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的艺术与荒谬
2018-09-28田凯慧
田凯慧
摘要:沿着格非江南三部曲的创作轨迹,我们可以发现其中始终贯穿着一个重要的空间意象,即花家舍。格非对于这一意象的描写在《人面桃花》中笔墨尤为浓重,其桃花源色彩似乎也更为强烈。然而,伴随着对于这一意象的深入挖掘,其桃花源美好背后的荒谬性也逐渐凸显,从而呈现出荒谬性与艺术性共存的态势。
关键词:花家舍;桃花源;美好;荒谬性
中图分类号:12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8)08-0003-01
纵览古今中外,人们对于幸福、美好的向往都是一致的。中国惯于将集一切美好于一体的理想居住地称为“桃花源”,西方则将人类思想意识中所构想出来的最美好的社会称作“乌托邦”(尽管有些学者认为桃花源与乌托邦存在差异,在这里笔者将它们视为相同概念)。可以说,“从大同世界到王道乐士到桃花源到太虚幻境到太平天国,古今中外乌托邦方案不胜枚举”。我国历史进程中也有无数的仁人志士满含这样的期待而为之奋斗。格非“江南三部曲”之首曲的《人面桃花》就试图借以一种意象化的表达在构建自己眼中的“桃花源”,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花家舍”这一空间意象。
花家舍作为三部曲当中“真正”将“桃花源”移植到现实当中的空间载体,它也被格非赋予了沟通三部曲叙事的重大使命,它的存在可以让三部小说互为镜像式的相互对视与打量。著名学者敬文东曾发表过类似的看法:“在‘江南三部曲的叙事构架中(至少是在前两部小说中),花家舍是桃花源、桃源梦的现实化版本,是已经成功了的应是空间,是桃源梦运动员的集散地,是美好念头落地生根、枝繁叶茂的地方,也是某些人把桃源梦做得最为酣畅、丰沛的所在地。”因此,可以说花家舍这一核心空间意象也蕴含了格非更多对于“桃花源”的思考成果。对于花家舍这一意象的具体描写,格非在三部曲当中都投注了不少的笔墨。在《人面桃花》中,对于花家舍的观察是借助陆秀米这一人物视角来得以书写的。陆秀米在出嫁途中遭到劫匪的绑架而被关在花家舍的湖心小岛,隔着小岛的陆秀米对于花家舍的观察是格非首次对于这一空间意象较为详细的描写:
“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修建在平缓的小坡上,她吃惊地发现村子里每一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是一样的……”
这段由近及远的观察描写让我们对于花家舍有了一个整体上的感觉,即村庄规划表现出极高的一致性。相同的住房,相同的庭院,相同的装饰风格,如此高度统一的标准配置已经是呈现出了与传统村庄的巨大差异性。在这种高度的整齐划一中其实隐含了特定的意识驱使,按照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政治学理论来看的话,每一个看似均质纯粹客观的空间都是社会的产物,每一个社会也都有着相应的意识形态,因此他认为有一种空间政治学存在,存在的根本依据也就是空间的政治性。而实际上,格非笔下的花家舍也的确是被赋予了明确的意识形态,即是以桃花源作为基本纲领和终极目标。在《人面桃花》中,纲领的制定者即是曾经中过进士、点过翰林院的花家舍总揽把王观澄,他也已将花家舍认定为“世外桃源?之所在。格非借進入陆秀米梦中的王观澄之口,对于花家舍的政治目标进行了描写:
“我(王观澄)在这里苦心孤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飏,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每当春和景明,细雨如酥,桃李争艳之时,连蜜蜂都会迷了路。”
格非在这里以如此古典雅致的语言将王观澄眼中的花家舍进行了展现。无论是当地自然风貌,还是人文气象,亦或是民风民情以及现行的绝对公平的分配制度,都已经是处于至臻状态。如此引人向往的宜居之地,固然离不开前期的规划,中期的完善和后期的维护。完全一致的房舍院落就可以看作是王观澄对于花家舍的前期规划,这一阶段的主要目标是放在有形的政治产物即建筑之上(风雨长廊稍后会有详谈)。在前期的规划基本完成后,对于中期完善阶段的工作就势在必行,这个阶段的目标已经从对物的规范转移到对人的教化统一上来。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建筑无形中也就限定了使用人群,限定了使用人的行为甚至是思想状态,这也就正与亨利·列斐伏尔所提出的空间政治性相一致。王观澄所言的“尧舜之风”也正是他准备灌注给花家舍每个人的主要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的输入似乎也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在王观澄的引导之下,除了当地百姓,就连金银衣物、河滩上的鱼都被浸染了浓浓的“尧舜之风”。在这里,大鱼无人捡拾烂在河边非但不奇怪,反而是被夸赞和推崇的行为。父子夫妇,慈孝恩爱,百姓往来,礼让恭敬。这里的村民经过教化之后,都得到了洗礼和净化,变得一样的道德高尚,一样的朴实淳清。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高度相似的行为也正与整齐统一的建筑风格相契合。无论是屋舍,还是居于此地的村民,这些存在于花家舍的意象统统都被王观澄进行了预设与规范,格非借助王观澄这样一位“桃源领袖”完成了对于花家舍的美好铺陈。
在前期的规划和中期的完善都基本完成后,后期的维护也就成为了重中之重,我们甚至可以说在花家舍落成的那一刻开始,维护的工作同时也就紧随着展开了,从某种程度来说,前期的规划和中期的完善其实已经掺杂了维护的相关工作。花家舍在王观澄的治理之下似乎达到甚至超越了陆侃、陆秀米所梦寐的“桃源世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与王观澄口中的花家舍与相比,似乎都有点逊色了。而这样的人间天堂,也正是陆侃、陆秀米一心所追寻的。对应着他们的“桃源梦”,格非在这里也创设了“梦”的现实旨归,换言之,这里的花家舍已然就是“梦”想成真的“最完美状态”。那么,它果真如王观澄所说的那样让人沉醉到甚至“连蜜蜂都会迷路”吗?果真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吗?其实,在上文中所引段落的开端就已经告知了我们答案。尽管他们会自觉地均分金银衣物,但是这些所得之物来源并不正当,而是通过抢盗而来。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美好安宁,令人神往的“圣地”,却是土匪常年盘踞的窝点,却是一个常年依靠打家劫舍作为生计来源的村庄。换句话,即花家舍后期的维护凭借的正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财物。为了维持花家舍的美好形象,必须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前期的房舍建造和植树开渠已经耗费了较多的资金,在财政结余已经远远低于所需的情形之下,选择了土匪这一行业来达到快速调补财务短缺的途径,也与王观澄最初的美好设想背道而驰。一边是打家劫舍、绑票敲诈,一边却是谦恭有礼,慈孝有加,而这也共同成就了一个真实的花家舍,荒谬性与艺术性共存。
格非为了给“桃源梦”寻求一个合适安置之所而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极具反讽意味的桃花源,一个集强盗雅士于一体的奇怪产物,进而也间接地传达了自己的见地与看法,即桃花源的悖论性存在。徐志摩对于“桃源盛景”此类美好愿景的可行性就曾有过深邃的洞察力:他们之所以苦苦追寻,是因为“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是他们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在现实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花源纵然美好,但要是想真正抵达,“血海”同样也是不可避免的。格非在《人面桃花》中创设的花家舍很显然并没能顺利地趟过这条“血海”,总揽把王观澄遭人暗杀,其他几位当家人也因为争夺第一把交椅全然不顾之前的情谊而相互猜忌和谋算。原本起码看起来宁静美好的花家舍也在这场腥风血雨过后徐徐落下了帷幕。当时王观澄因心生隐逸之念而构建了花家舍,现如今众兄弟却因争夺权位而将这里变为了战场,最终付之一炬,正所谓成也欲念,败也欲念,这同样也可以看作是桃花源的悖论之所在。
因而,在文中格非借陆家的忠实仆人宝琛之口传达了这样的态度:“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你若果真去做它,那就呆了”陆侃之前的好友,陆秀米的老师丁树则也曾说过“桃源盛景,天上或有,人间所无。”或许这样的观点太过冷静甚至有点悲观,但这也正是对于桃花源所具有的悖论性质的反映。在这里,花家舍这一空间意象的终致毁灭,也可看做是格非对于“桃花源”现实性的最好回答。它就如形态各异的多米诺骨牌,排列整齐造型精美,但又不堪一击。由此看来,要真正践行桃源之梦,我们依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