一口,我的喉咙似乎很长,嘴咧开的缝极小,那些带血的奶汁被牙挡住,我咽不下去。我把碗递给二哥,二哥一仰脖,把碗底的奶汁全吞了下去。大哥攥紧了拳头,望着碗底。大哥倒提着碗,碗里没有跑下一滴奶汁,他举起了碗。我挡在了大哥前面。二哥转身跳上炕,钻入了被窝。
有火,朝尕鬼去发,他先喝了才轮到我们的。二哥从被窝中钻出头,朝大哥吼了一句。
那晚我老听到雪在打架。下面的雪诅咒压在上面的雪,上面的雪在不停地骂老天。树上的雪摇晃而下,正骂人的雪被呛出几声咳嗽,大哥挥舞手中的米袋,我侧过身,看到他划亮一根火柴,把嘴套在米袋中,使劲地吹。二哥跳下炕,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母亲屋中的动静。
那晚,小弟没有啼哭一声。
天又冒起了雪花,很柔很轻。二哥从被窝中钻出来,套上他的特制鞋。他向我和大哥扬扬手,手中那个叫夹脑的东西嚣张地弹出一声响。我的手指有了疼痛感。那颗作为诱饵的麦粒很自得,在我和大哥眼中晃动。
二哥在院中扫开了筛子大的一块地方,把夹脑安放在空地。他扫出的空地像井口,四周的雪都顶礼膜拜。二哥背着手回屋,把一脸的得意贴在窗口。三双眼睛里,有几只麻雀从墙外飞来。它们蹦蹦跳跳,几个老麻雀围着夹脑,瞪着圆溜的眼似乎想吞噬夹脑。那个半大的麻雀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伸嘴向那颗麦粒啄去。叭的一声,夹脑弹了一下身子,围观的麻雀听到叽吱一声,慌乱地飞走,翅膀掠起的雪沉重地四散。
二哥拍了一下手,拉门出屋。我们跟在后面。另一扇窗前,母亲望着二哥一步一步走向那块空地。二哥拎起夹脑,晃了晃,那只麻雀的身子也晃了晃,它的翅膀耷拉着。
二哥进屋,望着我和大哥。大哥从墙角撮起一把土。我从院中抓了几把雪,堆在地下。大哥把土丢在雪上,我便用手搓雪。一大团泥在手中柔和起来。二哥在麻雀上裹了泥,丢进火堆。嗞嗞的声音响了一阵,复归宁静。裹了麻雀的泥团干燥着,我们的鼻腔里有了一丝两丝的香味。一声爆响过后,二哥伸手从火堆中抓出泥团,一抖,那只烤熟的麻雀便从他手中脱出。他把裹了麻雀的土收拢,放在炕沿上,把麻雀递给了大哥。
大哥从桌上拿过母亲的碗,把两只麻雀腿撕到了碗中。又从麻雀身上撕下我们叫码子的厚肉。他拿过三只碗,把余下的部分撕成三份。二哥碗里的肉多,我和大哥的肉少。二哥把麻雀头和内脏抢了过去,放到窗台上。
母亲的哭音很压抑。
我和大哥忽略了母亲哭音中的丰富内涵。起起伏伏的哭音中,大哥听到了母亲咒骂父亲的字眼。
父亲的身影晃动在我们眼前。
我吃完了碗中分配的骨头和肉,望着大哥的碗。大哥把碗推到了我面前。我刚伸手,二哥把我的手挡了过去。大哥把碗里的骨头和肉倒进了锅中,添了水。缺耳锅里的内容一多,锅里的水欢快着,把一两根麻雀骨头漂起,浮草般游动。
二哥坐在炕上,一点一点分食着麻雀的内脏。二哥把内脏一截一截掐成等份,留了一部分。麻雀的头焦黑一团,二哥闭着眼,把它塞进嘴里。我听到了咔咔的响声。二哥的牙齿一向很好,他咀嚼的声音就像我们在啃脆萝卜。麻雀嘴那样的硬物,在二哥牙齿的嚼压下,成了什么,二哥知道,我们不知道。
大哥拿回了母亲的碗,母亲碗里的麻雀肉一动不动地垒贴在碗底。大哥把肉倒入锅里。锅里的水中多了几珠油花,似雨天水中的泡儿一样在积水中游动。
我们的舌头幸福无比。
那夜黑,黑得我们彼此瞧不见眼睛。那响声,很沉闷。母亲房中的油灯亮了起来。大哥划亮一根火柴,二哥说莫不是狼?大哥的脸陷在黑暗之中。又一根火柴亮了,二哥说:看错了,不是狼,是一堆东西。母亲隔屋叫了起来,让我们别出门。我们便不出门,坐在炕上猜測。二哥讲黄鼠狼的故事,不外乎黄鼠狼给鸡拜年。大哥说:爱拜不拜,反正我们家又没有鸡。二哥说黄鼠狼有三个救命屁,一遇危险,或者被赶得紧,连放三个屁,不管多厉害的动物都会捂住鼻子逃走。我说虎和狼没手怎么捂鼻子?二哥说:傻啊,它们把头委在地上,鼻子挨了地,再臭也会挺过去。我无心理会二哥的说辞,问大哥:要是父亲在就好了,我们可以出去看看,免得在这里瞎猜。二哥跳下炕,穿上他的麦秸鞋。我拉住二哥,二哥龇了一下牙,我松了手。大哥从墙中的凹槽处移过油灯,点了。二哥便显得真切起来。
二哥握了顶门棍,把门拉开一条缝。大哥把灯移到窗前。二哥挺了棍,慢慢往前挪。挪到那堆东西面前,二哥捣出棍去。那物一动不动。二哥把棍抡起来敲了下去,那物发出沉闷的声响。二哥扔了棍,跑到屋里,紧闭了门,大口喘息。
天有了亮意,我和大哥拉门出去,大哥手里握了菜刀。到得跟前,大哥伸手一摸,说是布。大哥拽了布的一角,一直拉到门前。
是一个包袱。大哥叫了一声。母亲房中的油灯熄了。
二哥擎着油灯,大哥撕开包袱,包袱中有一个袋子,和几个冻得硬梆梆的猪爪,还有一个小袋。打开,是几粒糖。
大哥打开那只袋子,小米的光泽在油灯下亮得有些怪异。二哥把油灯吹灭。我们坐在天的亮光下盯着米袋、糖块和几只猪爪。
猪爪的毛已被褪去,有生生的白。二哥说:熬一顿稠点的米汤,好不?大哥说我去问问母亲。大哥一出门,二哥从布袋里抓了一粒糖,塞在裤腰间,他朝我挥挥拳头。
大哥回来,脸上挂着泪意。他把布袋里的糖抖出,是水果糖。他数了数,盯着我和二哥。二哥抱了一只猪爪,说去烤了吃。大哥夺过猪爪,小心地放进包袱。
应该是五颗糖,小弟的份子也有。大哥把四颗糖在手中掂来掂去: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分了吧!你们一人一颗,剩下的两颗,我交母亲。留给她和小弟。
尕鬼也算人?二哥冒出一句。
大哥不言语,将剩下的两颗糖装进口袋。
老二,去搬些谷草,我们到伙房去炖猪爪。
二哥应了,到西墙根下,搬了一捆谷草。
先熬点粥,我们喝点?好有力气炖猪爪。二哥盯着大哥手中的猪爪。
大哥把缺耳锅交给我,抓了一把米,在手心里数了又数:熬好了叫我,先舀一碗给母亲。
我坐在房中,在土坯支起的灶前熬粥。我望着那些米都爬在锅底,有几粒耐不住,旋上水面,又迅速落下。肠胃蠕动,我的嘴里充满米香。我盖了锅盖。
今天不开院门。大哥叮嘱我。
你又管不住烟,猪爪的香味一飘,全村都能闻到。
二哥从伙房里跑出跑进,到缺耳锅前,他揭开锅盖,把脸对着锅。大哥让他去看着炖猪爪的锅,他把脖子一扭:看看不行吗?闻闻不行吗?
大哥拿来母亲的碗,又把我们的碗摆成一溜。他先给二哥盛了一勺,二哥端起来喝了。大哥抡起了勺子,二哥把碗端正地摆在第二位。
母亲的碗满了一次。
二哥盯着大哥把有米粒的最后半勺米汤倒进他的碗里,端了碗出门,到伙房中去炖猪爪了。
大哥让我盯着院门口。我跑在窗前,听着小弟响亮的哭音。风拍打着院门,像敲鼓。我逃进屋,从窗子里伸出手,一缕一缕拍打。风很厚,手掌生疼,我缩回手。院门响了一下,我跳下炕,跑到院门前。
是一只狗,黑狗,在用爪子刨门。我拽过门口的铁锨,顺门底铲了过去,黑狗吱咛几声,转身逃了。
压住火,慢慢炖。大哥把一块树桩塞进灶膛。烟急促地窜出来,二哥用一根谷秸秆支起树桩,瞪了大哥一眼。火焰爬在树桩下,像舌头一样舔着锅底。灶膛里火红一片,烟慢慢地散去。
有人从院门前走过。大哥把炕上的被子揭下,捂在了伙房的窗上。我们蹴着火,听猪爪在锅里欢唱。
那只猪爪被我们煮得稀烂。
喝一碗汤行不?二哥央求大哥。
大哥没有吭气。二哥跑出去拿了自己碗。大哥望了他一眼,他又跑出来拿来了我和大哥的。
二哥伸出舌头,在汤面上舔了一下,他缩回舌头,嗞嗞地吸气。我笑了一声,二哥抬起脚,碗抖动了一下,他不再理会我们,站在一边,慢慢吸喝。
树上守望的麻雀,在院中飞来飞去,停在包袱落地的地方,歪着头找寻。那天的院中,我们看到太阳很温暖地布满各个角落。太阳很小,院落很大。我们坐在门槛上,看着麻雀们在谷草堆上飞来荡去。二哥听到了小弟的笑声,我们没有听到。
猪爪的骨头白白地在碗里翻腾,上面的肉全褪在锅中,成为汤肉。大哥歇了火,锁上了伙房门。
二哥说:把骨头给我。
大哥开了锁,把骨头捞到二哥碗中。大哥捞骨头像在捞鱼,骨头在他筷子中间滑动:要骨头就不能喝汤!
凭什么?二哥梗了脖子。
风像屠汉,一刀一刀在宰割着天空。大哥端着奶水碗,摇摇晃晃。我们的三只碗里,奶水中的几粒油花漂漂悠悠。奶水很可爱,我们也可爱起来。大哥说我们已在屋中猫了许久,让我和二哥去村里看看。没有拍门的声音,没有走路的声音。村子里静得让人发慌。
二哥套上他的麦秸鞋,我穿着父亲留下的棉鞋。棉鞋像一只船,我的脚进去,像小狗进了狗窝。我们走出门,听到门栓闩门的声音。我回头望望,二哥已和我拉开了距离。在一沟壑边,二哥呆立如雪。我看见了一只手,掌心朝上,另一只紧抓着沟沿。二哥推了我一把,我们沿着沟沿前行。过了一座木桥,几户散落的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进到院中,一条狗翻了一下眼睛,耷拉出的表情让人生畏。我转身便逃。到一高坡上,我看到大队书记家的门开着,便飞身窜了过去。大队书记的婆姨倚在门框,看到我奔来,转身拍上了门。我叫了声婶子,她说她家也没得吃,书记已出门去公社汇报灾情了。巴子营天天都在饿死人。她让我们在家等着,很快就有救命粮来。
我说我们不是来讨吃的,村里静得让人发慌,我们来看看。她说你们的爹跑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到了哪儿。你二大爷已报了案,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们。我說我们不是来找爹的,我们就是来找人说说话,村里太静了。大队书记的婆姨骂了起来,说我爹养了一帮狼崽子,没心没肺,人家饿得在死人身上找吃的,你们却到处扯淡。滚。
回到家,大哥听到我们的诉说,打开了伙房门。二哥揭开锅,看到了空锅,他扯住了大哥的衣领:就是一只狗,也不能趁我们走了全独吞了吧。大哥扯开了二哥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跟了出去,看到大哥的脸上爬着泪。母亲在拍打窗户。我拉着二哥进了屋。二哥跳上炕,拉起被窝蒙住了脸。
大哥把闩门的任务交给了我。那天夜里,二哥翻出了猪爪骨,用舌头舔着。我们坐在黑暗中,大哥握着我的手,在手心里掐掐,我判断不出他要表达什么。大哥的手心很暖,我靠着大哥睡了,直到一股奶香味把我唤醒。
阳光很大,地上的雪小起来,渐渐少了影踪。风刮刮停停,把巴子营刮到了年关。大哥和二哥睡了,我也睡了。我看到父亲和几个人在猫着腰前行,我跟在后面,来到了一座废弃的砖窑前。砖窑里燃着一堆火,不旺。那几个人筒着手,向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诉说着什么。父亲被推搡到火前,他的头发乱披着,鸟窝一样盘结。我隐约听到猪爪和小米之类的话语。刀疤脸的汉子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柴,搭在父亲的胳膊上,一股焦臭味涌出。刀疤让父亲申诉。父亲一语不发。他们绑了父亲,丢弃到废砖窑旁边的地洞里。父亲的头朝下,身子垂直落下。父亲的头缩进了脖子,两脚乱蹬。那个地洞横斜着,像我们家的炕洞,四壁的黑散发着油。我拽着父亲的脚,极力往外拉,父亲的脚拽着我,一直往里钻。地洞遥不见底,我们或往下钻或往里爬。里面渐渐鸟语花香。一群一群的人端着碗,坐在树下、花旁,有人在石桌上饮茶。远远的田野里有几头牛,甩着尾巴,草嫩绿在池边。池里的几朵花摇晃在蜻蜓的脚下。父亲极力大叫,但发不出声响。我看到一个穿红衣绿裤的小姑娘托了腮,望着那只蜻蜓。她旁边的碗里,面条小鱼一样叠游着,几点绿出色彩的菜叶,在油花中转着圈,把无数的香味推到我旁边。
我在炕上乱蹬。大哥摇醒了我。母亲站在炕沿下,怀里抱着小弟。小弟的眼睛大睁。他的头发稀疏,越发显出了眼睛的黑亮。这种眼珠,我从麻雀那里得到了印证。麻雀的眼珠黑亮,瞳仁里有一种狡黠和忧伤。那只伤在二哥夹脑下的麻雀,闭眼时有一个痛苦的过程。最后的一丝忧伤,在绝望中熄灭时,那抹黑亮才会彻底消失。
母亲出了月房。
门楣上的红布条矮了半截,我们就可以进月房了。月房里有焦虑,小弟哭声跌落的地方有纤细的绒毛。月房门朝南,一铺炕坐东朝西,东墙就成了上墙。墙上的伟人像上裹罩着红布。问母亲,说怕生孩子时的秽气冲撞了伟人,是接生婆罩上去的。接生婆是党员。母亲揭下了红布,伟人慈眉善眼,望着我们菜色的脸和干瘪的肚皮。小弟蹬开了小被窝,把一泡尿滋了出来。母亲用手接着,喝了。母亲让大哥去烧热水,她要洗头。我和大哥去烧水。二哥坐在门槛上,望着我们出去,溜进了月房。小弟的哭声传出,母亲回转身,二哥蹿了出去。小弟的腿上有一块红印。
母亲骂道:怎么生下了这么一个豺狼,你小弟可是你亲弟弟呢!
我们端水进屋,小弟的嘴吮着母亲的乳头。母亲的乳房布袋般垂着,小弟需弯下头吮吸。这乳房,我吮过,大哥、二哥吮过,我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它。我记得母亲的乳房由圆变长。那些年月,我们的嘴咬着乳头,使劲往下拽,母亲则咬着牙,用手捋着。乳房随着我们成长,在逐渐拉长。小弟的出生,又拉长了乳房的长度。大哥肃手静立,看着母亲掏出另一只乳房。母亲示意他去拿碗。大哥拿来了碗,母亲把小弟放下,从上而下捋着乳房,一股奶顺手指而下,嗞嗞几声后,便滴滴点点。大哥的一滴泪滴进了碗里,我听到了一声脆响,像雨点砸进池中。
大哥端着碗,拉了我出门。到我们住的屋中,大哥把奶全倒在了我和二哥碗里,上炕蒙头睡下。
一只乳房在大哥的頭顶摇荡,那只乳头寻着大哥的嘴,大哥把嘴捂进被窝,全然不顾乳头的顽强找寻。乳房在失望之余,向我冲来,我转身便逃。门槛一绊,我栽倒在地。乳房冲向二哥,二哥张嘴咬住了乳头。乳房嚎叫起来,甩动着身子,挣了出来。乳头上有血渗出。
大哥在被窝里抽泣。我坐在大哥旁边。看见二哥喝完了奶,从炕角抓起一只破布带,走了出去。我跟出门去,看到二哥在布袋中包了两块石头,用马莲绳绑了,吊在院里西墙的一只木橛上。我问二哥做什么,二哥白了我一眼,出了院门。
二哥频繁出门,母亲让我跟着他。二哥走到一河沟边,猫下腰,抬头朝大队书记家的门望着。风吹着二哥的头发,像吹动着草。二哥回头看到我,把我拽下了沟。他攥紧拳头,咬牙对我说:再跟着我,我掐死你。我转身就逃,把看到的告诉了母亲和大哥。母亲的脸变了:他这是要捋虎须啊!这狼崽子,生下就不安分。大哥要去抓二哥回来,母亲摇摇头,制止了他。
大哥抽了顶门闩,一股风灌进来,他退到了炕沿边。我钻在被窝中,看柜子在风中龇牙咧嘴。大哥勒紧草绳,用谷草引燃了火盆里的火。火星在风中飞旋,大哥扑过去闩上了门。有了那点火意,屋里似乎有了点暖气。大哥用力剁下一块冻成冰块的猪爪汤,丢进砂锅中。锅中的冰块嗞嗞地响起来,像烙铁烙在皮肉上。一团雾气三三两两直升至锅沿,被门缝里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二哥跳下了炕,蹲在锅前,吸着扑到他面前的雾气,他的鼻子一鼓一缩,像蝴蝶在扇翅。我爬出被窝,也效仿二哥,蹲在锅前。鼻腔里的香味引得肚子咕咕乱叫。我一弯腰,头挨进了锅沿。大哥抬手一挡,我坐在了地上。地很生硬地硌着屁股,一股刺心的凉钻满全身,我哆嗦起来。冰块还原成了肉汤。大哥掀起被窝,抓出了母亲的那只碗,端起砂锅。大哥的手叫了一声,缺耳的锅烫得他龇了一下牙。二哥笑了:缺了半只耳朵的锅总比没耳的锅好吧。你干脆把手伸进去,熬成汤,也够我们喝几顿的。
大哥咬着牙倒满了母亲那只碗,把剩下的猪爪汤倒进了我碗里,顶风到母亲屋中去了。二哥盯着我的碗,我看到了碗里肉汤的怯懦。二哥替换着烤手,我做好了换汤碗的准备。二哥纹丝不动,依旧盯着碗,烤着火。大哥端着奶碗进来,盛着肉汤的碗里冒着一丝奶香,大哥把碗放在火盆边,让二哥去拿碗。二哥的眼一直盯着肉汤,我从被窝里拿出了二哥的碗,摆在他的身旁。大哥在二哥碗里倒了奶,二哥仍不动。大哥拎起我的碗,把肉汤倒了一半至二哥的碗中,二哥仍不动。大哥又端起我的碗,倒了一点。二哥端起碗,一饮而尽,把碗往炕上一扔,迎风出门。
大哥咧了一下嘴,把自己碗中的奶匀了一点给我。我看到大哥的一滴泪滴进肉汤中,像太阳雨跌在地上,很不自在。那个冬天,大哥的泪多得像尿点。
母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狼崽子又出去干什么?
大哥说:我不知道,他爱干什么与我们有啥相干。
母亲怒了:你是老大,他去闯了祸,还得我们担。你让小三子去看看。
大哥没吭声,脱下棉衣,披在我身上。我裹了棉衣,像熊。拉上院门,我沿着那条沟弯腰前行。二哥盯着大队书记家的门,我也盯着。我看到书记的两个孩子从架子车上卸下两个麻袋,书记的老婆东张西望,待两个麻袋进了门,她倒退着进了院门,门咣的一声响后,那辆架子车也走了。
二哥爬出沟,奔到书记家的门口,他的眼睛在风中如开了光的铜铃。在书记家的门坎上,二哥发现了两颗贼头鼠脑的高粱籽。二哥撮起它们,捏在手心里,退回沟中。他看到了熊一样窝在沟中的我,示意我们回家。
冻掉人下巴的腊八在一夜之间来临,我们在涝池冰层的咔吧声中缩紧了身子。大哥抓挠脚跟的声音像锯木头的锯遇到还未干透的木头那样令人闹心。我的脚跟也奇痒起来。母亲出月后,做饭的差事就被她承揽了。我们把缺耳锅提进母亲屋中,一听到小弟的咳嗽声,我们的肚子便应和着。二哥拥着被窝,听小弟的咳嗽声由强至弱,慢慢平和,他便下炕,我们也跟着下炕。母亲的吆喝声一起,二哥一闪身影,便到了母亲屋中。这个腊八,二哥远没了往日的迅捷,他的脸上挂着冰块般的凉冷。母亲吆喝了几声,大哥下炕,我瞥见了他带血的脚跟,我伸出脚,有几道血印也像蚯蚓般曲伏着。二哥见我们晒脚,也挪到炕沿,把两只脚翘起。我惊叫了一声,二哥脚后跟上的几道口子像小弟的嘴一样张着,他竖起的脚像山包,五个脚趾如五个小山峰相连,那几道口子就像小沟壑,里面有血丝透出。我跳下炕,大哥跳下炕。二哥一跳,栽在炕下。我和大哥扶着二哥,到了母亲屋中。
母亲从火炉上滚过来几个洋芋,扑扑地吹了几下。洋芋上面的干皮树叶一样飘飞。她让大哥从墙角挪过石臼,剥了洋芋皮,把瓤塞进了石臼中,让大哥捣。大哥捣了一阵,我接着捣,一只手提不动石锤,我用双手抱着,洋芋瓤在石锤的捣践下黏性十足,一提便拉长,一松手又如皮筋一样收缩。待洋芋瓤完全粘在石锤上时,母亲让我们躺在炕上,在我们干裂的脚后跟上贴上洋芋瓤,从炕角的柳条篮中寻出几块破布,裹住了脚后跟。二哥脚后跟的裂口大,母亲把剩下的洋芋瓤全部附在他的脚后跟上,叹口气:吃饭争嘴,连脚后跟都争抢洋芋。
我听到二哥的喉结动了一下,他把响声咽进肚里。母亲把奶水倒进我们碗里,我喝了,大哥喝了,二哥抓起碗,把奶水泼到地下,拐着脚脱出门去。大哥去追,被母亲拉住,“狼一样的崽啊,前世欠下的。由他去,倒少了一张嘴。”
母亲在我们碗里舀了一木勺腊八粥,黑而稠,“陈年的豆子隔夜的粥”,母亲又把二哥的那份加在了我和大哥的碗中。大哥拽过二哥的碗,把二哥的那份倒在了二哥的碗中,我也把二哥的那份倒了出来。母亲把木勺一扔:“倒是你们兄弟亲了,我是后娘啊!”她一撂被窝,小弟叫了一声,我瞧见小弟水萝卜一样的小脚,很想上去咬一口。
二哥坐在涝池边上,手里拿着一块冰在啃。大哥把碗递过去,二哥没接。大哥放下碗,拉了我缩在猪圈的矮墙下盯望。二哥把碗端起来又放下,他朝前后左右都瞧瞧,终于,二哥端起了碗。我和大哥抿着嘴,一旦二哥喝了粥,我们便跳起来去羞他。二哥把碗举了起来,大哥叫了一声不好,跳過去抢碗。二哥把碗扔进了涝池中,涝池的冰面上布满了黑点,碗的碎片鱼一样在冰面滑行。
大哥从猪窝边操起了一根棍子,我抱着大哥哭起来。二哥走进涝池,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猪刀。那是祖父留下的。他蹲在一黑点前,用杀猪刀画了一个小方,用石头砸起来,砸了一块冰,二哥捧着带有腊八粥的冰,朝我们笑笑。他拾起一块大点的碗片,把那块冰搁进碗片上,用舌头舔了舔。
“一涝池的饭。”他高叫一声,举起的杀猪刀在冰面上空亮亮闪闪。
大地裂开的口子依如我们脚后跟上的口子。整个村庄死寂着。残存的几根枯草无心无绪跟着风摆动。
“以后别管他,他爱干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母亲从大哥手中抢过二哥摔碎的碗底,扔出了院子。
年就像二哥手中的那两粒高粱籽,被磨得发亮。大哥在母亲房中,我和二哥枯草一样委在炕上。许久没有听到声响的广播匣子里传出嗞嗞的声响。二哥竖起耳朵。广播匣子里传出了《东方红》的乐曲。二哥缩了头,吸了几口气。乐曲播完,广播匣子里扑扑的响声一起,书记的声音洪亮了整个匣子。救济粮几个字眼,让我们的肚子快活起来。二哥从箱子里翻出了他的一双囫囵鞋,拍打了几下,下了炕。大哥提着一条麻袋,交给了二哥。二哥把那两粒高粱籽用一块破布包了,放进衣服口袋,捏捏。大哥脱了棉衣,披在二哥身上,二哥的眼珠滚动了一下,挟了麻袋出门。我跟着出了门,大哥拉住我。二哥将麻袋一扬,把身影缩在了麻袋后面,圆球一样往前滚动。
“这种事,只有老二合适。”大哥关上了院门。
“二哥能背动麻袋吗?”
大哥深呼了一口气。“老二背不动,这年就好过了。”我不懂,望着大哥。大哥望了一下天,“冻死人了。”便进屋了。
二哥把麻袋往地上一扔。大哥打开麻袋口,一股霉味扑出。大哥抓出一块长绿毛的东西,往嘴里塞。二哥伸手打掉大哥手中的绿块,“不怕毒死你。”大哥攥起了拳头,二哥扯起麻袋口,把麻袋里的东西倒了一地。“是红苕片,霉了,你敢直接吃。”母亲抱着小弟进门,望着满地的绿片,“挑挑,把没有长毛的挑出来,剩下的在锅里煮了,洗了霉味,搁院子里晾晒后再吃。”
“本来是高粱,书记把它们换成了霉红苕。”二哥打开破布包,让母亲看那两粒高粱籽。
“我的活祖宗,你不要命了,我们还惜命呢!你爹跑得无踪影,人家不来找茬,我们就烧高香了。”母亲要那两粒高粱籽,二哥把大哥的棉衣一脱,扔给大哥,出门了。
“这狼崽子,天生要别人的命。”母亲让我跟着二哥,大哥说:“随他去吧。”便关了院门。
太阳高得让人心慌。
我们支起耳朵。
薄幕渐稠。母亲屋中的剐锅声没有响起。小弟的哭声像夹在野草中的花,歪斜着攀附。大哥拉展被窝,把肚子贴在炕上,头在炕沿上葫芦一样滚动。我也学着大哥样,把下巴支在炕沿上,眼睛盯着那堵墙。墙的那边是母亲和小弟。二哥隔窗望天。他把夜色捧在手上,把玩着。夜色稠得像粥,把二哥的手衬得肥胖。终于,二哥叹了口气,也学我们把头支在炕沿上。
母亲点了豆油灯,把放在桌上的碗抱了过来。我和大哥把身子缩缩,把炕沿让给了碗。二哥的头不动,母亲把碗放在了他的头旁。母亲撩起衣襟,捋着奶袋,努力地往二哥碗里挤奶。奶盖住了碗底,母亲又挪到我的碗前。大哥把碗藏在了被窝。油灯下的奶袋庄重肃穆,在母亲胸前神圣出一种威严。我缩了脖子,把碗也挪进了被窝。母亲捋着另一个奶袋,憋着劲又往二哥碗里挤了几滴奶。天色便在奶汁的香味中昏暗出让人心痛的墨彩。
二哥喝了奶,平躺着望着空中一颗接着一颗跑出来的星星。大哥递给我一小块红苕片。我伸出舌头,舔舔,一股麻麻的味道挽住舌头,嗓子痒痒地想咳。
二哥说:要是星星能吃,我们去摘一大把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我侧了身子,看看亮成一空的星星,挥挥手。大哥把手里的红苕片一扔,红苕片被窗框反弹在炕上,二哥伸手摸了半天,嘴里咕囔着,到靠炕洞的窗下去了。
声响很沉重。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们坐在窗前,看从墙外飞进来的那团黑影。二哥起身,把顶门棍握在手中。我从靠门的墙角摸了铁锨,大哥什么也没带。母亲屋里的灯亮了许多,我依稀看到了小弟那和麻雀一样亮的眼睛在闪动。二哥把棍捣向那团黑影,大哥挡住了他。大哥伸手摸去。“还是包袱。”大哥拉起包袱。包袱不轻,大哥的头甩了一下。我捏捏包袱,疙里疙瘩。二哥推开了母亲屋中的门。
包袱在母亲的炕上亲切起来。母亲一样一样从包袱里摸着东西:一小袋米,一小袋面,一小袋馍。那些馍装在类似袖筒的东西里,袋口缀着一只袜腰。母亲的手停顿了下来,她摸着那只袜腰,抻抻,袜腰长了一下身子,又短了一下身子。
“是你们父亲的。这袜腰是我缝在他袖口的。”母亲又打开了一个纸包,里面有几只鞭炮。
“有了这点面,三十日晚上的饺子就有了着落。”母亲环视着屋中,“把它们藏在哪儿好呢!这几天,老有村子里的人在我家门口转悠。”
二哥说:“最好藏在小弟的被窝中和褥子里。”
大哥说:“扯什么扯,小弟的一泡尿会毁了那点面的。”
母亲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把那只袜腰交给大哥:“扔进炕洞中,烧了。”大哥应声出门。 “你们去睡觉吧!我来藏,你们不知道,也就少了许多风险。”
我们出了门,二哥的口袋里鼓胀着。我向大哥说了,大哥叹口气:算了,家贼难防。
那一夜,我们幸福无比。
那群人挤破了院门。半截铁丝缀连的门扇晃着,立在院中的五六个人,脸上挂着狰狞。
“搜。”大队书记披着一件羊皮袄,挥挥手。羊皮袄脱离了肩膀,他弯腰拉起。
我、大哥、二哥站在门口,被那几个人拽到一边。母亲抱着小弟,立在月房门前。小弟把脸藏在母亲怀中,偶尔偷望一眼。
地窖、炕洞,凡是有洞的地方,都有手脚伸进去。那些手脚,狗爪一般放肆。二哥冲进屋中,握了那把老菜刀。
涌进院中的人把目光齐齐地对着月房。有人推搡了母亲一把,小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每每听到砰的一声响,有东西飞到了院中。”有人嚷道。
“那是我挂在院墙上的石头。”二哥挥挥手中的老菜刀,把用马莲绳捆着的石头拎起來,扔向地面。石头与石头对砸出的声音很响。
“还有顺墙跑掉的那个人?”
“人?”二哥说,“现在谁还有顺墙跑的力气。除了你们,狗都懒得在晚上叫唤。”
“肯定藏在月房里,搜。”有人喝叫。
二哥冲向了大队书记。书记倒退着,二哥把老菜刀一扔,拉住书记,把那两颗磨得发亮的高粱籽在他面前一晃:两麻袋,整整两麻袋啊!
院中的人听到麻袋,都围拢了过来。书记踹了抢先跑过来的人一脚:“你是眼花了,还是腿偏了,究竟看到了啥?”
“看到了啥?我就看到他们家的五张嘴还好好地长在这院中。这年月,谁家不断粮。没有人给他们送东西,他们能活到现在?”
母亲把小弟递给我。她开始解棉衣上的纽疙瘩,一个一个,解完,母亲把衣襟一撂,两只奶袋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她喝令大哥拿来铁碗,并把我们的碗也排在地上。母亲跪在地上,挤着奶,奶水在腊日的寒风中葳蕤出一种生机。大哥端着铁碗,侧着身子。母亲托了乳头,从上往下捋奶。捋完奶袋,母亲直起身子,把铁碗里的奶水分倒在我们碗中。我们端起碗,对着那群男人,仰起脖子,喝了下去。然后把碗举起来,对着书记,对着那群歪眼斜鼻的男人,像完成了一项仪式。
“尺奶顶百锅。这样的奶袋,你们见过吗?”书记问众人。众人默然不动。
“走走走,你们还想进月房,还嫌晦气不够多。有劲,你们去大队的猪圈里杀了那几头长毛猪,过个年再说。尺长的奶袋,莫说巴子营,恐怕全凉州也是头一份。我的乖乖……”
年像奶袋一样挺过去后,老天垂怜起巴子营来。春分时节,连下了三天的雨。我们站在门内,看雨在翻跟头。雨洇湿地面,我们冲出屋,在院中乱跑。雨密起来,辨不出声音。房檐上的水槽里,积雨勇猛地往下冲。我们看天,天上全是雨。院中的积雨厚厚地往外溢。我们听到了村子里敲破锣的声音。
春天像被窝里的猫,一弓腰,满地都是草腥味。那场雨过后,草们便伸直身子朝上挺。大哥和我去挖草根。我迄今不知挖的那种草的学名叫什么。我们叫它甜根。草根不深,铁铲翻几下,白白的根就裸出肥胖的茎。我们掐了草尖,把草根放进嘴里咀嚼。二哥是不屑与我们吃草根的。他游荡在田野,寻找一种叫瞎老鼠的东西。二哥的眼里有毒,这是母亲说的。他能找到我们想也想不到的东西。他说爷爷活着的时候,曾给他讲过瞎老鼠那种东西。那种鼠专吃草根,永远待在地洞里,根本看不见任何物事。它们凭着嗅觉和牙齿生存,是很干净的老鼠。二哥说爷爷曾带他挖过,他们居然挖到一只,有半只鸡那么大。烤了,香到脑髓里。我们由了二哥说,并不羡慕。待甜根变涩,柳树便舒展了叶子。柳叶苦涩,我们并不渴望。我们渴望的是一种蜂,一种叫甜蜜蜂的蜂,它们围罩在柳树叶上,嗡嗡得让我们心醉。它们把蜜涂在柳叶上,薄薄的一层,苦涩的柳叶甜蜜得让我们觉得春天就是这种甜蜂制造的。我们掐了柳树叶子,用舌头舔着叶子上的蜜。那种甜胜过母亲奶水的香甜。
大哥不说,我也不说。
小弟会爬的时候,大哥、二哥随母亲出工。我在家里带小弟。我将小弟放到院中,望着他爬来爬去。爬累了,小弟便睡在院中。一饿,他就哭。我望着云彩,它们不饿,在空中游来荡去,尽管没有人给它们喂饭、喂奶。我在地上插了一根木棍,看着太阳的影子把木棍晃来晃去,待影子和木棍叠合在一起,便背了小弟,手里拿了母亲的那只铁碗到地头。
母亲看到我们,就挤出田地。小弟双手乱舞,舞得周遭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望我们。小弟双手抱着母亲的乳房,像抱着一只葫芦。他松开奶头的时候,我便递上铁碗。母亲捋着奶头,挤了半碗奶。母亲让我先喝,我喝了一口,递给二哥,二哥望望大哥,大哥也喝了一口。二哥把剩下的奶水全喝了。我背了小弟,拎着碗回家。
那道风景把巴子营人晃得两眼呆痴。
我们坐在院中,月亮也坐在院中。月亮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这是夏天的一个夜晚。夏天对我们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我们可以不管衣服、不管肚子。怕磨损衣服,我们可以赤着上身;走到哪块地头的田埂,只要是能吃的,我们就抓起来塞进嘴里,肚子也能承受。
夏日的夜晚,面对一空的星星,我们只管展开想象的翅膀,尽情憧憬着各种吃食。不像冬日,星星像被冻在空中,挪一步都寒风四罩。
那只包袱隔墙跳进来时,我们都一动不动。小弟往前爬了几步,二哥一伸手,把小弟拽了回来。包袱在月光下很矜持,像蜷缩在一起的父亲。我们盼着父亲从包袱里站起来,抖落岁月的风尘,让我们满怀深情地叫一声爹。母亲解开了衣扣。两只奶袋在月光下静卧,等着母亲甩出的那一刻。那一刻,两只奶袋飞舞,肯定会像曼妙的飞天。
二哥起身走向包袱,大哥随后,我跟在大哥后面。我们围了一圈,对着包袱。二哥弯腰拎起包袱,走向母亲。母亲进屋,点了油灯,打开了包袱。包袱里是几件衣服,半新不旧。母亲抖了抖,大哥、二哥、我的都有,那件小衣服肯定是小弟的。还有那件带点碎花的衣服,在油灯下格外惹眼,我们知道,那件肯定是母亲的。
那件带碎花的衣服是新的。
包袱最底下压着一条裤子,打着两个补丁。母亲的眼一下直了,她盯着那条裤子上的补丁,我听到几声嘤嘤从母亲喉咙涌出,凄婉地绕在嗓部。院中的空气凝固了,我疑心母亲会放声大哭,哭得天崩地裂。母亲捂住了嘴,把嘤嘤声咽了回去。她把那条裤子扔给了大哥:你爹的,他是怎么穿裤子的,补丁还好好的,那两块布是我从你姑妈家讨来的布头。
二哥转身离去。大哥说:给二弟吧,他费裤子。
母亲说:不行。你是老大。穿了你爹的裤子,你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天塌下来你也得顶着。
二哥当兵是个意外。那日征兵的到了村里,有资格的男孩都被叫到大队部。负责征兵的坐在桌子后面,一个一个进行目测。平素谁也没在意,聚在一起,征兵的脸绷不住了,拉了大队书记出门,到门外,他问书记:你们村是咋日弄的,怎么弄出这么多的歪瓜裂枣。书记说:点灯费油,犁地靠牛,穷的。人没了筋骨,就像贫地里撒的秕谷子,能结几个穗头就不错了。
征兵的盯着二哥:这个还模样周正,为何没有列入体检?
书记蠕动了一下嘴唇:他爹跑了多年,不见影踪。
他爹是反革命?
书记说:不是。
他家是地主?
不是。三代赤贫。
他爹跑了台湾?
好像沒有。
这不结了。就这个了。这娃当了兵,至少能让巴子营人体面点。
他们心里不服呢?
不服?让他们的爹妈把他们弄周正点。
二哥骑在白马上。白马的额头上扎着一朵红花,二哥的胸前戴着一朵红花。
白马走得稳健,二哥身子笔直在马背上。这匹白马是村里驾辕的一匹母马,性子温顺。二哥的一身草绿色和白马的白色混搭出巴子营别样的景致。到了村口,大哥举着母亲挤奶的那只碗,站在路中间。拉马的止了步,白马也停在路中。二哥骑在马上,望了一眼奶碗,便举头望天。
阳光很大,奶碗里的阳光交错,使晃动的奶汁金光闪闪。一村人默立,呆望着母亲。
“拿斗来。”母亲接过大哥手中的奶碗。
大哥从路边抱过斗来,倒扣在路中。
母亲站在斗上,二哥的嘴撇了撇,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母亲倾斜了奶碗。奶水在风中摇晃,有的溅到围观的人的脸上、衣服上。母亲扔了碗,敞开了衣襟。两只奶袋倏然暴露在村人面前。有人噢了一声。太阳照在奶袋上,奶袋金黄起来。二哥的眼前有两只乳头在晃动,他跳下马,捂住了眼睛。
母亲跳下斗,喝令大哥抱了斗。我拾了奶碗,跟在大哥后面。大哥把小弟放进斗中,小弟双手攀着斗沿,晃动在斗中。
回到院门口,母亲抓了几把土,打在斗上。大哥转过身,有几粒土钻进了大哥的脖子。
小弟揉着眼睛,哇哇地哭起来。
大队书记推开了右边的门扇。用铁丝吊捆着的半扇大门掉落。书记退了几步,踩着半扇门进入院中。
母亲坐在门槛上,把手中纳着的鞋底放在一边。“这大白天的,又不是夜猫子进门,跟门有啥仇,用那么大劲。”
书记的眼落在母亲胸前。
“还没看够。你总不是专门又跑来看奶的吧!”
书记把一张表扔在地上。“跑了个老的,怎么啥好事都跑到你们家了。上面来了通知,让你家老大进城去当工人。”
母亲站了起来,让我去找鸡蛋。她上前扯住书记的衣袖,请他进屋,给他打荷包蛋吃。
书记挣脱母亲的手,转身逃了。母亲的身子一晃,两只奶袋也跟着晃起来。
我一手握着一只鸡蛋,问母亲荷包蛋是打还是不打。小弟咧咧嘴:打,打。
母亲拍了小弟一把,“打什么打!等你们大哥收工回来,打了给他送行。”
大哥拿了那张表,拍上了门。二哥走了,音信全无,母亲把问询放在脸上,大哥连去了几份信,也没见回音。母亲叹一道:“老的活不见人,小的绝情寡恩。”我不懂,也没问。若干年后,我回忆起绝情寡恩四个字,也弄不明白,目不识丁的母亲咋能把有些话说得那么高深而富有文义。
那天晚上,大哥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
少了二哥的炕空旷了许多。
小弟大多时候陪母亲睡在他出生的屋中。大哥把那张表放在枕头底下,他拍拍枕头,把枕头铺平。头一落到枕头上,大哥就有了轻微的鼾声。我听到房顶上有东西在跑,是老鼠,还是其他,隔着房顶,我只有瞎猜。它们有它们的世界,我管不了,也懒得管。我几次想抽出大哥枕头底下的表,看看上面是什么。我的手一挨到枕头,大哥的手便落下来,拍在我手上。我试了几次,手背生疼,便不再妄想。房顶上安静了许多,我笑了一声,大哥爬起来,问我笑什么。我没有回答,转过了身。
大哥走的那天,母亲让我不要去上学。我应了,和小弟在院中嬉闹。刚买的几只小鸡在院中奔跑,小弟跟着小鸡,我跟着小弟。我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小弟也停了脚步。
大哥端着母亲那只奶碗,跪在了母亲面前。我和小弟跑上前去,一左一右盯着碗里的荷包蛋。左边的大的,右边的小点。碗里还有几丝蛋清的白,形成线状,在起起落落。
母亲说:奶干了。我娃再也喝不上奶了。
大哥抹了一把泪,拿来两只碗。二哥走后,他的碗归了我,我的归了小弟。大哥把大的荷包蛋拨到了小弟碗中,把小的拨在我的碗中。他喝了几口汤,把碗放在母亲面前,提了一个破包,转身出门。
我跟出门,一直看着大哥出了村口,才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老大是不会走远的。”
那年秋天,天气好得犹如小弟出生时的脚面那样鲜嫩舒展。凡是进过校门的,都像子弹压在枪膛中,一扣扳机,就飞向所设的考场。考前半月,母亲收工回家,把一捆草扔在地上,几只鸡扑上来,啄食草上的籽。母亲撩起衣襟擦把汗,奶袋晃了一下。我把手中的脂批《红楼梦》放在凳子上,拿了奶碗,盛了一碗水给母亲。那册《红楼梦》少了第27页。我坐在院中冥想贾宝玉和袭人的那段云雨情,一只羊趁机撕走半页书,我跳起来踹了羊一脚,从羊嘴里抢下了一小块。有字的已被羊吞进肚中,我望着书角上标的27那个模糊的数字,瞪着羊。
“你该去进考场了。全巴子营不算睁眼瞎的娃们,全发疯了。”
我进考场的时候,听到几只麻雀在叫唤。麻雀的叫声既不粗犷,也不悠扬。我坐在桌前,小心地拧开了那支装蓝墨水的钢笔,怕它漏水。试卷像狗舌头,被钢笔舔来舔去。我饿了,试卷不饿。一颗红心落在卷中。监考老师贼一样踱来踱去,偶尔把眼睛放在我的试卷上。我用胳膊挡着试卷。铃声一响,我告别考场,从口袋里掏出拇指大的一块馍,塞进了嘴里。
院门紧闭,门在里面閂着。我拍门,那块掉落半截的门扇,被我用几根棍子糊弄着绑在门框上。小弟的眼睛从门缝里伸出来,他拉开门,待我进门,又紧张地闩上门栓。
小弟拉着我进屋,从被窝里摸出一只包。那只包是一只军用挂包。小弟从包中抽出一个小包。我问小弟包从何来?小弟拍上了屋门说:从墙外飞来的。
再问,小弟说:我在院中,墙外飞进来这个东西。我跑出去看,没有人。哥,是钱哎!
我打开小包,里面有一沓钱。我把钱摊在炕上,贰元、壹元、两角、壹角的钱都睁大眼睛,望着我和小弟。我们数了又数,有一百多元。
那些年,母亲辛苦一天的劳动价值是二角钱。这么多钱令我们紧张万分。我检查了院门,又和小弟把钱数了一遍。拍门声、叫门声同时传来,我和小弟把钱拢聚,塞进小包,小弟上炕,把钱塞进炕角的芨芨席子下面。
我去开门,是母亲。她的衣服上布满了泥点,还散发着一股臭味。母亲和其他人一起去挖湖泥。一人一车。母亲跳进湖泥中,湖泥有黏性,铁锨踩下去,哧一声,抽出铁锨,泥又复归原状。母亲瞅准一块湖泥,沿周遭用铁锨踩过去,湖泥粘在铁锨上,被扔进了架子车。衣服碍事,母亲把上衣脱了,一扔湖泥,两只奶袋就甩起来,秋千一样弹着。干活的男人们停下了锨,望着母亲把架子车小山一样垒起来。母亲把衣服一穿,跳出湖泥地,弓腰拉着架子车回到巴子营。
湖泥地距巴子营二十公里。
我打了一盆水端给母亲。母亲洗得很尽兴。奶袋上的泥一走,奶袋便清水芙蓉起来。母亲说湖泥地里有一种苇子,好高,上面有苇穗,风一吹,一摇,有响声,叶绿、苇花白紫,很是好看。我和小弟则想着钱。母亲见我们急迫慌张,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小弟跳上炕,从炕角的芨芨席下扯出小包,把钱倒出来,摊在炕上。
小弟说这包也是从墙外飞来的。母亲没有言语,她拉住我的手:这是给你送的学费啊!
便号啕大哭。
我和小弟逃出屋,坐在院中。望着满天星星,小弟问我:三哥,哪一颗星星是我们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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