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发廊·连载五
2018-09-21张秋寒
文/张秋寒
图/鲁C路Ci
月亮又升起来了,它会低低地穿过窗户,照着陆先生刚刚出炉的孤凤图吧。那羽毛被朱砂藤黄,被三青三绿染就,在月光里熠熠生辉,仿佛就要胁下生风,御月而去。
前情提要:
破碎家庭里走出来的桑枝被母亲寄养在了姨妈家中。沉涩的往事和不可企及的未来之间,她拥有的是眼前这个轻盈、明亮、蓝绿色的夏天。陪她度过这个夏天的人除了姨妈和发廊里各种各样的客人以外,最主要的就是表哥仲夏。类似的成长经历让他们“同病相怜”,也让桑枝有了意外的渴望……
童花头 五月初一 大风
田园是被她母亲推进门的。
“要不是学校演出要留头发,我早就带你来剪了。”蟠桃嫂拿了几个硬币轻车熟路地朝生锈的铁皮盒子里一撂,“阿夏,就交给你了,还是童花头。天热,还要多剪剪。我家里还有事呢,先走了。”
蟠桃嫂的篮子里装了满满一篮子菜,臂弯上被压出了一道红红的肉痕。
田园坐在椅子里,因个子小,脚还没沾地。她八岁,在镇上的小学念二年级。
田园穿一件印着草莓纹样的圆领衬衫,做工和料子都不好,领口垂着两绺线头。有些草莓的部分大概是上印花工艺时衣服皱了,印得微微有些错位,展开后中间咧着一道白缝。下半身是一条墨绿的九分裤。脚上是包头凉鞋。蟠桃嫂说她和男孩子一样喜欢踢踢打打,怕露趾凉鞋会把脚趾头弄伤。脚上还套着和她母亲一样的肉色对对袜,三五块一打子,到处都有的卖,袜帮子早已毛得起了球。
田园脸上很有些气愤的神色,好像养了这么长的头发又要剪是个很大的损失,坐到这里就成了一个冤屈的待斩勇士。
“你表演的什么节目?”仲夏问。
“大合唱。”
“什么歌啊?”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呗,桑枝姐不是晓得么?”是那天晚上散了学后她路过这里,碰巧桑枝在门前扫地,闲聊起来桑枝问她的。
“她晓得,我不晓得唉!你唱两句给我听听吧?”
“忘的了。”
“小气鬼。”仲夏逗她。
披上了白围布后,田园慌了,说:“少剪点子吧。”
“不行。你没听你妈说啊,夏天热,要多剪剪。不然生痱子。”仲夏拆了她的马尾,问,“你妈买了那么多菜,陆先生晚上有客人啊?”
“不晓得。”
“你们现在还住在他家?”
“住啊,不过有时候也家里去住。”
桑枝从后面来了:“田园来啦,就说你妈不会让你留头发的,她忙得要死,哪有工夫每天能跟你梳辫子。你妈没来啊?”
“走了,提着一篮子菜。”仲夏一边说一边在镜子里看了桑枝一眼。
桑枝不作声,把门边烧开的一壶水冲了起来。
田园的母亲蟠桃嫂姓潘,单名一个桃字,便都叫她蟠桃嫂。她在陆先生那里做事。陆先生是北边来的一个画家,一直住在镇上。仲夏有时好奇,想着到底是自己深居简出还是陆先生深居简出,反正他从没见过他。桑枝和阿夏妈也说没见过。
有一次蟠桃嫂带着桑枝来剪头发,阿夏妈那一日恰好没打牌,两个人就坐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阿夏妈问:“他出门啊?”
“不常出门,偶尔饭后到河边子走走。你看见了也认不得,说不定见过。”
“他在小芋头那块剪头么?”阿夏妈的意思是从未见过陆先生光临,是不是在别处理发。
“他自己有一套家伙,剪子推子,齐全呢,自己在家里剪。”
“后头呢?”
“前后各摆两面镜子。”
“阿弥陀佛。他怕出门是怕出门要花钱吧。”
“不是这个话。他有钱,一幅画能卖多少钱呢。就是不欢喜见人罢。”
“你们在家说话啊?”
“偶尔说说。也没什么话说。他画他的画,我做我的事,事情做完我都上街玩去了。”
蟠桃嫂这话只能算是她早期的方针。因为在一个单身男人家里头做事,话少是好事。一开始她男人并不同意,另托了人介绍到一家小两口那里做。那女人刚生养,连产妇带孩子,一家老小服侍起来很累人,整日没有觉可睡。过了半月,蟠桃嫂瘦了十斤,才又回到了陆先生这里。陆先生一个人,蟠桃嫂要做的事情很少,可工钱不比别处的少。
蟠桃嫂说:“阿夏妈,你说放着这块的闲老官儿不当,去到人家卖命,我不是傻子么?”
她男人仍旧不高兴,不准她在镇上过夜,叫每晚连夜回村子里去。
“我跟他说,我干嘛到镇上找事做,就是为了不和你妈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一天忙下来,家去再听她罗罗唣唣说一堆话?我说你怕什么东西,姑娘还跟在我身边呢。她是聋子还是瞎子?她从小就跟你亲跟我不亲,我要是在外头有什么玩意,你还怕她不跟你通气?我晚上家去其实也无所谓,他家早上没得什么事,我第二天来迟些个也不碍事。但是姑娘不要上学啊?你一天到晚忙着种你那个倒头烂田,还送她上过一回学啊?”蟠桃嫂笑着摇摇手对阿夏妈说,“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蟠桃嫂的话阿夏妈并不全部相信。
“总归会有点个不大清楚的!”事后阿夏妈当着仲夏和桑枝的面说。好像很清楚女人的特性。还是说如果她自己就是蟠桃嫂,她一定会和陆先生“不大清楚”?
“清楚”这两个字就“不大清楚”。什么叫“清楚”?有时候田园去上学了,四下无人,早期的方针开始弱化之后,他们说些话算“清楚”么?
蟠桃嫂劝陆先生:“你也要外去走走,老是这个样子窝在家里人会萎缩的。”她不清楚陆先生其它方面有没有萎缩,毛囊一定是萎缩了的。梳子上一把一把的头发,额头褪得像是拱门,给他换洗枕巾,脑油味真是冲人。
她要整理陆先生的朋友给他寄来雕花板,陆先生搁下画笔很紧张地走过来拦着,说:“潘嫂,别动别动,弄坏了。”他不叫她蟠桃嫂,叫潘嫂。似乎蟠桃嫂在他眼中像个诨名,带着一种调侃甚至猥亵的意味。
还是很“清楚”的。
除了早起在院子里喂鸟,侍弄花草,晚上和自己下下棋,陆先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度过。起先,蟠桃嫂对那间书房是很感兴趣的。她没见过那么多瑰宝——清漆的水曲柳大桌子仍然保留着原始的木纹肌理,陆先生用它来拓印山水画里的水纹。成堆成堆的卷轴,有的有两个虎口合并在一起那么粗,蟠桃嫂收拾时打开瞧过,画的是古时候的夜宴,光坐部伎就有近两米长的阵容,展了半天也没到尽头,蟠桃嫂赶紧又阖了起来。红木的画框也是成堆的,雕着荷花、牡丹、芙蓉、凤凰,是这寂静处少有的欢喜和喧闹。至于雪白的鹅毛扇,猩红的鸡血石章,缎面的奏章,开片的瓷水盂,各色络子和流苏更是随处可见。
这些东西她都不懂,但是她摸一摸它们的材质就知道自己没资本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无意中砸掉一个。
陆先生在书房里画画,她的事做完了,心焦了,会看一会电视,电视也看得心焦了,会到邻居家串门子。龙家的主人是对老夫妻,也雇了个人照料起居。
龙家保姆说:“陆先生真是坐得住呢,一下子也看不见他人。”
蟠桃嫂说:“个人习惯吧。”
龙家保姆挤挤眼小声问:“是离婚了还是什么玩意头?”
“他说他没有结过婚,我不大相信。”蟠桃嫂直言。
“啊?真的假的哦。那上人呢?也都走了?”
“老头子走了,老太婆还在,说是在老家,他弟弟服侍她。”
“这个弟弟倒好呢。我们家这一对,两个儿子统统是不问的,一个月里来看回把两回,板凳没有焐热呢就走了。”
“有什么不愿意的啊,他每个月都给他弟弟汇钱。”蟠桃嫂竖起一个手指头,然后在这数字“一”后面狠狠地砸了几个拳头。
龙家保姆睁大了眼,倒抽一口气:“我的乖,这么多。”
龙家保姆想了想,挑起眉毛又问:“全是你帮他汇吧?”意思是“他不怕你卷着钱跑掉吗”。蟠桃嫂刚要不屑地回答她,忽又怕她问起她在他家做拿了多少工钱,便打哈哈说:“有时他也自己去。”
一直聊到近午时分,躺在床上的龙家老两口说饿了。她们看了一眼钟。
“不得了。”蟠桃嫂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陆先生还在房里画画,田园也回来了,在院子里踢毽子,冲她嚷嚷:“你跑哪块去了,饿死了。”蟠桃嫂一面指了她一下:“金子的脾气破铜的命。”一面敲了敲书房的门:“菜场今天人多得要人命,转到现在也没有买着什么,还是昨个的汤水行啊?”
“好,热热就行。”
桌上,她说:“我全部都下冰箱的,一点个没坏。”
“嗯。”口气像是哪怕馊了都不影响他胃口一般。
渐渐地,蟠桃嫂就懈怠了。人便是没有“柿子捡软的捏”的习惯,柿子太软,也总会养成这习惯的。可又过了些时候,蟠桃嫂还是照往常一般时令菜式轮流做,为什么不?反正不是用她的钱,他包吃包住,她这便宜方便沾就多沾些。每月的工钱是死的,可是田园的营养是活的,能往她身上储一点是一点。
夜里,田园嚷着说帐子里有蚊子,蟠桃嫂刚开始说她是幻听,可她自己快要搭上眼的时候也被嗡嗡吵醒了,自言自语:“我睡觉前掸过了一圈了呗,怎么还有的啊。”她又听见隔壁陆先生房里噼啪一声,似是打蚊子,略有些自责,想着明晚要好好掸一掸。
“蚊香盒子在他房间里,你去拿一盘来。”她轻声对田园说。
“我不去。”田园轻轻翻身朝里。
“听话呀,我不好去。”蟠桃嫂往自己的睡衣上指了指。
“我不去。”田园重复了一声。
蟠桃嫂踌躇了片刻,轻轻下了床来,囫囵地穿起裤子,前后都没分,走到隔壁敲了敲门。
“干嘛。”陆先生很警觉似的,口气很硬。好像这家里还住着一个让他讨厌的人。或者他讨厌的本来就是蟠桃嫂?可蟠桃嫂并没有觉察出他讨厌她。
“我来拿个蚊香,死丫头说有蚊子。”
陆先生没说话,蟠桃嫂听他窸窸窣窣地下床了,过了半晌开了门伸出来一只手,托着一盘蚊香。她接过来,他就刺溜一下缩回去了。
到底是谁怕谁?谁怕这样不好?蟠桃嫂有些气愤,隐约怀疑他是个二刈子。她再细想又为自己羞愧。怎么,别人尊重你、不冒犯你还不对了?难道是在期待着一些什么?
打火机咯噔一下,火苗持续了十秒,蚊香头着了,亮在暗处,像是一种监视。
监视她的不光是这蚊香,还有田园。
“今个刮大风,他们说泡桐树街上那个老亭子上头的瓦都被刮下来了,差点个砸到人。你们夜里还要家去?”仲夏用梳子篦了篦田园厚实的头发,只觉钝钝的篦不动。
“不家去。他家今天有客人,我妈要烧饭呢。”
“你爸在家怎么弄?”桑枝插嘴。
“所以我妈才讨厌嘛。”听上去,田园真的要和她父亲好得多。
田园父亲到陆先生家里去过的,是田园给他打电话的第二天。田园告诉他,她放学回来的时候蟠桃嫂和陆先生两个人在书房里说话,门破天荒地掩着。
田园父亲见到陆先生本人,心里踏实了一半——他只比蟠桃嫂高出一拇指,眼镜后头一片浑浊,很显老。但是陆先生有气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让他不敢大声说话,于是只轻声地解释:“我给她们娘儿俩带几件换洗衣服过来。”
陆先生的神色显得对此毫不关心,微微点了个头就回书房了。
田园父亲也和蟠桃嫂回到了她们的小房间。蟠桃嫂说:“他就长着一张冷脸,我一开始也看不惯。”
田园父亲笑笑:“一开始看不惯?现在看惯了?”
蟠桃嫂心里有数,冷哼了一声:“小狗东西又跟你说什么了?”
田园父亲不作声了。
“一个月工钱新崭崭地朝你面前一撂你就晓得‘亲娘好老婆’地喊了,现在发的什么疯?我命苦,男人没得能为,在家服侍男人,在外头还要做工服侍主家。看不惯主家的冷脸难道还要叫主家看我的冷脸?小田园我马上也要跟她说呢——妈妈在人家家里伺候,你要是看不惯,妈妈当然可以不做回家。但是你每年开学就只管和你爸爸要钱去,书包里头的这些七零八碎、柜子里的这些小人书连环画还有这些好几套衣服的小洋娃娃全跟你爸爸要,我手里是一个子也没得的。我只在家服侍你们爷儿两个,尽我本分。另外一日三餐也要向你们爷儿两个要买菜钱。我一个月不说多,就做两套换洗衣裳,也跟你们要。”蟠桃嫂说着拎起田园的书包,往床上抖落,乒乒乓乓一阵作响。
田园在院子里听见了动静,知道她母亲发火了,也不敢进来,只半蹲着趴在纱窗上往里瞧了瞧。
“我也就说说。”田园父亲说,“换哪个男人心里好过啊。”
“不好过也请你忍住。哪个心里好过?不好过就外去做买卖苦大钱,把老婆供在家里。哼,你还是别做了,贩一回鱼都能被城管逮住,能成什么事啊。”
到了饭点田园父亲走了,他宁可在小吃部喝一碗馄饨也不吃他家半粒的白食。
田园在饭桌上有点不敢看她母亲,一直低着头,她希望这时候陆先生能半路说点什么打破一下这尴尬局面,陆先生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一个人却真上了她的心想,说:“他是想你们了吧,要不今天下午你们回去吧,晚饭我自己来做。”
“别搭理他。”蟠桃嫂指了指那半碗草鱼汤,陆先生摇摇头,她就端起来送到院子里给猫吃,半路自己还把里面的一块青菜捞起来吃了,叮叮当当捯饬完了又回到桌上来收碗,说,“你可怜我是不错唉,但是田园下午还要上学呢。唉,他就这么个人,随他去吧。”
蟠桃嫂打心眼里看不起她男人。两只眼就认得钱,偏生又懒,单说原来她没在镇上做工的时候,是他接的田园,但凡有人喊他斗地主,就说摩托车坏了,没油了,腰疼,头疼。
田园听够了她母亲的嗟叹,反问她:“那你嫁给他?”
她不跟她小孩子计较,也说不清道理——天下找对了人的女人有几个?那些说找对了的,又有多少是慢慢从“不对”变成“对”的。
她也没说田园父亲就是“错”的,只算说得过去吧,最起码还算本分,不会在外面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事。
陆先生“哦”了一声,又回到书房看书去了。
前一日,他们俩是在书房里聊到了他的老母亲。蟠桃嫂把信递给他:“来信了。”陆先生不喜欢打电话,他弟弟也只好尊重他的习惯,改为书信往来。
蟠桃嫂出来打扫客厅,却听里头哭了起来,忙跑过去瞧。
“她不行了。”陆先生悲怆地说。
“那赶紧家去看看啊。”蟠桃嫂倒来一杯茶。
陆先生摇摇头。蟠桃嫂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他自己不孝。无后为大,没脸见老母亲。
照以前,蟠桃嫂会奉劝她赶紧成家,叫老太太欢喜一场,一定什么病都没有了。可是在渐渐地了解陆先生,了解了他的个性在处世上的艰难后,蟠桃嫂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到陆先生这里做事后接待他的第一个客人是河婴城图书馆的管理员宦玉兰。
宦玉兰说,还是陆先生在北边的时候,画家协会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上她认识他的,算是故人了。
宦玉兰穿一件鹅黄的绸衫,下面是米灰的阔脚裤,手里提着一只藤把手的蓝印花布手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扎着低低的鬏,擦了些增白霜,是连带着脖子也是擦了的,并没有“断层”的感觉。她坐在客厅布沙发里,对着奉茶的蟠桃嫂微笑。
宦玉兰坐得很挺,可能是习惯性的好坐姿,也可能是后背不愿意触碰到沙发靠背,因为天太热了。幸而屁股底下有竹垫子。
“陆老师,要不是馆长到顾城开会,王馆长跟他说这个事,我哪会想得到你隐居在这里呢。”宦玉兰呷了一口茶说。
“这儿安静。”陆先生好像不太适应突然有人硬生生闯进他的生活,说话时总是手脚无处放的样子。大热天还在搓手。
“什么时候来的啊。”
“有一阵子了。”
“是定居了还是?”
“暂时没有要走的计划。”
“那太好了,我时不时能来看看你。现在城乡专线两个小时就发一班,快得很。”
“是吗。”
“《空濛》我们馆藏了二十四册。我最喜欢倒数第二张的牡丹图,头一回见画那么多牡丹花苞的,太有趣了。”宦玉兰咯咯笑了起来。
“是吗,替我谢谢你们馆长。颜色印得正么?”
“怎么,你还没有书?早知我带一本来给你瞧。”
谈话中断的片刻,沉闷的客厅里可以听到远处的蝉鸣。滚热的风浓稠地吹来,宦玉兰拿出手帕擦了擦。大约是陆先生自觉作为主人不多言语是件不礼貌的事,就又开了口,连蟠桃嫂都觉得新鲜。
“我记得那年你刚刚有了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吧。”
“嗯,过了夏天就上小学了。这两天正为入学改名字的事烦着呢。”
“现在叫什么?”
“张喆。”
“挺好的名字啊。”
“先生说他命里缺水,不改的话以后会有牢狱之灾。”
“那些话不作数的。”
“不如陆老师给起一个吧。”
陆先生想了良久,提起笔来写下了三个瘦金体小字——张雨澄。
宦玉兰取过洒金熟宣看了看,说:“名字是很好的,只是要改成宦雨澄了。”
宦玉兰先前映在脸上的欢喜神色都不见了。她前两日刚刚争取过来孩子的抚养权。
“真是对不起。”陆先生说。
“唉,他那个人不说也罢了。”
当天,宦玉兰在陆先生这里说了一个下午的话,陆先生当着她的面让蟠桃嫂去买菜做晚饭,宦玉兰也没有推辞。但是宦玉兰也勤快,黄昏时分,陆先生回房里画画,她来厨房帮蟠桃嫂做饭,嘴上也客气了几句。
“小孩在家不要紧吧。”蟠桃嫂问。
“没事,过暑假去他舅舅家玩了。”
晚上吃饭前他们把小桌子搬到了院子里,来来往往地端菜倒酒,很有种鱼贯而入的感觉。蟠桃嫂坚持盛了两碗饭夹了些菜带着田园在房里吃。宦玉兰无所谓,这倒让陆先生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身边少了个帮衬的人,成了孤军奋战。
“她是哪个啊?”田园问。
“你问我我问哪个?恐怕是以后的女主家哦。”蟠桃嫂刨两口饭就往窗外看一眼,刨两口饭就往窗外看一眼。
宦玉兰在月光底下咯咯地笑,声音像是动画片里的狐狸,笑得酒杯里的月色都在颤动。她又一杯一杯地喝酒,虽是一口头的小盅,可女人头一回上别人家里喝这么多未免太不体面了。陆先生也喝多了,因为话虽不多,声音却响亮了起来,连龙家保姆都听到了。次日,龙家保姆问:“昨个晚上陆家来客人了?”
“嗯呐。”
“哪个?”
“你问我我问哪个?恐怕是以后的女主家哦。”蟠桃嫂心里那种说不出的青蓝色的怅惘过了一夜仍然积留在胸口。可她也还是很替陆先生高兴的,毕竟说到底是一件好事。
龙家保姆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求她讲事情的经过。蟠桃嫂散漫地说了。
“这个女人没有男人急了哦?将巴巴地送上门?应该叫个人先上门探探路铺垫一下子啊。”
“倒说是这个话啊。我也不大看得惯。”
“儿子呢?”
“说是在她哥哥家。”
“啧啧啧,全是安排好的。”
“哪个晓得呢。”
“模样怎么样?”
“才三十四,还小着呢。”
“那是真小。他呢,过两年奔五十的人了吧。”
“是呢。”
“看上他的钱了?”
“他也算不上有钱,更不露富。他们有文化,两下里欣赏也是有的。这个我们不懂。”蟠桃嫂说话更有质素些,心里也想着主家,替他关着面子。
“我不信。天底下男人死绝了她要找他?”
龙家保姆这话倒激怒了蟠桃嫂,心想,陆先生怎么了,是缺胳膊少腿还是大病缠身了要你这样嫌弃,便说:“好女不舞,好男不赌,男人女人不沾这两样就是好的了。”龙家保姆的男人是赌鬼,远近闻名的,可蟠桃嫂只脸上淡淡地说着,装个不晓得似的。
龙家保姆不高兴了,依着要给老太婆熬中药的名义打发了蟠桃嫂。
隔了几日,宦玉兰又来了。再过了几日,就天天都来了。一切都如蟠桃嫂意料的那样延展着。宦玉兰渐渐地有了一种反客为主的架势,她第一次学着陆先生的口气使唤她的时候,蟠桃嫂心里升起一点怕和怒。她越使唤越顺嘴——潘嫂,锅要开了吧;潘嫂,茶瓶里没开水了,再烧一壶吧;潘嫂,这个茶叶好像霉了。老陆,我马上把春节文联搞活动发的茶叶带来给你尝尝,正宗的云南普洱,李书记下血本了。
就是这样,连带着对陆先生的称呼也变了。
进展这么快,很像是预谋已久的。也就是龙家保姆所说的“全是安排好的”。
蟠桃嫂出于好意,背后说了两句,提醒陆先生留个心眼。陆先生回她:“小宦也不容易。”
蟠桃嫂便什么也不说了。
田园爸爸听说了这事倒是很高兴,一天周末,借着到镇上买农药的机会又来看了看蟠桃嫂母女。恰宦玉兰也在,她便做了个主:“潘嫂跟田园也很久没回家去看了,晚饭什么的都交给我吧。”说着朝书房喊:“老陆,哦?”
“嗯。”陆先生还是不出来。外人只当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疲于应酬外人。只有蟠桃嫂知道——当着外人的面承认自己有了恋情对他来说是很难堪的事。
蟠桃嫂说了声谢谢,解了围裙护袖带上田园跟着她男人走了。母女俩在摩托车上一前一后地夹着田园父亲。蟠桃嫂闻见了她男人身上的汗味,她给陆先生收拾床铺洗衣裳,习惯了他的体味,自己男人的味道倒闻不惯了。
渡河时,蟠桃嫂又想,这一晚宦玉兰和陆先生会如何过呢。唉,还不是最家常的方式。按他们文人的说法,就是最俗套的方式。
果不其然,第二天她返至陆家,洗衣服时发现内裤上有些斑渍。她本能地撇过头去,像是直视了他精光的裸体。浴缸昨晚也用过了,他一向只拿淋濛头冲一冲的。
她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院子,陆先生正在浇花,还是往常的样子。
下午,宦玉兰又来了。蟠桃嫂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上班了啊?”
宦玉兰先是略惊了一下,后又笑着说:“馆里闲得很,应个卯就行了。”说着娴熟地把头上的一顶系着白色蝴蝶结的草编宽檐帽摘下来顺手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然后就进了书房,又掩上门与陆先生说私房话了。
蟠桃嫂真觉得瘆人。换做是她,皮肉相见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怎么也没脸见面的。这就又堂而皇之地来了?隔个三五天要了命了?
黄昏时,蟠桃嫂几番暗示,她居然都开始光明正大地回答了,什么“老陆缺个人”啦,什么“我们性子投”啦。声音又大,蟠桃嫂不信书房里绝对听见了的陆先生脸是不红的,她脚一勾带上了厨房的门:“油烟要蹿到客厅了。”
当晚,宦玉兰仍旧住在了这里。好在有黄昏的交流打了底,蟠桃嫂也并不觉得是意料之外的事。田园却显然很兴奋:“他们两个睡一床?”
“你烦的神多呢!睡觉!”
“是不是嘛?”
“你要不要去看一眼?”蟠桃嫂没好气地说。
田园下了床趿上鞋子真要去了,蟠桃嫂一把揪住她:“再废话啰嗦的我要你的命。”
再过了几日宦玉兰带着皮箱来了,蟠桃嫂朝那只咖啡色的箱子略瞥了两眼没作声。不过晚上宦玉兰又带着皮箱走了,是因为和陆先生吵了一架。
蟠桃嫂在外面听到的是陆先生起的头,或者是陆先生的嗓子先扬起来的:“你不要指望!”蟠桃嫂颇觉意外。
“我就晓得你心不诚。”宦玉兰也咋呼了起来。
“我是心不诚。钱的心诚,你和钱过吧。”
真是为钱?还确实上了龙家保姆的话了。果然进展太快就会措手不及。
“我说是钱了么?我是气你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
顿了半天。
“我太傻了。”宦玉兰转成了哭腔。
“你还傻?”
蟠桃嫂笃笃笃笃切着菜,心里念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宦玉兰拉开了门,提着她的皮箱走了。
蟠桃嫂够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心想,箱子看上去很沉,大约装着所有必要的家当,这么拖来拖去的,白浪费了一趟手劲。宦玉兰好像听到了她这想法似的,也掉过头来看了她,眼神幽怨,像是怪她没去拉架。蟠桃嫂又直愣愣地看着她,心里还是念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她但愿宦玉兰还能听到她心里的话。
宦玉兰走了。
蟠桃嫂以为陆先生要吃不下晚饭了,谁知却有很好的胃口,还又斟了几盅,蟠桃嫂只好陪他喝一些。田园来捂她的杯口,蟠桃嫂说:“不要不懂事。我就喝一点。”
喝着喝着就不止一点了。陆先生突然说:“哪有我这样的初恋。全世界都没有的。太吓人了。”
蟠桃嫂帮田园盛了饭,说:“去房里吃去。”
田园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那架势的含义是——我要告诉爸爸。
蟠桃嫂管不了那么多了。
田园走后,陆先生说得更露骨了:“我才傻,根本不懂感情,不懂女人,何必自讨苦吃呢。你说是吧蟠桃嫂?”他猛地改了口径喊她蟠桃嫂倒把她吓着了,醒了三分酒。
“慢慢来吧,不着急。”
陆先生点点头,惶惶地笑了。大抵在心里想,对啊,都已经人到中年了,干嘛着急呢。后来他彻底醉了,蟠桃嫂扶他回房休息。澡也没洗,身上粘嗒嗒的。她自己回房时,一开门猛地撞到了门口的田园。竟一直在偷听。
宦玉兰隔了很久没来,陆先生才活跃些的人又变回了以前沉沉的性子,凡事不作声。一天下午,宦玉兰又来了,蟠桃嫂开了门,她又站在门口不进来,双手交叠着,很拘谨似的。
“里来坐啊,他在书房写字呢,我喊他。”
“唉别。”
“嗯?”
“我就是来问问,他还好吧。”
蟠桃嫂朝里头张了张,说:“蛮好的,和以前一样写字画画。”
“那就好。”
“你呢?”
“我也还好。”
“怎么好久没来?”
“孩子上小学了,操心呢。”
“其实不得什么!把话说破了有什么呢!”
“潘嫂子,我真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误解我。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让说。”
蟠桃嫂见她要哭了似的,止住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她见陆先生到现在也不出来,知道是要和她断了,便又说:“锅还烧着呢,我得看着去,还是进来说吧。”
“不了,我就走。”
宦玉兰走后,蟠桃嫂一回头见陆先生倚着书房的门怔怔望着大门口。
蟠桃嫂心里总有个比方,觉得他像是在壳子里缩久了的蜗牛,肉体湿湿润润的。可他出来得急了,整条身子都探了出来,外头漫天的风尘,针尖一样刺人的日光会把它炮制成干尸。
她以为陆先生和宦玉兰算是完了,可有一天,陆先生却进了城去,一个招呼也没打,隔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进了房间睡觉。
蟠桃嫂轻轻敲他的房门:“午饭吃过啦,锅上还跟你热着呢。”
陆先生没答应她,她也就不问了。
她估摸着是死灰复燃了。那么宦玉兰总是要来的,却一直没来。陆先生也没有再往城里去,偶然间出了两次门,好像是去诊所,因见他回来时提的塑料袋上有红十字符。起先蟠桃嫂以为是伤风感冒了,后来陆先生突然不让她洗衣服了,她才起了疑心,整理他的褥子,闻见被窝里一股药膏气,才知道是隐疾。想那一晚出去,并不是和宦玉兰,恐怕弄脏了身子。
这时候的她并没有瞧不起陆先生,反而有一种深挚的怜悯自心底升了起来。她知道他不想叫她知道。因为她算是他的亲人了吧。在外人面前丢脸总是强于在亲人面前丢脸的。后者是最痛苦最要不得的难堪,一点点自尊都剩不下了。她就权当不晓得,一切听他安排。又没有全部都归顺,该她自己劳烦的她还是自己劳烦,怕“太顺”他还是会看出来。
田园下学回来了,在屋里嚷:“快去跟我买彩纸,老师叫我们做剪贴画作业呢。”
“自己去。”
“不得钱。”
蟠桃嫂摸出一块钱给她。
“一块钱能买什么东西啊,只能买两种颜色。”
“一红一绿吗,剪个花啊草啊的够了唉。”
田园气呼呼地拿过钱准备出门。
陆先生突然在屋里叫住了她:“田园啊。”
“我当时愣住了。”田园说。
仲夏把她额前的刘海修得整整齐齐,拿尺子量大概都没什么误差。田园说陆先生平时从来没叫过她,她一般回去了就自己在房里写作业。突然一下子叫她,她感到很奇怪。
田园走到陆先生房里,见他站在凳子上,从吊柜里取出来三四沓彩纸,每一沓都有五六种颜色。红色的那种还亮闪闪的,似乎是有一层金粉。
“老师让剪什么。”
“随便。”
“你想剪什么?”
“剪一所房子。”
“好啊,房子好啊,我这里宽敞,你就在这剪吧。”
田园就迷迷糊糊地坐下来了,先在纸上画,画完了沿着轮廓剪。陆先生问她:“这支出来的一块是什么?”
“烟囱。”
……
陆先生看她专注,也就没再插话,慢慢地退了出来,蟠桃嫂烧完了饭,洗净了手,静静地注视着他。
陆先生笑了笑,像个答错了问题的学生,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小姑娘就好了。”
“会的,会的。”只能这样潦草地安慰吧。
陆先生往院子里走,逆光的身子像是泡在水里的一块朽木。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蟠桃嫂下决心,一定要给陆先生找到另一半,以一种老者死前安排身后事的心态。
“我不晓得她想干嘛。人家本人都没她那么着急。”田园对她母亲的心态如是评价。
“她也是望他好啊。”桑枝先后用潮抹布和干抹布清洁镜子边上的洗发水渍,听见田园这么说,插了一句。
“非亲非故的做的什么倒头媒!我爸又要说她了!”
“你听听这老人果子的口气!”桑枝说。白螺一带习惯称田园这样的小大人作“老人果子”。
“本来就是。他自己也不想找了。”田园说。
陆先生确实不是很想找,尤其是蟠桃嫂托人介绍了两个来没看得中他之后。那两个,头一个是渔网厂的女工,男人出车祸死了,留下个小子,年纪也有四十了,按说本是能成的,只是后来深入了往下谈时,她妈妈老子突然不知好歹地闯了出来,张嘴就是三万彩礼。蟠桃嫂把这话说给龙家保姆,请她评理。龙家保姆哈哈大笑:“别说是人了,就是东西,二手的也该是二手的价钱,这些老东西真是霉了!活生生的老霉神。”
第二个是个老姑娘,三十好几了也没嫁得出去,因高不成低不就。她家里人倒不问,说男人大些就大些,只要人好,人稳重,就成。可是这女人自己挑剔,嫌陆先生闷,嫌他不会说话。又“另眼相看”,对蟠桃嫂和他的关系有“高见”。蟠桃嫂生气,又把她请走了。
陆先生说:“算了,半辈子都过来了,再过上一遍也就到头了。”末了又叹了叹,笑笑又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过一遍呢,说不定再过个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就到头了。”
“嗐咿,瞎说什么呢,不作兴的。”蟠桃嫂朝地上呸了几口。
便还是再接着找,心里有源源不断的动力,保证她不到黄河不死心。可天就是这么绝,说找不到还真是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不是这里不圆就是那里不润。龙家保姆冷眼瞧着她这么忙进忙出的,冷不丁一开口:“老嫂子,这不现成的一个在眼前么。”
猛一下蟠桃嫂还没会过意来,咯噔一想,骂道:“你嚼蛆呢。”
龙家保姆只笑。
傍晚,她在井边洗菜,陆先生在房里吩咐:“潘嫂,做个青菜百叶烧虾米吧,青菜汤吃久了嘴里没味。”
“好,家里现成的百叶跟虾米。”
蟠桃嫂当时忙着手里的活计没在意,后来在锅上烧菜的空当里静了下来,才想起那是陆先生第一次在菜式上有了自己的主意,这种“要求”虽是“要求”,却似乎倒比平时那种“礼遇”来得没有距离感,因为“亲近”才不拘礼。
等到六点钟,田园还没回来,蟠桃嫂一面骂道:“疯婆丫头,不晓得又上哪块疯去了。”一面向陆先生说:“我们吃唻,等她做什么。”
正说着,田园来了电话,说在同学家吃了。蟠桃嫂持着电话嘴上虽骂骂咧咧,说她总上门讨人家的嫌,心里却有些忐忑——只余下她和陆先生两个人一桌了。
陆先生明显也有着同样的担忧,筷子有些不听使唤似的,夹来夹去也不知道夹的是哪块菜。蟠桃嫂大大方方地夹了一块给他:“恐怕有点个咸了。不怪我啊,这盐不大好,底下的全部都是盐团子,一样的分量烧起菜来齁死人了。这……”话说多了,也显得心虚,便戛然而止不再说了。
有一刹的寂静,听见隔壁遥遥传来龙家保姆的声音:“……啊?哪儿这么容易。难哝,太难了……”
陆先生忽然叫她:“潘嫂。”
“唉?”蟠桃嫂缓缓望着他。
四目相对了一气,却又什么话都没有了,他又埋下头去吃饭。
无声的语言就他们来说已经有了读懂的默契,无需多言了,多言也是无益。沉默,并且持续沉默,按着现下的格局和姿态往下沉默地行进是保险的选择——算不上智慧,但起码是保险的。
太阳渐渐地沉了下去,因为厨房里的光线一点点地暗了。蟠桃嫂开了灯,在灯下补护袖,它被火苗烧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蟠桃嫂及时捂住,这化纤的料子易燃,连着就能烧到衣服了。丝线长长,在布之经纬间来来往往地穿行了片刻就入了夜。月亮又升起来了,它会低低地穿过窗户,照着陆先生刚刚出炉的孤凤图吧。那羽毛被朱砂藤黄,被三青三绿染就,在月光里熠熠生辉,仿佛就要胁下生风,御月而去。可它能飞到哪里呢,这清冷的世间游转再多时日依旧是清冷,山高水长,斗转星移,还是只能飞回原地,做永久的栖息。
他的老泪要打湿凤鸟的眼罢。晕成一个无声无息的涟漪,只他自己看见过。
隔天,双鲤巷那边又有了回话:“蟠桃嫂,小谭还是嫌他大了些个。别抱怨人家反悔啊,我凭良心讲,确实是大了些。”
“嗐咿,姐姐你说的什么话,承你一片情,能答应跟我找就是万幸了,我还抱怨?你再跟我留意哦,有合适的我们再说。”
“是呢。”
她挂了电话。里面刚刚随来电停顿的毛笔继续扫过宣纸,沙沙地响了起来。时日长了,蟠桃嫂也懂了一点,心想,估计是一幅大写意吧。
剪完了头发,田园前后照了一圈,闷闷不乐的。
“别不高兴了,你这个年纪,半个月就长长了。”仲夏安慰她。
“有什么不高兴的。长长了还不是要剪。”
“长长了当然要剪,不该留的就是不能留。”蟠桃嫂来了,笑着说,“难为阿夏了,你细微,给她剪了这么半天。”
“你怎么又来接她?”桑枝问。
“谁接她?我到前面泡桐树街上接个人,外乡的,摸不着门。”蟠桃嫂转过去对田园说,“赶紧家去吧,先把作业写好,桌上的菜是留把客人吃的啊!敢偷吃我把你个手敲断掉。”
外乡人?不知又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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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镇走出去的青年尤琪落脚在繁华的都市里。面目英俊的他不乏女子倾慕。然而,游手好闲的本质却让他逐渐依赖于异性的关怀,整日游刃在红粉丛中获取各种各样的利益。然而,伴侣们的生活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危机,一度繁华热闹的衣香鬓影逐渐消弭,这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