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比存在更永久（组诗）

代薇

依旧是

依旧是耻辱

依旧是，泡沫的狂欢

庸人的不朽

个人的困境

也是时代的

世道人心里

有无声的相拥与坍塌

我知道，是创伤

让我与众不同

是时候了

“告别我曾是的，还有蔑视的、厌恶的和爱过的”

那些过不去的坎

也可以不那么痛

让你难过的事

有一天，你一定会笑着说出来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僧侣们在沙上作画

日复一日

图案优美的曼陀罗

巨大 繁复

只为完成之后

再将它们完全抹去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是修行的功课

用死来确认生

用空白代替爱过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如果那一天

我喜欢的人还活着

我希望我已经不在了

心爱之物

昨夜又梦见你了

你回到我们中間

像远行归来的旅人

“脱落的阳台没有阳光，也没有早餐。”

即使是在梦里

我也清楚这是假的

空间的转移获得了

时间的深度

梦见你，那绝望的美妙

就像奋不顾身跑回正在失火的房子里

取我的心爱之物。

雨在回忆我

十年之后

我又来到这里

出租车、街道、红绿灯都没有变

只是雨，大不如从前

既不是背景

也不构成事件

雨只是记得

……习惯了回忆

冰冷的、温暖的那种

“亲切的敌人又回来了”

我坐在临街的窗前

没有你

窗外的风景就像是偷来的

斧头知道世间的谎言

一位俄国犹太人

回忆德国人入侵屠杀他们的场面

“那天大雾笼罩了一切……”

德国人挑出强壮的男子

迫使他们挖出两个大坑

他们先把小孩扔进坑里

然后开始埋土

父母们既不哭喊

也不乞求……一片寂静

他说，当一头狼扑向人的时候

人是不可能向狼乞求生路的

德国人埋掉孩子后

又命令其他人跳进坑里

而他最终死里逃生

另一位原苏联内务部人员

回忆自己杀人后全身是血

上级给他们送来两个桶

一桶伏特加，一桶花露水

可是没有用

他说他有一条牧羊犬

“下班后连它都不想靠近我”

黑暗时代过去了

社会剧烈掉头

人们往往以为过去越血腥痛苦

未来就越光明美好

只有斧头不这么想

它知道世间的谎言

斧头经历得多了

接头暗语

许多年以后才明白

那些最出名的书

其实不是最好的

譬如，司汤达最好的不是《红与黑》

而是《帕尔马修道院》

这本书应该属于所有时代

当反讽成为唯一的抒情

那些参加抵抗运动的法国青年

当年怀揣司汤达

游走于巴黎的小巷

以他小说的某个警句

作为接头暗语

我曾长久猜测那可能是他的哪一句话

后来放弃了这巨大的企图

只能想象

他们在说——

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陌生人

第一次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紧密搂抱在一起——

她没有带伞，要过马路

大雨使我们每走一步

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很快，她跑进对面的写字楼

我继续去往下一个地点

短暂的相濡以沫

使我们再次成为

陌生人

杀 鱼

你用刀背拍几下鱼头

让鱼晕过去

砧板上，鳞片层层剥落

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

干净利落，手法娴熟

你手里的刀

血雨腥风

就像真的有恨一样

无法言语，无处悲伤

像是在说——

世事如此艰辛

不狠一点

怎么活下去

每天的晦冥时刻

清晨的微风太凉

正午的太阳太热

一天之中

唯有傍晚

这白昼与黑夜的

交界处，有一道缝隙

一不留神便可以侧身进去

幽暗的微火

只是很短的一瞬

生命一样

耽误不得

挥霍不起

住过的房子

房子搬空的时候

环视空荡荡的家

发现在这里居住过的人

其实是搬不走的

你被永远留在这里

看着另一个你走出去

消失在小区尽头

不再回来

至于房子里面发生过什么

已不再重要

如果是美好的

你已经拥有

如果是噩梦

它已经过去了

房子如同身体

作为过客的我们

只是暂时居住在此生此身

那些死去的人

是提前搬走了

长大成人

人只有在非常年轻的时候

才会活得那么用力

敏感、躁动、对抗

每一种情感都被无限放大

夸张、变形

隔着许多时空看去

“过去的人类都是孩子”

二十一岁的我

死于十九岁

十九岁之前的我

死于十三岁

十三岁之前死于五岁

五岁之前

死于童年

在此之前，我死于爱

在爱之前

我荡然无存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

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被誉为大提琴圣经

它严谨、精密

理念的高度与情感的

深度以及技巧的

难度，都是空前绝后的

它最著名的一次亮相是在1989年

柏林墙被推倒的时刻

伟大的罗斯特罗波维奇

放下一切工作

飞赴柏林

他独自抱着琴

拿着破凳坐到坍塌的墙边

向全世界拉奏这支曲子

他无法忘怀所有想翻越

这堵墙而丧生的人们

当他拉起萨拉班德

人群里开始有人哭泣

冷战结束了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