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天空
2018-09-29钱静
1
明强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姐姐桂兰喊姐夫郑军起床。声音离他远,但还是听见了,这催促声把本来宁静的清晨搅得凌乱不安,潜伏在他胸口的烦闷又微波似的轻轻荡漾起来。许多年来,桂兰经常这样,只要她先起床,郑军迟迟不起,她就要喊。郑军呢,装聋卖哑,仍然不动声色地躺着,有时受不过,掀开被子向桂兰吼两句,接着又蒙头睡,像个鞭炮,一声响后平静了。荣荣和小莉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里起早贪黑总睡不够,周末回到家,第二天早上,还在睡梦中总要被母亲催父亲起床的声音吵醒。两兄妹实在聒耳,多次向母亲提出抗议。兄妹俩到县城读书后,周末很少回来,桂兰想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回家,小莉在电话里说,在学校里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
明强起床时候,天亮了一会儿,郑军和桂兰已做活去了。天空一片灰色,冷风拂过院墙外桉树上,沙沙响,像落雨的声音。昨晚,他就想跟奶奶说那句话,可又不忍心说出口,仿佛那是一把利剑,会刺伤她,今天他不得不说,他不想再犹豫下去。
他还睡在床上的时候,桂兰不管他醒没醒,就站在屋门外,让他做中午饭,还要做早一点。他回来这些天,都是他做饭,可每天早上桂兰出门做活前都要交代,好像不交代他就不会去做似的。他觉得,姐姐就是一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总是聒噪,不聒噪,她心里就憋得慌。早一点做饭,他领教过,饭菜做好,桂兰和郑军不回来,他把菜热了又热,新鲜的菜颜色变得黯淡,像一群等待就医的病人。
远处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已是年关,这些天的鞭炮声一天天密集起来,仿佛等不及了,要把年关撵到面前来,人们好跟它嬉闹一番。可在他听来,它们像叙利亚的枪声,正在进行肆无忌惮的扫射,在他的想象中,那里已经尸横遍野。
他在屋檐下洗漱,奶奶杨何氏从南边的睡屋走出来,双手扣着蓝色大襟衣领下最后一个布扣子。她看看天,自语着,这儿日又天阴了。语调低沉,像天上的灰云。杨何氏今年八十六岁,脸像晒干的橘皮,头发银白,一双眼浑浊,眉毛倒插,隔一段时间,她让桂兰剪掉戳在眼珠上的眉毛。
明强给杨何氏打来洗脸水,从屋檐下的铁线上扯下毛巾。
她接了毛巾,在脸盆里浸湿。一只蚂蚁爬到盆边沿,他上前捏住丢远,一只公鸡看见飞出的黑点,笃笃跑过去,一啄,抖着红冠子吞下去。
杨何氏说起桂兰喊郑军起床,埋怨她不嫌烦——她还有一些听力,桂兰的声音也听见了——明强听着,没有应声。她双手捧着湿毛巾往脸上抹,水珠从毛巾垂下的一角往下滴。袖子滑下去,露出她细瘦的手臂,肌肉跟着岁月逃离了这副身躯,一张薄薄的皮松弛地裹着骨头。右手腕上的一个铁圈也往下滑。他记得这个铁圈是他八九岁时在路上捡来的,当时黑漆漆的,杨何氏在石头上磨了好一会儿,才泛出白色,她戴了十多年,成了一只白亮的手镯。这是她唯一的饰品。
明强走到院子里,院墙的那只公鸡正在觅食,抬头看他一眼,转身快步走开。他不知道怎样跟奶奶开口,他不忍心说出那句话,可他又不能不跟她说。
2
杨何氏双手插在腰间,看着远处西边的天空,好像那里藏着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把头转到院子里四下看,问明强看到小花猫没有。他说没看见。她说昨天就不见了。每天她在哪儿坐着,那只小花猫就在哪儿躺卧,有时巴搭在她的小脚上。它不大言语,散漫的步态,安宁的躺卧,都给她带来慰贴。小花猫的消失让她空了许多。明强在房前屋后、楼上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奶奶一样空了。
明强在院墙角抓几根干柴进厨房,想到应该给奶奶留点东西。他在灶前放下柴,走到她面前,掏出两百元给她。她不收,他硬塞在她枯瘦的手里,说,让我姐给你买点吃的。他觉得,这是对奶奶唯一能做的事;对奶奶来说,他是被那只小花猫比下去的。
炉膛里的火已经点燃,火苗欢快地往上摇摆。他盯着这年关的火苗。轻佻的火苗像是嘲笑他的生活,他愤愤地把茶壶顿上去,把它压得扁扁的。他喊奶奶去烤火,她说不冷,独自坐在堂屋门外,垂着头,两手护在脸两侧,像陷入冗长的回忆里。如果是有阳光的日子,她就这个姿势坐在院墙脚。
明强走进自己睡的小屋,从桌上拾起一本小说年选,看了几段,没能看进去。这是他两年前买的,一直放在这书桌的抽屉里。他看过一些篇目,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乎没有,多是不咸不淡的。也许,在家里看那些作品就是不适宜的。
他进厨房的时候,茶壶嘴冲出白色气体。把烧开的水倒进暖壶,然后煮饭,他坐在灶前方凳上,想起昨天中午的事。
他在屋里看书,听到院墙外急促的跑步声,接着远处传来粗野的吼叫。他走出小屋,桂兰和郑军跑进院门,郑军反身把院门闩上木棒。桂兰脸上兵荒马乱,如临大敌。接着明强听到院门嗵嗵地响,是石头击打在上面的声音。明强探头往院墙外张望,路上已没了人影。他打开院门,上面有几个石头砸过的凹痕。他想像着门的疼痛。郑军一米八五的身躯立在耳房墙角,眼睛不停眨动,神色不知所措。桂兰说出事情的原由,上田埂家里点的豆,张贵家抢着割,她也去割,张贵和他的爹妈便饿虎一样追过来,直追到院门外。恐惧在桂兰的声音里激烈跳荡,也在她的脚上、手指上抖动,她瘦削的身躯在风中摇晃着,像一张随时准备飞走的相片。郑军走过来,说她不应该跟张贵家抢,桂兰认为自己点的豆,咋让他割。两人互相埋怨,是对方招致这场祸事。天越发阴沉,沉重的灰云往下压,往下压,直压得明强难以喘息。他转身走进小屋,奶奶也走进来,垂手叹气。
他给炉膛添进两根柴,又想到三天前的事。
为了一截十米长的水管,桂兰、郑军和毛四家结了冤。毛四媳妇在路上碰到桂兰,不是往地上吐口水,就是在擦身而过时用肩膀撞她。毛四媳妇凭着自己粗脚大手,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桂兰虽然身体瘦小,却气势凛然,毫无惧色。
桂兰与毛四媳妇在水塘的坝堤上相遇了,瞪眼吐口水后,俩人撕扯起来,桂兰被毛四媳妇摁在地上,努力挣扎了几次都不能翻身。毛四媳妇抓住桂兰头发一次又一次往地上撞,还被她扇了几耳光。明强和郑军赶到时,毛四媳妇已闻讯离开,郑军追到她,她脸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从耳旁斜插到下巴。她说,好男不跟女斗,边说边走开。郑军觉得自己是个好男,没有去纠缠她,让她走了。桂兰仍然昂扬站在坝堤上手指着毛四媳妇的背影骂,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停止。杨何氏颤巍巍走来,对着空荡荡的宽阔水塘骂,风平浪静的水面像犯错似的,低頭受着。明强看着宽阔的水面,它真像坚硬的水泥面,跳下去,一定会摔个半死。他把奶奶劝回家。路上,杨何氏对他说,你姐就是个泡核桃,可她偏要去逗锤子,一点三回九转都没有。他说过姐姐多次,可过后,她还是那样,好像他从来没说过。
公鸡笃笃地踱步进厨房,眼睛四处张望,他起身挥手把它赶出去,随后坐回到凳子上。没过两分钟,公鸡在院子里喔喔地叫起来。
3
厨房里暗了一下,杨何氏走到明强身后,他站起身,终于向她说中午要出去。
杨何氏脸上厚厚的苍老覆盖了所有的惊异,艰难地眨着稀烂的眼睛说快过年了啊。
去年春节,为宰一只鸡,桂兰和杨何氏争论不休。激烈的“辩论”后,杨何氏妥协了。宰鸡要到村东边的小庙里。所谓庙,也只是在几棵树下,一个孩童大的粗糙石像旁围着三堵破墙。每到年三十这一天,前往小庙的路上胸前抱着鸡的村里人络绎不绝。杨何氏腿脚还灵便的时候,都是她去小庙。后来,她不能再走远路,那只送去小庙宰杀的鸡传到桂兰手里,家里烧纸奠酒也由桂兰去做。桂兰从小庙回来,明强做饭。他做好饭菜,杨何氏和桂兰焚香奠酒,三叩九拜,随后她们又忙去了,桂兰喂猪,郑军砌圈墙。院子里除了猪吃食时的咆咆声和院墙里桃树上一只绿头鸟的啾啾鸣叫,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这寂寥里,他感觉,时间憔悴而荒芜,每个人都在这荒芜里缓慢地熬着,直熬到面目模糊,一片稀烂。饭菜已经摆到桌上,郑军和桂兰还做着活,他喊了几遍,他们都没有停息的意思,饭菜已经冷了。他看着一桌冷菜,像看着一群没有呼吸的尸体。
他说你们过吧。他不想再重演去年的情景,不想再接受冰冷的鞭笞。
杨何氏唉唉叹着气,你没到家时,我就望你早一天回来,回来了,在不了几天又要走。如果你走了,说不准你哪天回来,我的坟头都长草了。
明强的喉咙像梗着一个石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奶奶是一棵苍老的树,已经挪不起了,这里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暴雨霜雪,她都得挨着,无处可躲,不像自己还可以离开。想到这里,他背过身去。
你爹不在的时候,我就应该跟他走,杨何氏说。明强惊愕地看着奶奶,希望她没看到自己的眼睛。
他父亲骨灰被带回来那天,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阴云四起,冷风呼啸。杨何氏坐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上,伸直双腿,不住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膝盖,上身随着拍打前后晃动,像正繁忙工作的机械。她张着空洞的嘴,哭喊着,满头银发在冷风中散乱披覆,一块稀薄的斜阳覆盖在她身上,使她的身躯更加单薄苍老。她一边用手背擦拭浑浊的泪水,一边擤鼻涕,鼻涕随手往地上甩,或擦到裹了小脚的脚尖上。
虽然过去许多年,暗黄的斜阳铺在奶奶身上的样子还清晰浮现在他脑中,如果不是奶奶提起,他不想回忆那个场景。
院门里响起脚步声,怎么就回来了呢,这样早。杨何氏也听到脚步声,转身走出去。院门口走进桂兰,满脸的气急败坏。郑军在她四五米远的身后也进了院门,满脸黑气,黑气漫到身上,让他高大的个子像根黑树桩。
桂兰告状似的向明强说两人吵架的原由,郑军说进这个家,既要养老又要养小,他养得了几层人。吵了几句,他要打,她就赶忙跑。郑军说开始只是议论别人,后来桂兰就说她到自己,说家里什么也由不得她。他们互相指责着。
他说了他们几句,杨何氏也在一旁说他们的不是。桂兰和郑军语调缓和下来,怀着怨气各自做事去了。
听桂兰说,一个月前,吃饭时,郑军责怪她饭煮得稀,把一碗饭砸到她胳膊上,立起高高的个子在她腿上狠踢两脚,桂兰哇哇哭。杨何氏站起身,走到郑军面前,伸长她细细的脖颈,两手叉腰,说,你来打我!郑军把手里的筷子砸向地面,走出厨房,门口张望的公鸡吓得张着翅膀往院子里跑。桂兰耸着肩膀埋头哭。
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他觉得那只猫丢了真是可惜。
4
呜呜的风略过房顶,园子里的柿子树抖了抖,把几片倔强地挂在枯枝上的叶子抖落下来。他望着天空,灰云正一层层加厚,仿佛给太阳加盖被子。看来,有一场雨。
明强正炒土豆丝的时候,桂兰走进来。她说炒少了,说罢又切了两个,熟了的土豆丝起锅后,把生的放进锅。
桂兰炒的菜总是很多。他刚回家的那天,做饭时拉开碗柜,里面摆着五六碗冷菜,有两碗不少于十来天,一碗发霉,显出青绿色,像恶鬼狰狞的脸,另一碗长出白色的绒毛,约一寸来长。他一碗碗倒掉,把碗柜收理干净。
你喜欢看剩菜发霉长毛,他平静地说。桂兰没说什么,低头用锅铲拌着土豆丝。他知道她不想跟他顶嘴,菜不够吃还顽固地留在她脑子里,他走后,她还会让剩菜在碗柜里再活一回。他想象着它们挤出碗柜,兴奋地窥视这个纷扰的世界。明强不能理解,她看电视时自言自语地跟电视交流,对剧中人物孩子式的担心,她完全迷失在导演拙劣的设计里。他不明白,桂兰宁愿看那些粗糙的电视剧,也不愿看抽屉里的几本书,要知道,她读过两年初中。也许,在她看来,文字是远离现实的一片枯枝,它们的寡淡无味,远胜于那些碗柜里蓬勃生长的剩菜。
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说话,每个人的情绪都沉在冰凉里,只听到嘴巴咀嚼的嚓嚓声,那只公鸡在院子里不合时宜地喔喔长鸣,把一家人的日子拖得枯萎沉闷。他吃不到菜的香味,好像那些味道被灰色的天空吸尽了似的,他木木地嚼动,只是给肚子一个勉强的安慰。碗里剩一口饭的时候,他说,吃完饭,我出去了。桂兰和郑军挽留了几句,并不坚决。
他的奶奶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家里在不住,跟村里人玩玩。
那天中午,天空也是覆盖着一层灰云,冷风吹得树叶哗啦响。明强在小屋里看书,杨何氏走到门口,右手扶着门框,叫他到村里跟别的年轻人玩玩,跟他们打打牌下下棋,不然会闷出病的。他说不去。她张开瘪瘪的嘴唉唉地叹气,怆然离开门口。她的哀叹弥漫在小屋里,久久不散。二十三岁,他没有烦躁不安的青春,更没有可以夸耀的风花雪夜。那些年轻人的玩乐,在他看来,像一束黑夜里的塑料花,既看不到色彩,也沒有香味。奶奶不懂他,他不是跟别人疯玩的年轻人,心已经不是了!
吃完饭,明强来到院子里。灰云更厚了,风呼呼地吹,园子里的柿子树快落光叶子,细瘦的枯枝在冷风里抖着,一根蜘蛛网拉扯着一片枯叶,极力挽留不要离开枝条,可叶片在风中想要挣脱。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一生被摁在这里会是怎样的结局,也许会像那些在碗柜里的剩菜,慢慢发霉,长成怪物。
他转身进屋,把桌上的几本书塞进褐色包里,摸摸衣袋,手机已在身上。手机这些天来,几乎沉默,他没有什么朋友,至少没有像样的朋友。他拉开抽屉,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有两张桂兰结婚前的照片,还有她一对孩子的合影,这些相片散乱地放着。他不明白,照了相不好好收着,当时照相有何意义。他合上抽屉,来到堂屋,目光落在墙上的相框,里面的相片歪歪斜斜,两三张滑落下去,躲藏到别的相片背后,像是不忍看这间屋子。他取下相框,打开背面的厚纸板,取出奶奶独自站在柿子树下的一张。那是三年前的一张留影,奶奶一身蓝布衣裤,垂着两手,神色沉静。他八九岁时的全家福没有找到。那时爷爷和父亲还活着,母亲也还在,姐夫还没进这个家。他记得,在枝叶茂盛的柿子树下,奶奶和爷爷坐在前排正中,姐弟俩分站在他们两边,父亲和母亲站在后面,整张相片,只有奶奶和父亲面带笑容。地上翠绿的花生枝叶盖住奶奶的小裹脚,他的裤脚好像被风吹,撇到右边。他不记得,那天有没有风在吹。
桂兰走进来,他问她,柿子树下照的全家福哪儿去了,她说晓不得,全在相框里。
5
走出家门的时候,雨淅沥索罗地下起来。桂兰在门口说,过了年再去,没几天了。他说要走的。她收紧嘴,站着没有再送,他转过墙角后,她回去了。杨何氏没说话,走在他身后,离他越来越远。他停下脚步等她,她低头看路,脸色黯然。
奶奶,你回去吧。他对走近的奶奶说。
过几天回来。她的鼻子红了,眼里没有泪水。
明强说到时候看。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这句话只是看到她红红的鼻子才这样说。
那只小猫,一直不见,可能丢掉了,奶奶说,声音里没有情绪,像她空洞的嘴。她两鬓的银发溢出黑色包头帽,在冷风里轻轻摇摆。
下雨呢,你回去吧,他沉默一会儿,再次说。
你爹啊,叫他别走别走,他就是不听,硬是走了,永远都回不来了。现在,你也一样,偏要走!她说,声音在清冷的雨中干瘪、空洞,随即不留任何余音倏然而逝,像一片枯叶掉进漆黑的深洞。
明强母亲如果没有跟一个矿产老板跑掉的话,他父亲不会进城,也不会死。他父亲是在一个春天里离开家的,到过许多陌生的城市,后来在一个城市的郊外没了,尸体是第二天清晨在一条水渠边被人发现的,死因不明。那一年,他十三岁。在他幼小的心里就知道,春天不只是生长和温暖,还有别的。
杨何氏慢慢转身,往回走,用袖子抹着眼睛。
他往巷子里走,泪水流下来。
正是午饭时候,巷子里没有人,细雨沙沙地敲打着房顶上的瓦。
明强来到村外的公路边。
雨还在下,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味。他眺望着西边连绵的群山,那里洒着昏沉沉的雨,群山前面是几个青灰色的村落,它们安静地贴在高低起伏的缓坡上。
他多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终于要走了。
明强站在潮湿的矮沙堆旁,风冷冷地吹,眼望前面被雨淋濕的村庄,如婴孩般宁谧,几幢鲜亮的砖混小楼高高地插在在青瓦泥墙之间,显出不合时宜的别扭。他撑开一把蓝色的伞,让咖啡色夹克上的拉链直抵下颏。柏油公路开始潮湿、流水,在山梁上盘旋而去,他知道,它正向着自己将来的生活蜿蜒。他心里说,我要走了。
他一直想离开,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江河离开高地,总有一天要蜿蜒着注入大海。许多年来,他常常置身于这样的梦境:要到某地去,那里有重要的事等着他,路途中,总被一些事延误他前行的脚步,将要抵达的目的地,梦醒前的一刻,终还是遥不可及。他觉得自己耽搁得太久了。
他知道,奶奶是留不住自己的,即使是她的眼泪也留不住。当他想到走后,不知奶奶会怎样,他仔细打量着她,瘪瘪的嘴,稀烂的眼睛,松弛多皱的脸,许多年以后,这些都不在了,它们被泥土包围。
他想到那个凌乱的碗柜,自己走后,那个碗柜会恢复原来的样子。他们不会改变它,永远不会。
白色的客车在远处山脚下一丛竹林边缓缓驶来,客车越驶越近,如一条移动的蚕。
手机响了,铃声是汪峰的《北京,北京》。是姐姐打来的电话。
他接了电话后匆匆收起伞,离开公路,向通往村庄的小路跑去,边跑边抹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像只被围困的小鹿。
他跑到家,奶奶躺在床上,脸色铁青,已经没有呼吸。桂兰对他说,奶奶喝了“乐果”。
桂兰在她的枕头下,看到两张相片,一张是他没找到的全家福,那是个夏天,葱郁的植物围绕着他们,另一张是她和爷爷站在柿子树下。桂兰说后一张相片,好多年没见着了,他也早没了印象。
明强握着杨何氏枯瘦的右手,那个铁圈手镯斜斜地靠在手掌上,颜色灰了,像条盘绕的死蛇,但他还是握住它,任它的冰凉在自己手上烧灼。他垂下头,嗓子被箍紧似的,一股汹涌之潮向他涌来,呜呜声传出门外,这哭声悲沉难抑,仿佛他二十三年的所有苦痛都在此时奔涌而出。
那只公鸡又喔喔叫起来,叫声悠长。
院子里,雨声沙拉沙拉,密密地下着。
【作者简介】钱静,云南省作协会员,主要从事小说创作,2012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在《作家》《黄河文学》《滇池》《雪莲》《短篇小说》《安徽文学》《山东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