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火红樱碎

文/边上城

图/水色花青

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1

丞相府，圆月高挂柳枝头。

一只黑色的影子像翩跹的蝴蝶无声无息地落在屋顶，等待今晚的目标。

丞相府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重兵把守。

刚从书房出来的尚穆看着满庭院的侍卫不由皱了皱眉，侍卫统领忙道：“大人，这是长孙殿下的意思。你手中握着济王造反的证据，济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别的不说，单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双如意就不得不防。长孙殿下特意从巡防营调来这些侍卫，只要她敢来就休想从丞相府活着出去。”

一阵风过，幽幽的香气如雾一般弥散开来。

侍卫统领立刻察觉不对，大喝一声：“戒备！”

庭院中的侍卫却横七竖八地软倒在地，房顶上的黑影轻盈跃起，溶溶月色下，黑影张开双臂如同从圆月中飞来，泛着澹澹冷光的剑眼看就要刺中尚穆，“叮”的一声刺响，剑刃被另一柄剑堪堪截住。

侍卫统领趁机要将尚穆拉开，忽地脖间一凉，惊恐地瞪大眼睛，黑影在旋身间已割断他的喉咙，剑刃直指向天，带出一串血花。

双如意盯着挡在尚穆身前的男子，黑色的面具齐额遮住她的脸，面具下的一双眼睛透着蚀骨的冰冷。

“你找死。”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男子淡淡地笑，顷刻间庭院中火光大盛，上百名手持弩弓的侍卫将双如意团团围住。

双如意冷幽幽的眼底浮出嘲讽的笑，她快速攻向男子，扬起另一只手将两枚毒针射入尚穆的胸口，足尖一点，人已飘然飞向墙头。

男子下令放箭，尚穆吐出一口黑血，摇摇欲坠，却大力嘶喊道：“不！不要......阿宁……”

双如意已飞上墙头，脚下的动作因为尚穆的这声呼喊蓦地一滞。就在这时，一支羽箭飞穿过她的胳膊，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狠戾，跃下墙头的同时撒出一把毒针，见血封喉的毒药，哪怕只是碰上一点也必死无疑。

“第九十九个。”

她冰冷的声音响起，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2

双如意几乎夜夜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有一棵红樱树，树冠硕大如盖，树干高大粗壮，树枝繁复交错，枝丫间挤满血红的樱花，簇簇跳动着，像火焰一般燃烧。树下是青青草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望着树上繁复的红樱花，一只手高高举起，无数红樱花飞飞落落，有两片正落入她手心。

“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少女欢快地旋转着，淡紫色的裙裾飞扬开来，银铃般的笑声在花雨中阵阵回荡。

少女身后立着一位少年，一身青衫，站得笔直，隔着密密的花雨，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细碎的阳光穿过花瓣落在他俊朗的眉脊上，斑驳的光将他整个人点亮，他身周的空气都是温暖的，浮动着樱花的芳香。

“阿宁……”

少年青色的衣衫被风吹得飘舞起来，血红的樱花更快更密地落下，那一声轻如薄雾的呼唤穿过重重花雨，真切地落入双如意耳中。明明是悦耳动听的声音，却让她胸口闷得难受，像一块巨石压着她。

“阿宁……阿宁……”

阿宁……

双如意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捂着胸口，急急喘息。好一会，她摊开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掌用药水处理过，没有一点刀剑磨砺出来的老茧，白嫩如美玉，掌心里有一颗细小的朱砂痣，浓艳得像一滴血。

她几乎夜夜做着那个梦，每一次的梦境都在那个少年呼喊的一声“阿宁”中结束，又在下一个夜晚从那棵红樱树开始。

无数个夜晚，无数次进出同一个梦境，直到有一天，她在梦里看到落入少女手心的两片花瓣下掩着的朱砂痣，她才意识到那个少女是她自己，那个梦境是她被抹去的记忆中唯一留下的碎片，是她心底最珍贵最柔软的东西。

双刹大人答应过她，只要她替双刹组织杀掉一百个目标人物就恢复她的记忆，让她去见那个少年和她的家人。

如今，她只差最后一个了。

她轻抚过掌心的朱砂痣，冰冷的眼底慢慢升起一抹柔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双如意眸中的那一点柔软迅速变成腾腾的杀意，又快速敛下眼睑，再抬眸看向门时，已经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而掩在袖内的指尖捏着三枚毒针，随时可将来人一击致死。

进来的男子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鬓间却有一缕醒目的白发，浓长的眉，高挺的鼻，深邃的眸，高雅华贵的身姿，眉宇间却透着一抹难言的沧桑。他不是旁人，正是她刺杀尚穆时出剑阻挡的那名男子。

那日刺杀尚穆后，全城戒严，几乎全京城的官兵都在搜捕胳膊上受箭伤的女子。双如意出不得城，赶来接应她的双如望拔出长刀，手起刀落便将她胳膊上贯穿的箭伤划开，变成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然后向她道：“双刹大人命你潜入长孙府，等待任务。”

她扮作被劫匪追杀的弱女子，倒在长孙府马车的必经之路上。却不想，救下她的竟是他，当今皇帝的嫡长孙，名满天下的长孙殿下，李侑。

李侑显然没有认出她，从救她回府每日关心的都是她胳膊上的伤。

“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他声音十分温柔，像是怕惊吓了她。

双如意怯怯地“嗯”一声，瑟缩着身子，俨然就是一个弱女子。

李侑点点头就要离开，他一只脚已踏出门外又转回身子问道：“倒忘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双如意垂着眼睛，弱弱道：“小女子，阿宁。”

李侑眸光一震，负在身后的手不自禁地颤动着，面上却带着微笑，“阿宁......是极好的名字。”

3

双如意在长孙府的第五日，细细的笛音从远处传来，听在旁人耳里只是普通的乐曲，但对双如意来说，每个音律都有特定的意义，这是双刹组织传递消息的方式。

笛音欢快，传达的意思却是：三日后，刺杀镇国公。

第一百个目标人物。

双如意抿紧嘴角，志在必得。

双刹组织每一次的刺杀都有着周密的计划，何处进，何处退，何人攻，何人守会安排得天衣无缝。

可这一次，双如意才进入镇国公府，配合她的外围杀手竟然全都消失不见。饶是她一身好武功也抵不过镇国公府成百上千的侍卫。

逃出镇国公府时她的右腿已中了一箭，她向来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疼痛，但不停流失的血液让她奔逃的速度越来越慢。

最后，她狼狈地闯进一片树林，林子尽头是悬崖。火光由远及近，追兵正向着她这边追来。只差一个人了，只差一个人她就能回家了。她好不甘心。

她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悬崖，用力拔出小腿上的羽箭，挥起长刀，就要向赶来的追兵冲杀过去。就算死在乱剑之下，她也要搏一把。

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挡住了她。

“李侑？”

“跟我走。”

李侑伸手拉她，她却将刀尖抵在李侑的胸口，“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救我？”

“知道。”李侑坦然地将她看着，“双如意。”

双如意的眼眸危险地眯起，刀又向前进了一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从你倒在长孙府的马车前我就知道你是双如意。”他像是没看到那把随时可以刺穿他心脏的刀，从容地向前走了一步，“双如意，现在除了我，谁还能救你？”

他的胸膛压着刀口，渗出丝丝血迹，李侑却只看着她，好像那些血不是从他心口流出来的一样。

双如意愣了愣，慢慢地收回了刀。

4

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当朝丞相被杀，镇国公又险些遇刺，皇帝震怒，发下明旨，谁能将双如意捉拿归案赏黄金万两，良田百亩，官进三阶。

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去接这个旨。且不论双刹组织背后是手握重权的济王，就单双如意这个人也没人敢去招惹。升官发财很重要，生命更重要。

在一片静默中，李侑跪下来接了旨。

他拿着圣旨回到长孙府，才踏入书房，书房的门“砰”一声被关上，然后一柄雪亮的剑擦着他的脖子，钉在门板上。

双如意盯着他，一双眼睛冷得能结出冰，“好一个长孙殿下，想要拿我的命去换什么封赏？亲王？还是太子之位？”

李侑闭着眼睛，沉默不言。

双如意打量着他的侧脸，忽而嘲讽地笑起来，“双刹大人说得对，一个杀手想要活命，就不要相信任何人。我不该信你。”

李侑脾气温和，即便双如意的身份挑明后对她也是温润有礼，此时他却疾言厉色地质问她：“那位双刹大人除了教会你杀人还教了你什么？”

双如意愣了愣。

“你每次出去杀人的时候，他担心过你的安危吗？你受伤的时候，他关心过你吗？你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去救过你吗？”

双如意握着剑的手松了松。

“对他来说，你除了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你还是什么？”

双如意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李侑逼视着她，“既然他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你为什么要认为他说的就是对的？”

双如意从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确切地说，她不需要去思考。他说得对，她就是双刹大人手里的一把刀，双刹大人让她去杀谁，她就会去杀谁。

“相信我，我会救你。”他握住双如意的双手，深深地凝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如漩涡想要将她吸进去，想要让她知道他的真诚，“我救你，是不想你再杀人。放弃双如意这个名字，就做阿宁，从今以后不要再杀人......”

“不！”

双如意断然拒绝，一掌打开李侑，她力气很大，李侑被推摔在墙上，撞出一口鲜血。

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不自禁地颤动着，她用力将十指紧捏成拳，只差一个人了，她决不会放弃。

5

一个月后，杀手双如意被缉拿归案，处斩刑。行刑那日，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黎民百姓个个拍手称庆。很多人在菜市口看完行刑就跑回家放炮，双如意站在长孙府的后院能听见府外的长街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不知为何，听着那些欢呼的声音，她竟然觉得害怕。

“阿宁......”李侑用力握住她的手，像是在给她勇气，“记住，从今天开始双如意已经死了，你是阿宁。”

为了给双如意一个全新的开始，他不惜担着欺君之罪的风险，用重金买下一个女杀人犯的性命，让她冒充双如意被捕被杀。

但双如意对他没有一丁点感激，冷漠地抽回手，转身离开。

深秋夜冷，双如意坐在小轩窗下，凝神听着远处丝丝缕缕的笛声。双刹组织有新的刺杀任务，就在今夜。

双如意戴上遮住眉眼的黑色面具，利落地从小轩窗飞出，几个起落已落到长孙府外的街道上。

月明星稀，街道旁的梧桐树下，李侑站得笔直，夜风徐徐，衣衫舞动。

双如意不由地呼吸一窒，很快，她拔出剑指着他，“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信。”李侑踏着结了白霜的落叶一步步走过去挡住她的去路，“双刹组织效忠济王，我迟早会成为你们的目标人物，杀了我，你也可以完成一百个目标的任务。可是，阿宁，你想过你梦里的那个少年要不要你背负着一百条人命去见他吗？”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双如意浑身僵硬，许久，她摇头，“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只差这一个人了，我不会放弃。你救了我一命，我也饶过你一命。如果你再敢拦我，我一定杀了你。”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去刺杀镇国公时没有人去接应你吗？因为你就快完成你的任务，对于双刹组织来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们的双刹大人根本不会兑现他的承诺，那个所谓的任务就是一个圈套。你今天去，就是去送死。”

李侑的话犹如惊雷，将双如意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击碎。她再傻也明白，她和她手里的剑没什么区别，都是被利用的工具。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只有死路一条。

她捏紧手中的剑，狠狠地将它扔了出去。

6

冬月月圆的前一日，双如望悄无声息地落在双如意的院子里。

他是来接双如意，双如意却不愿意跟他走，在长孙府的这些日子，她也学着思考一些事。

“如望，不想再做杀手了，我想做人。”

双如望看着她，脸上无悲无喜。

“如意，如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阻拦你，但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逃脱双刹组织吗？”他指指天上将圆的月，“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双如意紧紧咬住苍白的唇瓣，刺骨的寒冷早开始在她身体里肆虐，到第二日她的手脚已经被冻得无法动弹。

这是双刹组织为了控制杀手种下的寒蛊，这种蛊可以让人失去所有的知觉和情感，变得麻木冷酷。蛊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发作时寒气噬人，双如意曾亲眼看到过叛逃出双刹组织的杀手被活活冻死。

双如意身上已经结出一层白霜，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屋子里摆满了火盆，但她感觉不到温暖，冷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被冻裂了。

李侑一把将她抱起，双如意知道他是要送她回双刹组织，她抖着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拔蛊......”

除了解药，拔蛊是唯一的办法。但拔蛊之痛犹如钻骨吸髓，很多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在拔蛊的过程中选择自杀。

李侑紧抱着她，眼中全是痛色。

双如意的手指已经被冰层裹住，弯曲一下就会扯裂血肉，她却紧紧握住李侑的手，“求你.......帮我......”

第一次拔蛊最疼，双如意的嘴唇被咬出血，身上被汗湿透，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却自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声痛。

李侑没日没夜地陪着她，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天南地北地说，说的最多的是花草。

“阿宁，你还喜欢花吗？我在东边的院子里专门开了一个花草的园子，里面种了很多花，都是你喜欢的，剑兰、牡丹、垂丝海棠......”

双如意有时候清醒着能听清他说的话，有时候昏迷着只能听到一声声“阿宁”，分不清是梦里的那个少年在喊她，还是李侑在喊她。

疼得不是那么厉害的时候，她也跟李侑说话。

“我十四岁进入双刹组织，一开始我不愿意接受训练，他们每日毒打我，还用寒蛊操纵我去杀人，可都失败了。双刹大人跟我说，只要我能完成一百个目标任务，他就恢复我的记忆......他用三年的时间把我训练成最冷酷的杀手，七年来我杀掉了他想杀的每一个人......我只是想回家，想见到那个少年和我的家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

有眼泪打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昏昏沉沉地感觉到了一点温热，却不知道是谁在哭。她已经十年没流过泪了。

“寒蛊能吞噬人的知觉，我没有痛觉和嗅觉，感觉不到温度，我看到的东西都是灰色的，连从人身上流出来的血也是灰色的。十年了，我已经忘记，天空是什么颜色，阳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风里面是不是有花香......”

九次拔蛊，双如意记不得她疼晕过去多少次，但她并不觉得难熬，至少她能感觉到疼痛了。之后的每次醒来，她隐约能感觉到火盆散发出的热气，渐渐的，她能看出窗外的雪是白色的，摆在她床头的梅花是红色的，李侑常穿的衣袍是青色的。

冬去春来，寒蛊被拔除干净时已是阳春三月，双如意推开房门，踉跄着走到门外，能看见天空是湛蓝的，云朵是洁白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李侑将一枝红艳艳的蔷薇花送到她面前，她迟疑地低下头，轻轻地嗅。花香扑来，她像是怕被扎伤一般本能地屏住呼吸，又贪恋地去闻那令人愉悦的芬芳。

“好香！”

她笑了起来，李侑看着她，温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笑意。

“阿宁，你看，你会笑了呢！”

双如意愣了一愣，慢慢地牵动起嘴角，她真的会笑了呢！

李侑将那支蔷薇花别在她的发鬓中，他离她很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额头上，她从未感觉到起伏的心脏竟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7

李侑幼年丧父，由皇帝亲手带大，颇受皇帝器重，也因此被他的三皇叔济王排挤打压。李侑从不在意，更无心争夺储君之位，他喜欢侍弄花草，长孙府东院里有他亲手打理出来的花园子，他每日都往双如意的院子里送花，牡丹、木兰、芍药......她的院子和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双如意每每听到他自然亲切地唤她“阿宁”，心中便隐隐有个念头。

她问李侑：“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

李侑握着茶盅的手有些不稳，茶倾出来，湿了衣袖。

他拂开衣袖，好一会才慢慢答道：“阿宁，过去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想你的家人和那个少年肯定也希望你能过着平凡幸福的生活。”

无法找到那个少年，无法知道自己的过去，永远都是双如意心中的缺憾。但李侑的话也触动了她，她试着去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学绣花，使惯了毒针的手捏着绣花针也绣得有模有样。李侑陪在她身旁打理花草，他修剪花枝时的样子很好看，阳光扑在他身上，蝴蝶在他身周飞舞，风中有阵阵花香......原来，岁月静好就是这样，让她沉醉其中。

长孙府里没有女眷，双如意是唯一一个住在长孙府并能得到长孙殿下如此青睐的女子。自然而然成了小丫鬟们扎堆议论的对象。

双如意走在回廊下，远远地就能听见小丫鬟们在说她。

“那个阿宁姑娘真是好福气，以后怕是要成了飞上枝头的凤凰呢！”

“也没什么不好啊，殿下也该娶亲了。哎，你们知道为什么殿下都快到而立之年了还没成亲吗？”

双如意也停了步子，侧耳去听。

“听说十多年前，我们殿下是跟云安郡主订了婚的。但这位云安郡主红颜薄命，早早的就死了。殿下悲痛欲绝，卧病在床好几年。不信你们看殿下鬓间的白发，就是为云安郡主悲伤过度，所以年少就白了发。”

双如意想到李侑头上的那缕白发，心一抽一抽地疼，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忽又听见一个小丫鬟说：“谁说殿下不娶亲了？皇上要给殿下赐婚呢，是庆国公府的赵小姐。我哥哥在殿下身边当差，他在书房门口听见的，假不了。”

双如意双拳紧握，一股戾气在她胸间激荡起来。

接连几晚，她踩着庆国公府的房顶，观察赵小姐的一举一动。手里的毒针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最后还是强逼着自己收回毒针。

她回到长孙府，迎面就遇见李侑，李侑问她：“你这几天晚上都去哪了？”

双如意脚步不停，走得飞快，“晚上吃得多，不消化，出去散步。”

“哦？原来你喜欢在别人家的房顶上散步？”

双如意猛地回过身，身上的戾气狂飙不止，“我想杀人！我想杀了她！我想杀了所有想要和你在一起的人！”

李侑是她的，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可她哪里又配得上李侑呢？没有家世，没有父母，她连自己是个什么玩意都不知道。她只会杀人，她就是一个杀人魔头啊！

浓重的悲伤让她迅速背过身，李侑一把拉住她，将她拥进怀里。

双如意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全没有了，伏在李侑的肩膀上，温顺得像只小猫。

“那你想和我在一起吗？”不等双如意回答，他又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又不让别人和我在一起，那我岂不是要孤独一辈子？”

“可是......”

“没有可是”李侑将她抱得更紧，“只要你愿意。”

8

第二日李侑进宫，双如意不知道他跟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竟然将原本拟好的赐婚诏书收回，允了李侑娶她为侧妃的请求。

她只是平民女子，侧妃之位已是极限。其实，只要能和李侑在一起，哪怕是做他身边的侍女，她也心甘情愿。

试嫁衣那日，一枚绑着纸条的飞镖飞入她房间将床头的一支红烛射灭，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一分。

纸条上的字却直刺她的眼：杀李侑。

纸条在她指尖瞬间变成碎片，她不会再接受双刹组织的命令，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李侑。

她不出手，双刹组织的杀手接踵而来，但都死在李侑的书房外。

双如意知道长孙府的防卫有多森严，可她还是惶惶不安。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立刻冲出去。

李侑安慰她：“阿宁，你放心，只要不是你，没有人能伤到我。”

第五批杀手全数被击杀后，双刹大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双如意的房间里，他一袭黑袍，宽大的兜帽遮住眉眼，唯一能看见的是唇角边的一丝笑，“双如意，你真的不想见一见总是出现在你梦中的那个少年吗？”

“他在你手里？”

双如意的咽喉像是被人紧紧勒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不错，他在我手里。杀了李侑，我就帮你恢复记忆，让你去见他。”他拿出一个青瓷瓶子，“这个就是可以恢复记忆的解药。”

“不.....”

双如意的身体簌簌抖着，唇舌抖的说不出多余的话。

“不要急着拒绝，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如果李侑没死，我会把那个少年的尸首送来给你。”

接连两天都下着大雪，长孙府内的梅花傲雪盛放。

双如意约李侑去湖边的凉亭赏梅，李侑如约而来，还带了一支娇艳欲滴的红梅给她。双如意没有收，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李侑抿唇一笑，摘下两朵最好看的梅花簪在她的发鬓上。

双如意摸着头上的梅花问：“好看吗？”

李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人比花娇。”

双如意娇羞地笑，左手环住他的腰，轻靠在他胸口，能清楚地听见他胸腔间传来的一声闷哼。

“不痛，对不对？”

她松开右手，短刀扎进了李侑胸口，鲜血在他的白袍上迅速蔓延，像一株怒放的红梅。

“对......”李侑喉间溢出一声重重的喘息，“不痛。”

“我怕你痛，在刀上涂了麻药.......对不起......我答应过你再不杀人，我做不到......”

温热的液体从她脸上一层层落下，她看着模糊的李侑才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她在哭。

李侑却对着她笑，抬起手替她擦泪，“阿宁，你看，你会哭了呢！”

风卷着雪花扑在他的身上，他已经站立不稳，如玉山倾倒，跌入冰冷的湖水中。

双如意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停住，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湖水，风雪呜咽着在湖面盘旋，只是片刻，湖面上已看不出有人落水的迹象。

“这样，你满意了吗？”

双刹大人出现在她身旁，将解药抛给她，“这个解药能恢复你年幼时的记忆，让你知道你是谁。”

双如意愣愣看向湖面，许久，她自言自语道：“对不起，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的过去。”

9

记忆的大门被打开，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

双如意看到五岁的她，坐在爹爹膝头，爹爹教她念《诗经》。七岁的她，立在书案前，爹爹手把手教她写字。九岁的她，荡着秋千，爹爹将她推出去，她尖叫着大笑，“爹爹，阿宁飞的好高，你看啊，阿宁飞起来了.....”

“爹爹......”

双如意呢喃。

记忆的碎片拼接成完整的画面，一帧一帧在她脑海浮现，她记起来了，她姓尚，叫尚宁，丞相尚穆的独女......

她......

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不......”

双如意尖叫起来，巨大的痛苦像山一样压向她，要将她压得粉身碎骨。她拒绝去听，拒绝去看，拒绝外界的一切。她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身子蜷缩成一团，像是泡在毒水里，粘湿，痛苦，压抑，下一刻比上一刻更逼得她想要去死。

终于，她举起那把杀了无数人的短刀，对着自己的心脏刺去。

双如望冲进来，大声吼道：“双如意，你真是愚不可及！你早上了李侑的当！”

“李侑.......”

双如意手中的短刀砰然落地。

李侑没有死，那刺下去的一刀看似直插心脏，只有她知道偏移了一寸。

那不过是一场她和李侑一起演给双刹大人看的戏。

济王命令双刹组织杀李侑，是为了逼宫造反。李侑将计就计，那场戏既能实现她的心愿又能帮李侑假死脱身，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济王除夕之夜带兵逼宫，被李侑暗藏在宫中的人全部绞杀。济王被处死，李侑功不可没，已经被立为储君。

“他一直在骗你，如果不骗到你的真心，他敢和谁演那场交托性命的好戏？双刹大人和李侑也有勾结，只是他没想到李侑得手后会立马铲除双刹组织，双刹大人已经被他杀了......”

“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服下的解药就是李侑为你准备的致幻药，他就是要逼你去死啊！”

致幻药？那些真的不是她的记忆？

双如意浑身颤抖，她害怕，她怕那些折磨着她的记忆是真的，也怕双如望说的是真的。

她去找李侑，李侑在花园子里侍弄花草，脸上还和往常一样带着笑，可掩盖不了他眼底的冷傲和威严，他不再是那个徒有虚名的长孙殿下，他是储君，未来的皇帝。他一直表现得与世无争，却成了这场角逐中最大的赢家。

她其实已经相信了双如望的话，却还是要问。

“为什么？即便你要杀我，多派几个人就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李侑欣赏着手上被他修剪的完美的芍药，“为什么？”他一剪刀将花剪断，目光狠戾地看向她，“因为你杀了我的未婚妻。双如意，是你杀了我心爱的人。”

双如意如遭电击，脑袋里僵硬而茫然，她杀了那么多人，她根本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杀了他的未婚妻。

“从你杀了她那天开始，我就在想如何才能让你尝尝我的痛苦。有什么能比杀了自己的父亲更让人痛苦呢？所以我利用了你们的双刹大人，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他盯着双如意，忽而又笑起来，“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们的双刹大人死也没有告诉你，你的那个梦境也是他用致幻药制造出来的，因为你最不听话，他只能用一个虚假的梦境来控制你！”

“不！”

从一开始她就被骗了，连她最珍贵的东西都是一场骗局。

双如意捂着耳朵，凄厉地大叫。却阻止不了他更加残酷的话。

“你们这样的人，只配做一把任人利用的刀，连梦，都不配拥有。”

“不是这样，我不是刀，是你救了我，是你教我去做人的啊........”

从一把刀变成一个人，他是唯一给过她温情的人啊！她傻得竟然还想抓住他曾给她的那些温柔与爱，却又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

李侑拔出了剑，指着她。

“原本以为你背负着杀父的痛苦会自己去死，现在你既然知道都是假的了，那我只好亲自动手替我的未婚妻报仇。”

双如意的眼睛看见剑时指尖本能地出现两枚毒针，只要轻轻一弹就可以要了李侑的命。可她却住了手，指尖松开，黑色的毒针坠入草地。

“我答应过一个人，今生再不杀人。”

双如意看着他，眼泪在眼眶边颤动着，她却让自己对着李侑笑，他也曾温柔地对她笑，温柔地拥抱她，亲吻她。可他对她做的每一件事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欺骗，都是为了替另一个女人报仇。

她一把握住指着她的剑刃，一寸一寸刺进自己的胸膛，她杀过那么多人，也受过许多次伤，却从不知道刀剑刺入身体是什么滋味。划破皮肤，刺穿肌肉，割断血管，钉入骨头，那么疼，那么疼......

“你说，我杀了你的未婚妻，这样，够还你吗？”

李侑握着剑的手松开了。

“李侑，我不是刀，我是人……”

一个能被情所伤，被你所伤的人。

“你经历的痛苦，我也承受了......”

从此，我们两清。

她踉跄着转过身，每走一步就有血滴落在青色的草地上，一滴一滴，像从枝头飞落的红樱花。

李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眶透出殷红，一直被强压下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阿宁.......阿宁......”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喊着她。

阿宁......

10

十多年前的京城，有谁不知道尚家的阿宁。

四岁会作诗，六岁能作画，十岁时的书法已有大家风范。十二岁，她提出“以农为本，商农并重”的治国政策，缓了当时令皇帝头疼的商农矛盾，被破例封为郡主，因她本名宁，特加赐封号云安。

云安郡主，名动京城。

他们从未见过面，但李侑早听闻小郡主的大名，对她倾心不已。他的皇爷爷下旨赐婚，他欣喜若狂但又怕她不喜欢他，托人打听到小郡主最喜欢花草，于是每日凌晨翻墙越户去丞相府送花，却不留姓名，花送到他就走。

小郡主每天清晨打开房门就能看到他送来的花，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她居住的阁楼上上下下全是花。

有一天小郡主将他拦了下来，“喂，你这个大傻子！你每次送了花又不留姓名我怎么知道是谁送的呢？”

他哪里傻？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之后他再来送花，小郡主就托腮等在轩窗下。

再后来，他种在宫中的红樱开了一树花，花开如火，花落如雨。

“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她在花树下欢快地旋转，淡紫色的裙裾飞扬开来，她的笑声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音。

“阿宁......”

那一刻，他在心中默默发誓，要让她永远如此快乐。

可她却不见了。

她在回乡祭母的途中被人劫走，再找不到她的踪迹。所有人都说，她死了。

他不信，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他苦苦熬着，终于等到再见面的那一天，她却成了冷酷无情的杀手，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那日她射出毒针时露出了手心里的朱砂痣，她父亲一眼便将她认出，可一切都太迟。

她忘记了过去，这样也好，他可以给她一个全新的开始，他们也可以重新开始。没想到她却那么执着于那个梦。

她是他用整颗心去爱的人啊，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性情，即便不自杀，她这一辈子也会活在痛苦与悔恨中。

想救她，那就将所有真的都变成假的。

他铲除双刹组织时活捉了双如望，他答应陪他演一场戏。她服下的解药只能恢复她幼时的记忆，她不会知道他是谁，他要彻底将她与过去斩断，给她另一个开始。他用最残忍的方式逼她相信他说的话，逼她做回双如意，逼她杀了他。

他是用自己的命在赌。

他赌赢了，他的阿宁没有叫他失望，可此生，他再不能唤她一声“阿宁”。

阿宁...... 阿宁......

尾声

青山古刹，香雾缭绕，佛音阵阵。

李侑站在山门外凝视着跪在佛像前虔诚礼佛的身影，三年前，他也站在这里，看她满头青丝一缕一缕落下，他忍不住要冲过去抱住她，双如望对他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至少从此，她能心安地活着，不是吗？”

他紧紧勒住心里咆哮起来的猛兽，是的，他要她好好地活着。

三年了，他常来这里，远远地躲在山门外，只能看到她跪在佛前的背影，隐隐听见她的颂经声。

她过得很平静。

“陛下......”身后的内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该回了，登基大典的时辰就要到了，大臣们都在候着。”

他点点头，回眸再深深凝望她最后一眼，阿宁，此生别无所求，唯愿你一世安好。

双如意恍惚有所觉，缓缓转过头，佛堂外，青石小径的尽头已无人影，只山门上垂下的一株青萝随风摇曳。

她站起身，穿过佛堂，踏进后院，一棵红樱正开了一树花。三年前她种下这棵红樱树，日日精心照料，如今树冠硕大如盖，树干高大粗壮，树枝繁复交错，血红的花如火一般在枝头簇簇跳动。

一阵风过，无数花瓣飞飞落落。

她举起右手，有两片花瓣正落在她手心，掩住那颗朱砂痣。

她凝视着那片花瓣，许久许久，轻轻地，将嘴角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