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沪上“京夹淮”
2018-09-29何小山
何小山
一棵树上结的两只果子
上海戏曲院团中京、昆、越、沪、淮五大剧种,从程式化表演格局、武打套路、锣鼓曲牌等方面,京与淮都如出一辙,十分相同。揭开这两个剧种的悠久历史,可追溯到清乾隆年间,以皮黄戏“三庆班”大老板程长庚为首的四大徽班进京为乾隆皇帝庆贺八十大寿演出,之后,经历好几代前辈艺术家不懈努力,艰苦磨炼,精益求精,演变成博大精深、绚丽多姿的中华民族文化瑰宝“国粹”京剧。相传在清顺治年间,有安庆刘四等古老徽班,逐渐开拓到江苏盐城、阜宁、两淮(淮阴淮安)一带。这对由当地乡村音乐、门叹词、香火戏形成的淮剧初级阶段“三可子”来讲,无疑是灌注了新鲜血液,许多“三可子”艺人纷纷拜在徽班师傅门下为弟子,使得他们从只会“六人三对面”简单、粗糙的演唱形式,发展到师徒联合演出皮黄戏《叹白骨》《富贵图》《武当山》《八卦图》《两狼山》《收关胜》《小五台》等表演相当丰富的剧目。那时,皮黄与“三可子”融为一体,称之为“皮夹可”。公元二十世纪初叶,苏北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为了生存,一些家班创始人如“日升班”班主武旭东(马麟童师傅),“长盛班”班主何明珍(何益山父亲),伙同何孔德(何叫天父亲)等七人,千里迢迢,离乡背井,来到远东最大都市——上海滩,捷足先登地成了上海淮剧的开山鼻祖。不久苏北各地区“三可子”艺人闻风而动,陆续从水、陆两路涌入申城,为弘扬淮剧事业作出卓越贡献。
京剧大师的淮剧情缘
梅兰芳,生于北京,祖籍江苏泰州,他对淮剧在上海发展尤为关切。1947年4月1日,上海闻人王晓籁为女儿结婚,在泰兴路丽都花园举办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宴会,梅兰芳应邀出席,正巧遇见当时担任上海淮剧同仁联谊会主席的骆宏彦(原艺名骆红艳,淮剧早期男花旦),两人交谈中,梅大师对于淮剧改良提出了一些宝贵意见和方针。同年6月3日,上海淮剧界为庆祝上海淮剧同仁联谊会成立一周年暨筹募施诊给药福利基金,在天蟾舞台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串义演。這天下午,梅兰芳兴致勃勃莅临助阵,观看了汇集著名淮剧表演艺术家马麟童、何叫天、筱文艳、李玉花(淮剧早期著名坤角花旦之一)、何益山、陈为翰、武小凤、杨占魁、华良玉、王九林、叶素娟等演出的《满堂红》《双龙会》《梁祝哀史》《闯宫》《关公辞曹》《香莲帕》。演出结束,梅大师走上舞台,与主要演员亲切握手,全场热烈气氛达到高潮,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1948年7月15日至17日,江淮旅沪同乡会为筹募京江公所受灾难民救济经费,集中淮剧精英,在电台举行劝募三天的演唱,这次活动的发起人就是梅兰芳与上海大亨黄金荣、杜月笙、顾竹轩(号称“江北皇帝”、天蟾舞台老板)。
1950年10月12日(农历九月二日),上海市江淮戏剧公会协助德本善堂时疫医院劝募经费,在天蟾舞台组织了一场义演。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淮剧第一次在党和国家关怀下的义演活动,集中了上海十三家淮剧团雄厚艺术力量,不仅1947年参加义演的马麟童等十一位艺术家悉数领衔登场,还有著名淮剧王牌小生周小芳和当红花旦蒯云霞、颜小琴、王凤仙,著名小生筱云龙、张云良、程少楠以及淮剧元老武旭东、何孔标等也都加入进来,演出了《九世同居》《安寿保卖身》《龙凤帕》《嘉兴八美》等剧目。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大师与陈白尘、熊佛西、董天民、刘厚生等一起担任这次盛大义演的演出顾问。
我平生唯一一次见到梅兰芳,是在1951年8月1日上午重庆南路震旦大学礼堂,他应邀出席上海市第三届戏曲研究班开幕典礼(我在京淮第三中队第十四分队)。作为特邀嘉宾,大师在会上发表简短的祝贺词。只见他身穿淡色中山装,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讲话轻声慢语,名旦范十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还有幸看过梅大师的一次演出,那是在1954年6月10日下午的人民大舞台(我们精诚淮剧团为照顾主要演员看戏,特地将昌平大戏院的当天日场停演),先由华东实验京剧团王金璐演《夜奔》,陈大护演《搜孤救孤》,压轴戏就是梅大师代表作之一《宇宙锋》演出。我清楚记得,上海剧协发给我的戏票是楼下前座第十排,看台上感觉近在咫尺,我全神贯注地观看了梅大师的演出,他把主人翁赵艳容故意装疯卖傻的复杂情绪,刻画得丝丝入扣,活画其形,真传其神,令我终生难忘!
周信芳原籍浙江慈溪,出生在江苏淮安,对淮剧更是情有独钟。1946年马麟童淮戏班在杨浦朝阳路17号朝阳大戏院演出《斩经堂》,引起周大师关注。一天晚上,他坐着自备包车前来看戏,剧场右侧不远处有条数米宽的河浜,上面架起只走行人的小木桥,大师车子无法通过,只好停在河西岸。周大师信步过桥,进入场内,岂料被一位眼尖的观众认出直嚷:“京戏麒麟童来看江淮戏啦!”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1951年,上海举办春节戏曲竞赛演唱会,上海三家淮剧团有影响的重点剧目都参加了,时任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处长的周信芳,亲自担任评委会第三组组长,负责淮剧评选工作。他不辞辛劳,先后去昌平大戏院看“麟童”演《岳飞》,去沪西大舞台看“联谊”演《美人计》,去沪北大戏院看“志成”演《东华林》(我在《东华林》中饰梁山好汉花荣)。看完戏,大师分别与这三家淮剧团全体演出人员合影留念。
周大师对淮剧整旧剧目工作十分重视。1956年,他邀请京剧大师盖叫天、海派京剧元老赵汝泉,在南昌路文化局礼堂观看了由建新淮剧团陆少林、顾神童主演的淮剧《取桂阳》。1959年烽火淮剧团(原“日升”“建新”两团合并而成)演出新编历史剧《弄潮儿》,该剧是本市向国庆十周年十大献礼优秀剧目之一。周信芳在百忙中,亲自到闸北区工人俱乐部观看了演出。1961年9月9日,上海市人民淮剧团、志成淮剧团、烽火淮剧团、江苏省淮剧团,联合在人民大舞台举行南北淮剧会演。这天,周信芳身穿白色中山装,神采奕奕地陪同市委宣传部长石西民、市文化局长孟波一起观看了由筱文艳、何叫天、周小芳、张云良、藏道纯、华美琴、徐桂芳、马秀英等演出的《金水桥》《排风观灯》《白虎堂》《女审》,并与主要演员和四个淮剧团团长集体合影。
我小时候就非常崇拜自己的偶像周信芳,非常幸运地看过他风靡全国的“麒派”代表作《四进士》《斩经堂》《乌龙院》《打渔杀家》《闯王进京》《十五贯》《海瑞》的精湛表演,也曾与他近距离面对面接触。那是上海市第二届戏曲研究班(周信芳为班务委员会主任)于1950年9月22日上午共舞台举行的结业典礼。我这个平时不喜张扬的青年,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勇气,动作敏捷,第一个跳上主席台,走到大师跟前:“周院长,请您签个名。”大师面带微笑地在我学员纪念册上,端端正正写上“周信芳”三个字。“谢谢!”向他鞠了一躬后,我便纵身下台,真是满腹喜悦,异常开心!六十七年过去了,这本纪念册我一直珍藏至今。1990年5月,我加入了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了却我希望永远成为大师忠实信徒的心愿。
京剧名角演于淮戏班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盛行“京夹淮”,淮戏班琴师日常都具备两把胡琴,一把二胡为演唱淮戏伴奏,另一把是京胡,用于京剧演员前来打炮客串,以及应对淮戏艺人经常在连台本戏中插唱的【西皮】【二黄】。如我在十四五岁时,有次在戏中扮演一位将士,出场表演“趟马”后即唱两句【西皮摇板】:“帐中奉了元帅命,打探军情走一程。”这种舞台演出格局是当时存在的普遍现象,不足为怪,也不受任何限制,就这样逐步形成了所谓“京淮不分家”,或者说“一台淮戏半台京”。其中突出的,也是影响最大的,当属许多著名京剧艺术家频频与淮戏班精诚团结,同台献艺,十分融洽,友谊如兄弟般浓厚。1932年,常州河京戏乡班谢阿芥与有江北梅兰芳之称的男花旦谢长钰(俗称五莲子)、老生陈为翰在闸北长安路凤翔大戏院(前身凤乐大戏院,建于1918年)搭档演出。1933年,京剧著名花旦戴绮霞(云南省京剧团当家花旦关肃霜的师父),加盟位于长寿路967弄55号的沪西新舞台(沪西大舞台前身)淮戏著名男旦骆红艳(后改骆宏彦)的淮戏班。1934年,京戏“万盏灯”李明青携女儿李素琴参加在凤翔大戏院演出的武旭东领衔的“日升班”。1935年,京戏名武生金丝猴、彭福海、朿童关搭淮戏嵇佳芝衣箱班演于小木桥中华大戏院(朝阳大戏院前身)。1937年京剧花旦李慧芳十五六时唱老生(曾挂牌李淑堂、梁富英)。为避战乱父女漂泊来上海,在民乐大戏院(永年路84号,又称四十间,原杜神父路)借台唱戏《失空斩》《乌盆记》,当时与其年龄相仿的著名表演艺术家筱文艳,为《贺后骂殿》《宝莲灯》分别配演贺后和王桂英。1938年,著名京剧女武生蒯剑鹏、老生冷来宝加入高升大戏院(长寿路427号)吉根宝、倪少鹏等淮戏班。1939年,京剧武生宗师杨小楼,应淮戏衣箱班徐长山邀请,在虹口三角地菜场楼上戏园主演《西游记》。同年,周信芳在八仙桥黄金大戏院多年的演出搭档,江南首席青衣王芸芳,在有淮戏班的朝阳大戏院,友情客串一周。仍是这一年,梅兰芳夫人内侄、著名京剧“余派”老生王少楼,一时班期脱节,甚为尴尬,被有季兴华参加的王雨亭淮戏衣箱班聘至义乐大戏院(浦东老三井马桥浜路8号)主演《宝莲灯》《捉放曹》(淮戏琴师张连操京胡为之伴奏)。1940年美国混血儿华达(荀派男花旦)与淮戏艺人骆月楼(骆宏彦三弟)、李素琴夫妇及淮戏名旦颜小琴同班于福建中路194号汇泉楼,演《御碑亭》《宇宙锋》等(以后华达在大舞台又与李少春同班)。马麟童淮戏班自1939年起曾经在沪西大舞台演出长达七八年之久,与知名老生印九龄合作演出《怪侠欧阳德》。1946年8月,马以每日四万元包银聘请名武生周云昆;1948年11月,又从南京请来包括四名帮角儿在内的名武生刘世英合演《血滴子》《飞龙转》;江北老生孙伯龄来班做客时,其两个女儿演《拾玉镯》,大女儿饰小生傅朋、二女儿饰花旦孙玉姣,他特地将名丑盖三省请来“沪西”扮演刘媒婆一角;到“沪西”马班打炮的尚有京剧表演艺术家王桂卿父子、郭玉昆、小高雪樵、王富英及老生朱君培等(马的入室弟子张玉昆曾与小王桂卿在“沪西”一起练功)。1946年著名京剧武旦张美娟从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毕业后,在其父亲带领下来到黄山大戏院(打浦桥路2号后改沪南大戏院)裴少华、施龙花(江苏省淮剧团著名花旦)衣箱班,借台锻炼、实践演出了《盗仙草》《摇钱树》(她后来加入上海京剧院)。1947年,被誉为“活颜良”的著名京剧武生赵嵩樵,在共舞台演出时,因受前台老板压榨,一时停锣息鼓,淮戏徐长山衣箱班获悉,请何叫天出面,一起登门相邀赵嵩樵与其弟赵馨聲、子小赵嵩樵(赵云鹤)及郭美娟、周素春在沪西大舞台主演《金镖黄天霸》《唐僧取经》《火烧红莲寺》等剧,院方每日用小轿车接送,仍不失其京朝大角派头。同年7月,“江南活包公”李如春,被姜文奎、林云霆请至沪西大舞台客串亮相。以“活纣王”之称闻名遐迩的董志扬也曾于1946年在沪北大戏院搭班日升剧团(武旭东领衔),1947年高升大戏院搭档陶美君,1948年11月朝阳大戏院搭档王九林、李神童,三次演出《封神榜》,并在其中扮演他最擅长的殷纣王一角。他把那骄横不可一世、残虐暴君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著名淮戏兄弟八岁红(韩传儒)、五岁红(韩刚)领导的韩剧团(前身“德胜班”后改兄弟淮剧团)当家花旦韩筱芬(原姓裴,后跟夫家姓)1947年在民乐大戏院演出时,著名京剧武生焦鹏云加盟演出了拿手戏《锤震四平山》《火烧博望坡》(焦云鹏锤和大刀的技艺非常出众,后成为云南省京剧团当家武生)。
淮剧事业的贡献者
纵观淮剧在上海一个多世纪历史发展进程,数十年“京夹淮”联袂演出,毫无疑问这是京剧对淮剧传艺术、帮提高,为淮剧的发展推波助澜,对淮剧事业的弘扬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不少人放弃自己心爱的幼学京剧,投身淮剧行列,一老终身。陶美君就是一例。她是江苏南京人,生于1917年,原名陶桂凤,1928年在上海京剧专科戏校习艺三年,1941年与京剧女武生荆剑鹏赴新加坡、缅甸、菲律宾演出。1942年她又参加皇后大戏院开幕首演,在童芷苓《红娘》中饰崔莺莺,裘盛戎《探阴山》中饰柳金婵,林树森关公戏中饰二皇嫂,周信芳在《四进士》中饰田氏。有次陶美君在金城饭店(后改华侨饭店)与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及孟小冬一起参加京戏堂会,她演《打花鼓》。她曾于1938年在民乐大戏院挂头牌,筱文艳在表演上就曾得到过她的帮助。其与马麟童等多位名家同班演出,最后在1954年成为同盛淮剧团成员。她在《武则天》《虹霓关》《北汉王》的演出,扮相俏丽,姿态优美,唱腔悠扬委婉,娓娓动听。原上海联谊淮剧团副团长林云霆(1919-1972)是南通人,来自通州河京徽班,六岁从京剧名家张海澄学戏,擅长武生、红生。1935年至1940年先后参加梅兰芳的“承华社”,周信芳的“移风社”。正巧筱文艳因生小孩不能登台,上座率一落千丈,院方于是专程从马力斯(上海京剧艺人住宅区,位于人民广场西南角)将林云霆请到民乐大戏院演关公戏。他演唱质朴雄厚,表演深沉大方,工架凝重稳健,博得了观众一致好评,一时场内人头攒动,满座红灯闪亮,使营业扭亏为盈。从此他与淮剧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上海同盛淮剧团的张小旺(又名张傻子),原是京剧老生(比李少春早两届的同科班生),曾搭李少春戏班在南京、奉化等地演出。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乃常人所不及,拿手戏是《逍遥津》《哭祖庙》《白虎堂》《斩黄袍》。早年在清宫廷中演《三盗九龙杯》,与梅兰芳、金少山、李万春、裘盛戎同过班。京剧“麒派”老生姜文奎生于1920年,江苏江都人(他父亲曾是周信芳的司鼓),1937年来沪同京剧名旦赵文艳演于虬江大戏院。1940年在高升大戏院加入顾艳琴、筱云龙、王亚仙等的淮戏班,主演《临江驿》《坐楼杀惜》《打鸾驾》,做工衰派,颇具“麒派”艺术风范。1947年闸北大戏院搭班蒯云霞、何益山、杨占魁,1948年在马麟童主演的《岳飞》中扮演牛皋一角,为全剧增添不少光彩;1951年离开上海,支援外地京剧。前浦光淮剧团(由原来“春光”“竟成”两淮剧团合并组成,属杨浦区)当家武生杨春楼(又名鹤楼)生于1915年,江苏苏州吴县人。1932年12岁师从京剧名武生张惠春,随师演于杭、嘉、湖京剧乡班,1938年进入上海淮戏班,1943年成为马麟童戏班挑梁武生,主演《西游记》,曾向马的弟弟马九童传授京戏《汤怀自刎》《周瑜归天》。上海的淮剧演员中尚有不少来自京剧,如“志成”的花脸李永康、老生杨菊芬、花旦秦美娟,“竟成”的老生王俊甫,“浦光”的花脸刘洪奎,“烽火”技导张鸿堃,“春光”二花脸张月奎等……值得一提的是淮戏“同盛班”(后改同盛淮剧团)第三代传人谢富鹏,可算淮剧界武生代表人物。他小名大锁子,生于1927年,江苏阜宁人,8岁私淑京戏李德义、彭福海,深造于山东“富连成”科班,跟上海熊志云学过《挑滑车》。他天赋独厚,幼功扎实,造诣较深,叫得响的剧目如《长坂坡》《水帘洞》《金钱豹》。他演《杀四门》靴不束带,衣不撩袖,七种不同枪花令人眼花缭乱,煞是精彩。18岁在高升大戏院与京剧董志扬合演《天霸拜山》。上海解放不久,他受聘于大新游乐场(属中百一店前身大新公司)大京班任挑梁武生,演《挑滑车》《四杰村》《葭萌关》等戏一炮打响,使得京戏同行对这位江北武生刮目相看。他曾与花旦董芝兰、老生孙鹏麟三头牌领衔安庆市京剧团,与陈剑佩搭档于芜湖市京剧团。1952年初他以杭州市京剧团武生台柱在无锡中东大戏院一个班期之后,叶落归根重返淮剧,发挥自己一技之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上海淮戏班日常演出多以文戏为主,连台本戏有时出现官兵征剿山寇,铲除恶霸的武打场面,人手短缺,就请京班武行如袁振廷、韩云峰(名丑韩金奎儿子)、朱宝林、鲍玉春、许金福等救阵。他们往往刚从大舞台演完开锣戏《嘉兴府》或《四杰村》就匆匆忙忙乘坐公交车或骑自行车赶到“朝阳”或“高升”戏院淮戏班,参加压轴的武戏开打演出。这种形式当时称之为“赶包”,可想而知,他们为振兴淮剧付出了不少辛劳。建国初为了提高淮剧整体艺术质量,京剧武戏演员周俊臣、邱九鹏、倪福荣、张奎芳、王家庚、谢宝林、包雪明、魏少亭等是最早支援上海市人民淮剧团建设的。南派武生泰斗盖叫天大师《武松打店》《恶虎村》的主要配角,著名武旦阎少泉晚年发挥余热,为培养上海戏校“淮三班”花费不少心血,“淮三班”毕业进入上海淮剧团工作,他也随之前往上海淮剧团,继续加以指导,悉心帮助青年演员成长。著名老生应宝莲1951年与花旦马绮兰一起应上海市淮剧改进协会邀请,担任第一届淮剧艺术学习班的主教老师。他还于1954年担任参加华东戏曲会演淮剧剧目《五台山》的技术指导。上海京剧院郭仲英、霍鑫涛、华华、高建礼、张志强也为哺育上海淮剧团新苗执掌教鞭。曾与周信芳、林树森、小三麻子合作多年的京剧新潮派老生吕君樵,1958年被任命为上海淮剧团副团长兼总导演,也大大增加了该团的艺术力量。经他执导的《女审》《探寒窑》,成为久演不衰、享有盛誉的淮剧精品。著名武生李仲林,在“四人帮”垮台后刚恢复传统戏,就帮助上海淮剧团青年金关虎、吴長生排演了《三岔口》,并执导了该团上演的现代剧《五星红旗下》。曾经是上海京剧样板戏领导之一的上海京剧院负责人陆汉文,在改革开放时,又为淮剧事业发展作出新贡献取得新成绩。经历漫长的“京夹淮”时期,我们几代淮剧演员,不同程度都受到京剧艺术的熏陶。
我也是吸吮京剧“乳汁”成长起来的
我出生之日,正是父亲起步京剧之时。据我母亲说,我在二三岁时在京戏翔舞台剧目开演前武场“打闹台”就会拿一把单刀片子随着锣鼓“急急风”跑过场。五六岁会唱京戏:“好一个聪明小韩信,他将古人打动我的心……”在《九更天》中客串鸡毛报,人小没服装穿,只得光着身子仅裹一块花旦用的绣花红肚兜,在台上连跳带跑几圈,然后一记“隆冬呛”,往地上一倒,表演就算完结。八年抗战,除了读了三年私塾,就一直跟随父母辗转于苏北乡村京淮草台戏班敲大锣、小锣,有时在《三娘教子》《黑水国》中客串娃娃生。经过几年的实践,我熟练掌握了打击乐器。十二岁在苏州东方大戏院演出时,突然司鼓无人上岗,我也做过一阵子打鼓佬(顾神童岳父操京胡)。1946年我在上海南市大戏院正式练功学戏,在武的方面,我得益于三位老师,第一位是李德元,生于1904年,河北熊县人,师从赵月山。那时他是淮戏“日升班”武行头。每天上午在他指导下我练习毯子功的虎跳、飞脚、地堂旋子、鹞子翻身等基本动作,把子功还教过我单刀枪、小快枪。他平时走路腿有点跛,但一到台上演出开打武戏,便身手敏捷,干净利落,根本看不出他腿有毛病,对打时,一般功底较差的人,很难跟得上他那移动异常迅速的步伐和节奏。他肚里武打“荡子”多,“玩意”好,数年以后,就被调到上海市戏曲学校当武功教师。我第二位武功师傅是京剧著名武生盖春来,原名徐剑豪。早在1933年9月,他就曾在大千世界乾坤大剧场主演《武文华》《伐子都》,是共和中舞台、广舞台的当家武生,演《艳阳楼》《八大拿》。1946年起,他在黄金大戏院演《大花蝴蝶》《通天犀》,并为周信芳和著名表演艺术家高盛麟配戏。1947年我一家到新闸桥北堍大统路21弄1-2号闸北大戏院参加姜文奎、蒯云霞、杨占魁、王春来衣箱班演出。父亲为了让我基本功更加扎实,并有所提高,便通过京剧演员倪文虎转请盖春来老师每天上午到“闸北”来,把武生长靠、短打的“起坝”“趟马”“走边”表演艺术不厌其烦一一传授给我。他要求我扮演武将,一定要表现出人物威武不屈的英勇气概,手、眼、身、法、步融贯其中。他给我做的示范动作真是非常“边式”,优美精纯,使我望尘莫及。自己虽然学到的是有限本领,但在淮剧舞台上,多少也起点作用了(盖老师以后调进了上海歌剧舞剧院担任形体教师)。我第三位武功老师是盖兰亭,1931年他与郭昆全同班于永安公司天韵楼大京班(以后为黄浦京剧团成员)。1948年5月,我家正在中兴路1740号复兴大戏院与淮剧名旦筱惠春合作演出,我父亲便通过关系,请来盖兰亭老师。盖兰亭老师是唯一教我京剧武生戏的前辈。第一出是《葭萌关》又名《两将军》,我饰马超,第二出是《神亭岭》即孙策大战太史慈,我扮演后者。记得使用的兵器与众不同,我印象中盖兰亭身材魁梧,腰圆膀粗,嗓音洪亮浑厚,武打技巧娴熟,猛勇而稳健,可算京剧武生一位老戏骨。后来其他老师还教过我京戏《芦花荡》(即《周瑜归天》)和老生戏《南阳关》,我分别饰周瑜和吴云昭。1950年起上海京淮两个剧种分门立户,各归其位,不再掺和演出,可是我多年刻苦学习的京剧基本功并没荒废。1954年,由淮剧著名演员华良玉、华美琴父女领衔的合兴淮剧团计划在杨浦长阳路1261弄20号沪宁大戏院上演重点剧目上下集《哪吒闹海》,一时缺少主角人选,该团特地派人到民乐大戏院我所在的精诚淮剧团,邀请我前去支援。帮助兄弟剧团义不容辞,我便把平生所学到的武戏本领都用到了塑造哪吒艺术形象上,演出受到观众青睐,使原来剧场低迷的上座率得以回升。演出圆满结束,倪少鵬代表该团将一面锦旗送到“精诚”表示感谢(该剧以后移植到“精诚”演出)。后来,我的武戏基本功又在本团上演的《宝莲灯》(饰沉香)及全本《罗成》(饰罗成)中发挥了作用。依靠小生花旦为核心,表演家庭剧、宫廷剧,他(她)们自然形成了剧团顶梁柱。1953年上海发展了总共有十三家淮剧团,小生演员是“稀罕之物”“抢手货”。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成为了“精诚”的当家小生(1951年我曾担任过“利民”挑梁小生,1957年“精诚”并入“志成”),演《游龟山》(饰田玉川)《人面桃花》(饰崔护)《柳毅传书》(饰柳毅)《华丽缘》(饰皇甫少华)等剧目。1961年,志成淮剧团决定排演移植自绍剧的《三打白骨精》,请上影演员剧团石灵担任导演,二叔何青山(又名何步楼,为淮剧早年著名武生)担任技术指导,让我来主演孙悟空。演猴子,这对我来讲,“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演艺生涯中一次重大考验!人生能有几回搏,我下决心克服一切困难接受挑战。于是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上午去西郊公园观察猴子的动态,晚上先后在中兴路1577号中兴剧场和共舞台观看了上海京剧二团陈正柱和新民京剧团由小三王桂卿、小王桂卿(分饰上下段)扮演的《三打白骨精》中的孙悟空。向京剧老大哥学习后,自己再悉心琢磨、研究,排练过程中,黄浦京剧团青年武生董少麟则在现场对我进行指点,首演那天,上海戏剧学院教师陈绍周替我勾了孙悟空脸谱。通过各方配合和自己竭尽全力,总算没有辜负团领导对我的信任和群众的期望,顺利地完成了演出任务。淮剧同行“浦光”武生杨春楼、“上淮”武生韩刚及徐桂芳等也前来观看了我《三打白骨精》的演出。五十六年过去了,回忆当年情景,若非我向京剧师傅学到这点“玩意”,志成淮剧团肯定不会挂出这档节目,我这小生行当的演员,一辈子跟猴子也沾不上边。
“京夹淮”在数十年漫长岁月中,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拥戴,也为上海淮剧发展、繁荣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最重要的是京剧老大哥长期以来,以兄弟般深厚情谊,无私援助、提携、扶植,毫无保留地将表演艺术传授给小弟淮剧,使得上海淮剧这朵奇葩更加绽蕾吐艳,芳香四溢。白驹过隙数十年往事一去不复返,于今重温当年“京夹淮”时代的朝朝暮暮,不觉令人浮想联翩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