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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子

2018-09-29任乐

雪莲 2018年9期
关键词:杏树叶子妈妈

任乐

叶子打着伞,背着包,从湿漉漉的山梁上慢慢地往下走,走到村口那棵老杏树跟前停下了。伞是红色的,猛的看上去,就像半块朝阳正从灰蒙蒙的天边升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叶子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老杏树,不由得沉浸在了回忆里。

温暖的四月,妈妈背着小叶子下山去。来到杏树下,杏花开得正旺,娇嫩嫩、粉嘟嘟地一树,叶子嚷着,妈妈,我要杏花。妈妈就朝树上瞅一瞅,抬手折下一枝杏花给叶子。

寒冷的冬天,刮着风,风中夹着雪花,妈妈背着叶子下山去。来到杏树下,叶子说,妈妈,杏树冷吗?

妈妈说,冷,但杏树很坚强,不怕冷。

叶子说,我也很坚强,我也不怕冷。

妈妈说,嗯,好。

叶子说,杏樹会被风吹倒吗?

妈妈说,不会的,这树都几十年了,谁见它倒过?

村上没有幼儿园,没有学校,山下面的镇上有。多少个日子,妈妈把叶子送下山去,又把叶子接上山来。妈妈每次接送叶子,都要从杏树下走过。可是,这次,叶子要到很远的城里去,妈妈却不能送叶子下山,不能跟叶子一起来到杏树下了。妈妈病了,病得很重。在病床前,妈妈将一条红丝巾交给叶子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就送给你这条红纱巾吧,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就这样,叶子,这个柔弱得像一片叶子、一棵小草、一滴露珠的女孩子,为了挣钱给妈妈治病,放弃了学业,在这样一个刮着风下着雨的早晨,走出家门,走下山来。

叶子到了镇上。这时天气转晴了,叶子合起伞上了班车。

班车把叶子带到县城,叶子又在县城搭上了开往昌吉市的汽车。

阳光从车窗外面射进来,照着这个稚嫩俊俏的山里丫头。她长着一张清秀而稍显瘦削的脸,棱鼻子,大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

班车拐了个弯儿,阳光从叶子身上移开了,叶子却全然不觉,她看到了那双天天经过她教室窗前的那个男孩痴迷的眼睛,听到了老师在讲台上动听迷人的声音,感受到了妈妈那失神而无助的眼神……

到了昌吉市,叶子由同村的姑娘刘玲介绍,进了一家针织厂。

针织厂的前边是公路,后边有片小树林,小树林里长满了树,大部分是榆树,也有一些白蜡树、杨树和柳树,都是人工栽的,使这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里有了一片温馨的绿色。

叶子进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写信。她写道:

妈妈,我已到了昌吉,明天就要上班了,一切都很好,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和朋友刘玲在一起;宿舍里有八张双层床,住十六个工友,比起我们家里的房子要挤得多。妈妈,本来我明年就该考大学了,对于我的辍学,你一定会很伤心,但我还年轻,还有学习的机会。我的生命是妈妈给的,如果没有了妈妈,我即使上了大学又有什么意义?妈妈,我好想在你身边照顾你,帮你战胜病魔,但是,我得工作,得挣钱,挣了钱给妈妈治病。我一定要治好妈妈的病……

夕阳的红晕抹在树梢上的时候,前面公路上的汽车便格外多起来,密密麻麻地铺在路面上,如铁的河流滚滚涌动。

工厂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转动,一群年轻的打工妹刚涌出车间,又一群接班的打工妹又涌进去。

小树林里铺着一层密密的小草,还有小小的野花。几只小蚂蚱在草丛里跳来跳去,叶子的到来无异给这些虫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诧。叶子坐在一片柔软的草坪上,用手轻轻地抚弄着身边的小草。夕阳下去了,附近工厂的浓烟飘过来,雾一样罩住了小树林。远处的街市已经华灯初上,流动的车灯与霓虹交织在一起,如银河泻地一望无际。叶子抬头看看熟悉的天空,思绪飞回到妈妈身边。

叶子的妈妈,曾经也是一个有追求、有梦想的女孩,她想成为一名天文学家,但由于家里条件差,没有钱供她去县城上高中,因此无缘进大学的门。后来,在祖居的山沟里,读了大量中外“宇宙之迷”之类的书籍。她没有成为天文学家,她的独生女儿叶子的童年却被浸泡在了许多美丽神奇的宇宙故事之中。

叶子的家在一个群山环抱、丛林掩映的小山坳里,屋前有一道山梁。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到梁顶,就能远远地看见村口的那棵老杏树;屋后的山坡上,松树、桦树、柳树层层叠叠,栒子、红刺、穿地柏等灌木生长得蓬勃而茂盛,红黄蓝紫各色小花儿,在林荫和草丛中争奇斗艳,尽情地开放。

叶子坐在树林边的草坪上,观望着静静的夜空。月亮隐去了,星星显得非常明亮;叶子仰着头,思绪飞向遥远的空中。宇宙无边,天外有天,但,天外有人吗?

叶子的工作简单而乏味,但却需要速度和灵巧。叶子那双不停地活动的手,那双在山沟里的劳作中造就出的手,再经过现代工业机械化的训练,显得更加灵巧和完美,而且充满青春的韵律。

叶子第一个月拿了1500元工资,拿到工资后她很高兴。爸爸和妈妈生育了她,又抚养她长大,差不多花了二十年的心血,现在自己终于可以挣上钱了,可以回报爸妈了。她把钱交给邮电局的小姐寄给家中的一刹那,仿佛看到妈妈正稳健地从田埂上走过。

第二个月她拿了1800元,钱一拿到手她就赶紧寄给了家里。整天那么多姐妹挤进厂门又挤出厂门,吃饭的时候一哄而上,打水的时候推来推去,晚上叽叽喳喳。日子过得紧张而开心。可是,妈妈的病却正在加重,已到了肝硬化晚期,急需住院治疗。叶子挣的那些钱根本不够妈妈住院治病,这几天叶子心事重重,少言寡语。星期天没上班,别人都去逛街了,她一个人在宿舍里闷着,这时外面来了一位时尚女郎,披着长发,额前的留海遮着半边白皙的脸,嘴染得很红,显得特别抢眼。她穿一件米黄色低领短袖衫,一条白色休闲裤,露出小小的脐窝,身上透出一股青春的气息。她边走边喊着叶子的名字。

叶子出来一看,原来是堂姐娟子从乌鲁木齐过来了。娟子几年前从家乡出来,经过几年的历练,山妹子变成了都市女。娟子一把拉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还好吧?婶婶的病咋样了?

叶子低下眼睫说,妈妈要住院了,我的工作挺好的,就是工资有些少,每月才一千多块钱,根本不够给妈妈付住院费,咋办啊,姐?叶子让娟子坐在床边,娟子拉着叶子柔柔的手,姐妹两个相对无言。

宿舍里静静地,没有任何声响,偶尔有一两个蟋蟀从床底下爬出来找食物,外面推土机大声轰鸣着,如疯狂的饿狮扑食着厂后的小树林。厂房要扩建,那个小树林将要消失了。过了会儿,娟子说,到我那去吧,那里一个月可以拿到三千块钱。

我能做吗?我害怕……

不要紧的,那里的美容院很大,有美容、按摩,桑拿,每个新来的小妹都要经过短期的培训,你看你这双好看的手,你就学按摩吧。

叶子咬咬嘴唇,最后下了决心。

叶子离开了刘玲,离开了昌吉针织厂,去了乌鲁木齐克丽缇娜美容院。在她离开的第二天,厂后小树林里的树都被挖掉了,那块地方变成了工地,柔柔的草,美丽的野花和小蚂蚱,都已不复存在。

克麗缇娜美容院位于乌鲁木齐市北郊的水磨沟边上,依山傍水,独门独户。周围榆柳参天,绿荫蔽日。进门是大堂,后面一字儿排着美容椅。壁上镶着明亮的镜子,墙壁的颜色鲜艳而柔和,每块镜子的边上挂着凡高、塞尚等大师的成名作:有快蔫了的向日葵,有啃了一半的苹果,也有不健全的女人体。灰加兰的地毯,踩上去犹如踩在荒野的草地上。右边是桑拿室,左边是客人小憩的地方,浅绿色的地毯,暗红色的沙发,壁上挂着“红楼”仕女的汕头木雕。二楼是按摩房,一串数米长的吊灯从二楼的楼梯空位直挂到一楼,在柔和的灯光中,每块镜子都反射出不同的颜色。

按摩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医疗按摩,一种是保健按摩。医疗按摩比较复杂,除了掌握指压技法,还须具备一定的卫生常识,知道人体的穴位和医理,了解一些慢性病的特点,通过按摩,达到缓解和治疗疾病的作用。保健按摩就比较简单了,在了解人体肌肉结构的基础上,一小块一小块地施以按、压、擦、扭、制、抓、抖、扣等方法,达到给人松驰躯体、休息神经的作用。

对按摩非常陌生的叶子,经过短期的训练,掌握了这些基本知识和技法。在具体操作中,她的那双美丽灵巧的手,如钢琴师在琴键上展示着魔力。

人们对按摩这个事情存有各种理解和非议,但叶子心清如水,不予理会。她只是埋头苦干,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常常从上午10点忙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她只想多挣钱,无暇顾忌别人的眼光和评说。能使她心安的是,每月能够拿到3500元到3800元的工资,可以基本维持住妈妈的治疗费。

可是,没过多久,妈妈的病情有了新的发展,治疗费一下子翻了一倍。由于没钱交,就欠着。医院已经给通知了,说赶这个月的月底必须交清所欠的全部治疗费,如果交不清,就将停止一切治疗。

太阳落下去了,西面的天边泛起一片淡淡的红色。叶子一个人走在美容院外边用水泥板铺就的小路上,时不时地抬头望一下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几只归巢的鸟儿匆匆地叫几声,从她面前掠过,飞向模糊不清的远处;天空没有一颗可供遥望的星星,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灰白,给人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难道,我真的要拔通那个荣先生的电话吗?叶子这样问自己。

叶子的按摩房,一个绿色的小天地——绿色的墙,绿色的地毯,绿色的小床。床边的小花瓶里伸出几片绿色的叶子,散发着树的淡香。荣先生,这个喜欢穿蓝色西装的客人,在这绿色丛林里,就跟一段枯木似的,他安静地躺在按摩床上说,你考虑好了没有?如果愿意,就打我的电话。荣先生把一个二指宽的纸条放在了小花瓶的边上,纸条上写着他的电话号码。荣先生是叶子的常客,非常着迷于叶子的美丽和按摩技艺,而且还着迷于她的贞洁。他要用三万块钱购买叶子的初夜。叶子第一次听到这话,汗毛都竖了起来,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可能是因为荣先生文雅的形象、柔和亲切的声音,才使得叶子这个山里丫头没有做出任何野性的举动。不过,打那以后,她就再不想理那个荣先生了。然而,这会儿,叶子却想起了那个荣先生,还有那个电话号码。她要用如生命一样一去不复返的贞洁,为妈妈换取治疗费。

叶子拨通了荣先生的电话。

这个夜晚似乎非常安静,马路上的车声听不见了,月亮隐去了,星星闭起了眼,天空黑黑的。叶子的按摩房如外面的天空一样昏暗冷冽,墙上的飞天无力地抱着琵琶,小花瓶里的绿叶已经过了许多天,无助地枯立在那里。叶子默默地祈祷:但愿我的毁灭,能够挽救妈妈的生命。

荣先生进来了,漂亮的头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休闲装、白皮鞋。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没有穿蓝色西装。

荣先生喜欢吃桔子。

荣先生把桔子轻轻剥开,一点一点地除去丝,然后一瓣一瓣地打开,放进果汁机里。

叶子最怕上解剖课。一只活活的大青蛙被仰面朝天地放在了解剖台上。

荣先生靠上前来,他在解叶子的上衣,第一个扣子解开了,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个也解开了。

现在,叶子觉得自己就象一只等待解剖的青蛙。

荣先生按上果汁机的电扭,好看的桔子汁慢慢地流出来。然后放上吸管,一口气便把它吸完了。

青蛙白而如鼓的肚皮在日光下泛着青光。生物老师一刀下去,青蛙连叫都没叫,只是四肢在颤动。

叶子的上衣已被除去,荣先生开始解叶子的裤子。刹时,叶子的每一条汗毛都竖起来,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随即,她听到了铁锤的咆哮之声从天上滚滚而下,无数的铁钉打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

青蛙已被剖开。血流出来,肝肺肠肚还有许多卵子也一起被掏了出来。

叶子轻轻地叫一声,晕了过去。

忽然,叶子听到了一种咣啷咣啷的声音。是地狱之门吧。是妈妈的红丝巾,为叶子铺上了一条红色的路。走在软软的红丝巾上,如空中飞行般轻柔。叶子飞进去了,看到的是一条光亮的隧道,没有风,没有雨,安然如初睡般的半梦半醒。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到了咣啷咣啷的声音,叶子飞出那扇光闪闪的门,看到的是一幅让人惊讶的景象:城镇没有了,山川没有了,遍地黄沙,一望无际,堆起的黄沙,好似火星上干枯的河床边上的两个小山墩,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

叶子,电话,叶子,你家的电话。娟子边往二楼上跑边叫。

叶子迅速穿上衣服,冲到楼下。电话里的声音是:你妈不在了,赶快回来。

回到家乡,迎接叶子的仍是那棵古老的杏树,杏树的叶子已经发红,在风中一片片飞落下来,铺满小路。可是,在杏树下再也见不到妈妈的身影了。叶子将一大把从屋后山坡上采摘来的野花,用妈妈给她的那条红丝巾扎成一个花束,郑重地放在了妈妈的遗像前。

叶子没有见到妈妈的遗容,只见到妈妈留给她的一封遗书,遗书上写道:

叶子:我亲爱的女儿,妈妈的病让你走出校门,这是妈妈最痛苦的事。妈妈感到,你正在做傻事,你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挣钱来拯救妈妈,甚至于牺牲自己,毁灭自己。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不要为了我就……

叶子看不下去了。叶子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跟妈妈说,有许多许多不明白的事要问妈妈。可是,妈妈却匆匆地走了,她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

在北风中,一片片飞落下来的树叶,轻轻地飞向山岗,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在空中轻轻地旋转着,在风中飞得无影无踪。

据说,娟子,还有刘玲,再也没见到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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