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撷片
2018-09-25
在那些英语课期间发生的另一件事,也值得回味。大约每周一次,并且几乎总是出其不意地,学校校长会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麦克拉弗蒂先生是一位真正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但他也同时是一位不能自拔的教师。他原本应该整天待在校长办公室里处理各种事务,但是他却穿着一身花呢西装和锃亮的拷花皮鞋巡行于各走廊,找机会打断哪个人的话,以便参与进去,稍微过一过他如此怀念的教师瘾。 “说得好,同学们,”他会一边激动地喊道,一边匆匆越过教室地板来认领同学们,把他们当成他自己的学生。然后他会说 “说得好,希尼先生!”以便解除我对他们的责任,或毋宁说,以便指派我在一次几乎总是固定不变的双人表演中充当他的配角。“希尼先生,”他会继续说,“他们在你课堂上勤奋吗?”“是的,麦克拉弗蒂先生,”我会回答。“你有教他们欣赏诗歌吗? ”“啊,是的,”我会回答,“我有的。”“你看到他们有任何提高吗?”对此,正确的答案是:“当然看到。”接着便是高潮,他会把注意力刻意地从同学们身上转到我身上,问道:“希尼先生,当你在报纸上看到橄榄球队的照片,你总是能够一眼就从球员脸上认出谁曾学习过诗歌,对吗?”而我会尽职地、始终如一地回答:“对,麦克拉弗蒂先生,我确实知道。”于是麦克拉弗蒂会得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向班上:“你们看到了吧,同学们,好好学习,别到头来落得跟其他人一样,在某个街角瞎扯!说得好,希尼先生!”于是他会精力充沛地走开,其令人难忘和成问题就如同诗歌本身。
当我说成问题,我无非是要说,诗歌是不能像定理那样证明的。麦克拉弗蒂之所以能够提出诗歌可以明显地使一个人变得更好而一走了之不受质疑,是因为我随时准备好跟他一唱一和。况且不管怎样,班上的学生都知道整场演出是一个假面舞会。但恰恰是这个虚构、反讽和有异想天开的脚本的假面舞会,才能够使我们抽离自身并进一步贴近我们自己。艺术的悖论在于,艺术全是人工的,它们全是编造的,然而它们使我们可以了解关于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或我们可能是什么的真相。事实上, 麦克拉弗蒂先生关于诗歌人性化力量的夸张说法,既诱人又滑稽,因为这幅漫画是根据西方两千五百年美学理论和教育理论绘制的。从柏拉图到现在,从雅典学院到你当地小学家长与老师见面,都一直存在着一场关于想象性写作在课程大纲中的地位、意义和选择的辩论,以及关于这样的作品对于培养好公民的感受力和行为到底是否有作用的辩论。事实上,麦克拉弗蒂的表演本身就是对这个人文主义传统的其中一个中心理念的戏仿或夸张,这个理念就是,在善与美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联系,而研究美即是积极地促进美德。当然,这种对艺术价值的独特捍卫,在20世纪受到大屠杀这个历史事实的灾难性削弱:问题在于,如果某个最有教养的民族中的某些人可以授权大规模杀人又在同一个晚上去听一场莫扎特音乐会,那么献身于美和欣赏美又有什么善可言呢?然而,如果说期望诗歌和音乐做太多事情是错觉和危险的,那么忽略它们所能做的,则是贬低和减损它们。 [选自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诗歌与诗教》,黄灿然译, 《上海文化》2015年第3期]
艺术乃是万物的朦胧愿望。它们想要成为我们的所有秘密的图像。它们很乐意抛却其业已凋敝的意识,以承载某种我们的沉重的渴求。它们逃离传统习俗。它们想充当我们所中意的那种东西。它们乐于带着艺术家所赠予的新名称而感激不尽,千依百顺。它们好比求人带上自己外出的孩子`尽管对一路出现的成千零散而偶然的印象什么都不理解,但会使他们单纯的脸色神采飞扬。事物就是想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艺术家的诚意的,只要他选中它们作为自己作品的包装的话。既严守秘密,又泄露秘密。朦胧,但被他的才智所折缝,一如他的心灵映出的许多张歌唱着的脸孔。
这是艺术家所听到的呼唤:事物的愿望是想成为他的语言。艺术家应当将事物从传统的种种沉重而无意义的关系里,提升到他的本质的巨大联系之中。 [选自(奥地利)里尔克 《艺术手记》,叶廷芳译, 《诗探索》199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