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项与想象,缺失与填充
2018-09-29陈婉婷
陈婉婷
摘要:在严歌苓的文学王国里,“边缘人”是一种普遍而又特殊的存在。“边缘”常常意味着某种缺失,语言的缺失,人格的缺失,认同的缺失……移民者,作为游走在文化夹缝中的边缘人,他们的缺失恐怕是最多的。边缘的语言和生活状态造就了他们的孤独和善感,这些缺失使得外界的一切物象都直射内心,一草一木都显现得如此强烈甚至“触目惊心”,也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激发那些潜伏的思绪与情感、欲望和想象,汩汩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关键词:文学;评论
《女房东》里,那条凉滑、缠绵、丝质的衬裙就是这样一种柔弱而激荡的存在,它既是一个等待填充的空项,也是对老柴某种缺失的填充。
正如严歌苓所说,“它要是穿在它的女主人身上,就会马上截断我的想象力,正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神秘的空项,可以任由你去填充,它才具有美得触目惊心的效果”,美与想象总是密不可分的,而对于老柴来说,沃克太太本身就是一个神秘的“空项”。从頭至尾沃克太太像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她的生活离老柴如此之近——仅隔一道十阶的木楼梯,但她的本人却始终是被“遮住”的:初次接待老柴的是沃克太太的朋友乔治;与老柴日常接洽的是她的女邻居;她偶尔的柔浅的谢意是通过纸笺传递给老柴的;老柴被允许上楼的时间她永远是不在的;甚至到最后唯一的一次正面相遇也是在断电的黑暗之中——或许老柴看见了,亦是看不清的。然而沃克太太越是遮掩,我们就越想要看清,于是就有了老柴“窥视”的视角。老柴答应无事绝不上楼,便只能透过沃克太太身边的一切物品窥视着她—湿润揉皱的纸巾,细致透顶的内衣,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以及那件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他们具体而细腻的存在,对应的正是沃克太太的缺失。
当客观的物进入了想象的视野,它就已经远远脱离了本身,那些纸巾与杯子在初入老柴心里时远比它本身强烈,它们在感官上的刺激自然而然地引发了精神上的填充,随着对这些具体物象的填充,缺失的沃克太太在我们的眼前也仿佛慢慢变得清晰,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逐渐完整,但也依旧是朦胧的。
同时,这些的带有私人化物象本身也是一种欲望的象征。四十八岁的老柴跟随妻子移民到美国之后就妻子抛弃了,老柴一面适应着没有女人的生活,一面在上成人大学同时寻思着“找女人一找女人而非谈恋爱,这是老柴性欲望受压抑的暗示,这也是老柴缺失之一。淡绿的浴室,浅红的唇膏印,浅粉的衬裙,这些物象无论从质地还是色彩上都带着私密的女性的气息,这一切对于老柴来说都增强了那个年轻的西方女子的神秘诱惑力。老柴也觉得他似乎对沃克太太一下子窥视太多,他一方面隐隐带着罪恶感,每次都以一种慌乱或失态来离场;另一方面他又极端冷静,细致地向我们呈现一切颜色、质地、气息的细节;老柴在现实中躲避着沃克太太,他不愿意沃克太太发觉他的窥视,但同时一刻不放松地在精神上对她追踪、盘查,这种矛盾和纠结是老柴对于欲望的表达。老柴默默照顾着沃克太太的生活,自尊和道德感维持着老柴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情愫。生活似乎可以永远这样如平静的水面,而现实原则和快乐原则的矛盾斗争让老柴在暗藏的情愫里越陷越深。当老柴走进淡绿色的浴室,看到仿佛浮在一汪水上的浅粉,才明白原来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浅粉色的衬裙是整个空间里最令人神驰的美,在关于这条丝质衬裙的叙事中,总是充盈着飘逸的生命感,它那么薄,那么柔软,凉滑而剔透,似有若无,可它又是真实的,是有质感的;它的质感像一捧随时会从指间流走的水,让人想要抓住又不敢用力,像老柴与沃克太太之间说不清的依靠;它魔一般地飘逝、消融,又梦一般地显露、重现,它的消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最后,老柴托着羽毛一样轻盈跌落的生命,他忍不住抚摸昏迷中的心爱的人儿,又绝不肯让自己的手停留在她的脖颈上,只是挨着她躺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这里的叙述丝毫没有让人觉得老柴乘人之危或感到鄙夷,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庄严和仪式感,仿佛是在完成对缺失的弥合,那一刻的老柴是完整的。
老柴回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哪里爱过,也想不起在哪里失落一个爱,是真的想不起来吗?还是自己己无力拾起?离开时,“他像老了一样缓缓转身,缓缓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视觉中,还是个如常的太阳。,这段叙事充满了一个缺失者对命运的无力感,他想要的那份完整,无论精神上还是现实中的,对于老柴这样的人来说,终究只是一场捉不到的梦。
当严歌苓以一个女性的想象来填充这个美丽的空项时,尚且心动不止,那么如四十八岁的老柴这样“一个落伍离群,动不动就语塞,又因为语塞而内心感觉变得非常丰富的男性移民,会怎样在心灵和肉体都寂寞的处境中以想象力去填充那诱人的虚空!”。而这两个边缘人——一个漂泊无依的中年的东方男子,一个身患绝症的年轻的西方女子,他们跨越国籍、年龄、性别而相遇,在彼此孤独的世界里相互依存陪伴,找寻生命的安全感;他们各自缺失着,也彼此填充着,在边缘的世界里寻找完整。
这种孤身一人在异国游荡的创伤赋予了严歌苓特别的敏感和体验,在严歌苓的创作中留下印记,而严歌苓也在通过作品对这种创伤进行抗争。在美国“结结实实驻扎下来之后”,敏感的创伤逐渐消退,这类的作品也退出了严歌苓的文学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