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的两封遗简
2018-09-29陈漱渝
陈漱渝
狗年春节清旧物,无意中发现了42年前王映霞的两封来信:一封写于1976年9月8日,另一封写于同年9月21日。我当年联系王映霞,只是因为她是当时尚健在的跟鲁迅有过直接接触的老人,而我所在的鲁迅研究室正接受一项抢救《鲁迅研究资料》的任务。
我致信王映霞提的问题大概是,1927年10月鲁迅跟许广平从广州到上海,当时她和郁达夫跟鲁迅夫妇接触的情况等。对我信中的问题,王映霞一一作答。现将这两封信披露于下,供研究者参考。
1976年9月8日信
我已经70岁了,虽然现在是在享受晚年幸福,但身体精神都大不如前。鲁迅先生逝世至今40年了,但我对于这位伟大的文学家和革命家的谈吐和神态,犹宛如在昨。细细的回忆起来,日子也真过得快。
鲁迅是××年(记不清)从广州乘轮来到上海的。随同来的还有他的夫人景宋(许广平笔名),下船就被接客的接到一家广东籍开设的小型的共和旅馆里。也许是在他们抵达后的第二天,郁达夫和我去拜访了他们。
郁达夫鲁迅本来是相识的,我却是初见。他招呼我们坐下来后,郁达夫和鲁迅在谈及北京见面时的情景。我则目不转睛地在打量着我们这位中年时代的鲁迅。景宋的一口广东国语在和我们交谈中有时要打个折扣,听起来不甚了然。
以后,鲁迅在上海安居下来,郁达夫和我便经常出现在鲁迅和景宋的书房兼卧室里。鲁迅的绍兴口音的杭州话,景宋的广东官话,我都渐渐地熟悉起来。自从《奔流》月刊创刊,《申报》副刊“自由谈”特约鲁迅撰稿后,郁达夫和我便去的次数更多,有时甚至一天跑两次,有时是去催稿子的。
这时,白色恐怖笼罩着上海。柔石等五名中国革命青年作家在上海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时,鲁迅接见宾客的次数也减少下去。但鲁迅对于每一个来访者总是诚诚恳恳地接待着,有时甚至还要看稿件、改稿件,日本的增田涉便是其中的一个。
自由大同盟在上海成立后(也许是1932年)杨杏佛被杀害,作为上海负责人的鲁迅和郁达夫就不得不稍稍注意一下自己的行踪,这时我家就计划迁往故乡杭州,和鲁迅谈及,他大加反对,后来我曾向鲁迅索书作纪念时,他就写了《阻郁达夫移家杭州》。这首诗,分写了四张小屏条,我把它裱好挂在杭寓的会客室里,直到“七七事变”后我们全家离开杭寓时,还认为就会回来,匆忙间未将这四张墨宝带走。
自从我们迁家杭州以后,和鲁迅一家见面的机会便极少极少。鲁迅于1936年10月在上海逝世,我们从杭州赶来上海,一走进大陆新邨就见到景宋,彼此只点了一下头,我看她全神贯注地在里外忙着,我们也不敢多打扰她而匆匆别去。
我已记不起是哪一年,郁达夫和我约鲁迅夫妇吃饭,席间大家提出写字作纪念,郁达夫当时写的什么我已忘记,但鲁迅先生写的一首就是《自嘲》。当时还写上四句跋,是“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爰成一绝”。前几年有朋友问过我,这“偷得半联”是偷的什么人的,我也记不起,也许鲁迅先生这首诗是和郁达夫唱和之作,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但郁的诗集里也找不出有关这些韵脚的诗)
郁达夫和鲁迅的初见大约是在1923年,当时在北京并不经常见面来往。在上海的这几年,他们间的友情是更深厚了,见面时可以说无话不谈,虽如此,但郁达夫对于鲁迅,既尊敬而又诚挚,无论在人前人后,我从未听见郁达夫之对于鲁迅先生有什么不尊敬的言辞。
1976年9月21日信
来信谓自由大同盟成立于1930年2月,对的。大同盟成立后,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当时的鲁迅和郁达夫都没有住在自己的家中。迨1933年3月,上海民权保障同盟成立,主要负责人是宋庆龄,上海的负责人是郁达夫。这时白色恐怖更甚,我们才决定将家迁往杭州。我前信中所提到的自由大同盟成立后迁家杭州的回忆是有出入。特在此订正(杨杏佛是当年6月被害)。
关于浙江省党部通缉“堕落文人”鲁迅一节,先时我也听见郁达夫提起过,等我们1933年春天搬家杭州以后,我也就没有再听见谈及,究竟当时是否通缉我不知道。
关于郁达夫与鲁迅的关系,我当会尽可能提供,即使我与郁达夫之间的情况,我也可以根据你所要求的,“不必顾虑,一切从事实出发”来对待这个问题,可是问题也就谈到郁虽为一代文人,他当时的文章,是有多方面的基础的,我和他过去的函件,虽是私人性质,你既见示有意复制一下,在我本人是问题不大。
1977年之后,我因为经常有机会到上海出差,故多次拜访王映霞,聊天时天南地北,漫无中心。她当时的丈夫钟先生每次都在旁听,笑容可掬,从不插话,像一尊守护神。记得王映霞谈到,她本名金宝琴,后随母姓,改名王旭,字映霞。曾在温州当小学老师。她是1927年经友人介绍跟郁达夫相识,同年6月5日订婚,1928年3月结婚,跟郁达夫育有三个儿子,至1940年3月离异。她觉得郁达夫是个浪漫文人,跟她结婚虽轰动一时,但跟原配夫人孙荃也只是分居,没有摆脱旧时代妻妾成群的旧观念。
談到《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一诗,她认为诗名就不妥,是别人加的。当时她想从上海迁往杭州,是因为郁达夫当时受到国民党当局和左联两方面的夹击,作品卖得不好,上海生活水平要比杭州高一倍,她是杭州人,生活方便,又便于孩子上学。当年盖的风雨茅庐于1945年卖了,钱分给了她的娘家人。
我跟王映霞还有一次偶遇,上世纪90年代初在台北市,我在访学,她在女儿陪同下访友。台湾“野史馆主”刘绍唐先生几次设宴,同时邀请了我跟她们母女,洽谈甚欢。2000年王映霞病逝,终年92岁,今年是王映霞诞生110周年,仓促中写成此文,遥祭她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