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来临之际
2018-09-25戴璞
戴 璞
雨与夜同时降临了下来……傍晚前的激风和闪电这时已经消失了。在闪电密集的时候,城市上空就仿佛被一张无比大的网罩着,这张网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而看得见的也只是网的一斑,像树杈,像手掌,像一根弯曲的血管……而闪电此起彼伏,渐渐还变得密集了,出现闪亮的时候,天空就像一个节日,绚丽的亮光就映照出了远处的山峰,以及更远处一小块淡蓝色的天际,城市如同是建在了云巅之上,又渐渐之后,闪电不再密集了,但闪烁的亮光在天幕上是毫无规律随心所欲的,闪烁、绽放、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亮光非常的任性,似乎特意让人无法窥清其全豹,才这么频繁地躲躲闪闪。
这张网就在天空之上,高高悬挂着,铺天盖地笼罩着,甚至有点儿张网以待的寓意……而眼前夜色之中这些城市的灯光,就显得无比璀璨了,五颜六色的光,照亮了这城市的夜晚,那些闪烁的路灯,沿着四通八达的道路,沿着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以及大街和小巷,五彩斑斓地伸展着蔓延着,就像这个城市的一根血脉,把黑夜变成了白昼……如果鸟瞰,城市仿佛就建筑在了一张网的下面,而这张网只不过是那些灯光交织交汇而成的,由此,就像谁用力扯下了的一张电网,让人疑惑不解,所以才觉得那些闪闪烁烁的灯光,根本就是电闪的影子了吧。天空中一旦没有了电闪雷鸣,雨便急簇簇地扑落下来,顿时大雨滂沱乌云翻滚,狂风大作了,就像响声不绝,气势磅礴的交响乐一般,每一个音符都那么清脆……
小林的妻子匆匆吃完最后几口饭,就丢下碗筷,然后她嘴里鼓着饭团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母亲一同去拿酒糟,这样,她明早就能吃上可口的酒糟小丸了。
“叫小林去,反正他一直闲着!”
她的母亲其实是想听听天气预报。
于是,她极不情愿地叫上了小林。
这段时间小林很压抑,这不完全是因为那个为每日不小的开支而放弃艺术去画刊物插图的事情伤感着,总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郁闷,有时候连呼吸都会变得不通畅……曾经有一段时间,每月几百元的稿费不但没让小林的心情变得轻松,反觉得那些钞票是他的卖身契,拿着钱就有被迫卖儿的悲恸——他觉得与他的绘画艺术只能分道扬镳了——后来连这种有稿费的好时光也没有了,没有了收入,小林感觉很无辜,也很无奈,心里面就有点孤孤单单的伤感。小林觉得,主编们滔滔不绝讲着一些绘画理论仿佛就是毕加索,却全然不懂线条,不懂明暗色彩的和谐与搭配关系,更谈不上精神与美感的统一了。然而妻子却不管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也不去察觉小林的那些郁郁寡欢,更不在意他那些被迫画出充满色情暴力和低趣味插图时的苦恼,她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做一些实际的东西就总比空怀梦想让全家人饿肚子强。
有一次,妻子拿来一叠钞票,小林这才知道她已经在外面工作了,她瞥了一眼小林就嚷嚷说:“你的稿费哪够我们用呢?”
小林曾经在工厂和商场打工,那全是妻子没事前商量的一些擅自主张,但他工作的最长时间也没有超过一个月的,短则三五天而已,因此她很恼火,觉得雇主们说得很对,小林坚持的原则其实是最迂腐的。她母亲更为不满并且还非常后悔,不应该把女儿嫁给这个曾经极力怂恿所能攀上的画家,也不愿再回想起那让亲戚朋友以及乡邻们羡慕不已时她每日所摆出高傲表情如今认为是最愚蠢的那个行为了。
他们默默穿过一条长巷,眼前虽暗却能听见和感觉得到檐下伞上水泥地面的巨响,以及落在他们肌肤上像雨或雪一样冰凉所带来的寂寞之味。这跟他们进入灯光闪烁的街上时是全然不同的一种感触,所以有一种从寂静黑暗中突然跳入车水马龙响声不绝的亮丽明快世界的欢愉,异口同声的从他俩嘴里跳了出来,他们陶醉地赞道:“晶莹又透亮!”喜悦感从他们的脸上表露无遗……小林忽然想到了水彩,觉得只有水彩才能如此淋漓尽致,随即,印象派的情感就迅速流入到他的每个毛孔中,但这股艺术之流的复苏让他更加伤感了。之后,他的意识流重重叠叠起来,无数枚在他脑中印过甜美痕迹的片段所闪现出的明丽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喜悦,以至于无法短时间内从这些意识流中自拔,而流连忘返了……
妻子一路欣赏着店铺门口的时尚服装,除了羡慕她没法去选择别的,清贫的日子已经让她不敢奢望能在此购得一件坎肩或短裙甚至一顶帽子了。她只能光顾最便宜的跳蚤市场,在讨价还价的耳红脸燥的气氛中,买下一件廉价的衣服,而且是把各项开支精确预算到月底的前提下。她看了一眼小林——小林的目光正落在一些没有套上服装的裸体塑料模特上——就随口骂了:“没出息。”
小林没听见妻子的骂,他的思绪正从裸体塑料的模特身上慢慢扩展开来……记得在学院的一次,小林面对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异性裸模,并且距离还那么的近,如果伸手,小林肯定能摸得到她……如果他离开画架,就很容易搂到她了……种种想法,像翻滚的开水,小林浑身不自在了,画笔不知该落在何处才好,但这种不安转瞬间便消逝在他惊叹自己所把握精准的画稿上,而且他陶醉之余更是多了一份激动,他还清晰记得在毕业典礼上的豪言壮语:为艺术奉献一生!
如果说街口的贞女牌坊建筑代表城市历史的久远,那么与它相望的那座高楼大厦上的电视屏幕,便突显出了城市的新型和浓厚的现代气息味道。的确,形形色色的都市男女们在大雨下有增无减,靓丽的风景线因此出现在了每个场所和角落上,他们毫不畏惧台风即将来临前的警告,不畏惧惊天动地的响雷,不畏惧那些无数条火龙样的闪电满天开花般把天空切割得伤痕累累仿佛世界末日的恐惧来临……
小林夫妇看见贞女牌坊建筑下有两个女人正拉扯着一个中年男子。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庞,也听不到他们争吵的内容,就从两位抡起袖子的女人架势看,中年男子显然处在劣势,如果不是已经到了目的地(街道边的那个油炸摊子)的话,小林的妻子一定凑过去打探个究竟。
他们不需要寒暄,妻子与摊主夫妇早已是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何况拿酒糟不是第一次。妻子安排小林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就与摊主夫妇俩一齐招待顾客。
顾客总是一波一波地来,空闲时摊主便评论那刚刚离去的顾客。小林觉得清纯之雅的少女并没他所讲的那么恶心,一些同来的男男女女也全无半点儿狗男女的迹象,甚至他嘴里的欲望寡妇或饿狼色棍在小林眼里也统统有几分好感,他们的眉清目秀和彬彬有礼的举止就胜过摊主的这张小人口舌的面孔。评论完顾客,摊主就夸耀他的收入,在语气激昂时就把“摊子”说成了一份“产业”,小林的妻子却兴致勃勃地说你真有本事你真伟大,与摊主一唱一和起来,这更让摊主得意忘形了,就不假思索地口若悬河、天马行空、感慨万分……摊主惊望着前方,仿佛有一块小石头飞来并卡住了他的喉咙。一位美少女正在央求摊主的妻子为她炸串火腿肠。小林很疑惑,摊主为何在她离去时没有评头论足?这位美少女很像某幅画中的角色,但小林记不准确到底是出自于哪位大师的哪张作品中。当摊主叫他妻子回家去拿酒糟后,他的脸上才堆出了难以名状的笑容。妻子不理会摊主投来的好色目光,这让小林觉得无地自容了,希望能立即离开这儿,妻子脸上的喜悦却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
有个从雨中一辆飞驰而来摩托车后座上跳下的又丑又矮的男子,丢下一元钱,见摩的师傅要开口时,就瞪眼骂道:“不想要钱么!”
这个又丑又矮的男子的话引起了小林的注意。矮子上身与短腿极不相配,他的郊区农家口音和相貌也与刚才的举止极不相配。他钻入油炸摊子后面的游戏厅的速度,更与他的拙躯不相配。
这时,摊主说道:“那妞的胆真大!”
小林一脸茫然,妻子更奈闷,就问摊主:“哪个妞?”
“就是刚刚炸火腿肠的那个妞。”
“我记起来了,她总是全身名牌,打扮得非常时髦,经常和一位非常有钱的主来这里,那家伙真大方,他们好像刚刚购完物,提着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袋子,我就觉得她真福气。”
“福气?”摊主的鼻孔微微翕动着,“她跟错了人,在江湖上混,唯一的就是要跟对了人,否则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摊主说“江湖”无非显示他的社会经验丰富,说明他对城市街头社会的娴熟……小林渐渐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有点同情她的处境。也许是出于无奈她才混入了这个街头社会吧,她离开龙哥而跟了那位老板,也许有某个绕不开的原因吧。小林还为她假设了一个理由,她家中有生病的父母以及供不起大学学费的弟弟。因为这类故事在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有刊载过,人们称之为义举,但大多数人背地里骂她是“骨子里就是淫荡的不要脸的荡妇。”
摊主把“婊子”、“淫妇”几个词牢牢挂在嘴巴上,仿佛只有他才算得上洁身自好。事实上,他与他嘴里的“婊子”、“淫妇”一样,在这个街头社会为了生存而逃脱不了受人摆布的命运,这个念头忽然在小林脑中升起,就浸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被妻子母亲宠坏的孩子今后会是怎样的一条出路?小林既难过又悲伤。
一群少年从游戏厅涌出,他们几乎是在喊叫着,一个个颈粗脸涨不要命的样子。小林没有听懂他们的嚷嚷,因为他们的话中夹满了粗词和脏语,腔调含混不清,把话说得前颠后倒的。小林很反感这群用名牌服装和怪异发型盖住了少年人本应具有的清纯面目的这个打扮。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少年扬了扬手,其余人都安静下来,他从同伴手中拿出一根香烟就看着摊主,同样扬了扬手,摊主立即三步并成两步迎了过去,恭敬地接过了刀疤少年手里的香烟。
刀疤少年大声地问道:“龙哥说没说是在哪个地方?”
摊主轻声细语地回答:“龙哥说会打你手机,龙哥说完就开着宝马走了。”
小林听不清少年嘴里的嘀咕,只见少年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钻回游戏厅,其余人则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摊主向小林夫妇说,今晚肯定要出事,公安局的大门总向着他们一伙人敞开。他还想发一番慷慨激昂的大讨论时,矮子嚷嚷着倒霉倒霉、真倒霉,跑了出来,就站在摊主旁边,然后他看着雨水破口大骂道:“我靠!几分钟老子就输了二百元。”他抢过了摊主手里的那根香烟就叼在嘴巴上,然后卷起了裤腿,大叫一声就冲入了滂沱的大雨中。
见到摊主妻子走了过来,小林就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小林见妻子向摊主招呼准备离开时,便起身打算离开这个再不想逗留片刻的地方。小林听不清楚妻子跟摊主夫妻聊了些什么,妻子看了看大雨,看了看天空,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小林说了一句:“你马上跟嫂子去,去帮她弄好那扇窗子,最好赶在台风来临之前修好它,我们这儿抽不开空。”
小林不好意思拒绝,他望着妻子、摊主及摊主的妻子时,发现他们难得步调一致的脸上都绽出了笑容。
摊主的妻子领着小林钻入了一条异常幽静典雅的巷子,小林惊奇这个城市之中居然存藏着这么一条古朴优雅的好地方,两排都是明清风格的建筑,幽静清雅,道路呈蜿蜒状慢慢向前伸展,立即给人错觉,仿佛时空之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洞开了,却难以判别是哪朝哪代的远古之风迎面吹来。小林左顾右盼地安享着这道突如其来的雅致风景,欣赏着一扇扇艺术气息浓厚的木制门楣,对蹲立在檐首的怪兽千奇百态的雄奇肃然起敬,从半掩的门似乎能看见宽敞又高耸的厅堂和天井上泄下的一束束明亮的光线,无论何种派别采用哪种艺术形式,都难以淋漓尽致地吹奏出曲曲天籁般的篇章。在学院派扎实的技艺下,就能触摸到庄重的质感,在朦胧水彩下,也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清凉之风的恬淡,即便白描,每一笔亦能准确无疑地绽放出一缕古赋才有的韵味……这时小林有些不安了,但他的目光仍然难从眼前婀娜多姿款款而行的那位摊主妻子身上挪开。假如她此刻身着旗袍,那么就是戴望舒先生笔下的那个丁香姑娘,那美妙富有诗意的背影曲线,是世界上最高明的画家也无法一笔概括描摹出的杰作……她的粗俗浅薄和俗不可耐,瞬间无影无踪了。那充满活力的肥臀还给人无穷无尽的幻想,给人庄重典型又恭敬的高贵质量,只有真正的君子才知道如何与之保持距离,才不会担心破坏了美。
被摊主吹嘘的宅府其实就是一座三层楼的红砖房,是从前的筒子楼加修后的砖瓦房,他们家就在宅府三楼上的一间,地方不大,是一个空间并不算大却阴暗又凌乱的二居式。她领着小林径直走到厨房,指着那扇窗户说道:“它摇摇欲坠,一定经不住台风的袭击,必须在窗棂上加几根木条进行加固。幸好,木条钉子和锤子都现成的,并不算大的工程。”
小林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他认为并非只钉几根木条子加固才了事,因为整个窗架子都错移了位置,必须在那些脱离了砖块的空隙处用东西填充住,夯实住整个框架,然后将窗架固定,再钉上根木条子才万无一失。所以他问道:“在哪儿能找到碎砖呢?”
“就在那儿……那儿有许许多多的碎砖块呢。”她紧紧挨着小林站在了一起,边说还边用手指向了眼前一处尚未建完的工地。
小林有些不自在了,就像坐立不安那样,他难以判别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时,是出于无意,还是真别有用心呢?
小林立即体会到了她的一个企图,因为他转过脸就看见了她眼光中正存有个异样,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明显藏在她的眼眶后面,并且徘徊着。
“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这儿很安全……”
小林难以确定她这句话是否完全来自于他的一个幻听,有一种梦幻般的神奇正在吞噬着这个现实的世界……这时,小林恍恍惚惚地听见楼下不远处的那片工地上传来了一阵嘈杂,是矮子,他正在死皮赖脸的拉扯着一位姑娘。
“就是那个妞,没想到矮子也卷入到这场闹剧之中了。”她说完就深情地望着小林。
“不能见死不救。”小林说此话的原因之一就是想避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只要想到了她的粗俗不堪,便觉得恶心。小林何尝不想果敢一次,来次浪漫啊。
而绝非是眼前的这个市侩。
“你别多管闹事,这趟浑水我们踩不得。”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总不能无动于衷呀。”
“你错解了我的意思,我们都别莽撞了。”
“你有主意了?”
“对……趁那帮人还没来,就有机会去解救她。”然后,她将想法和盘托出。小林更茫然了,因为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她缜密的心思与普普通通的举止竟然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必须立下个条件。”
“想趁火打劫?”
“难得遇上这么好的时机。”
小林微微一笑,而这时她却像个姑娘那样腼腆地低下头。
一切均照着计划进行着……
小林就拿着根棍子等候于墙角处,而摊主妻子就像平常那样,去拎着个袋垃圾,脚步轻巧地,慢慢就步下了楼。她又慢慢穿过了废弃的建筑角料堆积处,踩着堆凌乱的木板时发出了一串清脆之声,就像在静谧的梦里突然醒了过来。由于这儿挺安静的,她的行动就早被矮子看在了眼睛里。所以,矮子见到摊主妻子丢了垃圾之后还边解着裤腰带边左右都看了看地打探着四周,这激起的就不单单是他那个好奇心了,矮子一眼就能判别她是想在此无人之处来解个小便了。慢慢地矮子暂时放松了警惕心,然后他嘚瑟地走了过去,目不转睛,行尸走肉,身体僵硬……矮子完全让好色之心控制住了他的所有思维。
沉重的一声响之后,矮子就如一团烂泥瘫倒在了地上。
可能用力过度了,小林急忙丢掉了被打折的木棍,就有点儿不知所措,他嘟囔着注视着眼前倒地的矮子……
最后,在摊主的妻子和小林的引领下,那位美少女被辗转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立即去车站,离开此地,并永远地别再回到这里,我们不想知道你的事情,我们只出于好心,希望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吧!”分手之前,小林有点恋恋不舍,但他只能这样铁石心肠地对她说道。
小林说完就跟随着摊主的妻子默默走回来,回到了三楼就默默地修缮着那扇窗户。即使他干得非常卖力气,也不觉得疲惫,将碎砖塞入翘起的窗架下,就填实了各个空隙,为牢固起见,小林除在窗户的外面进行了加固,还在屋里面同样地用根木条子把窗户结结实实地固定住。然而在小林的心底,仍然惦记那位美少女的安全,她已经安全到达车站了吗?她现在踏上了驶往外地的车么?还有,那个丑陋的矮子现在是否还直愣愣地躺在那儿,他是死了还是早跑没了影呢?那一帮小混混此刻正在干些什么呢?他们是否从矮子那儿得到了美少女出逃的情况呢?他们有没有高的智商?是否飞赴各车站或码头去围追堵截呢?等等等等,这些问题和担心,都让小林的心慌乱了起来。所以摊主妻子对小林说她先去洗个澡,小林才记起了那个将要履行的条件。
小林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美少女,她的手上提着她那款精致的行李箱,仿佛出了趟远门似的,她满脸疲惫地说,我来了!之后她的脸也是同样的惊诧不已。
“你怎么没走?”
“……我没走成。”
“那帮人发现了你的行踪?”
“……他们来到了车站,其实他们早分赴了各码头、车站等交通要道来围追堵截。”
“你是如何脱险的呢?”
“起初,他们没有发现我,他们在车站里四处寻找我的身影,他们气势汹汹气焰嚣张,因此,我很容易就混入到已经惊慌失措的混乱人群中,因为蛮不讲理的不速之客们的野蛮打扰,旅客们纷纷不寒而栗,顿时,车站内就秩序大乱了,我便趁此时机悄然地离开了车站。”
“你还算幸运。”
“的确如此,当我出了车站拐进一条街道时,就看见他们的另一伙人正在街上探查,以此阵势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可是,正当我庆幸自己的侥幸时,就听见其中一个混蛋高声叫道‘我看见了她,她就在那儿’。”
“那你是如何甩开了这些人的?”
“说来也巧,当我慌不择路地随身转入一条巷子就拼命而逃时,仿佛进入了一座迷宫,是一条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奇异巷子,由此我想到小时候玩迷宫游戏的法则,无论进入哪个‘洞口’,都要遵循紧靠右墙而行的原则。虽然他们的叫囔就在我耳畔、他们匆匆的脚步声就在隔壁似的,我依旧紧遵那条法则,最后找到了路口,而他们的吵闹声虽然此起彼伏,却像被困在笼子里一样无法再向前伸延半步似的,他们总在巷子里瞎乱转。说到此,我不由得不相信,许多的事情在难以解释透彻时,一定是上天的刻意安排才如此的,所以我无意中瞧见你正在那台窗户上将木条子钉得叮当响时,我便知道了下一步该往何处去了……就这样,我轻易就来到了你的面前。”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是够迂腐的,难道非要我把话都讲得清清楚楚吗?”
“……我也许是挺迂腐挺笨的。”
“我之所以未能立即摆脱困境并非是我无能,而是因为……必须用我的真情实意去感激一番那位解救我的勇士之后,我才可以轻松离去。”
原来她是想知恩图报的,而且她还非常简单明了地告诉小林,她唯有她的美存在,她的价值就是她的美貌,而她也知道小林急需得到这种美貌。
小林却觉得事情到了完全失去了他掌控的能力之外的地步,甚至怀疑起她存在的真实性了。所以小林慌乱之中就说他不过是个画家,而非好色之徒。这时,她的眼睛才变得亮起来,她拍了拍脑门,然后就说“哦知道了”。她确实知道了该如何完成她的心愿。她边说边解开了衣扣。过了一会儿,她便坦露出了一对令人意乱情迷的高胸脯。当她看见桌上正好有张白纸和一根笔的时候,便将笔和纸快速地递给了小林。之后,她就迅速将自己弄得一丝不挂,且没有一点羞涩,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还看了小林一眼,就慢条斯理地说道:“别傻愣着,用你最得意的技艺把我画下来吧。”
……小林进入到写生的状态中,但他没立即动笔,而是仔细观察着,看着那些迷人的线条,注视着她那充满忧郁的双眼,他当然也看到了那颗挺痛苦的内心。之后,小林才埋下头,快速地挥动着手中的笔,那幅在他脑子里的速写稿,顷刻间就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小林用最简洁的线条就让一位精神空虚者的内心和她美轮美奂的身体曲线对抗着交织着,然后一气呵成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当小林惊叹地把目光从速写稿中挪开的时候,猛然发现这一切不过全来自于他的幻象。他完全凭借着与美少女的一面之识,而默画出这幅可以堪称为杰作的速写稿,因为小林看见美少女正款款地向他走来并以双目示爱时,才真正看清她是摊主的妻子。她说她就站在那儿有好一会儿了,她没有打搅是因为他的画兴正浓。她一边说还一边做出了亲昵的动作,之后她已经变得肆无忌惮了,因为这不过履行一回已经承诺过的条件。她摆出婀娜多姿的充满诱惑和挑衅的模样,正要把脸凑过去吻小林时,她看到了他完成的这幅速写画稿。她惊呆了,更惊叹小林精湛的绘画技艺,也为他的柔情和正义感所深深震撼,她虽不懂画,却能在这幅作品中见到如一缕阳光无瑕般的洁净,画中的裸女就是那位美少女。但摊主妻子的眼神显示她同样是处在精神空虚的困惑当中,否则她就不会数次暗示、试探着小林,看看他有没有她内心中同样的企图。可是在她的眼里,这个小弟弟既乖巧又胆怯。她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时,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就显示出了他是真的存有了那份企图,于是她就引导着诱导着,想方设法地去想该怎样让他顺从,变得温温顺顺呢?她一直以为事情正进展得顺顺利利,而且是在这样一次难得的机缘巧合下,利用修缮窗户的机会,来了一次愉快的浪漫之旅……现在这幅画就提醒了她,当她用热情去吻上他时,他根本就没得到她热情的吻,他眼前始终站着画中的美少女,而非这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因此她的兴致立即结成了一块冰,觉得无地自容,尴尬无比了。
“这幅画送给我,权当留个纪念吧?”
之后,她的心态才慢慢恢复到了平静,所以她又说在这耽搁得太久了,他们一定等得很不耐烦了吧?
……贞女牌坊建筑对面高楼上的电视大屏幕这时已经亮了,小林由此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那些露天电影。在乡下,只要重要节日或喜庆的日子,村里就有露天电影看,方圆十几里的村民闻讯后蜂拥赶来,场面非常热闹。
大屏幕正在播放本市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主持人高高在上地望着大雨中的路人,她操着一副甜甜的嗓音说:“今年十号热带风暴‘珊瑚’昨晚九点钟进入我省,13日八时减弱成低气压在我市境内活动,预计中南部有强降水过程,风力10—9级,最高温28度,最低温18度,这是八月六日第九号台风‘麦莎’侵入我省后的又一次大降温过程。”
小林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正在看电视节目,他更惊奇地看见了在贞女牌坊下争吵的两个女人正有说有笑一左一右地挽着那位中年男子站在了摊子的前面。走过去,小林才看清她们的面孔,一老一少,少的模样妖娆,老的因为服装艳丽徐娘半老所以风韵不减。她们的神态很相像,小林可以肯定她们是对母女,但不能确定她们与中年男子到底是何种关系?因为她们与他的亲昵度让小林无法琢磨透此种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伦理关系。他想,从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许能理出个头绪,但妻子已经拿起了盛酒糟的碗,然后就叫着小林一起回去。
小林回头看了看油炸摊,望见了那群少年,一个个手里拿着东西,从游戏厅蜂拥而出地跑出来,他们手里拿的具体是些什么?小林不知道,因为都被报纸包裹住,况且他们跑得非常快,一转眼就窜入了一条黑巷子中,大雨在他们身后倾泻,溅起了水花,犹如如一幅迷迷蒙蒙的水墨画。
儿子吵嚷着要吃酒糟,她母亲立即盛上来一碗来喂。
小林立刻制止说道:“小孩吃酒糟会影响智力发育。”
妻子从满脸委屈的母亲手里接过碗并瞟了眼小林,说道:“吃吃吃,他懂什么!”
小林知道今天是阻止不住了,所以才忍不住说了一句:“别把孩子宠坏了。”
顿时妻子脸色一变,她大声嚷嚷了:“宠坏了也比你这没本事的强!”
紧接着,妻子当儿子的面给小林套了一顶不务正业的帽子。然后小林就克制不住了,扇了妻子一记耳光。
妻子和她的母亲都冲上来,她们紧紧揪住了小林的胳膊,然后这三个人就在孩子的哭声、窗外巨吼着的大风、震声如雷的暴雨以及从远处黑暗中传来的一声紧过一声的警笛下,推推搡搡地扭打了起来,乱糟糟地打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