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毛立新

余果在水池上洗鼻血，突然想到只要看到女神，自己的鼻子就会遭殃。余果不相信自己是这么无趣的倒霉蛋。余果宁可相信巧合，也不相信這是必然。余果激烈思辨。余果停止动作，盯着镜中的自己。

余果从镜中看见老婆郑丽丽从厨房走出来，听见郑丽丽说，叫你雾霾天不要出门，你不听，鼻子吃脏了吧？

余果说，我洗鼻血。

郑丽丽快步走向余果，说，没事吧？

余果说，没事，还好不重，被小屁孩的砖头砸的。

郑丽丽说，小屁孩砸你？

余果说，两个小屁孩在湖边用砖头打水漂漂玩，我在他们身后看风景，还在距离他们蛮远的地方，哪能想到他们往湖里扔的砖头会反飞砸到我。

郑丽丽说，你天天在那里早锻炼，还看不够啊。

余果当时根本没看风景，看的是女神。余果一时找不到合理的瞎话，眨眨眼，没吱声。

郑丽丽说，你没找他们的大人？

余果说，我擦鼻血的工夫，两个小屁孩像两条狂奔的小狗跑到了老远的拐弯处，眨眼不见了。

余果说的还是瞎话。

余果当时根本不愿去抓那俩小屁孩。余果怕引发周遭的注意，从而引起女神的注意。余果怕女神再次看见自己的狼狈状。尽管余果不相信女神会记得自己。余果当时忍着疼痛，背过身，掏出纸巾，擦拭鼻血和眼泪。余果自认为处理得当后，再看女神，女神无影无踪。余果不相信女神这么快消失，四下扫视，女神仍无影无踪。余果再找两个小屁孩，他们也无影无踪。

郑丽丽瞋了余果一眼，走进厨房。

余果擦拭完毕，走向沙发，坐进沙发。余果思索自己是不是那么无趣的倒霉蛋。余果的脑中，电影般播放与女神的三次遭遇。

余果第一次看到女神，是读高二的时候。

一天傍晚放学后，余果立在操场边看人踢足球。余果的目光随意一抬，看见了夕阳映射的美丽晚霞。余果想到了“余霞散成绮”，也听到了身后传来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余果回头。没想到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余果差点惊呼“女神”。余果被女神超出预期的美丽惊得目瞪口呆。余果无法形容女神的美。余果想到“大美无言”。余果直觉得女神就是整个世界的光彩中心，美丽的晚霞，仿佛来自女神的映射。

余果痴痴地望着女孩，觉得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与女神共度一生的幸福时光。余果巴望女神看到自己。余果觉得这是与女神走向幸福的开端。

女神越来越近，余果觉得两人的目光必定相遇。余果激动万分时，脑后遭到重重拍击。

余果恼怒，觉得实在有损自己男子汉的尊严，也觉得对方拍得太重，玩笑开得过火。

余果紧皱眉头，心中的不满像一梭子弹，齐集喉咙口。余果回头。

什么还没看清，余果鼻子的部位连挨三记重重拍击，拍得余果耳旁脆响、眼冒金星，拍得余果站立不住，向旁一个趔趄。余果懵了。

余果看清矗立在自己面前的，是本地那三个出了名的魁梧流氓。余果知道自己要挨打了。但为什么会挨打，余果想不出原因。余果从没招惹他们，也不敢招惹他们。余果害怕了。余果想哀求，想说软话。但余果想到女神近在咫尺。余果怕她看到自己的怂样。

余果正想着，一个魁梧流氓冲上来，对准余果的脸部中央就是一拳，接着，使了一个大背包，把余果重重掼倒在地，震得余果五脏六腑都疼。余果还没来得及反应，脸又被一只脚踩住。

余果真的害怕了，真的想求饶了，但又真的怕被女神看见。余果在犹豫中，看到了三个更加高大魁梧的流氓身影，也看到了女神高高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余果觉得丑极了。余果想挣扎，想装英雄吼几声，甚至想和三个魁梧流氓打一架，但余果又怕招来更大的打击。

余果在思想斗争，那三个魁梧流氓也没闲着，只顾踢余果，跺余果。余果像一只原地颠簸的船。

就在余果盼着女神走远，决定轻声求饶时，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打错了，打错了，不是他”的声音。余果随即听见魁梧流氓“打错了”和“哈哈哈”的嬉笑声，看见魁梧流氓有的拍拍手，有的掸掸衣服，悠悠闲闲走开了。余果没心思顾及疼痛。余果只想看见女神。余果转动脑袋。余果没看见女神。余果坐起张望。余果还是没看见女神。余果站起身，手捂鼻子，四下扫视。余果仍没看见女神。

余果恼恨三个魁梧流氓打自己打得不是时候，让自己在女神面前丢了丑，更恼恨他们打击自己的时间太长，让女神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

余果冲着三个魁梧流氓的背影，狠劲扇了一巴掌。余果似乎看见巴掌运动的光影里夹有红色。余果感觉到了疼痛。余果看见手掌上的血，感到鼻子流血了。余果想到自己总有一天要找三个魁梧流氓报仇。余果又立即想到自己没有能力报仇。但余果没多想这个问题，也没心思想。余果只想知道女神的去处。

余果像条焦急寻找主人的狗，在校园里寻找。余果没找到。余果想到女神假如还在学校里的话，总会出校门的。余果又在校门口等到天黑，等到看门老头关上校门，才悻悻离开。

余果怀疑自己是不是梦中看见女神的。余果感觉身上隐隐作痛，想到刚才挨打是真，余果疑虑顿消。

余果又怀疑女神是不是自己学校的，不然，怎么会从没遇到过。余果想到天下巧事太多，想到自己进了教室，女神才进校门，上课铃又正好响起，自己怎么能看到女神呢。

余果又想到女神也许是来学校找人玩的。余果紧张了。余果知道再次看到女神的难度大大增加。

余果决定先在学校的范围内寻找女神。余果巴不得此刻已是第二天的上学时间，好在校门口守候观望。

余果太想追求女神了。余果觉得自己婚姻的女主角若不是女神，婚姻会黯淡无光，自己也会遗憾一辈子。余果也想到追求不到女神的问题。但余果不愿多想。

余果第二天一早来到校门口等待。余果出门时，以去学校背书为借口，得到了父亲的赞许，和两块钱的奖励。余果没吃早饭。余果没心思吃。余果只想立即看见女神，知道她是不是自己学校的。

余果到达校门口，看门老头还没起床，校门也关闭着。余果不时看看门卫室。多次之后，余果错觉自己好像在专等看门老头起床。余果很清楚，看門老头不起床，女神到达学校的可能性为〇。

余果终于看见看门老头的身影。余果觉得看门老头很像冉冉升起的红彤彤太阳。余果看到看门老头开门了，余果的心头止不住狂喜。余果似乎又有了看门老头就是女神的错觉。余果第一次觉得看门老头慈祥又可亲。

余果睁大眼睛，望着进入学校大门的一个又一个人。余果一直到第一节课下课了，也没看见女神。余果沮丧了。余果想到女神可能不是自己学校的。余果焦虑。余果又想到女神也许生病，或有其他原因，才没来学校。余果不甘地走进校门。

余果在校门口期间，看见大家公认的美女校花杨娟。余果觉得杨娟一点都不漂亮，最多属于看得过去而已，觉得杨娟像对面普通的高楼，而女神像大上海光彩亮丽的大厦。余果还看到了自己曾经追求过的李桂花。余果觉得李桂花简直土得不能看，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会看上她，会追求她，结果还遭到拒绝，平添耻辱。

余果决定先不去上课，而是偷偷查看学校里的其他班级。余果怀疑女神已经进了学校，是自己没看到。

余果做贼一样，从教室的两边窗户，偷偷观察了其他班级。余果没看到女神。余果沮丧。余果想到女神可能是刚刚分来的老师。余果决定逐一查看老师的办公室。

余果只看了几间办公室，就被班主任王老师赶回了教室。

余果先是遇到胖胖的数学张老师。张老师笑眯眯说，余果，又犯错误了，又被叫到办公室了？余果笑笑，敷衍过去。

余果还没走开，身后传来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余果，你不上课，在办公室干什么？是不是又干坏事了？又被老师找了？余果紧张了。余果怕王老师向父亲告状，招来父亲的暴打。余果说，没——没干坏事。王老师说，那你在办公室东张西望干什么？余果说，没干什么。王老师说，那你为什么不上课？余果回答不上来。王老师说，我注意你老半天了。余果惊讶自己没看见王老师，反被王老师看见。余果想到物理课上光路可逆的说法。余果觉得不实用。余果联想到自己没看见女神，也许像没看见王老师一样。王老师说，余果，明天交份检查给我，现在立即去教室上课，我看着你去。余果赶紧跑向教室。余果心想，我下课时间看，看你还管着。

此后，余果一次次利用下课时间去办公室，每天上学和放学守在校门口，甚至又不上课，多次查看其他班级，但女神仿佛人间蒸发。

余果也向同学打听过女神。但余果的同学都说余果不是审美差，就是遇到鬼了，都说学校里除了杨娟，没有第二人配称美人，气得余果懒得搭理他们。

余果没找到女神，却找到了自己没想到的事情。比如，余果看见自己追求过的李桂花每天总是很晚走出校门，她的身后肯定会尾随着最被人看不起的傻瓜李向明。余果不明白李桂花怎么会看上李向明的，更想不通李桂花为什么会看不上自己。

比如，余果看见班上天天要被自己摸好几次头的吴伟，居然在校门口喊三个魁梧流氓中的那个大背头为表哥，看见大背头还给了吴伟十元钱。余果吓得不轻，也感幸运。余果此后再也不敢摸吴伟的头。

余果还看到杨娟多次流着泪跑出校门。余果不知道缘由。余果也没心思知道。

余果在学校里找不到女神，余果不甘心。余果决定赌运气，决定满大街寻找。余果将寻找范围扩大至学校的周边，又扩展至市里繁华大街上的各大商场。余果想到女孩最喜欢逛商场的。

余果为了寻找女神，挖空心思，付诸行动。余果直至所有的寻找都是徒劳，加上无心读书，期末考试成绩一塌糊涂，遭到父亲的暴打。余果才在绝望和遭受暴打的恐惧中，放弃寻找。

余果其实舍不得放弃。但余果知道任何努力都是徒劳。余果悲哀女神不能成为自己的老婆，甚至连女神的芳名都无从知晓。余果为自己的婚姻感到焦虑。余果又想到自己想要的手表，父亲也不答应买，感慨天下的好东西对自己而言，都属于梦里的。

余果第二次看见女神，是在几年后的一个酷热暑天。余果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被挤得热汗直流，呼吸不畅。余果的目光，懒懒地望着窗外，巴望赶紧到达目的地。

余果是在行人中，一眼认出了女神的。余果经常想到女神。余果自信自己不会，也不可能看错。余果惊喜。余果血液沸腾，双目放光，浑身是劲，恨不得立即冲向女神。

余果想立即下车。但知道不被允许。余果觉得拥挤的公共汽车像地狱。余果想喊女神。余果又觉得不妥。余果不相信女神会记得自己，也觉得女神的称呼没有确指性。余果想好下站下车去追女神。余果想到女神的走向与公共汽车行进的方向相反。余果感到不祥。但余果不愿多想。

余果很想朝公共汽车的门口移动，但目光舍不得离开女神长发飘飘的倩影。

余果的脑袋努力往窗外伸，压得身下的乘客发着牢骚顶余果。余果觉得自己的胸前仿佛有只乱蹦乱叫的兔子。余果明知自己不文明。但余果顾不了。

余果直到看不见女神了，才准备缩回脑袋，朝车门移动。随着余果的身体后缩，余果身下的乘客也像被压紧了的弹簧猛烈弹起，脑袋顶到余果的鼻子。

余果觉得酸痛。余果懒得与之争论。余果只想快点到车门口，第一个下车。

余果费了老大的劲才挤到门口。车门打开的刹那，余果箭一样飞冲出去，朝着女神的方向狂奔。

余果在刚才看见女神的地方放慢了脚步，睁大了眼睛，仔细搜索。余果走了两站路，余果停下。余果想，仅从速度的角度，应该已经看到女神了。余果担心自己看粗心了。余果又回头搜索。余果又在看到女神的地方停下。余果想到女神可能进了路边的商店。

余果最先进入的食品店规模小，只需站在门口，目光一扫，就看清店里的情况，但食品店隔壁的大商场让余果傻眼。余果想到大海捞针。余果小心翼翼扫视每一处、每一层。余果怕看漏了，又上下来回看了两遍，才悻悻离开。余果知道女神还有去其他商店的可能。

余果走在寻找的路上，却深感无路可走。

余果逐家商店寻找的结果，是女神仿佛再次人间蒸发。

余果绝望。余果站着发呆的时候，一位过路的老妇人对余果说，小伙子，你鼻子上有血。老妇人还递给余果一张纸巾。

余果手一摸，看见了干涸的血迹。余果想到这是车上被顶的结果。余果没生气，也没心思生气。余果边擦拭，边想到自己与女神这么无缘，想到女神对自己的种种影响，余果感到悲凉。

余果想到了对自己真好的刘燕燕。余果正是觉得刘燕燕的长相与女神悬殊过大，才不接受刘燕燕的追求。余果想到刘燕燕的好处，还是后悔的。余果在多次后悔后，突然觉得刘燕燕比虚无缥缈的女神实在，想找回刘燕燕，却看到刘燕燕挽着另一个男人的亲热状。

余果又想到了丰满性感的李红，想到自己虽有与李红分手之心，但都在诸多理由中犹豫不决。正是想到了女神的完美，才坚定了自己的分手之心。余果还想到了吴娟，想到仅仅因为觉得吴娟的眼睛略似女神，就拼命追求的种种狼狈状。

余果越想越自怜，站在原地发呆。

余果再次见到女神，是在今天。岁月荏苒，余果心中的那个漂亮女孩，被漂亮女人取代。余果觉得女神更成熟性感，女人味十足。女神怀抱白色的小狗，亭亭玉立在湖边。余果贪婪地望着，更加觉得她是整个世界的光彩中心。余果感叹女神真美。

余果没想到自己还能看见女神。余果兴奋、激动，似乎还觉委屈。余果似乎在为女神始终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让自己没法追求感到委屈，似乎为自己结婚多年、不再是自由身感到委屈。

余果很想走过去，向女神打个招呼。但余果觉得太冒昧。余果覺得女神怀中的那条狗真幸福，觉得自己不如那条狗。余果由此想到女神的丈夫应该幸福透顶。但余果立马自问，你怎么知道女神一定有丈夫，她或许独身寂寞才养狗的。余果的这个想法，立马又被自己问了回去，养狗的女人凭什么就没有丈夫。余果感到无聊了，又不情愿羡慕女神的丈夫。余果想，女神的夫妻关系，说不定就像自家隔壁那对天天吵架的夫妻。余果想到这，笑了。余果对自己说，你巴不得人家现在闹离婚才好，你真无聊，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猜测人家的夫妻关系，女神满脸光彩，衣着得体靓丽，衣料还都是垂垂的，一看就价格不菲，女神像个过得不好的人吗？余果正想着，被砖头砸中鼻子。

余果看到女神无影无踪，再次无比懊悔。余果恨自己为什么不走近女神。余果虽然不敢肯定现在的自己还会追求女神，但肯定自己接近女神之心仍如当初。余果想到女神出现在公园，可能意味着她家住在附近，或与她相关的其他人住在附近，意味着女神有可能还会在公园出现，但余果也想到女神可能再不会出现。余果再次感叹自己与女神无缘，迷茫世间的男女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果坐在沙发上想着这些经历。余果不否认三次见到女神、鼻子都会遭殃的事实。但余果还是愿意相信巧合，不相信自己属于这种无趣的倒霉蛋。余果望望窗外。余果不相信冥冥之中会有一只专门打击自己鼻子的手。

余果正想着，郑丽丽手拿锅铲，匆匆从厨房走出来，说，余果，你赶紧去银行取三千块钱，你大姐刚才打电话来，说等着急用，马上来我家拿。

余果没吱声。

郑丽丽说，快去，我烧饭没时间。郑丽丽说完，匆匆走进厨房。余果听到菜下油锅时“嗤”的响声。

余果去银行的路上，还在思考自己算不算那种无趣的倒霉蛋，以后是不是还有机会看到女神。余果到达银行时，银行很空。余果刚取号，就听到了喊号和该去的窗口。

余果走向窗口时，看见里面女营业员的容貌，与当年的漂亮女孩一模一样。余果顿感回到从前，回到那个“余霞散成绮”的傍晚，觉得自己又是朝气蓬勃的自由身。

余果兴奋又激动，直觉好运来了。余果下意识手捂鼻子，迫不及待走向那团美的光彩。

余果表情殷勤，取出银行卡和身份证递进窗口。余果觉得仿佛是把情书递给女神，也迷茫女神和女营业员，究竟谁是女神，以及女神的意义。余果也再次下意识手捂鼻子。

女营业员望望余果的身份证，又望望余果，说，请把你的手拿开。

余果愣了愣，殷勤听从了。余果对自己说，你又不是看到女神就会鼻子遭殃的无趣倒霉蛋，捂鼻子干吗。余果笑了。余果浑身都是幸福兮兮的感觉，包括鞋里激动动作的大脚趾。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