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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有时

2018-09-25费婷婷

师道(人文) 2018年9期
关键词:张岱文本历史

费婷婷

看得太透,成不了悲剧。

茫茫宇宙,浩浩尘世,一如红楼,孤憾凄楚、绝望无告,那不是一个悲剧,因为太透。

梦醒之后的所见所闻,并非见所见而见,闻所闻而闻,而是无所见而见,无所闻而闻。存在于此展露为一种虚无的观望。这样的空幻渺茫,暗示出灵魂本身的迷惘。

这种迷惘是空前的,与之相随,孤独旷古。所谓灵魂自叙,在这样的迷惘和孤独之中,乃是舍斯托夫所说的那一声旷野呼告。这声呼告不企求也不需要回答,因为它本身面对的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小说叙述的从灵魂到灵魂所拒绝的恰好就是阅读。灵魂的这种高远,所基于如此彻底的绝望,致使读者都仿佛置身死寂一样,除了直面死亡,别无选择。

所谓 “色”意象实则出示的是历史, “空”意象意味着命运。人类面对历史世界可以充满自信充满进取,可一旦面对命运,就不知所措了。也许可以征服世界,但绝对无法战胜命运。于是,不得不走向虚无,走向空幻,走向自省,走向虔诚的祈祷,走向悲荡的诗笔吟唱。

所以,红楼文本不是面对历史的,而是面对命运。

虽然经由 “色”意象的创造保存了对文化春天时代的大量回忆,可惜蔼蔼含春和,终究会稜稜见秋烈,走入寂灭。毋须回首,也不再回应,所谓太上忘情,即是走出情外的空破境界。所以,她的基点不在于色,而在于空。

一种没落的崇高,在古典精神儒家大宗体系之中,红楼文本终究属之末流。反倒是曹雪芹写红楼,一无所有,半生潦倒,仅剩手中之笔与心中之回忆,正是那畸零之弃石唯一 “可为”。

恰是这 “所为”成就了曹雪芹个人的美学悲剧,所有记得的都是忘不了的刻骨铭心,所有不重要的早已烟消云散,留下来的都是必要且必然的,在 “现在”与 “过去”的隐秘文本对话中再度复活了自我痴情,并透过艺术而臻于悲剧美学境界。

如此这番痴情痴心又甘心是空?当文本本身走向悬崖撒手时,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写作者本人其实更加深刻地拽紧着凡尘人世。既然早已 “自色悟空”,却反倒改名为“情僧录”,可见还是有那么深眷的“情”之牵制,曹雪芹在泪尽而逝之中并没有像贾宝玉一样最终看透,诚如红楼里有话,云空未必空。

在冷诮世事与慈悯人心之间周旋抚慰,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破执回向,尽付悯怀,曹雪芹实在是太好了。

可文本本身毕竟还是一阙宏大的哀歌。所有美好人事物都注定要幻灭,主人公大彻大悟,随着家族的幻灭同时走上了舍离人世的出家寂灭之路。脂砚斋第二回眉批,就有语言 “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出一荒凉小境”,正是 “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后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预告的就是一出贵族家庭和青春生命的挽歌;而 “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则是进一步警示了整个人世尘寰的挽歌。

审美到极致,必然面对骨骸。看得太透,就没有了意志,如同一曲悠长深远的历史喟叹,一声孤独凄绝的临峰长啸。

明末文人张岱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在同 《红楼梦》俱为追忆文学而具有相似基本特质的情况下,又加上与曹雪芹更为接近的家世背景和成长环境,可以说最是《红楼梦》极佳的呼应。

更在某种性质和程度上,张岱文本比红楼更具美学悲剧性——

因为他看不透。

因为他既面对往来系念,溯洄从之的历史,又面对浩大的命运。帝国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方兵燹,寸寸割破,四维将裂的是历史本身,而张岱更加明白命运,在内心深处等待它青冥地降临。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李京泽先生的文章中有写张岱,说得特别好, “那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尘埃落定。”尘埃落定不再是历史,更是命运。突然就轰然一声面对了坟墓,热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烈火烹油中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中。懂得了命运之后,他自己呢? “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 《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完全可见一个内心撕裂的末世文人。 《石匮书》,纯正的儒家历史使命情怀,可一手又作冰雪之文 《陶庵梦忆》,则是对正统历史的颠覆 (见后文)。

可是,他自己到底没有选择去死。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所以他太痛苦又怨愤——

“忠孝两亏,仰愧俯怍。聚铁如山,铸一大错。”

如此内心,完全处于一种无从选择的 “两难”之中,两方都无法割舍,选择任何一方都必须侵害危及另一方,放弃任何一方都是痛苦或者毁灭。不选择高蹈赴死,不选择殉葬,却选择苟活于世,完全侵害了他的忠孝儒道,更完全辜负了他的大明王朝,我都死了,你怎么还能不死呢?王朝鼎革、人事浮沉,斯文沦丧,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你究竟看到了没?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都绝了,古老文明的三九寒冬到了,花谢了、鸟殒命了,末世都来临,你怎么还能不死?

可选择死真的太容易了,苟活才难。年少时候科举功名不可得,使得张岱转而思考自己生命重心应该放在哪里,满腹才华又该如何措置,在传统文人,最高荣誉不是执掌大权,也非翰林文章,而是修史。拥有对历史的解释权是文人的最大意义和价值。那么如果我死了,我个人的欲念与价值又如何实现呢?后来的生命里,他人虽活着,却痴痴缠心心念念全是已然灰飞烟灭的大明王朝,其实心都绝了,和死又有何区别?所以,他内心欲望、个人情爱与正统道德、儒家伦理的冲突对立使自己无从选择。

黑格尔 《小逻辑》,“真理就是全体”,这是对 “完全”的把握。他从这一角度深刻地分析了悲剧冲突双方各自的“知”与 “不知”。他指出,代表某一伦理,或某一种社会力量的人物,他只 “知”自己所代表的事物的合理性、必要性,因而就维护这方面的伦理秩序或社会利益,并把这一目的付诸行动。比如张岱周围的许多友人深知势不可挽,抵抗终究徒劳,不如一死洁身,张岱当然也认为这是成全自我之道。这样,那些慷慨赴死之士,客观上就把自己的行动同自己所“不知”的——因而没法调和与接受的另一伦理观念——选择活下来,一种个人主义的边缘性道德伦理,作为 “它的行动所指向的对象相对立,从而对象便被规定为这能知的主体的否定物。……但由于性格的规定性,他知道伦理实体的一个力量,而另一个力量对他是潜藏着的。”正因为所依据于自己所“知”的片面性理由,并且都是“由他的性格决定他自己的目的”,所以,选择殉葬之人也就选择了结束痛苦,所以他们反倒不构成悲剧。而恰恰张岱不是,他后半辈子一直处在他选择的 “两难”之中,他既认同赴死儒家道德观的正义性,更眷恋着故国故园,却也倾心于个人回忆性的历史构建。因此正如黑格尔所言 “它对实体的一个属性尽忠,却损害了实体的另一个属性,从而使得后者有权来反对它自身”。

当外部的历史已然崩塌,当生活的情境天翻地覆,当所寄身的精神世界不再具备不言自明的价值,当作为历史的实体轰然倒下,个人究竟可不可以凭借 “回忆”来确立自身的存在与价值?可不可以在这实体之外重建一个自己心中的 “历史”?又可不可以将掩蔽在庄严与废墟之后的由专制、侈泰、愚妄结合在一起的事之理与人之理一起表达出来,从而使后人透过由权力宰制的虚伪历史而把握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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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隐匿在繁华生活背后的是一个趋于倾塌崩坍的国家,由此暗藏历史本体的诘问——当更大的荒败即将袭来,个人生活是多么的脆弱,而恰恰是这份脆弱却能韧久地停驻在张岱心间。

于是他张岱,一边修史著书,却实则一直在背驰着正统知识和意识形态规训,倾心那些被权力湮没而不得彰明的内心愤激之士。因为选择修史,选择活着,所以就一直活在撕裂之中,所以过不去良心,就更要一边忏悔自责,一边追忆眷恋,留取着早已死去的一切,是安慰,是愧疚,更是在文字中构筑着一个冰冷的为大明殉葬的灵魂世界,而他自己更是早已不知——

是人、是怪、是鬼。

可问,这世间为何要有此深情之人?

惨淡苍白的月影,划过破败的城郭人民,在夜复一夜的凝望中重归新月,它无声的恸哭令我宽慰,令我重拾起长久压抑的想念;我听见孤寂的歌喉,哀悼那与我错身的末世命运,鄙薄我难以克制的悲泣,贯穿我所有白昼和黑夜。

“天数如此,奈何!奈何!”

其实后半辈子写了这么多了,似乎应该有什么,可事实上却又是全都没有的,为何,只因为凝聚在纸上心头的只有冰雪。上穷非想亦非非,下与风轮共一痴,可到底痴又有何用?毕竟自己精神投射上的留恋全都死去了,我却还活着。于是,就在这抉择 “两难”的煎熬之中,张岱才成为晚明文人之中亘古的异类,脱离于残酷的儒家正统伦理之外,他的回忆类文本真正的历史意义与美学意义才由此凸显。

鲁迅先生曾说传统是骨骸的迷恋,实在是个把世事看得透彻的大内行。而构成古典文学最极致的那部分,恰恰都是对传统的迷恋,对富贵的叙事,对旧梦失去之后的追悼与哀挽。

《梅花书屋》中张岱写自己的书屋,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配着梅骨古劲,滇茶数茎,说自己日夜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如此太湖石却是最典型的骨骸审美,当然玩这个最顶尖的是宋徽宗,都亡国败家的好手。

其实再没有比时间本身更无情,没有比人存在本身更渺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诗句实在写得敲缺倾覆,当年北宋开封城内的太湖石,如今又在何方?

我曾经在讲李煜诗歌时候,和学生谈过,也写过文章 《人间所有的无常》,因为灭国,因为亡了一切,忽然让这个聪明绝顶的人领悟到极致繁华过后原来是幻灭,原来花满渚、酒满瓯的人生如此不堪行。说到从古至今,极致的文化都无法抑制成王败寇的野蛮。

其实,最野蛮的还是时间本身,也即命运。

贾宝玉曾于山坡之上,悲痛到无以复加,不觉恸倒于地。意识到他人、自己、家族、整个人世尘寰、大造陈网都终将会无可寻觅,杳无所知。终究 “太上忘情”之人会真的存在于这世间吗?所以,贾宝玉痛苦到绝倒。

《陶庵梦忆》也同样。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本质都在哀悼,对于过往存在与时间的哀悼。

哀悼所有富贵的失落。

文学中的所谓乐园书写都必然包含 “失乐园”的构成环节,因为“乐园”的存在就是以 “失落”为其成立的前提,是故 “乐园”的创建与 “失落”是并存的,再加上“失落追怀”更属于中国古典理想世界观的思维特质。不管是乐园或乌托邦,中国式对理想世界的追寻都奠基在失落基础上, “失落”、“追寻” “复归”可以说是古典文化中一切有关理想世界之开展的出发点和深层心理,具有一种 “回归复返”的时间向度,同时展现出“逆向追寻”的模式。则 《陶庵梦忆》就是一阙失乐园的挽歌。

活在了对繁华旧有的眷恋中,活在入骨入髓的愧疚与忏悔中,更活在辜负儒家道义的遗憾自责紧张之中。

不管如何,终究是懦弱又无奈,就因为他没有选择赴死,所以,他半生心绝,八十一岁了还不放过自己,对早已死去的东西,早已化为灰烬的骸骨,又是梦忆,又是复寻。

实在因为美,因为美再难得。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四十多年之间,他用笔用心用情,一直持续着对美消逝的哀悼。

《红楼梦》第二回说,有一类人是 “正邪两赋而来的”,即禀灵秀之气与邪气于一体。大概有些人总是诗意地感受和对待这个世界,天生就是伤心人。张岱在 《陶庵梦忆》中说朱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多坐驰,一往情深,摇飏无主。劳心忡忡,终以情终。其实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从个人历史构建的角度来看,哀悼是因为失落,是对失落挚爱或某种抽象体所经历的一种成功的心理过程。哀悼过往有时,哀悼历经过的历史、文化以及政治性的过程。所以,这类文字才会在沉痛中产生美学悲剧力量。而不只是将哀悼追忆看作为一种病态性的移置、移情。如此忧郁的哀悼不仅为了要克服创伤而作为阻碍存在,也不仅是悲恸的耽溺与消沉,而是一种自身所经历的生命,是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哀悼以此才具有它自己的历史意义。

因为以往历史只有强权没有公理,只有伦理道德,无视人类情感,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人人都显得无情无义,要么诉诸暴力手段,要么遵从道德秩序,根本不知人情为何物。 《资治通鉴》那类文本的对称性与 《张岱二梦》对历史的背反性在于,他们从来不关心灵魂,从来不面对本真,所谓死人只是一种代价或者一笔赌注;只要出发点是争取胜利,即便死去也是重于泰山。道德的荣辱完全与现世的功名一致,而死亡又在胜利的信念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以至怕死成了耻辱而不再具有人性的本真意味。所以,张岱在儒家的伦理形态中,活得有多痛苦,可想而知。死亡的恐惧由于生存的紧迫和道德的拷问而全然消散,或者说被有意无意遮掩。同时,忠臣英雄和节妇烈女的高歌猛进又剥夺了人们的求生权利。

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张岱既然选择求生,选择不死,面对周遭骸骨继续活着,他之后能选择的姿态实在很少,能够承载生命的词汇也很少。 “嬉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轻松笑语的诙谐,纨绔子弟的随便,眼观六路的热闹,比凶狠裂开眼睛的愤怒更需要力气;磊磊落落、跌宕流转歌咏着的悲伤,比放声大哭更为凄凉。

你怎么知道我这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不正是世间最悲哀的表情?

忽然想起 《诗经·卷耳》,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或许不在忧郁和哀悼的视野底下,后来者所认知的历史、社会文化、就不会是完整的,因为借着 “成功地哀悼”展开的修辞结构,多半将忧郁与痴绝,视为个人主义的、内心探索的、边缘的主体性政治。也就是说,不论这哀悼的工作完成与否,不论成与败,所谓的国家主义、进步主义、现代性、集体性,其实也是延续着哀悼的过程所建构的,它们并不是历史的真理。若没有一个边缘的、流离的、内心世界的,或是哀悼的主体位置,那么,这些 “不哀悼”的状态也不可能被诠释。

以此,张岱在 “追忆”文本中,完成了他个人的历史构建。

以此,哀悼和忧郁就成了一种社会、政治、历史、美学关系的建构,所有消逝的美和文明也就在张岱的文字下得到了永生。

由此看来,忧郁与哀悼的轨迹得以被追认,人世的社会结构才有可能被分析,美和个人自由才因此得以彰显。

哀悼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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