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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上帝的手书

2018-09-30高海涛

鸭绿江 2018年9期
关键词:毕晓普初雪上帝

高海涛

1

西哲爱默生有言:“美是上帝的手书(Beauty is God's handwritin-g)。”在所有关于美的定义中,我独珍此语。

爱默生是19世纪的,人称“美国的孔子”。但他是超验主义哲学,对此孔子不知为不知。尤其这句话说得好,证明上帝亦有人文旨趣,闲来无事,总爱把一些美的想法,随手书之。不过上帝很少签名,上帝不屑为此。

或许上帝会更喜欢中国书法。世界上所有文字皆可手书,但唯有汉字,能上升为艺术,即书法,Calligraphy 。每到春节,看到千家万户的春联,新桃旧符之间,翰墨飞扬璀璨,就想这千年不易的中国风情,有时也恍若神迹。

有人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很认同,“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甚好。只是忍不住想,如果上帝真的喜欢书法,那会不会更钟情于飞白的风格呢?因为几乎在同一本书中,爱默生,这位“美国的孔子”还说过:“上帝创造的一切,皆有裂缝。”

2

因为喜欢雪,就喜欢王羲之写的《快雪时晴帖》,也喜欢王维画的《袁安卧雪图》。这幅画又名《雪中芭蕉》,因在雪地里画了一株翠绿芭蕉,引后世争议,觉得芭蕉傲雪,不合情理,并由此认定王维作画“不问四时”,只求迥得天意而已。其实还可有另一种解释,读陆游诗:“扇题杜牧故园赋,屏对王维初雪图”,这里的初雪图,我想即是指《雪中芭蕉》。也就是说,王维画的是初雪。芭蕉正绿,初雪忽临,怎么办?就画下来了。天气有不确定性,美也有猝不及防、迫在眉睫的瞬间,而这幅画,无疑就是美在特殊瞬间的再现。

初雪如初恋,猝不及防,一见钟情,不管后来如何,至少那个瞬间是无比清新、无比纯真的。我还喜欢一幅俄罗斯名画,也题为《初雪》,英文是first snow,瓦·德·波列诺夫作,属于十月革命前的巡回展览画派。画面上的山峦、白桦、结冰的小河,让人一眼就能找回初恋的感觉。

初雪,first snow,也就是第一场雪的意思,但每年的开春有第一场雪,深秋或浅冬时节,也会有第一场雪。初雪到底是哪一场雪呢?这个几乎不是问题的问题,我却一直想不明白,问了许多人,也問不明白。

读《红楼梦》,总觉得其中的雪景描写很美,逶迤全书,构成点缀,特别是前八十回,无论冬天的雪,还是春天的雪,我认为总有一种初雪的况味。一座大观园,连同那些女孩子的梦境,仿佛都始终飘着雪花,雪意悠悠,雪影淡淡。

3

不论你什么时候摔倒在地,都应该捡起一点东西。

4

有许多写作的人,都讲过看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被印成铅字的感受,那种激动心情,几乎不可一世。但我知道还有另一种激动,更不可一世的,那就是当你的名字第一次被你爱着的女孩亲手写出来的时候。好像法国作家加缪描述过这种感受,我和加缪的心是相通的。

初恋手写的书信,无疑是高于印刷,也高于出版的,对个人而言,其意义或不亚于一篇伟大的文献,那不仅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表白,也是一个人向整个世界的宣告。虽然女孩的字体一般是柔弱的,娟秀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仿佛都浸着芬芳的汗渍,也仿佛特别敏感,吹弹可破,昙花和含羞草似的。

这种字体,或可称之为初恋体。初恋体也是一种书法。只是如今,书信电子化了,变成了转瞬即逝的短信和微信,这世间最浪漫美妙的书法艺术已无从鉴赏领略了,人类失去了一份乐趣和激情。

5

有考古学家曾言:夏朝和夏天一样美丽。

那么是否,夏天也和夏朝一样,王乘四载,后乘两龙,典章初具,威仪赫赫呢?

夏朝有王后,夏日有午后。而夏日的午后听起来也像王后。

夏日的午后很年轻,她戴着金步摇,状如花树,枝摇叶摆,举步生姿,风情万种。夏日的午后母仪天下。

夏日的午后,《牧神的午后》。记得读大学时,我们午后总喜欢到校门对面的公园去,少男少女,风华正茂,一边听这首世界名曲,一边背诵英语诗歌。那些午后真的很年轻,公园里的云杉和白桦苍翠欲滴。有两个中文系男生从我们身边走过,像在争论什么话题,说着晴有林风,如何如何的。

当时我们外语系的很高傲,根本没把中文系的放在眼里,就觉得这话说得很傻——晴有林风,多没劲啊。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句很有学问的话,是指《红楼梦》里的丫鬟晴雯,言谈举止颇有林黛玉的风度。

是的,这就是我的大学时代,夏日午后,晴有林风,以为别人很傻。

6

小学时的同桌女生L,我从小怕她的父亲。L的父亲高大黝黑,是个煤矿工人,后来因井下出事,变成了独眼,一眼深陷,很吓人。所以我时常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因我和他女儿同桌,哪天在路上截住我,把我痛打一顿呢。

但L的样子是对她父亲的彻底背叛,就像一种哗变或造反。在我的记忆中,她的确好看极了,飞来飞去像一只蝴蝶。许多年后同学会上见到,仍是那么美艳,鼻梁的曲线比莎士比亚亲笔书写的英文字母还要优雅。

L虽美,奈何其父。由于她的父亲,我并不很愿意和L同桌,但又不敢不同桌,害怕引来严重的报复。这种心境,多年以后,我在T.S.艾略特的《普鲁弗瑞克的情歌》中找到了印证:“我能把头发往后分吗?我可敢吃下一枚桃子?”男人有时候就那样懦弱。

对这种懦弱的克服是在我当兵复员之后,家里要给我张罗对象,当有人介绍L 时,被我很矜持地拒绝了。作为一个当过兵的人,我觉得已没有必要再怕她的父亲。L知不知道我的拒绝我不知道,但在近年的几次同学会上,她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冷漠。

去年从英文转译德国诗人里尔克的诗时,偶尔读到一段话,让我深有所感,顿有所悟。里尔克说:“美在起源处是令人恐怖的,它可以轻易毁掉我们,却又不屑于这样做。”

我想确实是这样啊,美女的父亲就是美的源头,一般来说,这些父亲都多少有点令人恐怖,至少你不能指望他们都是帅哥,但美女的父亲不管怎么恐怖,也不屑于伤害一个与他女儿同龄的男孩子。于是男孩子就在这种不屑中长大了,并慢慢让自己也学会了不屑。

我和L有微信,但很少私聊。只是在朋友圈里,每当她给谁点个赞,我也会跟着点个赞,这样两个头像挨在一起,看上去仍然有同桌的意思。

7

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书的扉页上有句题词:“美景之美,在其忧伤”。其实又何止美景啊,我觉得美人之美,也往往在其忧伤。

不是吗?一个女孩,不管她怎样天生丽质,春华正茂,可爱可亲,但如果她既不懂什么是风刀霜剑,也不知什么是长歌当哭,甚至连眉毛像林黛玉那样顰一下都不会的话,那我们往往只能说她漂亮。一个女孩不管多么漂亮,和美相比还是有距离的。维特根斯坦说过:“漂亮的东西绝不是美丽的。”

木心先生也写过一首诗,题为《伊斯坦堡》,我怀疑他是读了帕慕克那本书的台湾译本,诗中的句子颇显散淡:“阿麦特·拉辛说,他说/一个地方的风景,在于它的伤感。”

简洁的译笔和散淡的译笔,效果是大不相同的,简洁的译笔警策透辟,散淡的译笔温和晓畅。记得什克洛夫斯基(Shklovsky)写过:“我们谈论这些形式,偶尔也谈论遥远得看不见踪影的春天。”

8

风吹过草地,草俯首战栗。忽然有一种情愫,让我感动莫名。

9

很少买瓜,却喜欢看卖瓜的。尤其在盛夏,“一片云阴遮十顷,卖瓜棚下午风凉”,是中国北方的一道风景,也是我童年的记忆与乡愁。

那年夏天,我沉迷于美国女诗人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的诗集,一边读,一边顺手译出来。毕晓普诗风独特,以“高度的客观性”著称,因而有一种清凉的意味。整个夏天,我都躲避在这种清凉里。毕晓普的全部诗作一百零一首,我大约译了其中的三分之一,而且还忙里偷闲,写了篇译后记——《伊丽莎白·毕晓普:冷艳的权威》。

正是三伏天氣,有天晚上,就梦见了卖瓜的。街角树下,一大卡车。那些瓜圆鼓鼓,翠呱呱的,看上去都很清凉、很冷艳的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我怯怯地问,这是什么瓜啊?回答有点傲慢:我们这都是伊丽莎白,也叫毕晓甜。

非常高尔基的树,非常卡夫卡的车,非常伊丽莎白的瓜。只是我没记清,那答话的是卖瓜的人,还是瓜本身呢?

10

中国京剧最爱听的,可能只有《苏三起解》中那段唱词:“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一个即将要“命断”冤狱的风尘女子,唯一的寄托,就是希望有好心的过路人,会把她今生的思念和来世的许诺带到远方,带给挚爱:“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每听这句,总想起那首著名的英格兰民歌——《斯卡布罗集市》,都是给远方的爱人捎口信,也都有一种超凡脱俗、深沉邃古的美,前者仿佛是杜鹃啼血,后者则像是夜莺恣嗟。

我曾把《斯卡布罗集市》的歌词译成诗经体,为了唱起来更上口,也更有韵味。如第一段是这样译的:斯卡布罗,海边集市,惠兰芫荽,郁郁香芷,若至彼乡,代我致辞,北方佳人,乃我相知。

今天突然想,可否用《斯卡布罗集市》的旋律唱《苏三起解》呢?不过唱词也得改,还是用诗经的句式为宜:叹我苏三,几多冤屈,负枷长街,拜诸君子,若至京师,望为传语,嘱彼三郎,来世相期。

11

“红袖添香夜读书”,有一点情色,但意境很美。

其实读书本身就是美的。曾在哪儿看过这样一个故事,说十八世纪的法国山中有一伙强盗,托人到巴黎,买到了帕斯卡尔名著《思想录》的最好版本,行劫之暇读几页,心中快乐。

这故事颇有意味,说明不仅盗亦有道,而且盗亦有思。粗犷如强盗,也能从读书和思考中找到乐趣。但品味之余,又觉得这故事中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直到有一天,偶然读到美国女作家欧茨的一篇书评。

这篇书评是对十九世纪美国作家麦尔维尔(Melville)代表作《白鲸》的解读,那部小说主要是写了一艘捕鲸船,及其哈勃船长和粗犷彪悍的船员们的故事。故事波澜壮阔,细节也颇引人。比如关于读书,船上清一色都是男人,没有女性,但船上绝无仅有的一本书却是女性写的,那就是《艾米莉·狄金森诗选》。

欧茨(Joyce Carol Oates)敏锐地指出,有了这本诗选,整艘大船就平衡了。艾米莉·狄金森为这个男人的世界增添了一抹轻柔和艳丽,船员们与骇浪惊涛搏斗之暇,读几页狄金森的诗,其快乐,显然要比法国山中的强盗更多些。

12

清明时节,人间四月天。有朋友发来微信,和我讨论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说《荒原》中有些句子惊世骇俗,却似乎不够美,像这句:“去年你在花园里种下的尸体,抽芽了吗?今年它会开花吗?”

朋友认为这是译法的问题,太直白了,问我可否重译一下,添上点中国风韵。我知道微信交流,只能当逗趣而已。但次日醒来,我记得已在梦中煞有介事地译过了,既然译过了,就发给朋友吧——去岁园中种亡灵,今春可知花发否?君不见细雨纷纷清明节,年年岁月万山红……

朋友回信说:尚可尚可,风韵犹存。

【责任编辑】 于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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