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忠实三次温暖的握手
2018-09-29张凤
初逢哈佛春之约
首度遇见陈忠实先生,是在哈佛。应我们之邀,他来哈佛和耶鲁大学演讲。1995年4月上旬,陈忠实来到美加,兼程遍访美东。陈忠实作了“漫谈《白鹿原》的创作及反应”的演讲。我对他的印象是朴实诚恳,觉得他所说的都发自肺腑。当时大陆作家来哈佛罕见,屈指可数,计有刘心武、张辛欣、李子云、戴厚英等。
忠实先生虽名声在外,却因当时大陆作家出国者少,鲜有机会认识。幸我初次返回大陆寻根的1993年8月,正值文坛陕军东征,他6月出书,年内印刷7次,总数达56万多册。7月16日,赴京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陕西作协在北京联合召开的《白鹿原》研讨会。紧接着香港天地及台湾新锐两家出版社出版繁体版。陕西人陈忠实和贾平凹,《白鹿原》和《废都》火热面世。深深感受到评论家陈晓明教授所说:标志着上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新出发,标志着一个断裂时代的文学重振旗鼓。
钦敬捧读忠实先生签赠的《白鹿原》,想起同先生曾数度欢聚,在哈佛附近,我所熟悉的王刘伉俪家中,开心地品赏他们道地的西北酒菜款待。忠实先生谈起这次参访美加,没有翻译,全凭手中的几张纸条,写着:请问火车站怎么走?请问卫生间在哪?请带我去哪儿等等。居然也走了一路。
越三年,中国作协在泉州华侨大学举行北美华文作家作品研讨会。9月下旬,在中秋国庆佳节前后,我与於梨华等来自美加北美的华文作家,和赵玫、刘醒龙等国内名家,刘登翰等文学评论家,王蒙、铁凝、叶辛等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陈忠实,舒婷、方方、彭见明等各方作协负责人,同聚校区,研讨美华文学的过往及其指涉的文化观。远离自己的家卻过上团圆的中秋,令人印象深刻。中秋晚会主题“月是故乡明”。在晚会上,忠实先生即兴登场,一展三秦大地的厚土民风。
忠实先生的表演,不同于大伙的朗诵,是陕北民歌。一口湘音又擅作黠的彭见明,竟顺着忠实先生继续发展四五六回,写了下去。能言善道的方方、赵玫等把这首“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自幼儿还没有拉过你的手;头一回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黄狗把我咬出来;二一回到你家又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烟袋;三一回到你家还不在,你妈妈砸了我一锅盖;四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躲在屋里不出来;五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正要出门谈恋爱;六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坐在火炕上生小孩……”唱得酸味诙谐味十足!
多年后,我们都在回味陈忠实那段精彩演唱。平日他韵味深沉,神情竣刻如画,手里夹着一支雪茄,可轮到他表演,欢郁激荡倒海翻江,就有忠实的兴味!
先生腰杆儿端直脊梁不弯,自己就像《白鹿原》里的主人翁曾祖父——个子很高,因为腰挺着,显得威严,村子里走一趟,那些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小孩喂奶的女人都吓得跑。他让我带点纪念品给友人时,话语真是温暖诚挚。理应是彪悍瘦硬雄奇的关中汉子,却仿佛反复受尽辛苦,在皱纹纵横交错中,眼神里有点忧思。梗梗肃穆的忠实先生总是一脸可掬的笑容,大气豪迈,懂礼重义。他主张朋友之交删繁就简,心眼实,人厚道,常木讷无语,多人聚会,也完全不改脾性。在开元寺、清源山、弥陀岩、承天寺,大家随着导游,他总是静默地呆在最边缘、最后面,或研究外面的楹联牌楼,或抽他的烟。
其实,是年4月20日,他刚上人民大会堂领取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已经是一线作家。忠实先生坦然于宠辱忧欢,写《白鹿原》时,主题灵魂在那个时代,令他自信且心里觉得踏实的,就是整个创作过程没有经过任何的干扰和炒作,“馍蒸到一半,最害怕啥?最害怕揭锅盖。因为锅盖一揭,气就放了,所以馍就生了。”对作家而言,最终都要与读者完成交流,而获得最广泛的读者喜爱,是高于任何奖项的安慰。这部作品被秦腔、话剧、舞剧、电影等多种艺术形式改编,小说被译为英、日、韩、越、蒙等文字出版。
《白鹿原》外白鹿原
听说无论谁找陈忠实闲谝,他都接待,但一语不和就会撵人,绝不客气,一边撵嘴里还一边说:“走走走赶紧走,额还有事哩。”一如往常担心打扰,当我于2009年秋应邀去陕西师范大学演讲时,虽到西安却并未敢惊动他和贾平凹、王仲生诸位,但友人们仍热切地传了消息去。
他得知后,立即赶来相叙并邀我翌日同游白鹿原,这可真是令我出乎意料、喜不自胜的机缘,难以推辞。为此,未曾相忘于文学江湖的陈忠实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车队,领我们同上白鹿原。时令刚入初秋,我们乘上轿车,在那阳光蒙昧并未明朗、早中午融融的雾色中,不疾不徐地行驶在绿化的公路及塄坎间,出城往东南高阔的白鹿原而去。那时,借着“作家之乡”的誉满天下,白鹿原早成景点。当地乡亲们还在此立下了一座高高的、刻有陈忠实亲书“白鹿原”的瓷碑。
从“白鹿原”碑望向西安城,日走云迁有些霾隐,极目眺望,灞桥烟柳却都看不到了。陈忠实见此喟叹道:“废气污染后柳色尽失,尽管正儿八经地建成了浐灞国家湿地公园,老堤内外也种了稀罕的花草树木,但一时仍难从印象里的灞桥转换,还是怀念过去,爱在柳色喧哗的堤上漫步。”
此刻,流淌着黄土血脉、矢志塑造渭河流域深厚乡党史的陈忠实,站在入秋的长堤上伫立远眺灞陵,认真地倾诉:“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西端北坡畔,坡根下便是自东向西倒流着的灞水,距我村子不过17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依着灞水而命名。地处长安东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之名取代。灞桥距文帝陵不过三四公里,《史记》里的灞陵原又称灞上,泛指白鹿原以及原下的灞河小河川,灞桥在其中……”谈吐间,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对这高缓的黄土原的无限依恋,寸寸黄土河山都饱含着他承载的心念。
接着,我们再随忠实先生去白鹿原上的农家。陈忠实视民如亲,他对乡村的体验及生活积累,对农民天地的见证了解,为他的创作打下了最自然和坚实的铺垫。他曾说:“有时在路边的树荫下蹲下来,和乡党一扯就是两个钟头,谈到的独特农家的事情,常常牵动深深感情。”原上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多是平展展的土地;绿树小村、袅袅炊烟,院落石墙犬吠鸡鸣,槽头的高骡大马一头头都像昭陵六骏;秋气缓扫落叶,舒适修葺的农庄水井,令人感受宁静的韵致。这是他钟爱的新农家大四合院,淳风漫逸。
下原后,我们前往蓝田。所谓百里不同风,陈先生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半个蓝田人。他小学高年级时在灞河北岸蓝田县油坊镇就读,当然不会忽略这“日暖玉生烟”的蓝田。一路上他娓娓而谈,说:“蓝田有‘厨乡美誉,正所谓一把铁勺走天下。当年的御厨王承恩、李芹溪、侯治荣等,都是蓝田人……”他还为此专门题词“让蓝田勺勺搅香世界”。看得出,蓝田美食早已成为他时刻惦念传承的三秦文化之一了。他请我们用餐时,餐厅的主厨特意出来招呼感谢,并精心制作了多样面点供我们品赏:酥脆的麻罗油糕,带着紫红的诱人色泽;还有一条不断的荞面饸饹……手艺巧得令人眼花缭乱。陈忠实说:“我长大后还常在路边小摊前品尝这些面点,就为重新享受儿时美好的味觉记忆。”
最后一次握手
2012年,我再度应邀到北大和北师大等演讲,也在世界华文文学高层论坛上发表演讲,并因此再度来到西安。演讲完毕,正当我一如往常专心聆听其他专家演讲并做笔记时,有人俯首悄悄在我耳边说:“张老师,请来外面一下。”出去一见,陈忠实正在外面等候,只见他静水深流、低沉醇厚地说:“我是专程来看你们这些老朋友的!”
欢叙之间,陈忠实主动为我题下:
和张凤在西安第三次握手,深以为幸。
陳忠实二〇一二年六月八日西安
这三次温暖的握手,想来是指2009年在西安的两次和这一次。实际上,他予我那温暖的历史感,早已一而再地于存念的手迹上显现:1995年哈佛春天之约《白鹿原》作品上的题书,1998年泉州仲秋在我日记小本上写下的陕北民歌……在我心中,多年来与他的翰墨往来(哪怕是传真)都已成无价之宝。明了彼此的日程忙,在陈瑞琳、程国君教授和我的“游说”之下,他进入会场,全体起立鼓掌欢迎。依依不舍地离别之时,我心里默默托福至盼哪年哪月幸能再聚,但万万未料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忠实先生行事为人都厚道,待以诚厚,他绝对厚偿;若不够厚道,他可能会有脾气,但也不会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的行事,正如写在《白鹿原》里的那些话: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
他对自己,是一如既往的乡土本色。他抽的巴山土炮雪茄烟,是味道极重的劣质烟。有人误认他爱抽雪茄,是高昂消费,他老老实实地说:“咱没钱,抽这烂怂烟便宜么,劲儿大。”问他为啥非要抽那么多雪茄时,语出惊人:“抽雪茄蚊子不咬我。”声誉鹊起后,他的作品改编成影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版权费比版税高,他坦言这才使得他“脱贫”。
他对别人,则是一如既往的古道心肠。王新建说:“忠实先生来雍村后告诉我,他正在进行宽度、厚度的创作:就是扶持新人。”确实,厚道的陈忠实是在为新作者而活,尤其是为成长中的文学新人,这不也正是他用尽毕生心血浇灌的一部作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