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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2018-09-30沙爽

鸭绿江 2018年9期
关键词:长生

沙爽

称 呼

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在我认识他的前三十年里,他是我祖母的姐姐的女婿,我叫他二姑父。不仅如此,他还是我父亲的发小、同窗兼挚友。我上初中时的某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四个字:见报速来。落款处是他的名字:刘德相。我一看就差点儿哭出来——当时他和我的祖父母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好不容易等到我父亲下班回来,我心急火燎地把电报递到他的眼前,见我一副“兹事体大”的表情,我父亲不由得笑了,说,没事儿,这是早就说好的,你二姑家的楼房要上大梁了。

后来我去过那幢新房子很多次。在那些年里,这栋棱角分明的二层小楼,是那座村庄最醒目的标志。而这个叫刘德相的人,我当时的表姑父,他白手起家的故事也成为家族中的传奇。再后来,在即将清汤寡水地踏入老境之前,他爱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早年的传奇就此有了荒诞的续集。他执意从小楼里搬了出去,离婚手续办完,在我们家族这一边,他就变成了一个身份模糊的人。

事情就是这样:作为我们的姻亲,某个人存在的意义,建筑于一桩他自己可能早已厌弃的婚姻。

有一段时间,我担心与他相遇时会出现尴尬场面——彼时我该怎样称呼他呢?想来想去,只能叫他“刘叔叔”。可是,在“叔叔”和“姑父”之间,似乎并没有一条平滑的路径,供我在其间穿行自如。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数年之后,我相识的一位长者因故被撤消职务,某次迎面相遇,我大脑一时短路,脱口叫出“某局长”,对方脸上那尴尬的神色,让我顿时明白自己失言了。吸取了这一次的教训,不久后又见到另一位同样遭到撤职处分的前领导,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某老师”,结果,对方脸上又是一阵酡红。这样的经历让我意识到,某个曾经的身份和称呼更像一件穿惯了的老外套,一旦从身体上剥离,当事者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有如赤身裸体。

幸好,我再也不曾见过这位前姑父。至于我那善良木讷的二姑姑,也不曾像许多人料想的那样,与抛下她另觅新欢的前夫反目成仇。她甚至不顾亲友们的劝阻,悄悄将家里的存款分给他一部分,他用这些钱买了一座平房,就在距离那栋小楼的不远处,光明磊落地建起了他的爱巢。

这座房子,在他搬进去之前,想必也曾用心装修过一番。但是也许地基建得不够高,潮气上侵,粉刷的墙皮开始成片剥落。他灵机一动,买来一些地板革,把它们钉在墙壁上,就这样把一道难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他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因为户口所在的村庄隶属于某国营农场,他拿到了与城市里的退休工人相差无几的退休金。而努力打拼的青壮年时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嗜好,多数时间,他就待在家里看电视——生命中余下的光阴,原本就可以这样舒舒服服地一页页翻过去。

但是他突然开始头晕、恶心,断断续续地发起低烧,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个月,他才开始疑心自己并不仅仅是患了感冒。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居然,患上了白血病!

而罪魁祸首,是那些充作壁纸的漂亮的地板革。

至于他的新妻子,因为每天从早到晚都泡在别人家里打麻将,反倒幸运地躲过一劫。

从确诊到离世,只有短短的四个月。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不是也曾翻涌过惊涛骇浪,是不是有过哪怕一闪而逝的懊悔——沉闷的小楼纵然了无新意,是否也好过肉身的猝然泯灭?而到底是什么样的玄机,让他把奋力建起的爱巢亲手打造成预设的墓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回到当年的十字路口,在仅有的两条道路之间,他的脚步会踏向哪一个?

中年以后,在有意无意之间,他的生活已成为戏剧的一部分,就连他的死,也让所有的人措手不及。

接到电话,我父亲匆匆赶去参加老友的丧礼。我不知道,在动身之前,我父亲是否有过片刻的迟疑——他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准备好得体的台词?时光扑面而至,一切都来不及预演。

和我们一样,我的二姑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尽管他们的住处近在咫尺,为他奏响的哀乐也一定飘到了她的耳朵里。他仍然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但除此之外,他就只是他。在她这儿,他没有称呼和身份,就像,一个似曾相识的字,失去了读音。

确 认

在天山北麓东端,紧挨着准噶尔盆地的东南角,整个吉木萨尔县境宛如一块长方形头巾,一只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在地图上,把代表吉木萨尔县城的这个点与乌鲁木齐连成一条线段,其中心点,便是著名的天池。

在蒙语里,吉木萨尔是“沙砾滩河”的意思。

但是,我之所以知道吉木萨尔,却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叫野狼谷的地方。

并非自然形成的群落,一百多只野狼的聚居,乃是人为的圈养。

养狼人名叫杨长生——这个确凿的姓名构成了传奇故事中可靠的部分。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和他的几位文友,曾经到野狼谷中小住。夜半时分,他们酒至半酣,突然起意要听狼嗥。杨长生的女儿杨杰一声呼唤,众狼群起应和,刹时狼嗥冲天,黑暗中,但见无数狼眼绿光闪烁。

故事是这样开场的:多年前的一天,在当地的哈萨克牧民家里,杨长生见到了一只锁着铁链的狼——当狼群进入繁殖季,当地的哈萨克牧民会趁着母狼外出觅食,潜入狼窝抱走小狼。这个古老的传统持续了许多个世代。哈萨克人巴巴库马尔·赛都瓦卡斯,一个被当地人奉为传奇的打狼英雄,在25年里,总共杀死了222只狼。如果中国的狼族也有一部编年史,它们一定会记下:那是一个种族几近灭绝的时代。但到了1989年,《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将狼群纳入保护范围,被掳获的大小狼只如何处理,就此成了问题。我们无法知道,在遇到杨长生之前,这只狼有过怎样的遭遇;总之在那一天,一个中年汉人与一只狼蓦然相见,出于某种神秘的、我们无从解释的因缘,汉人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怜惜地抚了抚野狼粗糙生硬的颈毛,如同抚摸自家豢养多年的爱犬。而狼的表现同样让旁观者目瞪口呆:像一只家犬那样,它亲昵地用头蹭起了汉人的裤管。

从此,吉木萨尔和周边地区被掳获的野狼,像沙漠里那些无处可去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汇聚到了這儿。

怎么说呢,有些事物,似乎唯有破碎才会产生价值——在人类眼里,多数动物的命运生而如此。在百度百科和汉语辞典中,动物和植物们被标注以药用功效和营养价值,仿佛它们并非有生命的活物,仿佛它们生来便只为了变成人类所需的维生素和蛋白质。然而杨长生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给每一只狼都取了名字。他也不肯出售它们,无论是完整的,还是破碎的。只是偶尔,有电影和纪录片导演会来这里挑选“演员”,有几只狼因此成了明星,只是公众并不知晓它们的名字。在大多数人眼里,与猫狗之类的宠物不同,狼是远距离外的生物,它们每一只都长得差不多,甚至无从区分性别——在狼族的眼里,人类大抵也是如此。可是它们认得杨长生,这个提供食物、居所、医药和爱怜的人,它们可以从人群中单独辨认出他的脸、他的身形和气味。也许他前世曾是它们的同类,或者一个被狼群救助的孩子……谁知道呢?

这个依靠经营物流起家的商人,他在无意中背离了他的标签和身份。商业怎能不以赢利为目的?而且,这是狼,狼心狗肺狼狈为奸的狼。羊群的天敌,人类眼中无情的兽——他为什么执意要以每年数百万元的消耗,悉心养护这些凶残的敌人?

但是故事不止于此。

那几天,野狼谷中有一只叫“妞儿”的母狼即将分娩。而按照预定计划,杨长生本该前往国外洽谈一笔业务。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他临时更改行程,一直守护到小狼顺利出生,这才匆匆奔赴机场。

在他离去之后,“妞儿”竟然一只一只地,咬死了自己的幼崽。

为什么会这样?从国外归来的杨长生大惑不解。苦思冥想之后,他忽然明白:一定是“妞儿”误以为他的匆忙离去,是因为他讨厌自己生下的这些孩子!

这是一个荒谬的答案,它简直让人心生恐惧……但又似乎,难以辩驳。我们宁愿相信,母狼咬死自己亲生的幼子,只是出于疯狂的兽性。

那一夜,一只鲜血淋漓的母狼,成为我整夜纷纭梦境的源头。

我没有见过狼。在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狼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传闻。在我故乡的山野,没有狐狸,更没有狍子。但是有黄鼠狼,它们在夜间神出鬼没,曾经咬死了我钟爱的一只白鹅。蛇是另一种常见的生物。和黄鼠狼一样,蛇是阴性的——似乎只有这样的物种,才能在人类密集的脚印边缘隐秘存活。而狼,它们凶狠、暴烈,却很难潜入村庄并隐匿行踪。总而言之,它们像光线一样易于暴露。哪里有狼的踪迹倏忽一闪,惊奇的传闻就会像风一样四处飘散。即使它们改变习性让自己变成草食动物——我确实看到过这样的新闻——也难以改变它们给人类带来的惊恐。它们灼烫的血液有如海潮,在月圆之夜汹涌呼啸。而在人类聚居之处,它们也像潮水般,无声溃败。

它们原本是独立而自由的族群,是风和雨的同类,是与自然血肉相连的部分。

杨长生说,他的理想是让这些狼得到驯化,让它们可以与羊群和睦相处,甚至,像牧羊犬那样,成为羊群的守护者。因为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这些狼倘若离开他的庇护,怎样才能安然存活。

这似乎是一个并不渺茫的前景,因为犬类即由狼族驯化而来——当人类踏入渔猎时代,狼群中温和的、抑或是善于取巧的一部分,从习惯于享受人类扔过来的兽骨和残羹开始,一步步变成了可供驱策的畜。人手中的箭镞和狼的速度与利齿,结合得何等完美。

只是,驯化后的狼还是狼吗?像燃烧后的金刚石——即使明知道它们同样由碳分子构成,但是煤毕竟是煤;而钻石,也只能是钻石。

面对生存,微渺如一只狼,又将如何确认自己的身份?

角 色

某日和我妈闲聊,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知道不?你姜伯家那个女人带着孩子搬走了。”见我眼神茫然,我妈丢过来一个白眼,意为:“这都不明白?”我妈保持着她的这种谈话风格已经有许多年,她认为既然我是她生的,那么我大脑中的列车就应该和她的一样,在高速行驶中完成一个个急转弯。她从不担心我会刹车失灵、剐蹭、侧翻,或者干脆被惯性甩飞,径直摔到一万米开外。

在我妈连续多个白眼刺激之下,我大脑的搜索雷达“唰”地打开……嗯,找到了。

姜家是我们在万友街那边居住时的老邻居。和我家一样,姜家也是三个孩子,老大永新比我小两个月,低一个年级。老三小强那时还没上小学。排行中间的姜虹长得异常美丽,一双大眼睛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姜大娘一张脸又黄又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那时候年幼,竟不知她生的是什么病。她离世的那一年,姜虹才上四五年级。一连几天我妈都在长吁短叹,几欲泪下的样子。又说到姜虹在葬礼上几度哭得昏厥过去,暗示她本人能够健康地活在世上,乃是我们姐弟三个的好福气。

但是后来,我妈的话风突然转变。原因是有人给姜伯伯介绍来一个离婚女人,比姜伯伯至少要年轻十岁的样子,人长得高挑丰满,一张鹅蛋脸,见了人也不大说话,只是抿嘴微笑。女人很能干,她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儿也很乖巧。姜伯伯的气色明显地好起来,眉眼也日益舒展。我妈莫名其妙地有了危机感,时常有事没事拿话戗我爸:“你也希望我早点死了是吧?好像后院那样找个年轻的?”我爸只好微微一笑,懒得做这种无谓理论的意思。我奇怪我妈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巨大,之前她一直可怜姜家三个没妈的孩子,如今他们有人悉心照料、洗衣做饭,姜虹也可以和同学出去玩了,难道不好?

那大约是我最早真切接触到的关于继母的形象,与此前各种故事里描述的狠毒后妈大相径庭。我甚至想,其实有个后妈也不错嘛,至少,她对姜家的三个孩子从不打骂。

后来那一片棚户区拆迁,邻居们四处星散,各自购房或租赁暂住,准备将来回迁。我家属于前一种,自此长居于市区西部。前阵子我偶然经过万友街,从那片回迁楼中穿过,但见绿化区草木疯长,乏人照管,一如我们这一代多数人的童年。

此刻,我才突然留意到,我妈话语中的“那个女人”其实难以精确称呼——她的身份始终呈现一种游离状态。那时候我似乎叫她“X姨”,这个称呼和“姜大娘”有别,后者更为明确,划分出清晰的范圍和归属。

见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妈很满意,于是继续说:“小新这孩子才不是个物呢,你不知道吧,这么多年都没叫过一声妈。”言下似乎很为X姨抱屈。那么X姨和姜伯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是否基于能否长久厮守以及财产方面的考虑,始终没有领取结婚证?完全可能。

我的思维瞬间滑移开去——我想到了我的好友芸,身为继母,她正陷身于类似的尴尬之中。

作为一个典型的A型血处女座女生,芸生性内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犹豫不决之间,错过了谈婚论嫁的最佳年龄。后来经朋友介绍认识了Y君。Y君工作和家境都不错,只是之前有过一段婚姻,芸就这样成了一个八岁男孩的继母。大约是在性格形成的关键年龄段缺乏生母的照管,祖父母则难免溺爱,男孩有些顽劣,一家人于是寄望于芸来力挽狂澜。这时我已身为人母,也就能够体会到芸在这件事上何等进退两难:管教得严厉了呢,人家会说到底是后妈,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知道心疼;管教不严呢,人家又会说这妈当得不负责任。芸就这样在纠结中煎熬了两年,直到有了身孕。于是男孩又搬去与祖母同住,结果没过多久,老人发现抽屉里少了五百元现金;那边老师又来找家长,说男孩经常逃学打游戏。老人打电话给儿子,要求他出面管一管。Y君便把男孩叫过去问话,让芸在另一个房间检查男孩的书包。当芸在数学课本间翻出一张百元大钞,一颗心顿时怦怦狂跳,好像是自己做贼被人当场发现。

磕磕碰碰间男孩终于中专毕业,Y君花钱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面子多少有了,但里子完全谈不上——当协警的月薪仅及当地正常工资收入的三分之一,自给自足尚且为难,遑论成家立业?Y君觉得自己在感情和教育上亏欠了长子,至此,唯有在经济上竭力弥补。这让芸感到委屈,觉得丈夫厚彼薄此——芸的儿子这时已上小学,聪明又懂事,与他的同父异母哥哥大异其趣。

等到继子的婚事提上日程,芸开始陷入焦虑。在她日复一日的碎碎念中,我渐渐明白,这场筹备中的婚礼已经不止于婚礼本身,而正在演化成芸生命中一道无从解答的难题。

在包括我在内的旁观者们看来,这场婚礼与芸并没有多少干系——因为继子的存在,婚后不久,芸与Y君就心照不宣地在经济上采取了AA制。至于这场婚礼所需要的各种费用,Y君与前妻早已达成一致,明确分工,巨细无遗。而在情感上,芸与继子之间,也没有积累起亲密深厚的母子情谊。那么于情于理,芸既不需要在钱财方面有所付出,也不必操心整个程序中的烦琐细节,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从容,只负责表达祝福和善意。

然而这只是我的想法。对于芸来说,事情比事情本身远为复杂。

按照这座城市近年来的风俗,新人双方会联合招待宾客,举办婚宴。每张酒桌的中央都会置有诸如“新郎亲友”“新娘同学”之类的标志,来宾既不会吃错了酒席,更不至于送错了礼金。即使新郎或新娘的父母已经离异,也都会在这一天联袂登场,共同完成一场盛大演出——他们胸佩红花和“新郎/新娘父母”的标志,从此拥有公公/婆婆/岳父/岳母的身份,他们的人生,似乎自此分割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为儿女口挪肚攒努力打拼;后半部分,尘埃落定,夕阳向晚得享余生。

既然新郎生母作为主角出席,那么身为继母,芸似乎不宜出场。要强了一辈子,芸希望Y君能够体谅她的感受,主动提出让前妻另行举办招待宴会。是的,她是“继室”,她当年并没有料到,继子的婚礼将翻出一本旧账,在这个遍地熟人的小城,把这难堪的标签醒目地贴到她的身上……但Y君要么并未真的体会妻子的心情,要么认为这个想法不具备实际操作性,总之,他的态度让芸大失所望。偏偏此时Y君又示意芸,作为继母的她应当有所“表示”,而且这份表达祝福的红包也不宜太薄。或许Y君认为这样才一切圆满,但在芸这儿,这份提议无异于火上浇油,是许多个负数叠加在一起,它凭空制造的深渊,足以让她整个的人生陷入僵局。

我劝芸:你也会有做新郎母亲的那一天啊!

但我知道,芸介意的,不只是这个。

生活的尴尬之一,是在你自认该以主人身份出场的时候,却蓦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来宾;或者是,本想做一个轻松的群众演员,却不得不以主角的身份,勉为其难,披挂上阵……上帝的安排和我们试图为自己认领的角色,总是这样拧巴着。

【责任编辑】 邹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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