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几樱花

李晓妮

1

我所生活的城市里有一条江，名字叫剑江。剑江河两岸有樱花，每年过了二月初二，樱花灿然开放，红色的，粉红色的，雪白的，还有一些矮株的开紫色和黄色的花，可谓是花的王国。樱花盛开的时候，婀娜多姿，堆云叠雪，灿若云霞，大部分的樱花是红色的、粉红色的，也有星星点点的黄花和紫花点缀其中，显得不疏不密，恰到好处。有风的时候，樱花是舞蹈的，是十分含蓄的典雅的舞蹈，想起来，大约是汉朝宫廷的那种舞蹈罢。

人有多种，樱花具有多种品种，剑江两岸的樱花不算多，品种也只有关山樱、云南早樱两三个品种，不像武汉的东湖磨山樱花园居然有三十多个品种，而且有珍稀的樱花极品——八重垂枝樱。凡是樱花，品种不一样，品质却是一样的，其美不在盛开，而在凋零。盛开的樱花是美的，大家习惯了看樱花的盛开之美，盛开时节，一朵两朵洋溢着点缀之美，千朵万朵盛开则是氤氲之美，如几千株樱花一起烂漫的盛开，那种动人魂魄的美，人在樱林走，不见赏樱人。

花的盛开令人欣然，花的凋零也值得尊重。生命是应该在日薄西山时候凋零，还是在生命最强盛之时凋零呢？我总是觉得花开花落都担负着“才”和“义”，这两者才是生命中为重要的。樱花盛开时节，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了明末清初在南京城秦淮河边生活的那些奇女子；她们的名字如同一棵棵樱花树渐渐出现在我的眼前，柳如是、李香君、卞玉京、顾横波、董小宛、寇白门、马湘兰等。她们如花似玉，她们是青楼女子，我通过查阅历史资料，知晓了她们去青楼是被生活所迫。青楼是中国独特的文化景象，青楼女子不是一般的妓女，她们是一群有知识、懂艺术的奇女子，身上散发着传统文化的热力。她们精通琴棋书画，向往自由和真正的不掺合杂质的爱情。她们是青楼女子，心性极高，一生为了爱情而坚守、而等待，等待着值得她爱的那个男人，等着一生一世的爱情。

在这些奇女子中，我最欣赏的是柳如是，我填了一首词《江城梅花引柳如是》，如下：

章台昨夜雨霏霏。

浪声催，鼓声催。

梦醒时分，还盼我君归。

信里桃源香谢了，柳如是，寄笺谁，错字堆。

字堆，字堆，却忍悲。

暗袖随，明月亏。

想也想也，想不透，痛住柔眉。

案上花开，蛾子火中飞。

独步楼西人买醉，风伴我，你难陪，莫再追。

一朵花，是需要人欣赏的，没有人欣赏，是自在之美；有人欣赏，是浓烈之美。柳如是、李香君是有人欣赏的，欣赏她们的是异性——男人，性的欣赏，才是发自心底的欣赏。一朵花，无人欣赏的时候，有点孤独，还不太灿烂，一旦等到了心里的那个人欣赏，这朵就会不管不顾地开放，把生命里的炽热绽放出来。

爱情常常给人带来误区——柳如是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这个人叫——钱谦益。柳如是需要的是知音一般的爱，而不是偏偏少年郎。柳如是是一个历尽坎坷的女子，成名后虽然也有千人万人捧着，可无非都是逢场作戏，而对这位虽至花甲老人钱谦益，柳姐姐的春心第一次真正萌动。

柳如是做人果断，她不是没有主意的那种人。柳如是的生活经历坎坷，她幼年卖与盛泽归家院名妓徐佛家为养女，受徐佛教养。14岁时，被吴江故相周道登买下作为周府妇人侍婢，周道登看上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强索为妾，未及一年，被逐出周府，卖于娼家。可怜柳如是十五岁沦落风尘，阅尽辛酸，她16岁时她曾委身于松江举人陈子龙，因性情不合而心伤欲碎，直至遇到的如意郎君——28岁就考成了探花郎、诗词享誉一方的钱谦益。虽然郎君已非少年，当时已经57岁了，但两个人只管真爱，年龄已经不是问题，于是柳如是和这位老才子在热闹悠扬的萧鼓声中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2

在大自然千万种树木中，樱花树比别的树更需要水的滋润，凡是雨水不周到的地方，樱花树长不大，也不会开花。樱花树是有性灵的树，樱花的品格像极了柳如是、李香君这些具有心性自由的女子，她们对空气的湿度、温度、水分是有要求的，只有到了合适的时候，才选择开花，不然，宁可死。

与樱花相近的是樱桃。樱花和樱桃不一样，樱桃是为了结果而开花的，樱花就是樱花，只开花不结果；樱花树只需要爱情、自由，绝不考虑子嗣问题。爱情是一种天性，没有它，人生就没有盐分；子嗣是爱情的副产品，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正如一个人，为了生育后代而去婚配，那就和爱情相差十万八千里了。爱情是什么？你就看樱花的生命热力，即知，爱情就像樱花一般灿烂迷人，不可亵渎。

爱情不是生命的归宿，只是一个人生命成长的组成部分。柳如是和钱谦益的爱情和生活，假如背景是和平年代，也许就圆满了，偏偏他们遇到了家破国亡，李自成的军队攻破了北京，满清的军队在山海关外虎视眈眈，南明皇朝能坚持多久呢？秦淮河边这些樱花一般美丽的女子们，因为通晓时事，关心国命，渐渐地就把自己的爱情和国家兴亡联系到一起了。

也许，有人对青楼女子爱国会有诟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夫”是指男人吧，不会有小女子的什么事，更没有青楼女子的份。但这些青楼女子有操守，有文化，与他们结交的是当时社会和政府里最有才华的才子们，或多或少地带来了当时的政治走向。李自成占领了北京，吴三桂“一怒为红颜”，放弃坚守山海关，引来满清的八旗军。虽然明朝皇室在南方建立了流亡政府，弘光政权就建都在南京，但是强敌当前，抵抗是抵抗不住的，为了证实人品，唯有守节，拒绝与满清新政权合作。

明朝的前面是元朝，游牧民族蒙古人入主中原，雷雨也來了，冰雹也来了，在江南阳光三月，整夜整夜地炸雷和凄厉，那时樱花们纷纷破碎，从最上面的一层到下面的，像是人的眼眶已经支撑不住的泪珠，樱花纷纷离开母枝，凋落在地面，被风吹走，被雨水冲走。南京一段的长江之水还是明丽的，但因为樱花的“自焚”，整条江红了，红得惨烈——江南的春天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当时南宋皇朝被蒙古人雇用的汉人水军逼迫到崖山，已经没有路可逃了，只有投海！于是十万忠心耿耿于大明的军民和背在忠臣陆文夫背上的小皇帝，十分悲壮地投海了，十万朵樱花在海面上飘荡。元朝末期出现了朱元璋，这个汉人小伙子赶跑了蒙古人，自己当了皇帝，他不会想到，他的后代也会被另一个游牧民族赶到中国的大西南去打游击，其中的一支一定从我眼前的这条剑江路过，看到了清澈的剑江水和水里飘着的樱花。到了现代，日本军队侵略中国，国军将领孙立人在剑江两岸训练部队，准备度过怒江反攻滇西，进而入缅作战，是抗战中十分雄壮的一笔。

昨天，天大阴，少顷，雷电交加，整个黔南，整个贵州普降大雨，而且夹杂冰雹。我走到江边，江水已经是暗紫色的了，冰雹砸进江里，像是烈女投江，江边樱花树上的樱花，一片一片被暴风和冰波撕裂，陨身于江，整面江水，一缕秀发，一把扇子，满江烈女。我小心地把剑江两岸凋零的樱花，用扫把收进袋子，然后再一把一把投进剑江。

秦淮河边的美人命运和国运相连，清兵入关，大敌当前，柳如是支持钱谦益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但南明皇朝已经不是满清八旗军的对手。清军南下，当兵临城下时，柳如是也终于等到了樱花凋零这一天，于是，她携亲爱的老丈夫钱谦益来到一面湖前，说：“亲爱，跳吧，跳进去，我们会永生的。”钱谦益用他捉习惯了毛笔的手试一下水温，说：“太凉了，太凉了。”柳如是早就知道钱谦益是半个男人，知道这位满腹才华的郎君是不会跳水殉国的，她只是仅仅是心存幻想，希望出现奇迹。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柳如是只好自己只身跳湖了，“噗咚”一声跳了下去，就如樱花花瓣落进了江水。钱谦益大惊，唤来了仆人把她从湖水抢救活了，但她的心却是死了。

花凋自有存花处，反思凋谢的樱花无法再回到枝头。死了一次的柳如是已无意享受生的快乐。国已不存，何以苟生？柳如是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即是敦促钱谦益不为新朝廷服务，归隐山林支持那些反清复明的义士。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借书中主人公贾宝玉的口说，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泥巴很松软，遇到了洪水就化解了；钱谦益终于难于抵挡住清王朝官位的诱惑，决定重新出山做清政府的官。柳如是心碎，送钱郎北上做官那天，穿的是浑身大红，籍此表达对大明的哀思（朱皇帝姓朱，朱是红色），后来，经历钱谦益在京城遇变故而归，不久死，柳如是也用缕帛结项自尽……她宁愿相信她的钱郎是为气节而死，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温老夫少妻的浪漫。

3

樱花不是家中养的盆景，是不折不扣的野花，花瓣不大，却浓艳。野性，即是自由，无遮无拦。花开的时候，没有预感，顿然开花；花凋落的时候，也是一夜顿遁，身形顿消。这是怎样的活法啊？隐含着怎样的人品？我是一个女子，看到了樱花，我的眼前没有英雄豪杰，只有品质洁白的女子。

国破山河在，才子变节，美人对故乡的热爱没变，对故国的忠诚没变，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如江河洒樱花。我眼前的秦淮河边的那些奇女子，是国家破碎而被揉碎的樱花，其中破碎最彻底是柳如是，这位才艺出众的美人，她写了《南乡子·落花》深深地为风雨飘摇的南明朝廷而忧：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裏。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秦淮河女子们的忧虑是无法挽救南明政权的，她们能做的是让自己的男人去担纲反清。可是，这些才子们舞文弄墨尚可，动刀动枪哪里行啊？女子们就降低对男人的期望——至少不和新来的政权合作吧。必须承认当官太有吸引力了，于是，钱谦益带头，这些才子们一个个往北走，加入了满清政府。半个男人的钱谦益到京城后，一心想着宰相高位，可只是得了个礼部侍郎的闲职。后来他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讽刺清廷而受责，牵连到了钱谦益而被总督衙门捕入了大牢。在这位“半个男人”性命危在旦夕关头，还是柳如是变卖家产进行打点，并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代夫受刑，最后，钱谦益经历了四十天牢狱之苦，终于度过了劫难，是女子的骨气挽救了他。

柳如是有个青楼姐妹叫卞玉京，也是失望于断了脊骨的才子吴梅村，才一身黄衣，了断尘缘。吴梅村以后还是不断地来找她，她心已死，不会再见他。可以想象，曾经的枕边缠绵已是昨日黄花，梦醒，枕边荔枝已变质，唯有弃之。不甘心被弃的吴梅村继续作词怀念“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词是好词，只是写词的人不再是男人了。这使得我想到同样是才女的张爱玲，她明明知道胡兰成是汉奸，却还是与他爱得不管不顾，见到胡兰成就像一粒沙子低到尘埃里，真的无法和生活在秦淮河上的明末清初的青楼女子们相比呢。

樱花是爱清洁的江水的，如果我是男子，宁愿成为躺在樱花树边的江河，仰望她们的绚丽，接收她们的凋零。如果我是男人，我愿意成为文天祥、史可法那样的男人，不愿意成为缠绵于秦淮河上那些男人。有些男人只是喜欢美人的才气和娇媚的身体，绝对不会吸收她们的骨气。一个民族到危亡之时，需要男人们挺直腰杆，但在明末清初，那些才华满腹的男人们纷纷向新政权弯腰献媚，而像大树一般挺立在暴风里的，竟然是秦淮河美人们的芊芊细腰。

朝代可以更替，气节难于更换；一个民族的生命力不在于外表昌盛与否，而在于气节的烈性和刚度。秦淮河的美人们虽然在青楼谋生，却出淤泥而不染，尤其在国破家亡之际，挺直了腰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崇祯17年秋，清廷旨意降臣抵北京授职，清兵士押送降臣北行，这些人大部分带了家眷，独有柳姐姐决然不去，并且冒着杀身之祸，身穿大红衣衫为归降的钱谦益送行，看到此情此景，在場降臣目瞪口呆，惭愧于色。柳姐姐的姐妹陈圆圆死后，她曾经写过吊唁诗《访商山寺吊陈圆圆》，“易帜翻流寇，冲冠委贰臣。圆光归寂照，名节俱沉沦”其中后四句诗，表明她眼睛中的一个人的名节多么重要啊。

柳如是的才华和美艳是聚集到气节上的，属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秦淮河的美人们外表可能弱不禁风，但心性可面对苍天，感天动地。她们在大难临头时镇定自若，洁身自好，而曾与她们作为神仙伴侣的才子们，却纷纷滚鞍落马。因此，她们不再相信曾经和她们如胶似漆、可以用生命相托的男人，因为这些男人不是男人，仅仅是半个男人而已。不过，柳如是还是有知音的，她的知音不是她的那个半个男人的丈夫，而是几百年后民国年间的陈寅恪先生，陈先生晚年眼睛失明，仍然以口授的方式写出了《柳如是别传》，足见她身上是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特质的。

凡坚守必定有牺牲，为了坚守自己的精神特质，秦淮河边的柳如玉碎了，李香君消失了。李香君出门时候经常带一把绢扇，上面画着一束桃花，只是为了等待心上人侯方域，当时她一口拒绝豪绅的求婚，为表心态，曾经一头撞在媚香楼栏杆上，血溅桃花扇。卞玉京也出家当了道姑了，她持戒极严，对往日交游好友决然不见。卞玉京虽然皈依空寂，但她善良而重情，为了感激佛门俗家弟子郑保御的悉心照料，曾刺舌血以三年时间为其抄写了一部《法华经》……鲜血，她的血是干净的，一如樱树上的红色樱花。

4

剑江两岸的樱花，花枝摇曳，石塔水影，波泛幽香。匀城的文峰塔是石质的，是樱花的知音。剑江很长，樱花星星点点，有的樱花离江近一些，有些远一些。近的樱花树，樱花凋零时，就直接陨落到水里，真的是清洁里来清洁去，化作春水也纯真。对常人来说，喜欢欣赏白昼时的樱花，樱花被阳光朗朗地照着，洋溢着一种热烈之美；我则喜欢在夜晚的江边看樱花。在都匀，挨着江面樱花并不多，一枝两枝地陪着江，也陪着我。樱花懂我，知道我在寻找的柳如是和她的秦淮姐妹们……姐姐们，你们在月光里睡熟了吗？盖的是樱花做的被子吗？

今晚，我又一次听着哗哗的水声，轻轻走到江边。江一直等着我，月光也等我。我从树枝上摘下一朵樱花，投进水里，水默然无声；再摘下一朵樱花，在投进水里，水依然无声。在我摘到投到了第10朵樱花的时候，江水里的月亮破碎了，闪开了一扇窗。朦胧中柳如是姐姐走到了窗前，她并不和我说话，只是低头吟诗，吟诵的是《江城子·忆梦》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真的是好词！我不由说出了口，又怕真的担心惊动了剑江。如果江水动了，月就会圆了，姐姐的窗户也就关闭了。可是，毕竟惊叹的声音已经出口，于是，果然再也看不见柳如是的窗口，满江春水与月影，独独不见美佳人。

我在江边又等了一个时辰，柳姐姐还是没有来。李香君也没有来，清洁里来清洁去，她们不会来了，风把水面的涟漪吹成了一把扇子的形状，一如香君姐姐的桃花扇。鲜红的桃花酷似我眼前的樱花，恋着清洁的江水。姐姐们真心的是江水一般干干净净有气节的男人，不是芜杂的男人。气节是男人的骨头，一个男人少了气节，就少了存在的根基。李香君是有气节的，当初见了那个器宇轩昂的侯方域，就已以心相许了。情场漫漫，世界上的男人无法打开她的芳心，她的心只为有才有义的男人开放，仅仅有才，是半个男人，缺了义，男人就全死了，可是命运偏偏让她遇到死了的男人，这个叫侯方域的英俊男人不仅没有抗清，而且还参加了乡试，归顺了清廷……李香君的心死了，秦淮河畔，再聽不到她悠扬的琴声。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涌出了七绝一首：

不见粉桃樱却花，江中浪细映红纱。

青竹岸上独垂立，清风引泪洒天涯。

月光一寸一寸地沁进我的皮肤，映照着我孤单的身影。我不知道我作为一个晚生女子在江边寻觅三百多年前秦淮河边的烈性女子，算不算痴？也不知道樱花垂爱于一江清水，算不算痴？如果算，痴就痴吧，为樱而痴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