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2018-09-29吴方强
吴方强
摘要:《饮中八仙歌》是杜甫诗歌创作生涯中一个独特意义的存在。那么,这首诗歌是诗人在怎样的心理状态下写成的?它在杜诗的发展轨迹中又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具有怎样的艺术独创性?文章试对此作番探析。
关键词:饮中八仙歌;心理状态;现实主义;艺术特色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饮中八仙歌
天宝五载(公元746年),杜甫在结束了他裘马清狂的长期漫游生活后,来到长安,一待就是十年。这十年,他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诗歌。《饮中八仙歌》作于天宝五载(公元746年)之后的数年问。公元746年4月,李适之罢相,赋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饮中八仙歌》中“衔杯乐圣称避贤”即用李适之诗意,是以知诗歌作年在五载四月之后。萧涤非在《杜甫研究》中谈到这首诗时说:“这大概是天宝五载杜甫初到长安时所作”,因为他‘往后生活日困,不会有心情写这种歌。”对此,程千帆先生提出了反驳,在《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中,程先生认为“它不可能写于初到长安不久的年代里,而应当迟一些,虽然无法断定究竟迟多久。”我们认为,程千帆的说法更有说服力。因为虽然《饮中八仙歌》的确切作年难以考证,但“饮中八仙”相关人物的生平和遭际却是有史可征的,杜甫寫作此诗时的心理状态也因此可以得到一定的呈现。
《旧唐书·李适之传》载:“适之雅好宾友,饮酒一斗不乱。夜则宴赏,昼决公务,庭无留事。……五载罢知政事,守太子少保,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日‘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李适之受奸相李林甫排挤而罢相,所作诗歌语意愤怨,杜甫既然隐括其句意入诗,当然不会对其似旷实怨的心情毫无体会。又如李白在长安时受到谗言诽谤而被玄宗疏远,李阳冰《草堂集序》载他“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又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谓公为‘谪仙人,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杜甫与李白交游甚久、相知甚深,又怎会对其“浪迹纵酒,以自昏秽”的动机毫无察觉?他如崔宗之出身高门而被贬、苏晋皈依佛门、李珊身为皇族而遭疑、贺知章厌倦官场辞官归隐等等,都可看出他们是失意之人。事实上八人的醉态可掬绝非是欢乐心情的体现,他们醉饮狂态表象下,是人生欲有所作为而被迫无所为的苦闷和无奈。对此,与他们有交游经历的杜甫是不会完全不知情的,“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他作此诗时的心理状态必然是苦闷愤懑、惆怅失意的。
杜甫年轻时漫游吴越、放荡齐赵,有过很长时间的壮游经历,他晚年回忆自己那时的生活是“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而后期在长安时则是“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从裘马清狂到籴米太仓,杜甫的生活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落差;从奔放豪迈到苦闷彷徨,杜甫的情绪也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落差。自然而然,诗人的诗歌也经历了一个巨大的变化。可以说,《饮中八仙歌》是诗人从以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为主要特征的当时流行风气中挣脱出来的最早例证。盛唐后期,即开元末、天宝时期,朝政日非、社会黑暗,而表面上仍然是一片花团锦簇的繁华景象。由于受巨大的惯性力量的驱使,诗人们(包括贺知章、李白等)仍然欢唱浪漫主义的高歌,没有能够睁开眼睛清醒地看清现实,而杜甫,可以说是当时社会的先觉者,他看到表面繁华背后真实的社会政治情况。《饮中八仙歌》以小见大,透过个人醉酒的放纵行为,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政治社会情况,这是何等的笔力!《饮中八仙歌》之后,杜甫写了大量的现实主义诗作,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等等。但是,如果要追溯源头,《饮中八仙歌》无疑是杜诗中清醒的现实主义的起点。
关于《饮中八仙歌》的诗歌特色和成就,沈德潜评日:“前不用起,后不用收,中间参差历落,似八章仍是一章,格法古未曾有。”可谓独具只眼,颇中肯綮。的确,此诗以前所未有的创新手法,摄取人物最具个性特征的生活片段,客观描写了一幅人物群像。诗歌最大的形式特点在于,就一篇而言无头无尾,就每段言又互不关涉;但又在彼此无照应中有照应、无连贯中有连贯。其技巧在于,诗中八人虽然身份和社会地位各异,但醉饮之狂态却惊人相似;再加上诗歌句尾皆押同韵,整篇诗歌因此构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整体。诗歌本是时间艺术,此诗却以空间艺术的形式描摹了一群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它就像一架屏风,将个性鲜明的八幅画组合了起来,似断而未断,每幅画只寥寥几笔就将人物的神态生动地勾画了出来。
《饮中八仙歌》是杜甫诗歌创作生涯中一个独特意义的存在,虽然此诗的独特艺术形式没有在杜甫手中继续发扬广大,但终究是值得重视的创造,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