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里的记忆
2018-09-25秦鹏
秦 鹏
上小学时有过许多美好的记忆,帮冯老师挑水则最为难忘。
冯老师是我们村学校里唯一的老师,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民办代课教师,一人负责教全村所有的孩子。几年下来,村里有的家庭几个孩子几乎都做过他的学生。
每个周末,他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一个蛇皮口袋扎得结结实实,里面满是一些米面油盐等生活用品。从外村赶十几里路来到学校后,这周内就独自住下来,一大间平房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
室内陈设极为简陋,几件家当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张老旧的、早已掉光油漆的榆木桌子被他抹得油亮油亮的,平日里上面满是叠放整齐的作业本。那张桌子也承载着我们的欢乐和忧伤,老师教本里夹着的小红花带给了我们许多欢笑,但桌子上那根教鞭也让我们吃过不少苦头。一套铺盖只占了整个土炕约三分之一的地方,褥子一年四季经常铺开,而被子却总是码放得像一块巨型豆腐。那时候,我们经常猫着腰静悄悄地来到老师的窗前,踮起脚尖透过玻璃看到冯老师惬意地躺在上面时,我们心中竟对那床褥子是那么的神往。于是有几个胆大的同学便趁着冯老师外出的一小会儿功夫,急急忙忙地躺了上去,偷偷过了把瘾。一口铁锅经常卧在灶台上,有时冯老师会揭起锅盖,拿出师母给他带来的烙饼,给我们每人掰下一块。之后每次进到老师的宿舍后,那个大木锅盖下面总藏着我们无尽的遐想。虽然那是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但冯老师隔一段时间总会变着花样给我们一些小小的满足。
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口巨大的水缸,冯老师做饭、洗衣用水都来自于那口锃光瓦亮的大缸。夏季阳光暖暖的,用水量也随之增大,每周五的午后我们通常都要随着老师去挑一次水来。
下午上学时,有的孩子从自家拿来了扁担,有的拿来了水桶,还有同学带着一支水斗 (在井中取水的工具)。
在冯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两两为伴,分成几个小组,一路上唱着欢快的儿歌,迈着轻盈的步伐向着村西头进发。
村西头那口老井中甜甜的井水滋养哺育了几代村民,也藏着我们童年最难忘的回忆。
赶到 “旺季”,来挑水的,牵着骡子、牛来饮牲口的,有时要排起一列长队。冯老师专挑午后带我们来取水,一是因为午后一些孩子爱打瞌睡,二是可以避开取水的高峰。
冯老师走向井边,稳稳地站在水井中央的青石板上。我们在离井口约两米远处自动排成两列,静静地观察着老师的一举一动。他两臂有节奏地交替向上挥动,不一会儿在我们的齐声欢呼中,满斗清凉的井水就露出了井面,波光粼粼,上下跳跃,凉气逼人。冯老师从青石板上挪步下来,稳健地将水斗提在手里,来到近前时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抢着要来接水。
按照之前约定的 “规则”,这周生字本上红圈最多的同学便会幸运地排在首位。冯老师先是将水提到胸前,然后潇洒地将第一斗水稳准地倒进桶里,水花顿时飞溅开来,击打着桶壁发出汩汩悦耳的响声。那位红圈最多的“弟子”满是得意、自豪的神色,而其余的孩子则站在那里投去羡慕的眼光,同时也在暗自起誓,下回一定要工工整整写字,争取自己的生字本上也能被老师多画上几个匀称的红圈。
不一会儿,我们的桶里便依次添上了水,冯老师会按照我们身高、年龄的差异灵活增减水量,牛高马大的组合被冯老师填满了水,但是任凭那些个小体弱的百般央求,冯老师总是 “铁面无私”。
冯老师一声号令,我们便出发了。他提着水斗率先走在前面,我们两人一组,那根扁平的长扁担厚实地压在肩上,走起路来虽然有些颤颤巍巍,但是我们都唯恐落在其他同学身后,于是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咬牙默默地坚持,谁都不肯第一个喊累。
冯老师则不时游走在队伍中间,暗自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看着哪个孩子急需搭把手时,他自然会将我们替下。由于与我们身高的差异,为了保持平衡,他经常单手托举扁担,一边迈着矫健轻盈的步伐,还时不时与我们一起说笑。就这样他交替轮换着一些孩子,所以近两里的路程我们很少停脚歇息。
但是看着那清凉的井水,我们也会偷偷趁着老师不注意,放下水桶,直接趴在桶边大喝几口,然后急忙挑起水桶,装作若无其事大步流星去追赶前面的队伍。
来到宿舍后,每次冯老师都照例亲自一一接过我们的水桶,用力提起后我们便会听到如瀑布般的声响。
酷热的夏天,挑水让我们有机会走出闷热的教室,感受室外的清凉,肩挑着冰凉的井水,一路与冯老师说笑,头顶上那轮烈日竟也失去了夏日的威严。
挑水暗含着冯老师对我们的奖励,每天生字本发下来时我们不只数着自己的红圈,也都十分关注其他同学的红圈数,生怕别的同学超越了自己,班里便有了竞争和比拼。而一周下来,那个获胜的同学也急切地盼望早早去挑水,到时便可以神气、大方地接过老师的第一斗水。
在冯老师不失分寸的把控下,一次次的挑水锻炼也是对我们体力和毅力的考验,渐渐地,挑水竟成了我们学校生活中最享受的活动课程。
如今我继承了老师的衣钵,在一所农村学校任教,这里许多孩子和我们小时候一样,一年四季都不爱午休。夏季下午第一节课上,看着一些孩子萎靡不振的样子,我无奈之余也总会生出几分疼惜,而冯老师带我们一起挑水的场景则会不时地跳跃进我的脑海。
如今工作在外,逢年过节回到村里时,总习惯在那座早已挪作他用的村小旁边驻足停留。每次我仿佛又看到了冯老师慈父般的笑容,而那些水花里的记忆也一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