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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病

2018-09-20姜广平

西湖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三阳李英白莲

姜广平

完全是一次心血来潮,教师节来临时,白莲中学决定对全校教师进行一次体检,算是给教师的一次福利。毛估一下,每一位教师体检下来,是得要花上两三百元的开销。校长郑唯贤这次没有听教师们嘀咕要多发些钱。这比多发些钱要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句话,什么时候都管用。老师们啊,这次,无论如何得听我的!想想看,全校教师,老教师占了三成,中年教师占了五成。都是个顶个的台柱子,你说说看,我们学校少得了谁啊!再说,哪一个人,又不是家里的顶梁柱?

郑唯贤这几句话说得知冷知热,让人好不感动。

这么多年了,全江淮县都没有哪家学校校长想到要为教师们体检,更不要说地处偏僻乡村的白莲中学了。说良心话,郑唯贤倒也没有想到要弄出什么新闻效应。弄出新闻效应又有什么用?这白莲镇,都在江淮县的最西边了。再往西面是宝应县,北边是建湖县,南边是楚水县,是个四不靠的地方。就算弄出新闻来,仍然还是一个四不搭的地方,老少邊穷,一个字也不少。出新闻又能怎么的?倒不如为老师们做点实惠的事。

从1985年的第一个教师节算起,到现在已经过了七个教师节了。这七年,各学校有各学校的招数,有的送书,有的在这个时候表彰优秀教师,有的送点礼品。花样翻尽了,但也就是九月十日这一天热闹一阵子,九月十日后,又没有人谈尊师重教了。更让人觉得搞笑的是,说尊师谈重教的人,都是教师自己。外面的人,没听哪个说起过尊师重教,这年头,人心思城市,尊商重钱!

郑唯贤接着说,其实送书最不靠谱,做教师的,当教书先生的,还能少得了书?再给人家书是什么意思?还有,表彰教师也不靠谱。表彰嘛,就那么几个人风光,其他人看着这几个人风光。可教师节是大家伙儿的,谁都应该有份嘛!表彰了几个老师,就几个老师能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其他老师呢?几个人风光,倒让更多的老师落不到好处,这何苦?这哪里能体现党和政府关心全体教师的政策呢?

……

郑唯贤这几句话,更是贴心贴肺,说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白莲中学的教师,就这样起了大早,一个个被带到了白莲医院,空腹,去到医院各科室作检查,心电图,血常规18项,肝功能,肾功能,体重,血压,尿常规10项,五官,妇科B超,血糖,两对半,血脂……

肖荻是第一次知道体检有这么多玩艺头儿。当年上大学体检没这么多玩艺头儿,更没有听说过什么两对半啊血脂啊血糖什么的。那时候的体检,就是眼睛被蒙着,左眼看看视力表,右眼看看视力表。查肝功能,就是那个老医生,把两只手指伸得笔直,像点穴一样,点着肝部,然后说,正常。不正常的,就说,多了几公分,或厚了几公分。肖荻一直表示很怀疑,医生那两只手指是尺子吗?量得这么准?现在,医疗器械是多多了,多到怎么也认不全的地步了。

偏偏,结果出来,还就是两对半出了问题。全学校一百多个教师,有四个人两对半上出了问题,校长郑唯贤本人,教务主任郑慧泉,郑慧泉的妹妹、文印室打字员郑蕙珊,还有一个就是肖荻。四个人,被查出了有大三阳。

全学校的教师都欢天喜地的,这个教师节的礼物,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是不错的,还能活蹦乱跳地折腾这折腾那的。可这四个人就郁闷了,这个教师节收到了一个谁都不想要的礼物。

校长郑唯贤也被这件事搞得哭笑不得。偏偏自己也被查出了有大三阳。

纠结了,太纠结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好好的一个人,被查出了什么大三阳小三阳的。

郑唯贤也怕弄错了,又特地安排四个人进城复查。可是,复查的结果还是这样的:大三阳!表面抗原(HBsAg)、e抗原(HBeAg)和核心抗体(HBcAb)为阳性,检查报告中,HBsAg(+)、HBeAg(+)、抗HBcAb(+),写得触目惊心。

三个“+”号,血红血红的,看得人心里发麻。这都成了什么了?人家好好的,是个“-”号,为什么偏偏自己比别人多了一笔呢?

郑唯贤也着急了,问了又问,怎么办?怎么办?

语气里急躁得不得了。

医生回答得倒非常轻松,没有大问题的,很多人都有大三阳,只不过没有外在症状;有大三阳的人,只有其中的少数人可能出现乙肝大三阳症状,如:肝区感觉不适、隐隐作痛,全身倦怠、乏力,食欲减退,感到恶心、厌油,腹泻,面色和小便泛黄等。真正的乙肝病人有时会有低热,严重的病人可能出现黄疸,所以不能通过大三阳来判断是否得了乙肝大三阳,要等做了具体检查后才能确定是否患有乙肝或会转化成乙肝。回去跟老师们讲,已经有大量临床资料表明,“大三阳”病人体内乙肝病毒复制十分活跃,且其血液、唾液、精液、乳汁、宫颈分泌液,甚至尿液都可能具有传染性。但乙肝不是消化道传染病,也大可放心;病毒性肝炎中只有甲肝和戊肝是消化道传染病。同桌吃饭,甚至夫妻啊情人间的接吻等都不会造成乙肝传播。还有,肝功能正常的人不需特殊治疗,日常生活中除了注意防止传染他人外,一般情况下不影响工作、生活、学习及婚育,但要注意定期复查肝功能,如发现肝功能异常,要及时治疗并加以适当隔离。

当然,还要多注意,饮食需要健康,休息要充分,不能太劳累。医生反复交代说,这毛病吧,也娇贵得很,怕吃重,太疲劳了,它就来找你麻烦了……

还有,要定期检查。当然,这东西,懂的人明白,没有什么传染性,用不着担心,更用不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中国,差不多一两亿人都有这毛病……

医生的话里透着股轻松与平常。但是,哪个人不晓得,医生是什么人?生老病死,他们哪一天见不着?在他们嘴里稀松平常,平常人眼里,就不能若无其事了。

所以,体检一结束,学校为这四个人做了些措施,譬如,减少工作量,煞有介事地买了些营养品往各家都送了些,劝告他们不要常在学校食堂就餐。食堂嘛,卫生条件毕竟差些,但更重要的是,大三阳这东西,可能影响其他人,就请多多理解。

话是郑唯贤讲的,肖荻和郑家兄妹听了,心里有点不快,觉得一下子被人隔绝了似的。也好在是郑唯贤讲的,换上是其他人讲,肖荻和郑家兄妹恐怕要为这句话落下心病了。

但是,很快,体检带来的风波就过去了。这四个人,也时不时地出现在学校食堂里就餐,没有见着谁谁怎么样。更重要的是,大家伙儿就没有见着他们这四个人怎么样,没有见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发生。

时间一长,没有出现医生说的那种情形,四个人身体还是好好的,没见着什么人有什么问题。肖荻是个青年教师,喜欢写作,喜欢开夜车,也没提出让学校减少工作量。但老婆李英却有了心病,让他别这么长期熬夜。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什么屁事儿也没有。全校的人便也都渐渐忘了这四个人是大三阳患者,到了一起,照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只有这四个人他们碰到一起了,才会交流些护理心得。

四个人里,校长郑唯贤似乎毫不在乎,一直嚷着,什么问题也没有嘛,要护什么理?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常非常小心,且经常买些中药的,就只剩下郑蕙珊了。她还经常弄点医书看看,经常配药。后来是校医提醒她不必这样紧张,大三阳是治不好的,所有的药物都要经过肝脏处理,服药过多,反而会给肝带来负担与压力。只要平常注意休息、养生就行了。

后来,郑蕙珊也不再那么有耐心了,明明不是个病人,弄得像个病人似的,那多烦。

但是,没多久,教务主任郑慧泉被查出了肝癌,又没多久,郑慧泉去世了。48岁上走的。这让很多人害怕了。才知道,这大三阳,如果病变了,也还是挺吓人的。

白莲中学的人恐惧了一阵子,怕余下来的三个人会带给他们病菌,平常遇到,都躲着了。到食堂吃饭的人,一时间也少了许多。

但是,懂得的人又发话了,这东西躲不掉的,遇上你,想躲又能躲到哪里?再说了,郑主任跟我们处了这么长时间,都知道的,一个好人啦,完全是被学校的事累死的。与这个病有什么相干啊?再说啦,以前跟人家相处,也没有躲到哪里,不一样地没有沾上什么病吗?还有更有说服力的东西放在那儿:郑主任家,老婆和两个孩子,都没有问题。如果照那书上说的,郑主任一家人,早该被传染上了,可是,不是一个个活得很好的吗?也没见人家这个有肝病,那个有大三阳小三阳的,所以,不要多想,病是假的,命是真的。皇帝是假,福气是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那命,摊上啥就是啥吧!

还有人抬出了周总理。知道吗?我们的总理当年也是这病。也活到78岁。想当年,总理是什么样子?啃两个馒头过一天的情况是有的,国家大事那么多,日 理万机啊,总理办公室的窗口,灯光又亮了通宵,是常有的。总理还喜欢喝酒。烈性酒也不怕。茅台能喝一斤多。肝病怕酒,可总理照喝。

这下大家就又都觉得没事儿了。就又平静了,没有什么大事。人家家里人,想躲也躲不掉。家里的人,除了打了乙肝疫苗,睡睡在一起,吃吃在一起,夫妻照做,父子同席,也没有见家里人怎么了。我们又何必怕这怕那的?平常,都好端端的同事,甚至是好端端的朋友,总不能因为人家有了个什么大三阳,就不理人家。这不像个事儿……

肖荻是从南边的东台县调过来的。因为李英没法子去东台,肖荻就只好调过来了。李英上大学是地方上出钱委培的,也就是说,李英这个大学生的名额,当初是江淮教育局委培计划生里的数字。这也怪李英,当初,上大学前稀里糊涂地填了一张什么表格,这就被当作委培生送到大学了。其实后来才知道,不填那張表,李英的分数也够得上去江淮师范大学读书的,可是一填了这么个表格,味儿全变了,连大学生的牌子也没那么金贵了,坐下来一谈一聊,呵,明白了,你那个大学生,原来是地方上委托培训的。可那时李英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黄毛丫头,还不知道东南西北哩,哪里又懂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乡下孩子,能上到大学,能有个国家户口,能有一份工作,就是天大的造化了,还管那些事儿干什么?可是,你不管,好,现在,它却让你想要嫁人都难了。好在后来肖荻那里还能调动。肖荻上大学硬碰硬啊,没有这啊那啊的说法。现在肖荻要结婚了,肖荻想调动了,还真没有理由拦住人家。

肖荻二十九岁时发现自己得了大三阳。一开始,他并没有当回事。什么大三阳小三阳的,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身上还有这么个病。这是什么病?它不疼不痒,也没有伤筋动骨。一年到头,医院都跑得非常少,哪里有什么问题吗?再说,一个乡村教师,没那么娇贵,谁还没有个头痛脑热的。何况,你就是当一回事,又能怎么的?瞧瞧白莲中学的上上下下吧,没人把这事当回事,你偏要当回事又有啥意思?就是一次体检,就是有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身上带着了一个叫作大三阳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大三阳潜伏到身体里的,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见天塌地陷。肖荻本人,一直好端端的,能吃能睡,能拉能撒,能干活儿也能跟老婆疯,屁大的事儿也没有。完完全全是自己画了个鬼,然后用这个鬼来吓唬自己。

肖荻自己没有什么,可是这事挺让李英纠结的。她知道肖荻是个心大的人,做着乡村教师,可心里想的,却不是乡村教师的活儿,脑子成了片跑马场,今天想着做特级教师,明天想着成为教育家,想着早晚有一天要到大学做教授。这一来,肖荻就特别累。看书就不是看书了,是啃书。抓到书,就埋进去了。又想写东西,今天有一篇论孔子教育思想的计划,明天有一部语文教学论著的梦想。这一来,肖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夜猫子,每天都要弄到很晚才上床。又当年轻,与李英床上的功课,隔三岔五地,做得勤,也做得凶。偏偏李英也正当年轻,贪得很了,只要做上事儿,所有的顾虑与顾忌,都抛到脑后了,哪里还想到肖荻其实是个病人?哪里是个病人,哪里有什么病?两人都疯得不成话了。直到完事了,才会想起医生说的话。

但肖荻就真的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平常,不吃药不打针。伤风感冒,头疼脑热,也没有进过医院。这十多年来,只去过一趟大医院,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去苏北人民医院,拔牙,煞有介事挂号排队进门诊,还打了麻药,可是,没等到嘴边子涩,就催医生拔了算了。医生笑笑,于是拔了,牙齿往白托盘里一扔,叮铃铃地转了一圈,牙根子上带了点血。疼得直喊。回到学校,麻药的效果才出来,嘴边凉嗖嗖的,嘴唇麻木得没有了感觉。心知,这才是麻醉。可是,牙早就拔出来了。从老家调到江淮的白莲中学,也就挂了一次水,病毒性感冒,没去医院,就在家里,校医把药水替他挂在床头,直挂到他觉得鼻子里洇满了水,湿湿的,感觉很好,于是,爬起来,拔了针,好了。活蹦乱跳的了。

肖荻也不信这个大三阳能把他怎么的。

虽说不当一回事,但肖荻自从被查出大三阳,仍然还是当心的,特地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书名就叫《肝炎》的书。从前面看到后面,从后面看到前面。这一来,肖荻就差不多成了这方面的医生,肝炎的症状、常用药、需要注意哪些方面的事,肖荻一清二楚。于是,忌口的事,肖荻也特别当心了,肥肉不沾,烟酒不碰。情绪控制方面,肖荻也特别在意,不让自己心烦意乱。

但是,哪里是所有事你都能控制得了的?烟酒之事,你能控制;吃鱼吃肉,自己也能选择;与李英的床上功课,也可以由隔三岔五变成隔五岔七,都不是问题;但是情绪的事,肖荻就不行了,他控制不了自己。就算自己能控制,可要是遇上这事那事儿的,又哪里有个什么圣人,做到万事不放在心上呢?情绪的事,是自己的事,但说到底,又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

日子消消停停地过去,不紧不慢的。转眼间,肖荻从东台调到白莲就四五年了。每年,都有很多同事突然之间就调到了城里。再不,突然之间就升职了,做了中层。这样的事儿,让青年教师肖荻眼热不已。他就不明白,这些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神通、这么宽的路子的。

肖荻这两年对白莲中学算是死了心了。一开始才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梦那个梦的,梦想着有一天突然就能够进城,再不,也突然之间升职,哪怕做个教研组长。可是,几年下来,心不动了,人也差不多全都懒下来了。肖荻在老家时就没有什么背景,到了人地两疏的江淮,就连在家乡工作时还有几个中学时代的老师罩着的便利也没有了。上面,也就是教育局啊、县政府啊,更没有什么人是他的背景与后台,那就不要想着能被提拔,也別想着能往城里调了。这样的机会轮不上他的。想过往城里调,但能帮忙的人都没有。他在白莲,整个就是一个被疏离与隔绝的人。他远远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好像与他无关。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郑唯贤突然进了肖荻的办公室,见没有其他人,便跟他语重心长地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肖荻啊,你是业务骨干,我是不希望你走的。再说,你真要走,难度比一般的人都要大。肖荻就问为什么?郑唯贤推心置腹地说,人家要调,是解决家庭问题的,你家庭不存在夫妻分居的问题,一调,反而就又造成了你夫妻分居。还有,你要调走了,李老师也得调吧?这一来,县中要解决你们两个名额。这年头,想进县中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说,你一家就占两个名额,教育局会同意吗?县中能全都接受吗?就算你成功了,这年头,肖荻啊,你手头能有几个钱?调动?不剥你一层皮,你能调得动?肖荻啊,这年头,除了我这校长还识你肖荻是块料子,进我们白莲中学,我二话没有说接受下来了,你要到其他学校去,没有相当的背景,就得拿票子垫啊……

郑唯贤一点儿也不知道,就是他的这一席话,把肖荻所有的指望都说没了。从此,肖荻心里就一直是灰灰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过,想想当初,想从老家东台调过来,确实费了不少力气了。一开始,也非常绝望,东台教育局没有半点松动的意思,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肖荻的忙。肖荻一个年轻人,天大地大,还不知道个东南西北,不知道找谁帮他把这个调动办成。后来,小夫妻差不多要掰了,调动不了,夫妻不能相聚,这婚还结什么结?那些天,肖荻就是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里惨兮兮的。李英就晓得哭鼻子,肖荻整个一个书呆子,社会啊、世面啊,一点儿也不懂。找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不必说了,就连这个点子也想不到。再说了,连投石问路的钱都拿不出来。肖荻那个穷家庭,不来靠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又哪里帮得了肖荻?肖荻也觉得到了世界末日一般,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躺在床上,连课都不想上了。上什么上?这日子还怎么过?校长一看,天,别弄到天亮肖荻要自杀啊!学校这才把肖荻调动的事当成了一回事:不把这一对年轻夫妻调到一起,看来,实在说不过去。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好好的夫妻掰了吧?有了这理由,还得老校长亲自出面去教育局陈情,这调动才总算成功。现在夫妻到一起了,尽享天伦之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再动,折腾个啥呢?对内对外,你都说不出理由了。

升职,也只能是个梦了。你一个外乡人,怎么可能让你升?几年下来,肖荻其实仍然不像是白莲中学的人。人当然是在白莲中学了,可是,仍然一副书呆子的样子,只晓得看书教书,校长家里从来不肯多跑一步,主任家里也从来没有伸过一脚。这一来,还能有什么轮得上你?升职?这个梦就别做了。就这样做人,哪里还能升职?能升职的都是些什么人?也不打听打听?

整个白莲中学的人都奇怪,李英怎么就看上了这号男人的?

可是,人家哪里知道,肖荻确实是个有才的人。当初,李英看上他,也是冲着他那一身才气嫁的。李英虽然嘴上怨他,但心里一直为丈夫骄傲哩!我们家肖荻,将来一定是个名满天下的人,要么是大教育家,要么是大学者。你们看好吧!那时候,有多少人追求李英啊!有一个老教师一直想把她介绍给市政府的一个秘书,李英硬是没有肯。她认了肖荻了,这一生,就嫁肖荻。非他不嫁。

白莲中学的人见识到肖荻的不同寻常,是白莲中学40周年校庆这档子事。校庆得有一场庆祝典礼。典礼得有两篇大文章要做,一是典礼上的校长讲话稿,一是男女两个主持人的串词。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竟然就扛不起这活儿了。你想想啊,那种场合的讲话稿、串词,既要回顾40年的历史,又得有那么点煽情味儿,还得有那种名校的气派与范儿,这样的稿件,除了请城里的电视台,人家常常在手上做的,能够拿得起来,其他人,哪里是吃这碗饭的?可是,人家来一看,这学校,历史是有了,校友也够得上档次,出了一个外交部的副部长、省城的副市长,可是,这些年在走下坡路,地方又偏,都出了城往西五六十公里开外了,人家就提不起劲儿了。再说,还得看那么多材料,组织文章结构框架,组织文章内容,头绪复杂,还得反复修改。这种苦,谁愿意吃?最后,没办法,这事儿,就安排给语文教研组。是好是赖,是骡子是马,你给我整出来。可整个教研组,除了会教书、会拿粉笔,还真没有人耍得了这样的笔杆子。最后,还是教务处的主任灵活,说他会找一个人做成这事。没想到,最后,这事儿,就找到了肖荻。肖荻还真的弄了三天三夜,还真给整出来了。

问题接着又来了,典礼上需要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可是找遍了全校,还是没有找到适合的主持人。后来,还是这个教务处的主任,推荐了肖荻。他说肖荻肯定行的。他听过肖荻的课,肖荻一口普通话,是白莲中学没有人能比得了的。形象嘛,肖荻也算凑合,就是个子上不太高大,但只要化妆化得好,也肯定会出彩。

没想到,肖荻还真就愿意接了这个活儿。一开始,别说白莲中学的其他人,就是李英,也担心肖荻不愿意接这个活儿。当然,李英还有一层担心,她担心丈夫扛不起这活儿,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面子上的事。既然是面子上的事儿,就一点儿面子也不能丢。她当然知道丈夫有才,写作上的事儿,难不倒肖荻,但是,这种面子上的事,这种差不多是到电视上当主持人的事,肖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可是,没想到,这肖荻,往台上一站,还就有型有样。李英在下面坐着,心别别别地乱跳,都快要蹦出嗓子口了,生怕肖荻哪里会出个什么错,这洋相就出大了。可是,台上的肖荻却是落落大方,黑色双排扣翘角西服一穿,还真有点惊艳全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被麦克风美化后,送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四座皆惊。和肖荻搭档的女主持,那个英语老师,还就一下子被肖荻比下去了。连那个做上外交部副部长的校友都忍不住问校长,这主持人是从哪个电视台借过来的,郑唯贤自豪地说,不是电视台的,就是我们自己家的教师。

有了这场庆典主持人的经历,后面学校开公开课也好,外出进行交流课也好,就都推肖荻上了。在白莲中学的八年,上了多少节公开课,肖荻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肖荻后来参加县里的青年教师优质课比赛竟然拿到了一等奖。按理说,第一名,怎么也不会轮上白莲中学的人的。白莲中学上面,有市里的一中和二中,还有名声远播、财大气粗的青龙中学和伍佑中学。往年,这个一等奖的名额,都是无可争议地被一中的人拿了。可是,肖荻参赛了,情况就有了变化。最终,是肖荻拿下了这个第一名。肖荻的实力在那里,课堂效果在那里,上课的技艺在那里,说课水准也在那里。县中的那个年轻女教师,得了往年一等奖得主的真传,再加上学校里有两个特级教师指点,自信满满地要来拿一等奖的。可是没有扳倒肖荻。实力相差得太大了,肖荻在课堂上,像是一个睿智而亲和的学者在上课,不经意之处,其实倒是有了特别的用心。因而,这一来,课堂结构就显得自然,行云流水一般。肖荻的那个教态也好,挥洒自如不说,关键是,需要什么名言警句啦逸闻轶事啦,肖荻张口就来。课堂里出现什么异动,肖荻那种处理突发事情的能力,更是让听课的评委大开了眼界。那节课,要好看,好看;要有用,有用;要师生之间的情感交流,那更是从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从一个眼神里都演绎出了很多精彩。教研室的主任叫陶白,他也是语文教学这一块的负责人。陶白感慨地说,天啦,我们县,已经十多年没有人能上出这么好的课了!这个肖荻,还是从外地调过来的,没想到这么出色。

这一句话定了调子,评课的时候,就没有了任何争议,肖荻胜出,一等奖这一年归了白莲中学。

这里刚刚评好,消息就传到了白莲中学,把个校长郑唯贤高兴得什么似的,一路跑一路叫,一等奖一等奖……

好消息啊!是好消息!这么多年了,哪有白莲中学拿一等奖的可能?现在有了,太阳终于从西边出了,一中二中,终于霸不住这一等奖了,让出来了。

话休絮烦。

时光飞逝,光阴荏苒,一转眼,肖荻在白莲中学待了快十年了。十年,平平静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场校庆庆典,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了,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何况,郑唯贤后来调到城里的二中当校长了,就更没有人提他当年做下的这件大事了。而那件大事中的肖荻,也渐渐地被人忘记了似的。这一切,对肖荻来说,更像是一场短暂的梦,一场做爱时的早泄。梦醒了后,连自己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早泄结束了,似乎從来没有过那场做爱。

偶尔,肖荻会突发奇想,这样下去,是不是太可怕了?你想想,人真要这样一辈子下去,这过的还有什么劲?用了十年时间,把一辈子看到底了,真的得在这个叫白莲的乡下终老一生了?

于是,便想着要动了。不管有没有这份能耐跑成调动,动,是一定要动的。树挪死,人挪活。得动。无论如何都得动。

没有后台,也没有谁是自己的亲舅舅与亲外公,于是就没法子动到江淮城里,成为一个让人觉着骄傲的江淮城人,也就无法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成为那个小城的公民。

形势是突然之间好起来的,有一天,肖荻忽然看见报纸上整版招聘广告,这个学校要优秀教师,那个学校诚邀加盟。一开始,肖荻还没有弄清情况,直到过了一阵子了,才终于知道,外面的天变了,形势松动了,人事制度放开了,外面的好学校,不管是谁都可以进去了。不要你有亲舅舅做教育局长,也不要你亲姑姑是政府的科长,只要你有一身的本领,只要你敢于挑战自己在体制内那种铁板不动的生活,就可以了。很简单,照广告上的地址,把简历寄过去,把大学学历证书的复印件寄过去,把你在外面发表的论文啊上的优秀课的获奖证书啊,把这些情况都写进你的求职信函中,你就有机会去到那所你心动不已的学校。

肖荻做了有心人,悄悄地趁人不注意,把教务处的那些登了广告的报纸带回家,悄悄地跟李英商量着,是不是应该跳槽。再不跳,这年岁不饶人,待上几年,也就不会再想着跳了。

李英也认真研究起那些广告来,天,还真是这样的,开始有学校公开招聘老师了,报纸上每天都是一大版广告,说这里要老师那里要老师的,而且是要有实力的老师。工资待遇、各项报酬,都非常优厚。

李英还在犹豫,可是肖荻已经铁了心,他看中的是《中国教育报》上登的厦门江海国际学校招聘教师的广告,那家学校,肖荻觉得是对了自己的心思,东南沿海城市,经济发达地区,还有著名的集美、鼓浪屿,去!一定得去!

很快,便收到了厦门那里的来信,恭贺肖荻老师的材料通过了审查,下一步则是要求肖荻寒假中来学校进行笔试与面试。一旦笔试与面试过关,就可以成为江海国际学校的正式员工了。

肖荻拿着信好一阵激动。李英也跟着激动不已。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还是她原先看好的那个人,满腹才华,出口成章,总有一天,能够德建名立。

于是,寒假一到,肖荻就爬上了去福建的客车。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了,还有六天就过春节了。可是,这没有挡得住肖荻南下的决心。肖荻觉得,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心一意想要得到的东西,很快就要得到了。

坐上汽车,一开始还蛮有兴致的,出了江苏,到了浙江,人就有点蔫下来了,突然之间觉得这道路实在太漫长了。心里当初要走出来的豪情壮志,一下子歇了一半。

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厦门,但一出汽车站,肖荻的精神头又来了:好家伙,江海国际学校的校车已经在车站门口等着他了!肖荻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坐车?在学校里,也只有校长才有专车接送。现在,没想到,江海国际学校的车是专程来接他的。

心里便一阵激动和一阵莫名的感动。

校车把他带到了那个叫瑶水浦的地方,肖荻终于看到了报纸上的学校了。

好家伙,非常气派!赭红色的主色调,每一栋大楼上都是这颜色。跑道也是这样的颜色。大门是电动铁门,一进大门,就是一个环形的罗马广场。欧式风格的几根大柱子,环绕成一个巨大的露天广场。一个个从四面八方五湖四海赶过来的应聘者聚集在那里,等候校方来安排食宿与考核。

肖荻他们住进了学生宿舍。肖荻再一次震住了:这哪里是学生宿舍,分明是星级宾馆。地上铺的是灰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点声息也没有。房间里有小吧厅,喝茶、喝咖啡用的,还有高档的卫浴,都是肖荻做梦也没有见过的。

肖荻内心暗叫了几声惭愧。没想到,几年下来,自己又成了不折不扣的乡下人了。那几年读大学的城市体验,早被这十多年来的乡村教师生活折腾得无影无踪了。

经过了一场场的笔试,肖荻的成绩竟然爬到了第二名。临走那一天的早晨,校长室特地来人通知他到校长室谈话。

人还没有到校长室,校长便热情地迎上来,一边拉着肖荻的手,一边说,肖荻老师,祝贺你!暑假里就可以过来上班了。

肖荻一惊:暑假就可以过来上班了?

是啊!校长回答他道。

这样就可以来上班了?

是啊!你还要哪样啊?

肖荻像小时候在家乡那条大河里没头没脑扎了一个猛子抓了一条大花鱼似的,既一头雾水,又全是兴奋,没想到这一趟南下,还真就出现了命运的拐点,更没有想到命运转折的关键时刻,竟然就是这么简单、自然。

不是要走教育局调动吗?不是要走非常复杂的人事调动程序吗?不是要请托这个娘舅那个表大爷的吗?不是还得求这个爷爷那个奶奶的吗?不是还得花些钱请点酒弄桌席的吗?

不要了,统统不要了。不要这么烦了?我们认准了你,就只要你来,其他人事方面的手续,你回去能办得下来就办,办不来,我们给你重新建立人事档案,你该什么薪酬就拿什么薪酬,你该上什么位置就上什么位置。那些档案,放到我们这里来,其实也就只有那么点参考价值……

校长作了很多解释,肖荻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像做梦一样,肖荻人整个地懵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件差不多是天下最难办的事,在这时候竟然成了最容易的事。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疼,不是做梦,真的不是做梦,他这么一个在东台和江淮乡下待了十多年的人,现在,确实能够走进美丽的厦门了,每天可以听着鼓浪屿之波;就像歌里唱的那样,那个遥对着台湾岛的厦门,美轮美奂的厦门,将成为自己的第二个故乡。

肖荻其实是明白这一切的。可是,他仍然反反复复地问了又问,唠叨得快像个乡下老太婆了。可是,人家江海国际的校长,一直面带微笑,非常和蔼地解答着他的一切疑問,始终保持着最好的耐心,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个校长。这要是在江淮,好家伙,别说校长,就是学校的一个主任,肖荻也不敢问这问那的。更甭说那个教育局的局长了,你想要见着他都难。

只是让肖荻想不明白的是,暑假两个月,学生放假了,都是在家消消停停的了,没有什么事可做,漫长的两个月,人都能歇出懒骨头来。可是,人家这个江海国际学校,却要上班,暑假里能有什么事做呢?这不是空拿人家的薪水吗?

肖荻这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小九九,既然现在已经来江海国际了,那就等到暑假结束时再跟白莲中学摊牌,这样,这个暑假就既能再拿两个月白莲中学给的工资,又能拿着江海国际学校的薪酬,捞个双份工资,李英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竟然能有这样的好事。这么多年了,哪里会想到什么时候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啊!这次总算是熬出头了,总算是有了出人头地的一天了。

这应该算是熬出头了吧?

这应该算是熬出头了吧?

肖荻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句话。肖荻实在是太在意能不能熬出头了。肖荻不跟别人比,肖荻现在只跟自己的过去比。现在的肖荻与过去的那个肖荻比起来,怎么都算是向上走,算是熬出头了。

回来后,告诉家里人这个消息,一个个也都兴奋得很。但说到原来是肖荻一个人要离开白莲,李英的爸爸妈妈却怎么说也不同意了。想想也有道理,这一出去,风险太大,谁也不能说今后就一定安稳。多拿了这两个月的工资又能怎么样呢?人还是要图个安稳。再说,上大学,也就是图的做一个国家工作人员。这一动,可能,就不能再享受国家干部待遇了。更重要的是,说起来不好听了,听听:某人,现在下海了;某人,现在跳槽了。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是,听听:这人,把公职都丢了;这人,现在成了一个自由人了。要这样的话,当初为什么要费那么个九牛二虎的力气考上个大学呢?

肖荻当然非常明白,这些话,是摆得上桌面的;摆不上桌面的,是担心肖荻这一走,李英一人挑着家庭的担子。再有,说不定,夫妻分居,天长日久,一家就不是一家了。那样的话,问题就大了。

肖荻其实是个聪明人,早听出了李英父母话里的话,但肖荻横下了一条心,九头牛也甭想拉得动,谁劝也没有用。他只是一句话,他得走,必须走。家,你们老人家放心,这一生,对李英,不离不弃。但我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必须要有那么点出息。一生都窝在白莲那旯旮,算什么呢?

话说到这份儿了,李英的父母倒是再也没法子说什么了。李英坐在里间的床边掉泪,伤心得很啦。老父亲与老母亲也是毫无办法,最后只得说,就让肖荻出去闯闯吧!年轻人,不出去闯闯,也不会有出息。其他事,到哪里说哪里吧!

李英这里万箭穿心了。突然间就希望,这人,要是什么出息也没有,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倒也有一层别人奢望不到的福分,老婆孩子热炕头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老话,没有一句话说错啊!

就没有想到这肝上的事。

最后还真的就是这事儿,让肖荻不得不离开了厦门。

肖荻是多么不想离开厦门啊!想想吧,在厦门,是那么好:开公开课,肖荻开的次数最多;每次家长测评,他的满意度最高;学生调查,他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还有转优率,他的班级也最高。那帮富家子弟,很多纨绔少年,老师和班主任换了一茬又一茬,就是没人把他们驯服。很多班主任来了,又被气走了。至于学科教师,就更可怜了,很多老师,上了课堂,有被赶下讲台的,有被家长投诉辞掉的,有没法子通过试用期的。可是,肖荻来了,风调雨顺,那帮臭小子和黄毛丫头,还就被他侍弄得服服帖帖,其他人来了就不管用。有的学生,家长不是做大公司董事长的,就是在哪个国家机关做着局长、部长什么的,可是在他们的宝贝小子和宝贝丫头面前,说话一点儿也不管用,小孩都野得不像话了,可是,肖荻一声咳嗽,立马规矩得像个孙子似的。学校领导层都说,这是学校开办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现象;江海国际教育集团的董事长也都听说了,跟学校校长说,有个肖老师,你们一定要好好培养!好家伙,我那帮好朋友,根本就治不了家里的小霸王,硬是让这个肖荻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个肖老师,看来有两把刷子,那帮小霸王,嘿,就认肖老师!

而且真的是高薪了。真金白银,每月发到你的手上。只要你做得出色,这薪水就比执教同年级同学科的人高出许多。什么职称、工龄,全没用,学校也不看,只认你的业绩,不认你的资历。这一来,肖荻差不多每个月都拿着学校的最高薪酬。每次去财务处,会计们都要与肖荻开一阵玩笑,让他买大白兔奶糖,买巧克力,买软中华烟,再不,就来一束鲜花。数字当然是不让人看到的,但是,顺序在那里,从高到低,董事长下来就是肖荻,再以后才是校长。真刀真枪了,不在于你做不做校长,只看你做了多少业绩。肖荻哪一天想过自己的名字爬到校长的上面?这在江淮,天塌下来也不会有的事啊!你一个普通教师,怎么可以拿到跟校长一样高的工资呢?你再怎么能也不能超過校长。

肖荻的感觉好极了。这日子,多欢腾,多充实,多自在。

但后来,突然就一切都变了。

有一天,肖荻去校医那里替一个学生拿药,无意间听到医生们在说,小学部体检了。一开始,肖荻还没有留神,体检就体检吧,有什么呢?体检是一项福利,挺好的啊!可是,两个白大褂很快就聊到了那两个查出大三阳的人,一个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他们是要走人了,学校下了决心,要他们辞职。不然,家长们知道是两个患大三阳的人在做他们孩子的老师,一旦闹腾起来,这学校的招生还不稀里哗啦的了?另一个接着说,也怪可怜的,人家家里把工作辞掉了,这里又不要人家。这后面,人家怎么过日子啊?驼子跌跟头,两头不靠实。先前一个人又接着说,话是这么说啊,可是,我们这种学校也脆弱的,经不住一点事的。有了这事,家长还怎么把孩子往这里送?再说,都是些有钱的主子,天下好学校多得是啊!学校有学校的难处。不过,有些老师,我听说了,家里其实并没有辞掉工作,请的是病假;还有的,办了留职停薪,双保险。人出来挣钱,家里的饭碗也丢不掉的……

肖荻听得心里发毛,突然想到,要是有一天中学部也要体检,如果查出他两对半上有问题,这不就一样的结果等着他吗?看来,小学部的体检就不是什么福利,就是检查,检查出什么事儿来,然后,给学生和家长一个交代的。这样的学校,家长肯定是要提各种要求的。你看看学费是多少,都公办学校的十几倍了。

更让肖荻想不到的是,很多同事竟然是在家里办了停薪留职,办了病假。这里赚着一份高薪,家里的职位却保留着。而且,听说,是跟校长把关系处得太好了,校长这才帮着瞒教育局哩。

肖荻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活得非常失败,自己除了会教书,其他,竟然一无所知,一无所能。活脱脱一个书呆子!偏偏还摊上了这样的身体。你说,这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哩。现在,他出来了,家里的职位,肯定不会有校长帮你留着的。你谁啊?你算老几?哪个校长肯替你这个外乡人揽事儿呢?

肖荻后来耳朵就伸长了,小心翼翼地、有意无意打听着小学部那两个有大三阳的人到底怎么样了,生怕别人奇怪,咦,你肖荻关心这事儿干什么呢?

有一天,终于是听说了,集团总部发了文,辞了这两个人,学校多给了两个月的工资,走人了!

你看看,一点情面也不讲的,给了一些钱,打发人走了。可是,到了这种时候,这么点钱有什么用?人被打发走了,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他们还能不能再找到工作?

这大三阳在身上,听说是永远也根除不了的,只要一体检,就会荒腔走板。洋相百出事小,尴尬不已事小,这以后,头也难抬的。谁见着你都躲着让着,你要伸出手跟人握手,人可能都把手伸出来了,可突然间,想到什么似地,又把手缩回去,对你抱抱拳,你好你好。你说,你这还往哪里站?有了大三阳,这大三阳就跟着你一辈子。这以后,大三阳就不是大三阳了,它是你心里的一个鬼,一个永远不敢让人见到的鬼……中学部不一定会体检,但是也不一定不体检啊!现在,民办学校多起来了,全国都在招人,首先第一桩,就是体检要过关。有一次,肖荻甚至听到有同事在议论,有的学校招聘人时体检非常简单,就只查两对半,其他的不查……

五雷击顶!

肖荻懵了!

如果江海国际学校查出我有大三阳,然后把我清退了,那问题就大了。到时候,留不能留,回又不能回,那种日子该怎么过呢?这就是陷入绝境了。关键是,这样的事情,如果一旦被人知道了,那将颜面无存啊!一个人,到那时候,所有的面子与尊严,就提也不要再提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就连人也不配做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江淮县教育局和白莲中学,先后来了通知,要肖荻回,不回不行。如果不回,局里与学校会下措施的——房子,学校得收回;小孩子的入学,学校会与白莲小学那里沟通一下,看看如何办理才最好。

肖荻一下子头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日子没法过了。

李英那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肖荻是不知道白莲的事了。

说起来,还真难为李英,一直死扛着。很多事,都不跟肖荻讲,就希望肖荻能够定定心心地在外面挣点钱,挣名气,弄出点名堂,自己日后等孩子长大一点,也想办法出去。这白莲,三不靠四不拢的一个地方,怎么能待下去呢?

肖荻这里刚抬脚走人,江淮那边就轰传开了,说白莲中学一个老师去厦门贵族学校了。这下好,肖荻不但成了白莲中学第一个“孔雀东南飞”的人,也成了江淮县甚至整个苏北第一个“孔雀东南飞”的人。这一来,江淮县城都闹翻了天,想不到一个叫白莲的乡下,还就有人辞了公职,啥也不要了,一个人,就直接下海,跳槽了。你教育局不是一直扛着什么局级机关啊,调动得费大心思啊,人家不鸟你了,人家拍拍屁股,饭碗一扔,胡子一抹,走之乎也!

可是,教育局也不是吃素的。教育局知道了这件事,直接找现在的校长孟林发话了:孟校长,你得把人给我找回来。这个头一开,今后,我们这个县的教师一抬腿一动脚说走就走,那还得了!师资流失,可关系着一个区域整体的教育质量啊!这事非同小可的。你一个小小的白莲中学,其他方面抓不上去,教师流失、人才流失,倒成了全县第一,你看看,你像话吗你?

孟林刚想申辩说人是我当校长前走的,那时候是郑唯贤当家。可局长哪里容得上他插嘴,事情发生在你们学校,你是校长,我不找你我找谁?

孟林回到学校,把这些话跟李英摊开了。李英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想,白莲中学这破地方,人才流失注定是全县第一,还有什么可怨人的?我们家肖荻那么有本事的人,连个教研组长也混不上,搁我身上,我也走。但李英这些年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她跟孟林说,我们小民百姓,跟局长说不上话。他问的这些问题,我统统回答不了你校长大人。我哩,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们,这事儿,你们还是直接找肖荻本人的好。我跟他,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做了快十年了。可是,谈到工作,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在学校里做事,也是他在他的语文教研组,我在我的英语教研组,平常没有工作上的往来。我们也总不能把工作还带到家里。当然,你如果要听我说一句话,我还是有话的。我们夫妻二人都在为学校做贡献,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年年如此,可是,说了你孟校长别生气,我们家两口子连个校级先进都没有捞到过一次。当然,我们从来没有争,也没有往校长门上多走一步,有人喜欢这档子事,就让他们喜欢去;可现在,学校反过来求我们了,这也弄得不像。你们应该把这些话直接说给肖荻本人听。孟林于是说,这一层关系我们是知道的,不就是希望你应承下来帮我们做做工作吗?再说,学校也没有求你们。学校既不会求人做工作,也不会怕人找事儿。

李英说,这不就结了,那还来找我干什么呢?学校了不起啊,一级组织啊,什么事儿做不成呢?那既然没有我的事,这做工作的事,我可不能应承下来。要我做工作?当初,你们都觉得肖荻是个人才,可是放着人才不好好地用,现在人走了,却来找我要人。我还没有找你们要人,你们倒反而找我要人。切!

说得孟林一愣一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英接着站起来,说,校长大人,再见,不送!

校长把李英的话汇报到局里,局里把校长给挡了回来,别说些没用的,孟校长,这人,是在你学校流失的。你不把他弄回来,我们就把你弄到局里来,这校长,你也别当了。

这话难听了。孟林也知道,局里说得到也做得到的。孟林只得又去找李英,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的,一边又放出狠话:李英老师,这事儿你得做好,不然的话,后面学校就要下措施了。你的房子,学校得收回。你小孩子的入学,这里关照一下小学,也不会收的。都是教育局管着的学校,不收,你又能怎么办?孩子大了,不上学怎么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啊?会这样?

但李英没有被吓住,也放下了狠话:这你们就看着办!我看哪一个敢?没有王法了!我们家肖荻,不做你的这份工作还不行啊!他就是要回去当个农民,出去混个农民工,回家做个个体户还不行啊?你们真要做得出,我李英手上也没有种菜。还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家小孩子上不了学,我跟你校长一起到法院,一起学学义务教育法。我不相信,這天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当然,李英得理饶人,也没有把话说死。李英对孟林说,要人,你们自己找去。电话,地址,我提供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做工作。其实,我现在也用不着瞒你们,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我也要他在家。我要个老公孩子热炕头。我也不同意他离开家、离开白莲,我们李家全家都不赞同丢弃公职。但这之前,是你们自己把事做绝了,你们做得出来啊,连个小小的教研组长都没有让我们家肖荻混上,你还能怪我们肖荻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丈夫在厦门的地址、电话都留给了校长。写完,李英犹疑了一下,又在肖荻的联系方式后面将江海国际学校校长办公室电话也写下了。

这个李英,会做事啊!看看,把江海国际学校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写在那里,不是明摆着让学校跟学校要人吗?

这一来,肖荻想要待下去,江海国际学校那里怎么也得有一阵波折吧?

这个李英,真会做事啊!看看,孟林这里几个电话打过去,肖荻还真的没了法子,答应回来了。

满打满算,肖荻在厦门只待了八个月。最后还是被逼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日的清晨。到了江淮,肖荻要了辆出租车去白莲。出租车刚驶出江淮的时候,雾非常重。往白莲去的路上,终于下了一场小雨,那雨飘飘忽忽的,正是春天的一场杏花微雨,抒情得很,也诗意得很,可肖荻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车快要到白莲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撑得住,对着窗外,流泪了。

感伤不已啊!这算哪门子事啊?好在,到白莲中学时,中学的人还都在睡梦中。又加上是星期日,校园里没有学生,就显得更加安静。肖荻希望是在这样的时候悄悄地回来,要是让人看到,那真的让人感伤之外又加上一分尴尬。

可是,面子挣足了。敦促你肖荻回来的,不是家里,是教育局,是学校。这面子还不是挣足了?

再说,你身上还带着病,回来不管怎么说,总有人对你负责了。

李英一个劲儿地劝解着丈夫。

肖荻当然知道,最终让自己回来的原因,是自己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病。但是,饶是如此,肖荻心里的结还是解不开。肖荻的心被江海国际学校那个地方给拴住了。

看看,肖荻这里人刚到家,电话就来了。先是江海国际学校学生打来的,听说肖老师回家了,说什么也不答应;再接着是校长打来的;后来是董事长打来的。董事长是个女的,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那边哭开了,希望肖荻老师尽快办完手续回来。不断来电话的还是那些学生,说是准备好了烛光晚会,怎么也得有个欢送仪式,主题都想好了,就是烛光里的爸爸。还有个学生,大声嚷道,老师,我给你跪下来了,你回来,哪怕就参加一次我们的晚会,那样我们好受些……

董事长甚至说了,知道肖老师的难处,可以全家来。李英老师来教高中英语,学校同样可以付高薪水的。而且,可以不要任何手续,我亲自去市长那里,为你们办特聘手续,把人事关系定下来,你们就属于厦门特别引进的人才。

唉,高薪水。我肖荻又哪里是为了高薪水才去厦门的?从厦门回来,又哪里是因为教育局苦苦相逼?

肖荻是不得不回啊……

肖荻终究是怕了。怕得很了。你知道那里真的帮你办特别人才引进的时候,会不会弄个什么体检?你要是这一关上过不去,不是把全家的后路全给断了吗?

到那时候,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吧!

说好了的,肖荻回来,会接着教原来的班,也就是高三(2)班。孟林对教育局也拍胸脯承诺了,厦门的江海国际学校重用肖荻,我们江淮的白莲中学也会重用肖荻,这一学期没几天了,先将就着,下一学期,走马上任语文教研组长,执教全学校最重要的年级与班级,发挥他的才华……

哪里知道,人一回来,就不是这样了。人家那个正在最重要的年级与班级里教着语文的人不让啊!你想想看,差不多教了一年了,眼看就要参加高考,就要出成绩了,怎么能让他肖荻来摘桃子啊!肖荻想了想,也觉得不能让人家让出来。

再听听人家后来放出的话:呵,原来出去过的人是人才,我们就不是人才了?那好,我也出去一遭,然后再回来吧!

话说到这份上,既有驳回教育局的意思,也还有笑话肖荻出去了又回来的意思。再一打听,我的天,原来整个语文组的人都在说着这样的话,都在笑话他肖荻,你不是有本事出去吗?那你就待在外面啊,回来做什么?还回来干什么?

好家伙,肖荻成了回来摘桃子抢果实的,这一来,整个语文组都容不下他了。

听说还想当语文教研组长,做梦去吧!

话越说越难听了。

好在肖荻早已不关心这话那话的。能回来,是天大的好事了,其他的,就懒得计较了。

其实,肖荻是非常明白,那不肯让出位置来的哥们儿说到底是心疼那笔高考升学奖。天地良心,肖荻倒真的没有想那事儿。但人家也有道理啊,凭什么你一回来人家就得让着你呢?自己回来了,能够照顾家小了,这就是最大的事了。再说,工资啊什么的也全部发下来了,家里的房子,孩子到小学入学的事,都解决了。大事都摆平了,就只是暂时没有课上,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的好事,总不能让你肖荻一个人全占了。语文教研组长的差事,也是这么个理儿,人家凭什么就让你?你出去了一趟,就得让你?你算哪根葱呢?

肖荻能想得通,毕竟是出去走了一趟的人。倒是孟林想不通了,孟林做梦也没有想到肖荻一回来是这样的局面。原以为他一个校长,想要做什么事还有难的?何况,肖荻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一肚子的才华,帮助过很多人写论文啊做教案啊,帮助人家过了评职称的大关。可是,现在,你看看,过去,那些对肖荻持同情姿态的人,过去那些接受过肖荻帮助的人,竟然一下子全转变了态度。这让孟林非常失望。怎么也想不到,这白莲中学的人,行为与心态会有这样大的反差。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也太他妈的微妙了。奶奶的,人有时候真他妈不是东西!连孟林也在心里这样骂起来了。丑陋的中国人啊!

心里有火,但事情還得向上作出交代。孟林硬着头皮到教育局,将白莲中学的情况一二三四子丑寅卯地作了一通汇报。局里却说,这事儿好办,你那里安排不掉,人家青龙中学求之不得。这年头,到哪里去找肖荻这样的语文名师?

孟林脸一下子变了,真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努力了一番,最后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倒是替青龙中学要回了肖荻,这让孟林太不甘心了。工作是白莲中学做的,最后是青龙中学得好处。可是,再从教育局角度一想,对啊,教育局才不管你是白莲中学还是青龙中学哩,它要什么?它只要它的辖区内没有教师流失、人才流失,它就能跟县委县政府交代了。

孟林一想到这一层,内心火得不行。在教育局不能发作,到学校发了一通火,狠狠地把不肯让位的那位老师训了一通,然后召集所有语文教师,拍桌打板凳地发了一通火,还作出从此不会在语文教师队伍中发展学校中层干部的决定。

这一招有效,但这一招没有能留住肖荻。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倒是让肖荻捡了个大便宜了。

果真,没多久,教育局来了调令,着肖荻三日内去青龙中学报到。

青龙中学是江淮县最好的农村中学。在江淮县,一个青年教师如果去不了江淮中学,青龙中学就成为最佳选择,学校又好,离城又近。一个人,到了青龙中学,进不进城,就不是个事儿了。想进,也好进;不想进,城就在身边。何况,改革开放十几年下来了,青龙镇,差不多就像个小县城了。

肖荻就要调进青龙中学的事,像长了翅膀。当然,这消息,不长翅膀也会长腿,肯定是白莲中学这么多年来爆炸性的新闻。多少人梦寐以求、头削尖了都想进的学校,肖荻轻轻松松地进了,又是在一个学期中间调动的,白莲中学都快炸锅了。

个个都羡慕肖荻,想要到厦门,就能进人家那学校的门,不想到青龙中学,可是好事偏偏落到肖荻头上。这好运气都被肖荻占了。而且,有人听说了,在厦门,肖荻这几个月工资可拿得老高老高了,是在白莲的四五番了。肖荻,听说了,是扎扎实实地带回了一大笔银子的。

可谁都不知道肖荻有多纠结,连李英也不知道肖荻有多纠结:肖荻不想调进青龙中学。肖荻就只想着還能体体面面地回白莲来,安安稳稳地教书,不折腾了,学校给哪个年级,就教着哪个年级。只要一想到那病,肖荻就暗自庆幸,好啊!这回来,是多好的事啊!

但没法子,调令来了,人就得去,就得照着调令上讲的,四月十日前到青龙中学报到。

去青龙中学报到后,第二天傍晚,肖荻又回到白莲家中。

咦,怎么没待上一天就回来了?李英一回到家,见到丈夫还在家中,非常惊讶。

肖荻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讲。很久,才说道,我去青龙中学报到了,校长金洪倒是把调令拿去了,也说了工资关系以后就在青龙中学了,从此与白莲中学无涉,每月十日,是关饷的日子。钱,当然是一分也不会少的。但问题是,这一学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随便让哪一个老师让出课来,都不太可能。这事要再缓一缓才能决定。要先做老师们的工作,看看会有哪位老师愿意调节工作量。但是难,要谁拿出工作量来,就等于从人家手里把钱抠出来。这事儿,谁愿意呢?

天,这都成了什么事!白莲中学这里,不就是因为人家不肯让课吗?到那里,难道就有人让课的?事儿就是这个事儿,理儿也是这个理儿。

是啊,人家没错。是我错了。

说到这里,肖荻就要掉泪:好像我成了一个没饭吃的人,现在光等着人家给一口饭吃了。住处也还好,在学校的招待所里。学校暂时没有空房子。我于是就先住下了。招待所在学校食堂的楼上。我也在这个食堂里就餐。食堂的味道重,很冲的,有时候呛鼻子。晚上蚊子、苍蝇,一抓一大把。到了晚上也没有个电灯。你说说,这成了什么日子了?

李英叹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很久,才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对了,你去找过陶白吗?他应该能帮上你啊!不就是要上课吗?比登天还难吗?

去找过。中午在青龙中学吃过饭,我就去城里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陶主任,可是,陶白说,肖老师,你是一个好老师,公开课在全县都有影响,但是,现在怕帮不上忙了。这里太复杂了。你知道的,不论是白莲中学还是青龙中学,校长的权力都是与副局长平齐的,特别是青龙中学的金校长,派头都盖过副局长了,我们教研室的主任都说不上话的。当然,说到最后,还怪你,这出去一趟是干什么的呢,惹出这么多话来?

李英没有再说什么,夫妻二人意绪索然地上了床,连亲热的劲头也没有了。第二天,天大亮时,肖荻醒过来,家中已经阒然无人,儿子上学去了,李英上班去了。抬腕看一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这一觉,倒是一阵好睡。从来没有这样睡到自然醒过。锅里的稀饭早凉了,打开炉子加了点温,热了热,吃了。吃完早饭,开始做事。可是,拿起这本书,看了几页,便又去拿笔;写了没有几行,又停下来,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现在,只能盯着天花板发呆了。过去,还可以跑到白莲中学图书馆看报纸,现在去,不合适了。你已经不是人家的人了,人家的图书馆,你还待个什么劲呢?

青龙中学那里一直没有来消息。肖荻每周星期一过去一趟听消息。每次去,金洪都说,暂时还没法子安排。

终于有一次,金洪说,这样吧,肖老师,你要不先在图书馆上班吧!协助图书馆的老师把学生的借阅图书工作做做好。

肖荻一听,差点儿流下泪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自己是一个站讲台的,哪里能轻易地去图书馆呢?去了图书馆算什么呢?还必须做那个图书管理员的助手,这都成什么事儿了?

金洪见肖荻没有讲话,便说,这样吧,肖老师,那你还是先回去,等着吧。横竖等到新学期,就一定会有安排的。唉,也请你肖荻老师理解啊,人事变动一般都在暑假,你这个情况特殊了。真不好意思啊!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一步,肖荻又能说什么呢?肖荻顺水推舟说,好,暑假结束我再来报到吧。

说话时是四月末,到新学期开学,便是九月了,那还得有漫长的四个多月。四个多月,一百多天,也就是一年的三分之一,比一个季节还漫长。这就非常熬人了。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没有事情做,每天甩膀子,活脱脱一个无业游民的样子,这像什么了?

初夏时节,天气时断时续地泛出点燠热。白莲中学的人都知道他们原来的同事肖荻到了青龙中学,也是一直没有课上。他们悄悄议论过一次两次,也无非是既然去了那里同样没有课上,也可以在白莲中学一直等下去啊。可接着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现在,肖荻实际上是一个与白莲中学再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了。对一个已经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白莲中学的人也就懒得去议论长短了。

肖荻也明白得很,除了家在白莲、家小在白莲,他已经是青龙中学的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哪里是什么青龙中学的人。除了工作关系在青龙中学,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进入青龙中学,人家青龙中学也没有把他当作青龙中学的人。这一来,你肖荻能算是青龙中学的人吗?金校长会拿他当青龙中学的人吗?那种语气,那种目光,在那里哩!

既不是白莲中学的人,又不是青龙中学的人,那么,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这一来,肖荻就觉得心慌得不得了了,自己是谁?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一个什么身份?重要还是不重要且不说了,自己还算不算个有用的人?统统这些,都开始纠缠肖荻了。不但纠缠,简直蚀心噬骨了。

我是谁?谁是我?我来做什么?当初,如果还留在东台,好歹也是自己的老家,是在自己家乡的镇子上教学,在那个三仓镇。好歹能够在三仓镇混上几年,然后调到安丰镇,再熬上几年,也能混到东台中学,稳稳地做上东台城里人。

肖荻又开始泡白莲中学的图书馆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赶他走。图书馆的两个管理员分别是前后两个校长的娘子,成天在图书馆里打毛线衣,说说闲话,肖荻来看书时,一开始还问问他厦门怎么样,厦门的海鲜是不是非常贵,厦门是不是真的正对着台湾,肖荻你看到台湾没有,你有没有去过台湾,你有没有跟台湾的娘们泡上?听听,竟然都问到这样的话了。只是看到肖荻没有任何谈兴,两个校长娘子也就不再动问了。后来,也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每次肖荻来,相互间也就远远地招呼一声,点个头,問一声吃过了没,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打毛线的就打毛线,看书看报的就看书看报。偶尔会有一两个老师来借书,跟肖荻搭讪几句,登记,借完书,就又走了。

有几个过去处得稍有点近的,便会问,肖荻啊,你家里那么多书啊!怎么要泡图书馆呢?

肖荻哪里是来看书的,肖荻其实是来看报纸的。出去了一趟,肖荻喜欢上了看报纸,特别对广告栏更感兴趣。越来越多的民办学校在报纸上一版版地发招聘广告,再一次搅动了他的心。以前去厦门,也是他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后才作出的决定。那时,对外招聘教师的情况还不多,两年下来,情况不同了,每天报纸上都有很多家学校同时在招聘。广东、浙江、上海、深圳、珠海、惠城、宁波、厦门……全是大城市的民办学校在招聘。

只有看这些广告的时候,肖荻心里才踏实,也才自信。出去过一趟,肖荻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人总得吃饭啊!人总得过日子啊!肖荻在这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终于悟出了重要的道理:过日子比吃饭更重要。一个大活人,在家里闲着,算什么事儿呢?

肖荻随身带着本子,一旦在报纸上看到什么招聘信息了,便往本子上抄。到了家里,便一条一条地研究。有时候,还要向那些学校打上几个电话聊聊。如果再要出去,他想好了,不要去厦门那么远的地方,就在苏南找一家学校,来去都方便,也能照顾到家小。还有,更重要的,要找一家学校,不需要体检,直接上岗。这样的学校,在肖荻看来,一定是那些刚刚创办的学校,规模一般会很大。因为,规模大的学校,动辄要招聘成百上千名员工,到那时,真要体检,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民办学校哪里愿意出这样的钱呢?

肖荻也多少明白这样的学校,想要招到好的老师也难;好的公办学校的老师,也大多不肯扔掉铁饭碗。所以,有时候,这样的学校,老师今天来了明天走,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只不过,肖荻是想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想待的时间长一点,不想今天这里明天那里的。

但是,真的沦落到这样也没有什么,反正这样的学校,要的是老师,一直缺的也是老师。肖荻甚至想好了,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在这个学校留几天,那个学校留几天。如果听到风声说要体检了,就爬起来走人。

当然,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肖荻心里总有点悲哀,真要是这样子了,成什么样子呢?好好的一份工作不要,好好的一份饭碗不要,要去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你真要是在青龙中学待下来,哪怕就去图书馆做事,没有人会赶你走,也没有人再会折腾你了。

只不过,那就是真的没出息到家了。到那时候,李英会怎么样想呢?将来,孩子长大了,孩子又怎么看他的父亲呢?

思来想去,肖荻还是决定要走,不能留下来受青龙中学这份屈辱。相比较下来,其实白莲中学倒是从来没有给过肖荻这样的屈辱。但青龙中学不同了,店大就敢欺客。你肖荻在人家眼里,算哪根葱啊!

肖荻锁定苏州、惠城两个地方的学校,而且,一定要是新学校、大学校他才花时间研究。

肖荻不信,自己就真的无路可走了。既然回来是这样的情况,竟然比走之前情形更糟糕,那只能还是走为上计了。

惠城希望之星学校!

这一天,肖荻终于看到了这家学校的广告,整版都是这个学校的。

肖荻有了经验了,一般来说,广告篇幅小的学校,大多是没有什么实力的学校。没有实力,办学规模就上不去,教师也大多就是地方上的退休教师。这一来,就算自己去了,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在报纸上花大版面做广告的,经济实力当然不同一般,楼宇好,场馆好,学校漂亮,工资也会开得非常高。

有一次,肖荻也看到了厦门江海国际学校的广告。肖荻一下子觉得是那么亲切,就如同游子听到了故乡的消息一样激动而又怅惘。广告上的江海国际学校,同样大气。广告做了个整版,广告上有学校的图片,肖荻看了很久那照片,而且,都能一一地在脑子里想出来,这是哪栋楼,那片操场在哪里,操场边上还有哪些健身设施。

他还看到了游泳池。天啦,太熟悉了!李英还到厦门看过他,那一次他跟李英第一次在游泳池里游泳。他还在游泳池的角落里紧紧抱着李英撒欢哩!李英那一次也非常陶醉啊!在南国的风里,在南国带着海腥味的游泳池里,他们耳畔呼啸而过的是他们熟悉的身体在飞翔,是他们在师院谈恋爱的美好时光,是他们的儿子明净而响亮的笑声……

多么熟悉!多么熟悉啊!

可是,恍如一梦。肖荻知道,只要自己一个电话打过去,说自己是肖荻,那里就会立即同意进人,甚至会当上年级主任、副校长,可是,后面呢?后面的事,谁晓得呢?假如突然有一天,江海国际学校中学部要求所有员工进行体检呢?

锁定惠城希望之星学校后,肖荻先写了一封信给教育局,说这次他真的得离开了,要找工作,要做事。闲在家里,总不是个事,再说,这样,人会憋出病来。接着又写了一封信给金校长,表明自己实在不便影响青龙中学的正常工作,但又不能在家空耗着的心情。这算礼貌到家,也是为妻子留点儿转圜余地与空间。

一块儿寄出的还有给希望之星学校的应聘自荐信。信里,肖荻如实地讲了自己曾成功获聘厦门江海国际学校,因为路途太遥远,才想在省内找一家好的民办学校的。

肖荻这也是无奈的一着了,他不想走,他只希望教育局与青龙中学看到这封信,会立即采取措施,真正将他留下来。

可是,等了十多天,教育局没有反应,青龙中学也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惠城希望之星学校立即有了回应,请肖荻老师有空时,哪怕是周末,得空得便的时候,来一趟学校,上一节课,做一次笔试。其实,也就是走走形式,既然肖荻老师成功获聘过江海国际学校,照理,我们就可以不必再面试了。说得非常客气,也非常让人感动,就是走走形式。肖荻老师这样的人才,我们肯定是要定了。

读着这样的信,肖荻的泪都出来了。人才!狗屁啊!这个江淮县,拿你当个人才吗?自己还算个人才吗?坐冷板凳都坐了十多年了,还人才呢!

最后,肖荻只得跟李英摊牌,自己还想出去。不过不是最近的事,最近他只想出趟门,出趟远门,出去走走。

李英没有阻拦他,也没有盘问他到底要去哪里。

肖荻去了一趟惠城。

不远,从江淮县城坐车,三个小时也就到了。不像去厦门,要折腾两天才能到。

根本就没有让肖荻去试教,只是让肖荻去与语文组见了个面,一起吃了个饭,就定了下来。请肖荻老师这一学期一结束,就先来参加新教师上岗前的培训。

听听,人家还满以为你肖荻在岗哩,哪里知道肖荻一直被挂在那里啊!

管高中部的王校长慢声细气,一点儿没有校长大人的架子,吃饭时劝酒布菜,一个劲儿地请肖荻老师务必来,我们希望之星学校,一定有肖老师的用武之地。

肖荻当然客客气气地应承,但那种应承,是让人感觉到的,他还在选择,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

肖荻留了个心了,不能让王校长他们看出来他是求之不得要来的。

但王校长还是看出了肖荻的心态,希望肖荻尽早下定决心,索性将老婆孩子都想办法弄到惠城来,你看看,肖老师,我们这里的夫妻教师多得是啊!你们夫妻要是来了,孩子自然是在本校读书,享受贵族子弟的教育待遇,两口子的工资,一年下来,肯定是大几十万,吃住开销,反正全由学校来了,一年下来,能攒下很多的。这年头,能攒下几个是几个。你不晓得明天是个什么天。肖老师你说是不是?

肖荻没有接话,只是客气地笑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最后说,回去与老婆商量商量。

是的,回去商量商量,代我向夫人问个好!不不不,代向李老师问个好!王校长说。

临走时握手告别,场面仍然隆重,中学部校长班子全来了,主任们也来了,语文组也全来了,弄得肖荻有点不适应了。这个时候,肖荻也已经知道了,王校长叫王树举,安徽人。也是从老家跳槽出来的,也是教语文的出身。

肖荻非常不过意,说,王校长,你放心,我回去做李老师的工作,没有意外,是一定要过来的。

这就好。王校长说。接着,王校长靠着肖荻的耳朵,低声说,英语组其实也非常缺人的,動员李老师一起过来。

王校长这样说话的样子,肖荻明白,是摆出一种亲切得近乎亲昵的姿态了。这更让肖荻受用。什么时候肖荻能这样让一个校长都快低声下气的了?做梦去吧!

惠城之行,肖荻心里暖洋洋的。

从惠城试教回来,教育局那里才来了电话,让肖荻去教育局人事科找人事科长丁西平,由丁科长与他谈谈。

肖荻心里就不爽了,这么长时间,才有了反应,啥意思啊?你看看,你如果一直耗在这里,他对你也就不闻不问了;你一说要走人了,他才想起你。去教育局人事科肖荻没有意见,他不至于要人事科的人下来拜访自己,犯不着,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谱儿,就是有这样的谱儿,肖荻也不会摆出来。公办与民办,肖荻这点分寸是有的。但是,这他妈的也太没有意思了。一点劲都没有了。明明知道你是个人才,你看看,公办的与民办的就两样对待。

去当然是得去了。去一趟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去谈一次话吗?

见到了丁科长。

丁科长很客气,也非常热情:肖老师,这是要想好的一件事啊,这不是儿戏啊!你是一个已经出去过一次的人,这一次再出去,可能局里就要采取措施了。

肖荻笑了,回答道,丁科长倒是说说,会采取什么措施呢?丁科啊,你知道的,我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没有采取措施啊!

丁科长笑了,笑得很不自然。

肖荻接着说,我就像个闲佬倌一样在家甩膀子啊,这样拿着公家的工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的。当初让我回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这种样子,倒像是我犯了什么错,让我停职反省似的。不带这样的吧?

丁科长沉吟了很久,才说,你说的倒也是个实情。可是,你也知道,你的事情,拿到局里看,就是个小事儿了。总不能让局长为你这样的事到学校现场办公吧?你说是不是?

是啊,局长是大人物,我们是小民百姓。可是,总这样下去,有一天我憋出病来事小,我憋出事来,可能就是大事了。

肖荻说得非常平静,反倒让丁西平有点害怕,肖老师啊,你可不能这样的啊,会出什么事呢?

那怎么知道呢?我们乡下有句话,田鸡要命蛇要饱。我按照你们的指示回来了,回来前你们怎么说的?回来后不作兴这样待我的吧?我真的犯了什么天条,打我杀我剐我关我,只要给个说法,我认!可现在这样挂着晾着,我就算是一件衣服,也得干了后取下来,该上身上身,该放柜子放柜子里。是不是?

丁西平没有说话,很久,才点燃一根烟,发现肖荻在一旁,又连忙递一根给肖荻。

肖荻没有客气,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很久,丁西平才说,肖老师,我看,你还是等等。别着急。不就再等到暑假吗?到那时再说,到那时再说。那时候,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找我。包在我身上。

人事科长能这样说,应该是有点数了。人事科长一般来说,都是个大人物。谁还敢得罪人事科长呢?行,我就听你科长的。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留在白莲最好,在青龙也行,反正来往于学校与家庭,也不是太远。反正每周都能回一次家的。如果不顾惜几个上公交车的钱,天天也可以早出晚归的。

等。

就一个字。

就一个等字,漫长的暑假总算熬到了头,青龙中学的通知也到了,让肖荻到学校报到,学年前的教师培训工作开始了。

每一次培训,肖荻都像在江海国际学校一样,坐在前面。但肖荻也不会坐到最前排。最前排是中层干部们坐的。看看身边,倒没有什么人。青龙中学的人大多在大教室的后面几排坐着。每次开会,好像都这样。

这一来,这种坐法就有点诡异,前面两排,中层干部们坐满了;后面三四排,是普通教师们坐着。只有肖荻一个人会在中间空荡的几排里。

肖荻明白,在江海国际学校,老师们都会挤到前边坐位,唯恐会议内容会漏记。而且,在民办学校,所有的人都表现得非常积极。据说,这里有一个规律,开会靠前坐的人,基本上都是干活非常积极的人。

想到这一层,肖荻就为公办学校感叹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青龙中学的人,原来连白莲中学也不如。好歹,白莲中学的老师们在开会时,不会全挤到后面几排。这也就印证了肖荻过去对青龙中学的一些道听途说:青龙中学的老师们其实牛得不行,因为家底子都不错,从来没有人把个教师行当太看得起。所以,在青龙中学做领导,倒是有点难。还有,青龙中学的教师还有另一种牛法,根本不把市一中的老师甚至江淮中学的老师放在眼里,都说让他们下来教教看,看能不能把这些被市一中和江淮中学剔除下来的学生教到考上优秀大学?他们只会教优等生,能将中等生培养出来,才是真正的牛人。

青龙中学的教师队伍,看来真的就是这两种人为主了。

在青龙中学,肖荻没有什么熟悉的人,只有语文组的几个老师,过去曾经在县里组织的教研活动中听过他的课,读过他的文章。说实在的,青龙中学的语文老师,对肖荻这个人还是服膺的。一到办公室,这些人便非常自然地走过来与他聊天。

聊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厦门。问为什么从厦门回来,谈厦门那里的教师待遇,说厦门这样的海滨城市的经济发达程度。

暑期培训快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暑期备课班。各人回到各人的教研组,分年级,分班级,领教材,领各种笔记本,进入工作状态。

这当儿的时候,语文组长通知肖荻到校长室去一趟。

肖荻高兴,一定是谈课务分工的事了。盼了太久了,终于盼到了。

看看这肖荻,其实心底里哪里是想走啊!不想走的。好不容易出去折腾了一番,总算回来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热热闹闹的,小夫小妻,小家小口,多欢实啊!

这个时候,肖荻就把惠城的王校长给忘了。

接着,连忙先到学校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包软中华香烟,一进校长室,便掏出香烟给金校长敬上一根,其他几个副校长也都敬上一根。这种烟一般就是这样的,吃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吃。

可是,没有人接他的烟。金校长摆摆手,说,肖老师,别客气了,这里是办公室,禁烟的。

肖荻像被打了一闷棍,突然之间就有点感到不妙。于是,便往沙发上坐下来,等着金洪发话。

金洪面带笑容,问,肖老师啊,这一段时间还能不能适应青龙中学的生活和工作?

还行。肖荻说。肖荻不知道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年头,校长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只有校长知道。

最近——我们的肖老师在忙些什么呢?金洪又问。整句话问得慢条斯理,充满了平易近人的亲切,同时又充满了让人莫衷一是的捉摸不定。而且,“我们”两字,咬得特别重,也拖得特别长。

一辈子研究语文教学的肖荻面对这样的句子竟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中国语言,你听听,太奥妙无穷了。

肖荻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反应还是很快的,连忙说,也没有忙什么,就是等着准备上课,准备进入备课状态。接着又加了一句:不瞒校长讲,我最近在积极调整心态,准备好好在青龙中学干下去。

这句表态,肖荻倒是出自真心。

呵!金洪非常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烟,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烟,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样啊!接着,很长时间没有讲话。校长室里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响。

很久,金洪才接着说,肖老师,我们听说过你的情况。你哩,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打算什么时候向教育局推荐你,让你到市一中去发挥才华。我们青龙中学,其实是一个小庙,你是大和尚啊!

肖荻脑袋嗡的一下,眼前冒出了一片小金星,听听这话,这人还没有到青龙中学上一天班,就打算把人家请走了。说是让你去市一中,还不如说这人我们青龙中学也不要。

肖荻的心头一股无名火直上窜。但还是很快克制住了,客气地回了一句,哪里哪里!金校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如果觉得我在青龙中学给校长大人们带来不方便,我想,别说是去市一中,让我立即回白莲中学,也是可以的。

说着,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真要是回白莲,肖荻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接受。他已经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笑话他了。他只相信一點,如果他真的回白莲,受人笑话的一定不是他,而是教育局,是江淮教育界!

肖荻意识到了,金洪这一次喊他过来,好像并不是来谈工作的。

金洪笑了笑,说,肖荻老师你想多了,我嘛,是对你负责。像你这样的人,不去市一中,实在是市一中的遗憾。那么优秀,那么有才,都能去到厦门那么好的城市走一圈了。

肖荻不知道该如何接住金洪的话。肖荻内心满是悲伤。只有傻子才听不出金洪那话里奚落的味儿。肖荻做梦也没有想,自己不过就是去了趟厦门,却没有想到换来的是白莲中学和青龙中学两个偌大中学的人的冷言冷语和冷嘲热讽。这成了什么事儿了?我做错什么了?

很久,金洪才接着说,我听说你在老师中说厦门的事说得挺多的。肖老师啊,这可不好啊!厦门是厦门,我们江淮是我们江淮。人家那里是天堂,是经济发达的沿海大都市,我们这里不好跟人家比啊!你在老师中大谈特谈那里的事,我怕你会动摇我们的军心哩!这样影响不好啊!

天!原来是这事!天!竟然会有人将这样的事当作个事报告到校长室?原来厦门的事不能讲,讲了就是动摇军心,奶奶的,这也太脆弱了吧?

肖荻只好立即表态了,好,校长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谈厦门的事。校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你们忙!

在人家的地盘上,你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肖荻刚想离开,被金洪喊住了。

别忙别忙,坐坐坐,再坐一会儿。还有事情哩!

肖荻复又坐下,说,那请校长吩咐吧!

肖荻明白了,这个青龙中学,也一样容不下他的。他最好的出路还是走。

刚刚我们几个校长谈了谈你的工作,我们也分别找语文组的人谈了话。情况是这样的,今年我们青龙中学语文组,只有一项人事变动,就是你,算是正式调进来了。其他的人,都没有动。既没有调进的,也没有调出的。新分配的大学生当中,也没有中文系的。这样,我们就与语文组广泛征求了意见,好像每一个老师的岗位都不好随意改变。现在,我们为你的岗位问题,还真犯了难。

肖荻虽然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金洪看见肖荻脸变了,连忙说,不过,我们特地为你设了一个岗位,也是针对你这样的人才特设的。我们都了解,你是一个喜欢读书的老师。这年头,喜欢读书的人可真的不多了。所以,我们准备在高一高二增设一节阅读课,这阅读课,就由你负责。具体的上课地点就在图书馆。也就是说,你的办公室以后就在图书馆而不在语文组,但你的工作由语文教研组长负责检查与考核。

这个阅读课是什么样的课?

阅读课就是学生到图书馆看书,看杂志,看图书,你在旁边看着,管理好秩序就行了。你把每次上课学生的看书情况作个记录与整理,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你可以做点这方面的研究。我们也是想看看我们的学生现在的阅读兴趣与阅读方向。你提供这方面的资讯给语文组。这样的课,没有什么负担,也没有升学与考试的压力。我们觉得非常好。我们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其他老师心里会不平衡,凭什么就给你安排这么轻松的活儿。当然,现在就听你的意见了。你看如何?

妈的!这什么话!都这样安排了,还要我感恩戴德?肖荻在内心骂了一句。

金洪接着说,本来,这事该由抓教学的王校长找你谈的,但是,陶白主任特地来打过招呼,说你是个人才。我们也知道你的课上得好,普通话讲得棒。所以,还是由我来直接与你谈谈,也表明我们校长室对你的负责与重视……

金洪后面的话,肖荻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校长室的。他没有参加后来的暑期培训,他再也没有勇气坐到大教室里,坐到校长的眼皮底下煞有介事地接受培训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了无意绪。

了无意绪、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侮辱!这都成了什么事儿了?这简直就是对我的戏弄!

回到宿舍,肖荻百无聊赖地睡了一个下午。没有人来喊他去开会。他知道也不会有人来喊的。

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肖荻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

晚上,他没有去食堂吃晚饭,直到很晚了,他才起身,去到校外,在东门的一家小饭馆吃了点面条。一个人,喝了一扎啤酒。

肖荻把自己身上有大三阳忌酒的事忘了个精光。

肖荻要醉他一回,要醉,要睡,要把什么都忘记。否则,他会抓狂的。

回到宿舍,肖荻和衣往床上一躺,不久,果真就呼呼大睡了过去。

是在第二天八点多钟醒过来的。这一觉睡得真沉。醒来时,脑袋有点隐隐的疼,肖荻才知道,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睡到这么实沉的觉了。

醒来后,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只有几本书,一两套夏天的换洗衣服。就这么多行李,非常简单。脸盆、饭盆什么的,想带走的,想了想,还是又留下了。似乎可能还会回来,这真正的吃饭的家伙,还是用得着的。

拖着拉杆箱走出青龙中学时,肖荻的心情黯淡到了极点。看来,青龙中學也不是可以待的地方。真的想不到,为什么一个人出去了一趟,就什么地方都容不下他了呢?难道,出去一趟的人,脸上就像被烙了字一样?

到了白莲中学,肖荻没有从大道上走,而是抄了近道,从校园边的小路回到家。他实在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到家时,时辰尚早,也没有看到李英,李英还在办公室。肖荻松了一口气。这是他希望的。他不希望这时候遇上李英。

肖荻潦潦草草、匆匆忙忙地写了一个便条,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章法。写完后,放在桌子上,然后,便去柜子的抽屉里拿了一些钱,揣到兜里。接着,提着拉杆箱,站在屋内,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这个新搬进来的楼房,有模有样的,客厅是客厅,主卧是主卧,书房是书房,孩子的房间是孩子的房间。卫生间在过道边上,厨房在过道的尽头。这是在白莲乡下,是这个乡村里的都市。对了,书房里有他的电脑。这是白莲中学这个乡村学校的第一台电脑,在青龙中学也算得上是第一台教师个人电脑。这是肖荻最好的家当,这是他一直引为骄傲的写作工具。但现在,不能带着它去惠城了。

惠城的学校已经安排好了工作:高二年级班主任、单班语文,另加文学社指导老师、文学社刊主编的工作。说好了的,工资享受副校长级别的待遇。

瞧瞧,这才是一份工作。

肖荻走得是多么不舍。刚刚回来,刚刚与妻儿老小团聚,可是,又必须饱尝两地相思之苦了。他是要留下来的,可是,现在没法子留了……

晚上,肖荻已经躺在惠城梅园新村的希望之星学校教工宿舍里了。虽说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折腾了整整一天。在江淮汽车站买票就等了个把钟头,买了票,偏偏去惠城的那趟车又晚点。这一折腾,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了惠城。

肖荻一路走下来,还真有点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但想了想,还是爬了起来,出了学校北门,到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李英在家,一个晚上都守在电话机旁边。一听到肖荻的声音,李英就全盘崩溃了,哭得稀里哗啦。肖荻很有耐心地听着老婆哭,自己在这边也哭了。肖荻无声地流着泪,他不想让自己的哭招来李英更汹涌的哭声。

很久,李英才说,唉,早知如此,这一步当初何必迈出去呢?

肖荻没有吱声,很久才说,当初,也许就不应该从厦门回来,既然已经出来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还真被老话给说着了。

惠城希望之星学校的新教师上岗培训如期在8月20日举行,计划用一周时间军训。

这倒是肖荻没有想到的,把他们当新入学的大学生待了。没办法。听说董事长是军人出身,就喜欢搞这一套,每天站队列、喊口号,说是可以加强军事意识,培养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

这可苦了一茬新教师,在炎夏的烈日下,流着臭汗,一站就是半天,很多人被整垮了,有的累了,有的装模作样去医务室骗到了一份病假条,泡起了病号。肖荻的身边,每天都有一两个人溜号。最后,五十多个教师,只剩下十多人还坚持着在太阳下走队列、喊口令,一遍又一遍地,从早晨起床,到太阳落山……

在烈日下,一边喊着口号,一边迈着军人步伐,肖荻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白莲中学是狗娘养的,青龙中学是婊子养的,希望之星学校呢?也是他妈的杂种。在这样的学校,你是一位学有专长的教师也好,一位受人尊敬的名师、满腹经纶的学者也罢,甚至是一个小混混老师,到了这里,统统要被那个军人出身的董事长折腾得没了人样。这个军人出身的董事长,一定是心理上有病,他一定要看到一直被当作知识分子也一直视自己是高贵的知识分子的这帮教师洋相出尽。好些次,一起参加军训的新教师想“暴动”,怂恿过肖荻多次,但肖荻忍住了。与白莲相比,与青龙相比,你一个做老师的,在希望之星这里,确实没有得到更多的希望,就连希望之星这样的学校,也是没有太大希望的。什么时候政策一改变,这所学校就整个地稀里哗啦。这些道理,肖荻实在是太清楚了。人走到这一步了,也只有认命了。何况,他不是整你肖荻一个人。

整个军训期间,他一天不落,从不迟到早退。结束的时候,董事会来了通知,这次的教师军训意义重大,充分说明教师其实可以完全融入军事化的管理中的。同时,对中学部坚持到底的教师记二等功一次,对中学部集体嘉奖一次。

可接下来的事情非常不妙。新教师接到通知,明天上午早饭前空腹前去医务室体检。肖荻内心咯噔了一下:天,果真要体检。这一关如何才能过去呢?想第二天蒙混过关,可是,不管怎么想法子,这关似乎都不能过去。想找个什么人替一替吧,可是,到哪里找这个人?直到后半夜,两三点钟的样子,肖荻才囫囵睡了一个觉。觉还没有醒,门外响起了哨声,接着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随后听到有人在过道里喊:新教师们注意了,到楼下列队,前往医务室体检!

肖荻急出了一头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正踌蹰间,楼下又一阵大喊:

肖荻,中学部肖荻,请你负责中学部老师的队列。

听听,肖荻已经被人们当作是中学部带队的了。

肖荻没有办法,连忙一边套着衣服,一边往下奔跑。心情非常复杂。牙没有来得及刷,脸也没有来得及洗,懵懵懂懂地往楼下冲去。

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体检,就只抽了半针管血,贴上各人的名字,三个医生负责抽血,不到十分钟,体检就结束了。

一整天,肖荻心里都乱糟糟的,一点儿也不踏实。新学期前的集体备课,肖荻整个地不在状态。他哪有心思备课,他就一直惦记着第二天出来的化验结果。其实,已经不需要等了,他知道,他无法在惠城希望之星学校待下来了。

只能回了,回到青龙中学,回去接受青龙中学的那种带着屈辱性质的安排。不得不这样,不得不如此了。

不过,肖荻没有最终放弃,他抱着一份侥幸去到总部校长室,哪里知道总部校长看都没有朝他看一眼,仰首望天,见他走进办公室,特地站了起来,头昂着。肖荻明白,是怕给传染了。见他妈鬼去,自己这个大三阳都在身上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见到传染给了谁谁。校长的语气非常硬,说即使你肖老师留下来,我们也不敢分配你工作,你又怎么能待得下去?

肖荻意绪索然地回到了宿舍,想哭。隨后开始收拾行李,鸡零狗碎的东西,全放进了箱子里,其他东西放进了手提包。中学部的王校长这时来了,让他去中学部校长室坐坐,肖荻低着头,一边想流泪,一边头直摇。还坐什么坐?还坐什么坐?哪里还有坐下喝茶聊天的意绪?哪里还能从从容容地坐下来,打着哈哈,谈下一步将如何如何?

王校长没法,便说,也好,我代表中学部,来送送你。相信,我们会有再见的时候的。说着,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了肖荻的手。

这时候,肖荻的眼泪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天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肖荻没有打伞,他就是想让雨把他浇个透,他就是想在雨中,流泪,用雨冲洗自己。

肖荻拉着拉杆箱,头也不回地出了希望之星学校的大门。希望之星学校是在郊区,他没有在校门口等出租车,而是一步步往市里走。说实在的,他现在连在希望之星学校门前站着等出租车的勇气都没有了。

肖荻在雨中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才终于看到了一辆出租车。这时候,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他坐上出租车,吩咐车子一直开去苏北。他豁出去了,奢侈一回吧!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奢侈?

与师傅讲好价,他倒就睡下了。这一睡,差不多睡了两个小时,到了江淮时才醒过来。

还好,这一场雨没有把他淋出病来。

但肖荻觉得自己像脱去了一层皮。

从惠城回到江淮,肖荻直接去了青龙中学。苏北倒是没有下雨,但他的心情却湿淋淋的,欲哭无泪了。人到了这种境地,简直要发疯,要抓狂,甚至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以后,路怎么走?又往哪里走?他是万般无奈之下,才决定还是先到青龙中学的。

万幸啊,还有个地方吃饭,领工资!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到了这时候,还图个什么呢?

将行李放到宿舍后,肖荻很快又锁上门,然后,出了校门,去到乡村汽车站牌下,等去白莲方向的汽车。回到家的时候,李英着实吃了一惊,但随后便绽开了笑容,说,回来好!回来好!你这就回青龙中学,没有人赶你走!不就是没书教吗,你反正还是一个堂堂的公办教师,国家干部身份,谁还能把你怎么样?好险啊,好在青龙中学的人不知道你這几天是去哪里的。

嗯。

说话间已经是8月26日。这一天离正式开学没有几天了。新学期前的全体教工大会28日就要召开,其后两天各科室与教研组也都要分别召开会议。现在,肖荻就等着去图书馆上班了。

落得轻松,倒也好。想得简单些,人就快乐些。肖荻算是想通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遇到了这样的事,算不上山穷水尽,也算不上柳暗花明。日子就将就着过吧!

再转念一想,成,你拿图书馆的差事寒碜我,我接受。看看到最后,究竟是谁在寒碜谁!

是啊,早知道这个理儿,你当时哪会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上阅读课就上阅读课。这世界上有什么江山可打?我做老婆的也没有嫌弃你。别说你是图书馆的老师,你就是学校打杂的,我李英也会当个宝。我还不信,你将来不会出人头地。该干吗干吗!呵!乖!

嗯!该干吗干吗。生活还得继续,太阳照常升起。这世界,有人说了,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无绝人之路,上帝生人一定得给口饭吃吧?关上了这道门总会打开另一道门的。

那是。吉人自有天相。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肖荻大才,不会这么埋没的。我看得见这一天!

理就是这么个理儿,但非要折腾一下自己才能明白。这人啊……

刚刚这样想着,突然就接到了金洪的电话,请肖荻到学校来一趟。

肖荻突然一乐,会不会是良心发现让我上语文课?但随后心里立即一沉,问,请问金校长有什么事?

肖老师啊,什么什么事啊?你人呢?暑假培训你没有坚持完全程,我能理解,现在要你来学校谈谈工作,是不是还要我去白莲请你?

那倒不用!哪能让校长大驾光临啊!我去就是。

一旁的李英忙问什么事。肖荻转过头,捂着话筒说,金洪没有直接说,他只是要我到学校谈一谈工作问题。这还有什么好谈的?

李英努努嘴,肖荻又把话筒送到嘴边,说,校长,其实也不要谈什么谈了,我到时上课去就是了。按课表上课,按作息时间上下班。

话是这样说,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你还是赶紧来一趟学校。说罢,金洪挂了电话。

肖荻于是去到农共车站,爬上了去青龙的班车。

到了校长室,这次是金洪递烟给肖荻。天,这世界,有点戏剧性了。

金洪吞吞吐吐了半天,肖荻总算明白了,是语文组一个老师病了,想找人代课,于是便想到了找肖荻。可肖荻一想到他在白莲中学的事,便问,是不是我代着课,那人病好了我又得让出来?

这个嘛,这个嘛,这个到时候再说吧!

不是到时候再说。坦率地说吧金校长,我哩,碰上过这码事。你知道的,当初,从厦门回来,我们白莲中学那个老师死活不肯让出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教育局才把我弄到青龙中学的。但想想,人家那个老师也有道理,人家高三带得好好的,凭什么要让我半途来的人插进来呢?现在,又是类似的情况,等你们那位老师病好了,我也不让位,是不是就会出现第二个肖荻?坦率说,真遇上这样的情况,白莲的那个老师做得出,我还真做不出。所以,校长,你们另找人吧。可以让同级老师代一代,有两个老师分担一下,就可以解决了。这样,人家病好了,你也好交代,人家也会顺利上班。如果换上我,我到时候说服不了自己,那就不好了。

不,金洪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这次也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替学校分忧的气度与境界的。

气度与境界,我真的有。但我也想问一句,凭什么人人都要我有境界有气度呢?为什么人人对我就没有了境界与气度了呢?校长,我就是个普通教师,也就是一个普通教师的境界与气度。校长室安排的阅读课我完成,9月1日,我正式去上班。

肖荻的话还没有说完,金洪就硬了起来,说:那这样吧,只要你来上班,你就得听学校的安排。让你做啥你就得做啥。没有你挑挑拣拣的权利!

肖荻这下也没有了好声气,那为什么我刚刚到青龙报到,你没有这样的魄力让你的其他手下让出一个班来呢?我是正常调动过来的,是你青龙的人。可是,你什么时候当我是你青龙的人了?现在说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太多余吗?

说完,肖荻便立即出了校长室。

接着,便去了图书馆一趟,向图书馆主任报了到,领了任务。又去语文组与语文教研组长进行了交割,拿了高一和高二各班级的阅读课课程表。

肖荻是想出金洪的洋相。说实在,肖荻如果想出学校的洋相的话,招数还真的有。譬如,只要一上阅读课,肖荻只消对学生稍作一点课外阅读的指导,学生会立马明白这个阅读课指导老师的含金量,这一来,学生就会有议论,事情就会张扬出去。这样一来,学校会立即陷于被动。你除非让我肖荻以后不说一句话。可是,你能这样吗?这道理你到哪里能摆得上桌面呢?你怎么可以不让一个语文教师说话呢?

肖荻想过这样的事儿。可以到时候让学校被动一下的。不过,肖荻实在不想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在这么大的一个学校里,你就是一个普通老师,你就是校长手下的人,校长要你上你就上,要你下你就得下。课上得再好,学问再深,水平再好,顶个屁用。

肖荻气呼呼地回到了家。但他也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金洪代表组织,组织上要你做什么,你哪里会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中午,料理完中饭,肖荻回房午休。午休是肖荻几十年保持下来的习惯,一天都不能少了。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就算是大年初一,春节里热热闹闹,家里来了一大帮客人,他都要睡。偏偏,肖荻丈母娘一家除了李英会骂几句死相样子,其他人都非常尊重肖荻的这个习惯,像一件大事一样,关照家里来的人,我们家肖荻要午休,大家轻点。

刚刚躺下,电话铃响了。肖荻以为还是金洪的电话,便故意等了很长时间才拿起话筒,然后,懒洋洋地问道,校长,还有什么事?上班后再说不行吗?

哪晓得对方说,这里是江淮市中华学校。

肖荻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才想起来,自己曾给他们投过简历,好像是在给惠城希望之星学校之前就给他们简历过。肖荻希望能去那里负责语文组与文学社的工作。不过,当时他们没有回音,肖荻以为不会再有消息的,沒想到现在有了回音。

仔细一听,原来是有一个教师临开学时被原单位赶来拉回去了。中华学校一下子找不到人,便翻出了此前所有投递简历的人,这样找到了肖荻,让肖荻第二天去谈一谈。

天,你看看,有这样的事。

肖荻暗暗地叫声侥幸,能够进中华学校也挺好。为什么不去?只要去,肖荻明白,凭自己的能力,会在这样的学校待得非常好。只是要想办法过了体检这一关。这一关过了,还能有什么呢?身体这么好,泼天的大雨都没有把他淋出病来,还能怎么的呢?

肖荻又开始展开美好的想象了:进了中华学校也挺好,虽然这样的学校很多人都看不起,但不管怎么说,学校坐落在江淮市啊!离家很近,照顾家小也方便。何况也是进了人人都想进的江淮城哩。

第二天一大早,肖荻便去了。刚一出门,雨就下得很大,雨急如箭。肖荻打着伞穿行在雨中,到了农共汽车站时,裤管全湿透了,鞋子里也进满了水。到了江淮的时候,仍然大雨如注。

肖荻在雨中,又想起离开惠城时的那一场大雨。这个暑假,让人哭笑不得。但总算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啊!现在,不是可以到中华学校做正儿八经的语文老师吗?

到了中华学校的人力资源部,才知道这时的中华学校是不差语文教师的,但很缺英语教师,学校很希望李英加盟中华学校。在肖荻投递去的简历上,家庭关系这一栏写着,李英:中学英语教师。中华学校请你来,主要是谈夫妇二人加盟的事,如果你们夫妻二人一起加盟中华学校,学校会考虑高薪聘请。

肖荻一下子泄了气,颇受打击了。上帝啊!我原来还是个多余的,最多只是个拉郎配!

这不成!再说,退一万步,也不能让李英跳出来到民办学校啊。一个家,总得有个稳固的后方吧?更何况,现在,更不可能让李英也出来!自己有了这个大三阳,看这情形,以后李英可能会成为这个家庭的重心。如果李英也出来了,万一李英也有这点事那点事的,这个家,可就麻烦了。

肖荻走出中华学校的时候外面还下着雨,雨也仍然很大。肖荻站在雨地里,任那如箭的急雨打向身子。他仰着头,闭上眼,眼泪就蹦跶了出来,在脸上纵横胡乱地流着,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回到白莲,身体一下子滚烫起来。被雨淋后,感冒来了。头昏沉沉的。肖荻索性躺到床上,泡起了病号。趁着还没有睡着,他打了个电话给校长室,请个假。哪知道金洪同志火了:肖荻,你别这样装病。你这样不体谅学校,学校又哪里会替你考虑什么呢?现在,有同志住院了,你见死不救,却装起了病,你安的什么心?

肖荻没有劲与金洪争辩,直到金洪吼完了,他才说道,金校长,我是真的病了。感冒,发烧到39度了。你要不信,你来看一看。我没有必要骗你的。上课的事,我听你的安排就是,我这里病一好就去上班。你也可以告诉我,是哪一个年级,我在家里就开始备课。我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老教师,哪个年级都能对付的。

电话那端的金洪这才平静下来,很久,才说了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病了。那个同志是高二年级的课,你先在家里准备吧。学校会有数的。我们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学校分忧的同志的。

最后一句话,让肖荻觉得金洪这人还有那么几分可爱。

电话铃又很响地叫了起来。

烦人的电话!

这些天,肖荻的耳朵都快要被电话炸聋了。哪里这么多电话,一个接着一个的。一会儿把人抛到天上,一会儿把人扔到谷底。

电话铃呼了很久,肖荻才拿起了话筒。肖荻估计一定又是那个金洪来问他的感冒好了没有。看来,金洪这个时候也着急了。

可是,这个电话不是金洪打来的,这个电话来自遥远的广东,来自珠海。来自珠海科技园区实验学校。打电话的是这个学校的老总。他们招聘到的一个语文教师因故不能到校上班了,问肖荻能不能赴珠海上班。

这时候,肖荻的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地来了个千回百转,记起来了,当初是给他们投过一份应聘资料的。

那时候,肖荻像病急乱投医一样地,给很多民办学校都投了简历。没想到,这家学校把他的简历捞出来了。

内心连称侥幸啊,机会啊,机会啊!一次次得而复失,一次次又失而复得。

肖荻抬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日历,8月29日。

珠海,在遥远的广东,对方既然打这个电话,便一定是要人去上班了。因为,时间。

是的,时间。从苏北去广东,这个时候,赶得再紧,也得在9月1日才能到达。而这一天是开学的时间。肖荻内心止不住地兴奋,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校方便不可能有时间安排老师体检了。此一去,肯定是直接上班。

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而且,不必担心薪酬的事。这样的学校,薪酬不会低的。不会低,再低也会有几千元一个月。想想看吧,那是广东,是珠三角地区,薪酬自然是不会低的。

肖荻在东躲西藏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能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了。

又一阵暗自侥幸:想想看吧,在这样的年头,这个1999年,这个世纪末,普通教师只能拿到几百元一个月,他却能够这样一个月得到几千元的收入。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但是,得先问清是不是到校就可以上岗。可在电话里怎么能表明这样的急切想法呢?肖荻于是问对方道:是不是去就要直接上班啊?还需要不需要我们现单位出具证明什么的?我实在怕了要什么单位证明、停薪留职、辞职手续了,那真是要人命的事!我们这里怎么可能帮你办这样的证明?说什么也不肯放你走人的。

肖荻故意避开了体检的问题。

老总在电话里连忙说,来了就可以上班。至于原单位的证明,可以慢慢办,也可以不办。我们这样的单位,总是能保证一个员工的饭碗的。

肖荻这下有底了,对方肯定也是急了。肖荻于是故意说,你让我考虑一下。我明天上午再给你答复。因为这事我还得和我爱人商量一下。

这是虚晃一枪了。这时候,就是让肖荻到天边,他也要去。他已经无法考虑远与近的问题了。原先,他还想在离家近一点的城市上班,这样好照顾照顾家。可现在,他已经没法考虑这个事情了。他非常清楚,现在,他如果到青龙中学上班,也就像个临时工,金洪不会待见他。金洪只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用他站讲台的。

不过,珠海实在是太遥远了。这一步跨出去,就真的跨得太远了。

而且,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不是去珠海就没有了回头路,肖荻太清楚了,就是去了江淮的中华中学,他的回头路也没有了。

可是,一想到可能有一天真的会到图书馆去上阅读课,肖荻就铁了心。怎么说我都是曾经得过全县公开课一等奖的人。这样对我,算哪门子事呢?

这次真的不要考虑什么大三阳不大三阳的了。这个地球上总会有些学校不去查考你是不是有这个大三阳的。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天上午,肖荻回老总的话显得非常有底气,在这种情形下,肖荻还忙里偷闲用了一天时间想事,当然,肯定是想透了。当然,也是肖荻的花招,是要在时间上拖上一拖,时间,竟然在这样的时候,也显得非常有利。

看看,都像打仗了。

人生原来就是一场战争。

谁说的?

去他娘,管它是谁他娘说的。现在,就得打仗。你跟金洪不是打仗吗?你跟惠城的希望之星不是打仗吗?甚至,你跟你自己都是打仗。

肖荻说,我可以去,但我不知道贵校怎么到现在人员还没能定编。现在,都8月30日了。

肖荻这是以守为攻了。这问话很艺术,因为这里面有对一所学校的质疑。对方如果是一个很懂教育的人,应该知道这问话里面有一种怀疑,一种对学校性质、学校生存能力甚至是学校教学秩序是否正常的怀疑。

果真对方立即告诉他,本来是招聘到了一个特级教师的,可是却突然之间生病了。肖荻嗯了一声,明知这是一种借口。刚想说什么,可对方没有等他回答就又立即问,你可不可以立即过来?肖荻知道对方是不让他插得进话,其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现在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他们现在缺员,非得要一个顶上。恰恰,肖荻还可以去。9月1日就在眼前,他们却没有配全教师,这对一个学校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要命的事。还没有等肖荻回答,对方又立即说,我们安排你教高二年级。薪水的事,肯定以最高价位安排。你现在收拾动身。明天启程。如果坐飞机,当天就可以到。如果坐火车,我们去接站,最迟会在9月1日晚到珠海。9月2日,我们安排你休息一天,或者逛逛珠海,或者去近边的深圳、香港作一次短途旅游。你这样9月3日就能正式上课。当然,我们可以为你把高二的课程作些调整,譬如,让孩子们先军训,或者先进行内务培训、礼仪培训。你知道的,我们这个学校,礼仪文化在全国是有名的。这样,你就可以充分地游玩一下南中国。肖荻老师啊,我们知道你的,上课一流,文章一流。真正的省级名师。我们正缺这样的人才啊!

天!肖荻啊,你瞧瞧,这么远的学校,都知道你的情况。为了你肖荻,人家愿意调整全年级的课程。

肖荻心里一热。

可是,我们近边儿的青龙中学,怎么就不知道这码事呢?青龙中学怎么就不把这码事当个事儿呢?

掐指一算,好,还可以打一天的时间差。果真要去珠海,还可以晚一天动身。到了以后,不需要人家安排旅游,直接上班得了。

这时候,你还能要求人家安排什么旅游啊!

这一天的时间差,肖荻准备依李英的主意,去青龙中学,与金洪作最后一次摊牌:要求他正式安排工作,而不是上阅读课。正式接两个班哪怕一个班的正式的语文教学任务。否则,就不必谈什么代课不代课了。我不是代课的万金油。我臭到底也是这个县的名师。用人家珠海那家学校的说法,也是省级名师了。

肖荻再回到青龙中学的时候语气就强硬了许多。但金洪怎么会在他肖荻面前让步呢?于是说,肖老师,你不可以这样与学校讨价还价的。学校是什么地方?青龙中学不是你们白莲中学,不是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们青龙中学也不像你们白莲中学那样好说话。我们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办学成绩能够一路领先,就在于我们校长室对教师的承诺不会改变。我们的一个老师暂时病了,那是一个多么优秀的老师啊!我们答允他了,先找人临时帮他代课,他的病一好,还得继续带这个班。

肖荻摆摆手,好了好了,我不听你校长的政治课。都什么时候了,还你们白莲中学我们白莲中学的。这跟白莲中学有个毛的关系啊!我早不是白莲中学的人了,我早就是你青龙中学编制里的人了。这样,阅读课,我肯定是不上的。这课,我也肯定是不代的。也不能代。你现在既然还把我当作什么你们白莲中学的,这我就更不能代了。还有,再跟你讲个理儿,你说阅读课也是语文课,那就是大家的语文课,大家都必须上才行。说完,肖荻作势就要走出校长室。可到了门口,他停下来,回过头,对金洪说,金洪同志,金洪校长,刚才我很想打断你纠正你的,白莲中学不是我们的,青龙中学也不是你们的。看看外面,都什么年头了,没几天,我们就一起进入伟大的21世纪了,你怎么还拿这样的腔调说话。

肖荻一句话,还真把金洪呛在那里。金洪这里刚想发作,那里肖荻却一步跨出了门。

肖荻就这样与还没有上过一天班的单位青龙中学告別了。

十一

肖荻坐上了火车,穿过江苏、上海、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然后又差不多穿过广东全境,在9月2日炎热的中午到了珠海。

整个行程三十多个小时,肖荻不太敢入睡,一直提防着手里的行李被偷。所有的家当都在包里,包括各种证件,那是一点闪失也不能有的。到了广州,马不停蹄,便搭上了去珠海的汽车。到了上冲边检站,肖荻跟随着人流下了车。没等他把刚刚办好的边防证掏出来,肖荻就被人拥着搡着过来了。

这个上冲边检站,肖荻以为会受到非常严格的审查的,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过来了!

到了上冲时,肖荻这才想起来,澳门要回归了。

天,澳门都要回归了,他却走了出来。

学校的车早就在那里等候了。到了学校,来不及吃任何东西,肖荻就站到了水龙头下,任温热的水冲刷着身躯。这时,他才发现,三十多个小时,前后三天,他的身子已经脏得有点发臭了。站在水龙头下,身上就这么打了点肥皂,然后,就看见自己的胴体上随着皂沫流下了一大片一大片污水。这时,肖荻的心里才犯起了一点凄楚,想哭。天,三天了,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他竟然有三天没有洗澡,竟然就在列车上困了三天。三天下来,疲惫不堪。最大的梦想就是像这样用温热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时候,如果有人要他回去,甚至是金洪让他回去,给他正式的教学岗位,他都不会再回了。我的老天,这时间太漫长了;狗日的,这太累了;原来,这漫长的道路不是道路,不是时间,也不是空间,是累。时空之间没有形成相互转换,时空现在与他的感觉互换了。从白莲到珠海,是用累换来的。从白莲到珠海,就是一个字:累。这时候,肖荻想到了可恶的大三阳,这可恶的大三阳啊!要不是大三阳,我肖荻会从长江三角洲跑到珠江三角洲吗?大三阳啊,你究竟是什么?你就这样潜伏在我的身体里,你要有种你就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把我折腾得够苦的了!你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身体里,可是我的身体却不得不为了你东躲西藏,走南闯北……

但愿不要再有什么体检。

但这是不可能的。民办学校,这一关免不了。早晚有一天,甚至可能是下一批教师加盟之时,就会将所有过去加盟的人一起带上体检。民办学校在这一点上毫不含糊。因为,他们需要向家长们和学生们承诺,他们的教师队伍是一支纯粹的精英群体。当然,肖荻现在管不了这些了,现在得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往床上一躺,一下子就睡着了,窗外,珠海的市声一下子没有了声息。天啦,真好,真香!肖荻终于可以不管金洪是个什么东西了,也可以不管什么陶白,什么丁科长了。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李英忧虑地说,肖荻啊,这一次,你的公职看来保不住了,你这是第二次逃教了,可能就会永远失去公职了。

日子消消停停地过着,只有身体时不时地提醒着肖荻。一静下来,身体里就像烧着了一样地难熬。有过女人的男人,有一天女人不在身边,身子里就会有一股邪火,这股邪火就要燃烧。非得燃烧。这么长时间,他把自己抛荒了。但男人心中那股子邪火,它在,一直在烧着,没有熄的样儿。

一个月的饥荒,不像是断了一个月了,倒像是断了一年。没法子不想女人。

没有女人的日子,日子就更显得漫长。周末,看着空旷的校园,心里像长满了青草。

不过,倒好,肖荻可以有规律地生活着。每天,他都在服药。他是偶然发现那味叫蒂奥的藏药的。竟然真的有些效用,每次服用过后,都觉得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价格当然不菲,一盒三百元出头。

肖荻认了,买!只要能转阴,花多少钱都值得!如果不想永远在珠海待着,就必须转阴,就必须回到江淮或者惠城。珠海实在太远了。远在天边,自己的女人远在内地。

有时候,躺在床上,想,医生曾经说过,大三阳不可能根治的。也就是说,大三阳不可能转阴。即使转了,也是暂时性的,假性转阴。

但肖荻要的就是暂时性的假性转阴。就是只要在那个体检的时段呈现假性转阴,然后让别人得出结论,肖荻没这种病!

所有的药丸都放在一个瓶子里,一买到药,肖荻就把药盒扯下来,扔到垃圾桶里。瓶子的外包装是一种治疗咽喉炎的药品。做教师的,还有几个不患喉炎这种职业病的呢?

真被人看到是在治疗乙肝大三阳,那就麻烦了。

时常,肖荻会想起郑唯贤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如何了。郑慧泉已经作古了,郑蕙珊活得如何?郑唯贤呢?郑唯贤应该知道他从东到西、走南闯北吧?他应该知道这个该死的大三阳如何折磨人吧?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转眼到了十一月底。肖荻服完了一疗程的药,然后去珠海医院化验科抽了血。

结论第二天出来了,天,转阴了,转阴了,现在,只有一、五两项阳性了。

真没有想到,真的转阴了。

晚上,躺在床上,想,现在好了,到哪里都可以求职了,也不必担心会有哪家学校要体检的事。

大三阳这事儿真不是个事儿。不想到则罢,一想到,心里就犯堵。非常要命的是,只要与李英上床做那事儿,李英便再不与以前一样了。

首先,每次都必须用杜蕾斯了。这是老婆的最高指示,否则,不做也罢。

不但如此,嘴上的功课从此停止了。

想想吧,下面的事儿照做,上面的事儿,就不会再有了。肖荻窝火啊!这他妈太是个事儿了。很多次,他曾试图吻过李英,但是,每次,李英总是将头扭到一边去。不管是在平时,还是在做那事儿的时候,他试图吻一下李英的努力都落空了。甚至有好些次,在将李英送至高潮时想吻一吻她,以为李英会不设防的,但竟然也被李英巧妙地躲过。只要嘴唇一接触到她的嘴唇,李英都会在瞬间反应过来,将头扭到一边。

他妈的,这都成什么事儿了,也没有见着亲一下就天塌地陷。

好些次,好好的功课,就被这破坏了全部的兴致。甚至有几次只能半途而废。好些次,李英一百个道歉一千个对不起,可肖荻的心却在哭泣。

他不晓得什么时候沾惹上了这个大三阳,这下,竟然就成了病人了。

恨自己長着这张臭嘴吗?可是,人人都有这张嘴,要吃饭,还要亲嘴。少一样都不行。

少一样都是个饥荒。

珠海没有冬天。

就是秋天也很难见到。

直到11月份来到的时候,肖荻都没能感受到珠海的秋天。上天注定要让肖荻的感觉在这个漫长的夏天里停留,遥遥无期,走不出去了。这个非常漫长的夏天,把肖荻因求职而带来的痛苦拉得很长很长,冗长得像一出无趣的古典主义的剧本。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超市,名字叫“冬之岛”。这是珠海人的浪漫。珠海人的冬天只出现在他们的想象里。如果说,想象离他们很遥远的话,岛则离他们很近。珠海人在想象里包装出了一个冬天。

可是,冬天到了,珠海仍然是在夏天,或是秋老虎肆虐的秋天。

怎么就不见一点降温的痕迹的?这个夏天,怎么就这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

可是,事情突然有了变化。不,不是事情有了变化,是天气突然有了变化。

一天,肖荻去冬之岛购物后走出超市,忽然觉得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他打了个寒噤,随即,有如醍醐灌顶般地,他突然感觉到了:夏天早就结束了。

夏天真的结束了。夏天真的结束了。

也就是说,他的求职的苦恼与烦难也过去了。

不是吗?都安安稳稳地过了好几个月了,都拿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这阵秋风,终于吹动了他的乡思。北方,北方,北方在这个时候横横直直、生生猛猛地闯进了他的心胸。

像是回应他内心的想法似的,他刚刚回到宿舍,李英的电话就跟着来了。

希望之星的王校长来过信了,希望之星学校知道肖荻被珠海的学校挖去了,而且还升作了教学部主任,王校长便对总校说明了情况,也表明了语文教师奇缺的状况,希望将肖荻引进过来。

肖荻知道王校长会来信。李英都告诉他了,希望之星学校把电话打到家里,说肖荻走的时候没有结账,已經产生了十多天的工资。学校现在要把那些天的工资给汇过来,顺便请肖荻再考虑考虑,重回希望之星。李英对王校长说,肖荻与希望之星的具体情况她并不知道,现在,肖荻在珠海一个非常好的学校工作,也已经升教学部主任了。王校长立即说,还是让肖荻回来吧,做主任的事,在我们希望之星也没有问题,何况,我们给他的是副校级的待遇。再说,这样,你们也靠得近了,相互也就有个照应。李英说,我希望是这样,但是工作还是希望之星学校去做吧!

肖荻有点感动。没想到,没想到希望之星这么有情有义,没想到希望之星这么看重他。

那就回吧,找个适当的时机回吧。肖荻想。

可是,珠海这里,人家对你同样是有情有义啊!怎么办呢?

从冬之岛回来,肖荻没去办公室,一直在宿舍里躺着,望着天花板。

肖荻忽然发现,我肖荻病多着哩,哪里只有一个大三阳在身上啊!至少有两种病,一个是大三阳,还搭上了一个不肯低头求人的毛病。我啊,其实是自己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的!大路通天,是这个世界为我准备好了的。可是,是我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死角,连回旋身子的余地都没有了。这世界,其实只要你愿意稍稍低一低头,便什么事都可以过去。譬如,在青龙中学,只要退一小步,便什么都过去了。上阅读课就上阅读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地球不会停转,太阳肯定还是从东方升起。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可还是上大学时那脾气,一点都没有改,好像要全世界都围着你转。这怎么可能哟?这地球,少了谁还不转呢?

肖荻到校长室递交了辞职报告。

肖荻当然有几分不舍,毕竟,珠海科技园区实验学校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学校待他确实非常不错。但是,还是离家太远了,这个年龄的男人,又怎么离得开妻儿老小呢?肖荻向学校解释道。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特级教师已经来上班了,肖荻算是帮助学校渡过了这个难关与空窗期。南方终究不可能长久地待下去,否则,他也不会从厦门回去是不是?

学校倒也通情达理,竟然同意了肖荻,答应放人了。而且,客客气气地多给了一个月工资,还另送了一些礼品。董事长说,我们这样做,倒也是第一回。你在我们最难的时候帮了我们,而且,你那么令学生欢迎,让我们难忘……

肖荻突然之间有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肖荻其实自己知道早晚得走,学校并不知道肖荻内心始终有一个鬼,还是大三阳的事。这珠海科技园区实验学校,今年不体检,下一年就说不定了……

不是早晚还得走人吗?早点走,体体面面地走,比什么都好。

惠城那里反正是明明确确地知道了他的情况,现在,他只要将他在珠海的体检单递上去,就万事大吉了!

十二

但是,再一次踏进惠城希望之星学校时,肖荻却有点胆怯了。

他怕。

估摸着不会有多少人认出他来,但肯定有人会记得那时他被希望之星学校赶走的事。

王校长不介意他的事,但是,其他人呢?王校长的上级?中学部的其他人?

他手里是有一份珠海医院的体检单,体检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现在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可是,王校长愿意相信,其他人相信吗?这年头,做假的事情太多了,谁还不能弄个假的体检报告呢?

就算能留下来了,李英将来愿意来惠城吗?

李英可是说过的,她愿意到江南,但一定要是一家公办学校。民办学校大多自身都不稳定。

是啊,惠城希望之星,终究也不是久留之地,这家学校本身是不是会有明天,也是说不定的事。

到了这时候,我肖荻又能往哪里去呢?

再回白莲不可能,回到青龙中学也不可能。

这样的路,已经全断了。

都怪自己当初就那么一冲动去了厦门,看看,到现在,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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