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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为什么选择理查德·施特劳斯

2018-09-30吴玫

鸭绿江 2018年9期
关键词:骑士团施特劳斯茨威格

吴玫

2017年2月,暌隔七年,村上春树的长篇新作《杀死骑士团长》在他的祖国日本出版。一年以后,简体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却了我对这部作品长达数月的好奇:村上春树,这位在中国拥有最多粉丝的日本作家,到底是怎么描述南京大屠杀的?然而,造势时被反复提及的村上春树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在整部小说中却只有匆匆数笔,不过,这不能减损我对村长春树这部新作的喜欢,理由之一是他将资深古典音乐乐迷的感悟,放进了《杀死骑士团长》。

我不是村上春树的忠实粉丝,他的早年作品像《挪威的森林》《且听风吟》《寻羊冒险记》,等等,我都错过了。直到他的散文集《无比芜杂的心绪》《碎片,令人怀念的1980年代》《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等开始在中国出版,我一一拜读过后,觉得村上春树的散文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他的小说,尤其是那本《与小泽征尔共度的音乐下午时光》,村上春树将积数十年挚爱古典音乐的心得,与大师小泽征尔诉说时,关于古典音乐的妙处两位大师在同一平台上环佩和鸣了。

因为喜欢《与小泽征尔共度的音乐下午时光》,这本书我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所以我敢肯定,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不是村上春树最喜欢的作曲家。那么,在一部用了七年时间酝酿、构思、写作完成的长篇小说里,村上春树又为什么要让理查德·施特劳斯出没其间呢?

其实,村上春树也提到了贝多芬、舒伯特、肖邦和德彪西,小说的枢纽、一幅由歌剧《唐·璜》触发创作灵感而完成的画作《杀死骑士团长》,曲作者更是莫扎特,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理查德·施特劳斯在《杀死骑士团长》出场的次数多,上半部的第111页,下半部的第49页、第82页、第183页、第249页……为什么是理查德·施特劳斯而不是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等在古典音乐史中地位无可撼动的作曲家,抑或是作品的价值越来越被当代人认同的作曲家,比如瓦格纳、布鲁克纳、马勒?

得大致描述一下村上春树的新作《杀死骑士团长》讲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在36岁那一年突遇婚姻破裂,此时,“我”正准备从求基本生存转型到实现职业梦想,亦即从一个替人画肖像的所谓画家成为一个能创作出画里有灵魂的真正画家。无法待在已失去爱情的家庭后,“我”住进了同学的父亲、著名的日本画画家雨田具彦独居的山中老宅,后者已经老年失智到分不清唱片和锅盖了。山中的老宅,并不能给灵感淤塞的“我”带来运气,就在“我”囚徒困境般地听着老画家留下的黑胶唱片在宅子里转来转去之时,阁楼上一幅从未公开发布过的题为“杀死骑士团长”的日本画,让“我”茅塞顿开……剧透就到这里吧,我想说的是,雨田具彦的这幅从未示人的画作,取材于莫扎特作曲的歌剧《唐·璜》的一个决斗场景。既然如此,村上春树何不让莫扎特成为“我”在故事推进的过程中反复聆听其作品的作曲家,而要换成理查德·施特劳斯?

村上春树让“我”反复聆听的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作品,是歌剧《玫瑰骑士》。

1864年6月11日,理查德·施特劳斯出生在慕尼黑,父亲是当时西方古典音乐乐坛著名的圆号手,母亲的家族家境殷实,这给了理查德·施特劳斯极好的成长空间。彼时的西欧,正处于最美好的年代,日后,成为他好友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名作《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中曾经这样描述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欧洲:“他们像生活在天堂里似的,从而对人间的一切真正痛苦、对命运的种种险恶和神秘力量懵懵懂懂,对一切使人焦虑的危机和问题视而不见,然而那些危机和问题却愈来愈严重!由于陶醉在安宁、富足和舒适的生活里,他们很少知道,生活还可能成为一种负担和变得异常紧张,生活中会不断出现意想不到的事和天翻地覆的事; 由于沉湎在自由主义和乐观主义之中,他们很难料到,任何一个明天,在它晨光熹微之际,都会把我们的生活彻底破坏。”①在这样的环境里,音乐神童理查德·施特劳斯非常健康地成长着,18岁就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交响曲作品,并由一位当时极为著名的指挥家搬上了舞台,理查德·施特劳斯爆得大名。

《玫瑰骑士》完成于1911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还要等上三年才爆发,《玫瑰骑士》就是在人们以为生活会永远安宁、富足和舒适的氛围里完成的。“这个剧情并不伟大,所描写的爱情也不崇高,但是剧情背后与当时的时代有关。当时的贵族认识到过去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而对于未来既向往又恐惧,剧情所表达的其实是对于一个时代逝去的忧心”②,著名乐评人刘雪枫先生的评价,为《玫瑰骑士》给出了精准的点评,却不能提示我们,村上春树为什么要选择《玫瑰骑士》来串场他最看重的小说《杀死骑士团长》。

那么,试试从《玫瑰骑士》曲作者的身上寻找答案吧。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让理查德·施特劳斯习以为常的美好生活消失殆尽,更让他少年成名以后用大量的音乐作品赢得的巨额财产四处飘散。所以,我喜欢他为大提琴谱写的交响诗《堂·吉诃德》,虽然这部作品比《玫瑰骑士》完成得更早——1898年,但是,艺术家的敏感總是强于常人,这部以塞万提斯的同名小说为蓝本的作品,末乐章《堂·吉诃德》就要死去时的那一段旋律,真是把壮志未酬的悲苦渲染得感人至深。我无法忘记第一次听到此曲时的情境,那时,因着一部电影《她比烟花寂寞》,我喜欢上了英国大提琴演奏家杜普雷的琴声,几乎收齐了她生前录制的全部唱片,一有时间就一张张地往下听,听到《堂·吉诃德》时正是上海初夏的午后,窗外大雨如注,我躺在床上听《堂·吉诃德》,心想:如果入梦梦里会不会成为桑丘·潘沙的同伴?可是,杜普雷一扬弓是任谁都无法入眠的,天赋给予她的悲剧情怀让她演绎的理查德·施特劳斯,比窗外的大雨还要潮湿,等到最后几个乐句,我竟不能自已得拥被而泣。

言为心声,娇俏的《玫瑰骑士》和悲怆的《堂·吉诃德》,固然是理查德·施特劳斯性格外化的两个点,可因此概述理查德·施特劳斯是容易受伤的男人,又怎么理解根据尼采的名著《查拉图斯拉如是说》谱写的同名交响诗,也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作品?首乐章第一个乐句喷薄而出的坚定,就算对古典音乐毫无感觉的人,都会过耳不忘!所以,我以为村上春树在为《杀死骑士团长》选择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和双簧管协奏曲时,一定是因着这位作曲家的生平故事。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似乎已经将上天赋予的作曲才华用尽了的理查德·施特劳斯,大多数时间以指挥家的身份活跃于欧洲乐坛,但,他想要写出新作品的愿望从来没有熄灭过。他找到了好友、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两个人决定一个写剧本一个谱曲来完成歌剧《沉默的女人》。1933年1月,《沉默的女人》第一幕的钢琴总谱完成,一个月后,希特勒上台,没过多久,希特勒政权宣布,德国舞台上不能上演非雅利安人创作的作品,像《沉默的女人》,虽然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是纯正的雅利安人,但茨威格是犹太人,这部作品即便完成也不可能登上德国的舞台。

《沉默的女人》因此胎死腹中了吗?1933年11月15日,纳粹在宣传部下面设置了一个官方机构帝国音乐局,根据希特勒的指示,戈培尔亲自任命理查德·施特劳斯为音乐局总监。答应接受纳粹的这个职务以后,理查德·施特劳斯开始为《沉默的女人》能在德国上演与权贵们周旋。一年多里,理查德·施特劳斯借用与希特勒、戈林、戈培尔晤面的一切机会为《沉默的女人》争取走上舞台的机会。1935年6月,《沉默的女人》终于获准在德累斯顿首演。演出前,理查德·施特劳斯突然想要看看演出海报,他赫然发现,茨威格的名字被删除了。理查德·施特劳斯在海报上添加上茨威格的名字后,愤慨地表示,假如海报上没有茨威格的名字,他将不参加《沉默的女人》的公演。盖世太保将此事汇报给希特勒后,当局算是给了理查德·施特劳斯一个面子,允许在海报上加上茨威格的名字,但希特勒和戈林参加首演的计划也取消了。与纳粹的一个回合的较量,看似理查德·施特劳斯赢了,事实是,首演以后《沉默的女人》被禁止在德国境内上演。义愤填膺的理查德·施特劳斯辞去了帝国音乐局总监的职务,却决意留在了纳粹德国,1936年8月甚至为第三帝国创作了《奥林匹克颂歌》,此举深得希特勒的赞赏,却也为他战后被慕尼黑特别法庭审讯留下了证据。

村上春树之所以将理查德·施特劳斯引入他的新作《杀死骑士团长》,是不是用理查德·施特劳斯的这一污点来暗示读者,该怎么找到理解小说的灵魂主角——著名日本画画家雨田具彦的途径?

书名《刺杀骑士团长》,也是雨田具彦早年完成、从未示人的一幅画作的名字。画作看似描摹了莫扎特歌剧《唐·璜》的一个场景,可“我”反复端详后还是从中找到了以古鉴今的痕迹。二战期间,在维也纳学习西洋油画的雨田具彦,因随女友参加了反纳粹的进步组织而被捕,若不是日本政府与纳粹德国同属轴心国,雨田具彦的家庭又是世代富豪,饱受残酷拷打的雨田具彦怕是要客死他乡了。签署了一份对自己在维也纳的遭遇秘而不宣的协议后回国的雨田具彦,本已经郁闷难平,可雪上加霜的是,最爱的弟弟、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从中国南京退伍回家后,实在难以从参与南京大屠杀的梦魇中摆脱出来,割腕自杀。这一重大打击,刺激得雨田具彦完成了 《刺杀骑士团长》。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作呢?“雨田具彦画的两个男人赌以生死的剧烈决斗场景,有一种从深处摇撼观者心魂的东西。获胜的男人和落败的男人。刺杀的男人和被刺杀的男人。那种类似落差的东西让我心动。这幅画有某种特殊的东西!”①这种特殊的东西,看得见的,是画面上汹涌的鲜血,看不见的,是雨田具彦对自己的维也纳遭遇和弟弟自决的痛悔、以及无以睚眦必报的痛恨。如果只是为了一时的宣泄,雨田具彦完全可以在“刺杀骑士团长”完成以后撕碎撕毁,然而,他却选择束之高阁,想必,他也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吧。

所以,半个多世纪以后,看似无心插柳,其实是命中注定,“我”在雨田具彦老年失智以后住进了他独居的山中老宅,面对画面上满地的鲜血,“我”的一番爬梳解开了因画而生的诸多谜团,“我”久寻不着的通往职业理想的通途,也打开了。村上春树是不是在暗示,行过的善做过的恶都不会一笔勾销,往事总会在今世适当的时间里发酵出藕断丝连的因与果,说它是蝴蝶效应,其实也是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关联。

你看,理查德·施特劳斯在大起大落后也参透了这一道理。被慕尼黑特别法庭责令自省良心和道德罪责后,他携妻子蛰居在自己的家乡,痛苦和黑暗的心境再一次唤醒了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灵感,他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声乐套曲《最后四首歌》。在这部作品里,作曲家选用了德国作家黑塞的三首诗和艾兴多夫的一首诗谱写成艺术歌曲,标题分别是《春天》《九月》《入睡》和《暮光》。歌曲总比纯粹的音乐容易理解,且讓我们来读一读《暮光》都唱了些什么:

从前,我们甘愿

牵手同行,齐感欢欣;

现在让我们歇息吧——

因为我们一直在寂静之境徘徊。

山谷越靠越近;

天色已渐沉;

只剩一对翱翔的百灵鸟,

黄昏时分,沉醉于梦中。

靠过来呀,让百灵鸟到处飞;

就寝的时候快到了;

别让我们迷路,

迷失在这荒凉之地。

广阔宁静的和平啊!

日暮之时,多深刻的和平。

我们徘徘徊徊的,多累——

可能这就是死亡?

辉煌以后的寂寥。劫后余生悚然看见,死亡就在不远处的前方。这种荒凉,密布在《最后四首歌》里,让我们面对这个名字的时候深感为难:该怎样评述理查德·施特劳斯,这位在二战时期失过足的杰出的古典音乐作曲家?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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