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陶十谭
2018-09-20陈小手
陈小手
第一谭:疲龙
我是孟志远,仙女镇的养蜂人,几个月前,我的妻子孟怡在一场大火中消失了。
那件惨祸发生前,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搭话,我们从不吵架,她只喜欢和我冷战,那是她表达复杂情感的特有方式。我有点后悔,后悔不应该迎合她的冷。在我漫长的失眠夜晚,脑袋里总是萦绕着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的”,这句话,让我反复揣摩,也反复难过。
山上的野菊开了,秋风磨尖了剪刃,把菊花剪得细碎冰冷,把人也剪得欲断神魂。仙女镇的人们,秋膘没有贴上,御不了太多寒气,身上已经收了夏天时的那股热和劲,瑟缩着头和神气踢踏着落叶在镇上闲逛。看见他们,我才知道秋冷了,秋冷菊黄,我才意识到该给我的妻子孟怡寄几件衣裳了。
他们都说我走了神仙运,娶了孟怡这样漂亮的妻子,这一点我无可反驳,因为我的妻子孟怡有一屋子的漂亮衣裳,普通人哪需要那么多衣裳。可现在一件都没了,我手上正窜火苗的这件是刚托人从省城买的,孟怡從不穿便宜衣裳。
火苗融化了纽扣,在布料上抚摸,柔情所到之处,衣服皱缩化瘤,氤氲出一股地下的味道。火苗越舞越高,心花怒放,就像收到礼物一样喜悦。它蹂躏着衣服的边边角角,大海般将衣服淹没在自己体内,融化在自己滚烫的血液里,衣服就这样寄给了孟怡。我的自言自语火苗不能替我捎过去,我的悔恨和眼泪火苗也捎不过去,我能想象来,那边的妻子穿上新衣时的神情,眼睛一睨,嘴角一勾,速速一笑,又速速恢复脸上的冷,鼻尖高挺,以示她的满意和开心。衣服送了过去,我还送了一封信,一点新酿的蜂蜜,以及她最爱的那条项链,那一本诗集。衣服,冷,美还有诗,便是她简单生活的全部肌理。
盆里的火光慢慢委顿,怀里的女儿一直盯着我,不哭不闹,即使小肚子已经咕咕乱叫,她也赌气般绝不哭叫。女儿虽还在襁褓,但我已然能看出她二十年后的样子,比及冷和美,届时她将毫不逊色于她的母亲。烧完了给孟怡的礼物,我就准备把女儿送人照料,只身离开仙女镇。养蜂人需要风,需要鲜花和自由,对于痛苦的养蜂人更是如此。
收拾好女儿的所有置当,我正欲起身出门,门自己给开了,一只手攀在门缝,一只脸笑了出来,春光灿烂地在屋子里四面仰望,一声问候,一双脚也跟着划了进来。
“有吃的吗?”来人是住在镇角的那人,虽谋过几面,但从未搭过话,只知道他很少跟镇上人往来,镇上人都叫他巨痴,这名字让我不明所以。
他裹了裹衣服,清癯的脸上道道沟壑,纯真而又不失礼貌地说,“可把老哥哥饿坏了,再不吃点食,胃估计就缩成黄豆了。”
“你咋跑我这来了?”我问。
“闻到你这有吃的。”
“可咱们又不认识。”
“我这硬着脸钻进来,咱不就认识了。”他的笑拐着弯,眼神虚与委蛇,用身子挡着我的视线,浑身起电般抓起我女儿的奶瓶,女儿喝剩的半瓶奶一刹见了底。这还不尽兴,他找到井台,灌了些井水,冲刷一番,仰脖饮尽,还要用力腾着最后一滴到舌尖,冽然感慨,“这水,比奶甜。”随即,旋了身子,在井台边的杏树上摘了个青杏就往嘴里塞,嚼了几口,呸呸吐了出来,脸上缝起歪扭的针线,满嘴青酸。
这不速之客让我反感,我腾起身子冲向他,“哎,哎,给孩子的奶都抢着喝。”我把他往大门外面推搡,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因为刚给妻子捎了衣服,内心难过,下脚重了,把他踢倒在井台上,他哎哎呦呦了半天,窝在地上,身子起不来。
疼痛过后,他并未抱怨,倒给了我一个明媚的笑,那笑不掺杂任何内容,仿佛无云晴空。这又让我自责起来,喝就喝了呗,反正女儿是从不会吃回头奶的,那奶最终也是要倒掉的。想到这,我不免软了语气,“腿还好吧。”
他爽朗回答,“没事,不就踢了一脚,不碍事,顶多三五天不走路。”
我有点感怀,忙把他扶了起来。“刚才是我冲动了。”
他倒感谢起我来,“没事,没事,得亏兄弟刚才没踢在嘴上,那可就真把老哥哥的命要了。”
我被他逗笑了,扶他进屋,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半口吃的。妻子走了的这一个月,浑浑噩噩的我也不知吃没吃过东西,反正现在还活着。
“我也断食了。”我说。
“是这,不吃了,有酒吗?”
“没有。”
他眼睛一斜,顺手从柜子上攥起那瓶药用酒精,抓了个青瓷碗,拖着重腿就往井台挪,回来时,碗里就漾了一圈一圈的酒香。先让了我一口,我皱了皱眉,他便腆着肚子满意地连着吞了下去,喉咙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饮尽,一声长而甘洌的酒嗝从肚子深处溢了出来,透着层层叠叠的舒坦和自得。
“这么好的酒,做酒精可惜了,看来跟我一样,命不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拍脑门想起,后院蜂箱里肯定有蜂蜜,便刮了来,让他享用。他露着纯真悦然的牙,嘶嘶溜溜,满面春风将蜂蜜吹起了细细的縠纹,小口小口地呷,一滴一滴地品,我看见他闭着眼,蜂蜜在他的牙齿和舌尖百转回环,手心还攥着之前的那颗青杏,嚼碎佐蜜,青酸便和浓甜相辅相成,他的脸上一片芳草凄美、落英缤纷的景象。
最后,桌上躺了二十三颗杏核和一个狼藉的蜜罐,蜜罐被井水冲了两遍。他捂着肚子说,甜;捂着牙口说,酸;抚摸着腿,腆着笑说,“吃得有点多了,是这,这条腿送你了,直接踢断吧。”说完,得意地在腿上拍了拍,撷走裤腿上的一根麦秸。
我哈哈一笑,收起蜜罐,和他搭起话来。说实话,这个人的出现,给我的心情带来些亮色。妻子去世后,朋友们便再也不来了,孤独和痛苦成了我的骨髓。说实话,无论这个人现在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意见,得他的劲去做,毕竟他让我高兴。
他剔着牙上的杏皮,觑了眼火盆,哎呀大喊了一声。“我他妈的,哪个王八蛋把《李义山诗集》给老子烧了。”我一瞧。原来捎给妻子的那本书没有烧尽,我就又点上火,不然,孟怡在那边看不全,又要给我使性子了。
“你这白痴货,这么难找的书你都烧。”
我心中隐隐吃惊,仙女镇这地方還有人知道李义山,至少,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只是以前孟怡常在我耳边叨叨,说,她要嫁就该嫁李义山这样的。我问孟怡李义山在哪?她说,早死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妻子喜欢,给她在那边看。”我嘟哝了句。
他沉吟了很久,心里推着磨,后来再没说什么,转移了话头。“是这,小兄弟,吃了你那么多东西,没啥回报你的,就给你讲个我年轻时和龙有关的故事吧。”
“你就吹吧,还你和龙的故事。”我身子软在椅子上,心里悦悦然。
“故事嘛,谁当主角都一样,你要开心,讲我年轻时,你和龙的故事也行。”
我还没开口置辩,他便一板一眼地讲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一次跟他们出海去琉球,里面有个人跟你长得很像,叫张远,平时,我就喊他阿远。我掌舵,他做我的副手。那小伙子一身精肉,成天蹦跳,不像个大人,数丈高的桅杆仿佛不用手脚,一口气就能登顶。
一次,海上风浪很大,乌云从远处压了过来,阿远站在桅杆顶细细地望,然后,扯着嗓子喊,“着火啦,着火啦。”我们循声望去,天上的乌云还真是浇了汽油般熊熊烧了起来,那火光噼里啪啦,云与云撞来撞去,声音就像山和山撞在一起,天旋地转,一团一团的火絮从天上飘下来,那火入海也不熄灭,兀自燃烧着。
就在大家为这景象痴愣时,一声龙吟在天上凌乱而来,那声音既挣扎又瘆人,就像那龙被一列火车撞倒一样。声音还未消弭,海上就炸起了巨大的水花,龙吟更炽,滚烫的白烟在海面哗哗蒸腾,料想,那条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的船被水花几近打翻,在掀起的水墙上去了又回,几个人没留意,被水墙震出了船,落入海中,就像落下几粒米,徒有画面,了无声音。
那条落水的龙应该不通水性,因为呛水而死命嘶吼挣扎,于是,水墙更高,船更晃荡。阿远非常勇敢,用绳子把大家都捆在桅杆上,这样,谁也丢不了。我们的船成了那条呛水龙的救命稻草,它使劲往我们这边拱,我们的船就顺着浪使劲往远处逃,又是一声惨然的龙吟,那条龙骤然拼尽力气扭曲着身子飞了起来,跌跌撞撞,像个学步的孩子,朝我们胡乱冲来。大家喊裂了嗓子,自知活命将难。那龙不偏不倚,砸在我们船上,身子在甲板滑了几下又滚入水中,只有硕大的头还留在船身。那龙鼻息雷鸣,眼神疲惫,将眨未眨,几近睡去。
阿远说,“天上的龙打雷累了,所以没抓住云,掉了下来。”我说,“那怎么办,咱们咋把这家伙送上天呢,送不上去,大家都得死。”我们不知哪来的力气,又突然发喊,叫得撕心裂肺,只见龙吓得忙退去睡意,猛一缩头,歪着眼睛,骨碌碌瞪着我们这些瑟缩的虾米,蠢蠢的像一只羔羊,可不到半秒,就登然变脸,又一声龙吟,向我们猛扑过来,直将我们一个兄弟连头咬断。那兄弟身子被绳子绑在桅杆上,来不及倒下,血就扑了我们一身。被绑着的我们绝望极了,闭上眼,噤了声,等着被龙吃甘蔗般一个一个咬断。
这时,唯一还能动的阿远腾身而起,拿着梭镖向龙头冲去,当时我觉得他蠢极了,一个梭镖能有什么用。可是,阿远就是拿着梭镖冲了出去,谁也没想到,连半个回合都没有,龙头便准备往水下退,而阿远,被一口吞掉了。
“吞掉了?这也太反常了。”这故事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兴趣,一时十分好奇故事的走向。
“是有点反常,一般故事不会这么走的,可是我们的阿远就是被吞掉了。”
“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后来不就是我现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吗?”
“真的,后来呢?”我靠近他,急急想知道结果。
“后来,像这样的龙,又掉下两三条来。”
我还欲再问,窗外突然响起了霹雳,乌云与乌云碰撞起来,火光四闪,响声震天。他神色慌张地向外探了眼便往门外冲去。“菊园有几株菊花没收。”他高喊,跑了几步,又折身回来,抓走我桌上的那本《图说蜜蜂养殖关键技术》。“没书看,借我回去两眼。”话还没着地,他的脚下早已飞起尘烟。
我“哎”了一声,跟着他跑了两步。等我敛步出门时,他人早已和空气化为一体,空中飘着一片憔悴的叶子,仿佛他蒸发时的落款和金印。
第二谭:蛰龙
养蜂人陈志远在几里开外就看到了远处山上的桃花,桃花们粉粉丛丛,在天边粘着云摇曳。养蜂人陈志远心情翻飞,他敏感的耳朵捕捉到背后车厢里冗密的群蜂高奏的凯歌,那些翅膀闻到淡而悠远的桃花香,点着舞步,高频舞动,四处碰撞,变着花样。养蜂人陈志远吹着口哨,闭着眼打方向盘,他的喜悦告诉他,开吧,开吧,睡着开吧,等睁了眼,就到那座桃花山下了。
来到山下,桃花漫山撒野地开,陈志远在原地转了三圈,阳光跟着他的眼睛晃了三圈,他弓起身子,攥紧拳头,使劲后甩,仿佛加大油门,仿佛直挂五档,食指中指分开勾在嘴中,一声冲天哨声凌厉而起,群蜂便像接到起床号的雄兵,密密匝匝地从蜂箱涌出,向天上飞。
车开不进了,山谷的峡口太窄,进一个轮胎还行,而陈志远的八轮卡车打开探照灯,刚想启动,就泄气熄火了。陈志远一望,峡口写着“仙女峰”三个字,挤成一疙瘩。这可把人难住了,进不了峰,还放什么蜂。春风一吹,陈志远回过神,那群蜂已经拉拉杂杂在蜂箱口冗聚,仙女峰太高,这些蜂够不到桃花,又飞回来了。
陈志远揉搓着乱发,在体内摁实一口气,脸一涨红,抱起一个蜂箱便往仙女峰攀登。等陈志远下来的时候,他发梢的汗水在眼前滂沱,衣服湿津津地贴在盘曲错节的筋骨和肌肉上。陈志远喘着老气,夕阳就昏黄了。
这时,一支歌子从远处由浅及深地飘荡过来,陈志远踮着脚尖,才辨清是一个老婆婆的歌声,老迈中透着苍凉,又有几分喜悦,像古池中点点滴滴泛起的雨花。老婆婆带着一群精壮汉子从远处跳脱出来。走近陈志远时,她用眼神把陈志远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带着狐疑的欣赏从陈志远身旁擦过,那群汉子也就乒乒乓乓地对着陈志远笑。
婆婆擦过陈志远两步之后,折过身,笑眯眯问道,“年轻人,要进仙女镇啊?”那群汉子笑得更炽,几个人咧着嘴,歪着头,露出憨厚的牙齿。陈志远说,“嗯。”“去我们仙女镇找仙女?”婆婆睨着眼睛打趣。陈志远用手挠挠头,腼腆笑了,脸上的酡红晕染开来。“看什么仙女,我这是去放蜂。”“年纪轻轻就出来四处乱跑,你爹妈搁谁照顾?”婆婆话还没落,汉子们咦咦嘘嘘地坏笑起哄起来。陈志远一脸天真,“哈,我的爹妈呀,我爹妈早都投胎了几世蜜蜂了,呶,他们就是我爹妈,衣食父母。”
婆婆一时浑身的热情迸发出来,还未问及陈志远来仙女镇的着落,就让那群汉子把所有蜂箱抬上了仙女蜂,安放在桃花树下,并交代砍些草遮住,又对陈志远柔声道,“蜂就搁这,今晚住我家,啊。”那个啊字,在婆婆的眼睛里旋着浪花,像对自家人一般亲近。
陈志远哭丧着脸,用眼睛瞅着自己被峡口拦住的卡车,叹了口气,“车进不去,那我也进不去呀。”婆婆笑出缺牙的牙口,漏着风说,“不算个戏(事)。栓子,大彪,三胜,牛,小六子,铁头,还有那谁谁谁,你们,你们,还有你们,还有你,耗子,你们一起把车抱进去。”那群汉子吱溜溜绿了脸,嗡声埋怨,“六一婆婆,您当这是玩具呢?”婆婆捂着嘴笑,“说错了,说错了,抬进去,想办法,抬进去。”
一众人推翻了卡车,卡车乌龟一样侧了身,地下铺一排细竹竿,两侧各有两个汉子护着,后面由四五个汉子细细往前推。陈志远担心卡车倒塌,出事,压坏人,没想到两分钟不到,车的探照灯就骤然射出炯炯的远光,一群人呜呼嗨呦地在车厢踢踏,甩着衣裳,欢呼:“出发,出发,开着卡车,把这小子娶回家。”陈志远不明所以,旁边坐着的六一婆婆笑容神秘,大家还唱着之前的那支歌,向六一婆婆家腾跃而去。
我要离开仙女镇了,女儿昨晚已经给五一婆婆送了过去。五一婆婆是仙女镇难得的好人,跟我的岳母六一婆婆比起來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接到小家伙时,嘴里呦呦赞赏个不停,手指都不敢往小家伙脸上摸,脸上的皱纹都兴奋地跳了起来:“细嫩得跟仙女一样,呦呦呦,眼睛里的水打着旋在找你呢。”
“婆婆,麻烦你了,钱上面,我不会少您的。”我说。
“我说啊,咱家志远,说啥嘞,你能让这样个小仙女陪着我这快死的孤寡老婆子,我心里悦气着呢,你就放心去吧,提什么钱不钱的,等放蜂回来赏老婆子两口鲜蜜就成。”
“您别这么说,蜜您随便喝,钱您也拿上,我知道,照顾小孩最磨人。”
老婆婆把我送出门时,我一时不知道脚该往哪里迈,现在,我暂时自由了,却从身体的最深处涌出一股难言的飘忽和虚无,就像一片叶子从天上的树上掉下来,天下那么大,飘飘摇摇一时不知该落向哪?我突然想起我得把我那本《图说蜜蜂养殖关键技术》要回来,不然碰到催花开放、农药配比的技术问题我就只能抓瞎;顺带临走之前,搞明白那个故事里阿远最后的下场到底怎样。
那人的家还真不好找,为这事,我专门去找了大彪。之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那场大火后,我们便不再往来,他说,不知该怎么面对我。我承认是我不对,曾扬言要杀人,估计吓到他了。大彪见了我,拘谨极了,这种拘谨让我在他面前无地自容。“村东那个山角,有棵大榕树,榕树背后有个小菊园,菊花这会应该开了,他家就在菊园里。”大彪一边说,一边眼睛突突跳,不住抿着嘴唇,我也不忍心他那样,就落寞离开了。
哦,对了,我还从大彪那里打听到那人叫菊痴不是巨痴,爱菊成痴,卖菊为生。可是,仙女镇这地方,谁买菊花做什么,我无奈摇头,摇头一笑,一笑之后,又对他惺惺相惜起来。仙女镇这地方,也不需要什么养蜂人。
满园菊花的确好看,秋风飒飒,菊花清冷,有菊红如血,有菊白若玉,大片的红,大片的白,玉血相杂,给人一种凛冽而又透彻的颜色冲击。黄菊很少,只有零星几株。屋子就在菊花的簇拥中,显得孤独而又神秘。我推门而入,菊痴正在生火,烟把他的眼睛熏成了大雨中的野猫。遍地狼藉,桌子上到处是废酒瓶,破书烂报,床上的被子拧成了疙瘩。
见我来了,他忙丢下火,“哎呦,稀客呦。”他起身用袖子抹抹凳子,让我坐下,我的《图说蜜蜂养殖关键技术》被他撕了几页生火,我的怒火也就起来了,抄起书就在他后脑勺一抡,“你把老子的技术点了火了。”他明显很疼,却并不生气,满脸煤灰,嘿然一笑,黑手在嘴角轻轻一扇,“哎呀,老哥哥顺手惯了,都没看这是老弟弟的技术,除了那本《李太白全集》,柜子上的书你随便挑。”我一看,靠墙还真有个书柜,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大多是古书,还有一两本小学辅导书,我心中不觉暗暗服膺,这家伙还真是深藏不露。看我眼睛一直盯着那几本辅导书,他道了句,“我儿子的。”我问,“他人呢?”他一脸红,局促起来,“世界这么大,鬼知道野哪去了?”
他从门后拎出一只华美的翎鸡来,“山上打的,老哥哥知道你要来,专门给你开开荤腥,瞧你,瘦得都快成贴画了。”我也笑话他,“你瞧你,瘦得都没影子了。”“别闹,今天没太阳。”我俩对视,哈哈大笑,他从床底拉出一箱酒,那种最便宜的西凤,“镇上商店顺的,没人知道,你可别把老哥哥给卖了。”
吃了野鸡,喝了西凤,我们一人嘴里叼了根牙签,内心微醺,眼神迷离。我的凄怆又一时涌来,想念我的妻子,那场大火让我落泪,心里住了一只刺猬,女儿在我耳边不停啼哭,我的手抖个不停。我一边落泪,一边问他,“那个阿远后来怎么样了?”他打了个酒嗝,站起来找什么,路在他身上旋转,眼神觑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你说什么?”“那个被龙吃掉的阿远后来怎么了?”
“哈哈,你他妈还真信啊,哪有那么扯淡的故事,龙把人吃了。”
“我信。”
“好吧,既然你信了,我就给你继续讲下去。”他又喝了一口酒,刚一坐下,头就捣米似地昏醉过去。我硬把他扶了起来,掰开他的眼皮让他讲完。
“我年轻的时候,一次跟他们出海去琉球,里面有个人跟你长得很像,叫张远,平时,我就喊他阿远,我掌舵……”
“哎哎哎,这个部分已经讲过了。”我说。
“年轻人,着急不是什么好毛病。”
“毛病哪有好的。”我笑了。
“别打断你老哥哥,你老哥哥脑子容易粘线短路。”他用踉跄的食指敲了敲太阳穴。
“阿远一身精肉,成天蹦跳,不像个大人,数丈高的桅杆,仿佛不用手脚,一口气就登顶了,登了顶,再一口气,我们就回到仙女镇了。回来后,阿远的妻子得了一种怪病,眼睛里有一条红线,蜿蜒起伏特别像龙。”他看我一脸不满地盯着他,就吞了个醉红的酒嗝停了下来。
让说阿远,怎么又扯到他妻子去了。我不和喝醉的人计较,没有打断他,让他继续讲。
“特别像龙,你知道吧,就是那种曲里拐弯的,盘踞在眼球上。有人看了后,就问他妻子,这红线是啥时候出现的。他妻子满脸的泪,委屈至极,说她前几天出镇走娘家,回来的路上突然风沙四起,漫天霹雳,一粒沙子吹进她眼睛了,当时就感觉像是麦芒吹进去一样,膈应难受。使劲揉了揉,越揉,那东西越不出来,急得她想尿;后来,再揉了会,感觉好了些;等回来时,在镜子里发现眼睛有了异物,也就是那条红线。
“有人就问她,东西吹进去时,天上有没有什么响动,她说,不停打雷,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那个人扒拉开她的眼睛,再细细审视了下,嘴里啧啧不停,说,‘完了,完了,眼睛和鼻子都长出来了,这可是天上的蛰龙,就是借你的眼睛睡一觉,等它睡够了要走时,那么大的龙,你还不被撑炸了。
“妇女一听这,眼泪发起洪水来,感慨道,老天这是要整死他们家,说男人被龙咬断一条腿,自己又要被龙炸死,自家人也没得罪过龙啊。有人就劝说,龙这生灵最任性了,不见得你对它做了什么不敬的事,可能仅仅就是龙撞见你家了吧。听到这,断了腿的阿远一言不发,石像一样沉默。
“女人哭啼难住,阿远烦了心思,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慰道,‘死不了,到時候等你眼睛里的龙出来时,我就一梭镖戳死它。就这样,阿远的妻子毕恭毕敬地等她眼睛里的蛰龙睡醒,然后战战兢兢地迎接着自己的死期。
“三个月过去了,眼睛里的红线越来越大,她那只眼睛几近看不见东西,一丝光都透不进去,阿远看见那眼睛里的龙,在眼白上呼呼大睡,胡须被鼻息吹得一起一落,他就想着直接用梭镖把妻子的眼睛戳瞎,龙和妻子的眼睛他只能取其一。”
“也就是说,阿远之前在琉球没死啊。”
“哈,阿远要是死了,这个故事里的阿远又是谁?”他说。
“他不是被龙吞了吗?”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用刀割断了身上的绳子,跳入水中,骑在龙头上,一手抓紧龙角,用刀刃顺着龙的嘴角划拉下去,将阿远硬生生拽了出来。龙这生灵跟毒蛇一样,只有两颗牙齿,阿远被吞进去后,闭合了空气,憋晕了过去,好在没受伤。可就在我将阿远拖出来时,那条龙的一颗牙直接刺穿了阿远的大腿,为了活命,后来,那条腿废了。”
“那龙呢?”
“伤了嘴,又不通水性,淹死了。”
“你不是说还掉下来两三条吗?”
“那些龙跟前面的龙一个德行,都被水淹得够呛,好在我们的船行到了一个小岛,我们躲了起来,那些龙也就在小岛上喘着气,再后来,那些疲龙恢复过来体力,就用身子拉扯着那条死龙,回天上继续上班去了。”
“你这经历,离奇,好玩。”
“你个勺子,故事都是假的。”
第三谭:幼龙
陈志远还是后来才知道,能邂逅栓子、大彪他们,是因为六一婆婆带他们给她挖坟穴去了。
坟穴挖了两孔,说另一孔留给孟怡她爸,没人知道孟怡她爸在哪,不过能确定的是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只是找不到骸殖。六一婆婆的意思很明确,现在找不到,迟早能找到,只要一找到,他们就并穴。可陈志远也纳闷,六一婆婆生龙活虎地能把华山搬到天上去,怎么就这么着急给自己挖穴。唉,其实一切都是天定,一切也都是假象,生与死看似遥远,实际上,有时一个笑还没完成,生死的过程就已经捷足先登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迟早会明了,陈志远答应了六一婆婆的那个请求之后,没过三天,婆婆就咯血去了。
酒热好后,篝火也越烧越旺,大家已经醉过了边界,陈志远的舌头还是那么稳健。因为熟,没人敢和冰姑娘孟怡聊天;因为生,陈志远和孟怡聊得老石生花,聊得骨头温暖,聊得相互感到夜色微醺;聊到沉默时,相视一笑后又是相视一笑。
“你说你说,你那些蜂儿,晚上睡觉找不着你人,能不能睡得稳?”孟怡近乎撒娇地问。
“欸,不会,不会,我那些衣食父母最没心没肺了,吃饱喝足了都回家陪自己老婆孩子去了,哪有时间想我这糙汉子。”陈志远嘿嘿笑,舞动着满是疤痕的胳膊,肌肉在身上小耗子一样喜气洋洋地乱窜。
“那你这常年在外奔波,心里就不苦?”
“苦什么,我在外面的日子可美气了,比风自由,比雨利落,我这种人,就是扎哪死哪,不四处跑跑,我就不是我了。”陈志远的话里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自得和神气,他满怀期待孟怡会对他这番理论有什么高屋建瓴的点评,可是孟怡的语气立马就结了冰。
孟怡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杂物扫得烟尘四起,酒瓶在地上愠怒地撞来撞去:“你明早就动身吧,你的自由别耽搁了。”陈志远还没回过神,孟怡就抽抽搭搭起来,她竭尽全力想隐藏自己的难堪,可情绪来得措手不及,孟怡扔下扫帚就往房间折了进去,门被碰上,戛然而止。
陈志远歪了嘴角,挠了挠后脑勺,没有过多思量,就甩开膀子水滴般溶进那伙胡吃海喝的海洋里去了。
大彪叼着瓶盖,坏着笑,扳着小六子的头,把咕咕唱着的酒瓶塞进小六子嘴里。小六子还没长开的身子挣扎不过来,吹了瓶子,一嘴酒沫。大家笑闹起哄,大彪眼神得意,眼睛逡了一圈:“咱家志远了不得啊,我在仙女镇待了三十年了,和孟怡说的话,都不超过我的手指头;咱家志远今晚刚来,就把我这辈子能跟孟怡说的话说光了。”
大家哈哈起哄:“把我一辈子的也说光了。”
“我的也光了。”
“我的。”
“还有我的。”
“哎,哎,还有我。”
大彪酒劲涌上了头,立马哭出了声:“我们仙女镇只有一个孟怡啊,你可不能把我们的孟怡抢了去,你抢去了,大家以后就不能想孟怡了。”
其他人先一震,后面,也跟着笑笑闹闹地哭了起来:“不能想了。”
“不能抢了。”
“想不了了。”
“是我的孟怡。”
“是大家的孟怡。”动情处,眼泪还真大把大把流,笑声也没停,他们嘴大咧,扁桃体无处申怨,铃铛一样在喉咙干嚎。
等孟怡从门里出来,所有人的脸立马恢复正常,大家严肃紧张地齐刷刷盯着压在头顶的孟怡,嘴里的吃的不敢咽,脸上的泪不敢往下流,拖着的鼻涕都不敢吸。现场一时静得只有火苗抚摸柴火的温暖声,噼里啪啦,像孟怡的小心跳。
孟怡手里拿了双鞋垫,细针密线,上面有两只鸟,她扣着谁也没让看见。“呶,拿着,明天走的时候穿。”
大家眼神齐刷刷按在陈志远脸上,屏着呼吸,紧张看着。陈志远毫不扭捏地拿起鞋垫,前后翻看,对孟怡笑笑(孟怡的脸早红得赛过火苗),对大家笑笑,再对着孟怡笑。
“你咋这么急性子,我爹妈还在山上采蜜呢,还真赶我明天走。”
“这么说,你明天不走?”孟怡的语气里瞬间滚出一只明媚的小太阳。
“我要走,六一婆婆都不答应,是吧,婆婆。”
六一婆婆扇开厨房的油烟,身子弓成了虾,一盘一盘往桌上上菜,咳嗽不停,咳嗽里山石碰撞。“走啥走,就是你爹妈把山上的蜜都采光了,你要想住就敞开了住,看,这七八间屋子,空着多可惜。”
大彪一伙又生龙活虎起来,“我家房子塌了。”
“我家床被耗子搬回家了。”
“我没家。”
“我家不要我了。”
“我不要我家了。”一群人七嘴八舌,都调笑着六一婆婆。
“你们给我都滚回家去,让你们住这,我家孟怡还不炸了。”六一婆婆笑着说完,笑着飘进厨房。
孟怡也一个回旋的笑,抿着嘴唇,从陈志远手中抢回了鞋垫,满意地躲进闺房去了。
陈志远没回过神,哎了一声:“咋还抢回去了?”
大家其乐融融地感慨,语气里满是喜悦和祝福,“我们的仙女,看来要,来到人间了。”
我承认故事都是假的,可是我陷入菊痴的故事,抽不出来了。
我又问菊痴,“阿远他老婆最后瞎了吗?”
菊痴不知道从哪搞来一根烟,给我点上,让我吸了第一口,又从我嘴里拔了出来。“老哥哥对不住你,就剩这最后一根了,让你抽个头茬。”我心里,一瞬融融,没说什么。
“阿远和他老婆关系一直很好,是那种琴瑟和鸣、灵魂共振的好,可你要知道,有时候灵魂过于共振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引发地震。两个人熟络对方身上的每一个疤痕,每一根汗毛,每一条山川河流,每一棵树木花草……”
“哎哎哎,你怎么还抒上情了。”
“注意,要做一个好的故事倾听者,是不能打断讲故事的人的,你要知道故事瞬息万变,有可能,你一打断,故事里面人物的命运就陡转急下。”他深深叹息了一句,“故事都是有生命的。”
“莫名其妙。”我说。
“他们就因为过于熟悉,已经失去了那种内心距离和幽微秘密带来的张力和新奇,一切都已经索然无味。阿远不是为腿痛苦,也不是为那条龙痛苦,而是为他们的生活痛苦。一切当初,流于庸常之后,让人内心虚无。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不是庸常,而是残废之后面对庸常,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条腿,让阿远的自尊沦丧殆尽,更让他的情感无可皈依。就仿佛你的对面是一片无边的沼泽,或许希望就在对岸,可是你无能为力。”
他吸完最后一口,火红的烟头燃到了滤芯,他才丢掉。“也可能,沼泽对面还是沼泽,人也就不相信希望了。”
“你這不叫故事了,你这怎么变成了点评。”
“别着急,你听我继续说。阿远的妻子,在面对无限沼泽时,想到孩子可能就是沼泽对面的那个希望,这个希望不光是为了他们的生活能继续,更是为了阿远那断了的自尊。可是这个希望在没有爱意的田野,怎么也结不出果实,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怀不上。断了腿的阿远每次都说,‘算了吧,生出来,估计跟我一样,还是断腿。妻子听到这就哭,希望倒不是不存在,而是她想爱的那个人本身就不相信未来会有任何转机。
“未来和希望这东西,最调皮捣蛋,自从阿远的妻子在自家院子里捡到一条小白蛇后,她就怀上了。小白蛇在水洼里奄奄一息,妻子看出白蛇需要水,就把白蛇呵手送进水缸里。白蛇入水化龙,真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啊;入水之后,白龙虽还是那么小,但须眉毕现,夭矫游动,在水中暗生烟云。
“幼龙长得很慢,跟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一样。妻子知道是圣物,天佑孩子,于是尽心照料。可白龙什么也不吃,只是懒懒地在水中游动;有时兴致来了,也会跳出水缸在空中活灵活现地飞一会,飞累了再回到水中休憩。
“至此,就在阿远的腿被龙咬断一年之后,也就是孩子临出生前三个月,妻子眼中出现了眼下的这一条蛰龙。有些人下了结论,当然,这也不需要别人下结论,明眼人一眼便知,这只能是死路一条。眼中龙飞之日,就是妻子命陨之时,而且,到时候肯定死得很难看,可能会被蛰龙升天的霹雳炸得灰飞烟灭。阿远再也忍受不了龙的挑衅,早在之前,他就想一刀砍了水缸里的白龙,可妻子求他,求他信她一回,白龙就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出生那天,更是遇到令人惊骇的情况,阿远实在忍无可忍。也就是在那时,阿远决心除掉双龙,阿远没有向妻子作任何说明,只是在她可怜的眼睛上落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一声呐喊,便瞄着梭镖,先往蛰龙戳去,再刺向白龙,妻子来不及喊疼,一声惊天霹雳便从阿远面前炸开,龙吟冲天而起,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些人预言的那样,灰飞烟灭。”
“他们都死了?”我问。
“阿远没死。”
“妻子,孩子,都死了。”
“孩子现在都在镇上读初一了。”
“妻子呢?”
“现在是一个美丽而又幸福的妻子。”
“眼睛呢?”
“比以前更美丽,据说,近视的度数也消失了。”
“这他妈是什么故事,太不按路数出牌了。”
“故事都是假的,哈,你这勺子,怎么还会被故事骗得一愣一愣的。”
我落了泪,对菊痴说,“阿远的妻子,让我想起我的妻子。可惜,她的命没有阿远妻子的命好。”
菊痴叹了一声。“命这东西,谁说不清楚,谁跟谁比,都好不到哪去。”
“可阿远一家就是命好。”
“哎,不就是故事嘛,你要乐意,老哥哥帮你把结尾改了也行。一家人炸得连他姥姥都找不到了,故事结束。满意了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让阿远家在故事里都好好的,我也能释然离开仙女镇,放蜂去了。”
“去吧。”
“你不留我。”
“矫情什么,想留,你自己会留。”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问。
“陶潜。”
“耳熟,孟怡给我提过这个人。”
“也就是古代的菊痴。”他说。
“我走了。”
“你走吧。”
第四谭:产龙
陈志远在六一婆婆入土那天正式改名,成了孟志远,葬礼三个月后,孟怡成了他的妻子。
六一婆婆咽气前抽着土烟,她了无挂碍地对陈志远吐着心事和烟圈。“孟怡打小就是个怪姑娘、冷姑娘,难得对人体贴。她能对你好,我就放心了,我之前担心我这丫头一辈子也没人能靠近,得终老在家里。难得,难得,遇见了志远你,我着实开心。让孩子跟孟怡姓,我知道是为难了你,我自己才不在乎什么猫姓狗姓,只是老孟走时,唯一的交代便是无论如何留下香火,他走了,我也没法给他再生个带把的。他们老孟家原是鼎铛玉石的世家大族,现在振兴是无望了,能留下一脉香火,别就此绝户就成,而这一切,也就只能靠孟怡了。”
陈志远说,“我这饮风餐露长大的人,自家姓不姓陈,我都不确定,您要乐意,我自己现在改姓孟都行,这样,不管生男生女,都是咱孟家的,只要婆婆能放下心思,好好养……”婆婆嘴里叼着的土烟掉落地上,火星在地上四处迸溅,亮亮一闪,倏然而灭。
“婆婆,婆婆”、“这么快就睡着了。”陈志远喃喃自问。
“婆婆,婆婆……”陈志远压低了声试探。
“婆婆欸,婆婆……”陈志远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在婆婆鼻孔试探。
陈志远没再说什么,也忍住了没喊孟怡,帮婆婆掖了掖衣服,在床上整肃好,就出门叫人去了。
葬礼完全没有肃杀之气,大家喜气洋洋,栓子,大彪,三胜,牛,小六子,铁头,还有耗子都来了,一人手捧一束菊花,这是他们来时在菊痴的菊园里偷采的。菊痴原本恼火,可看到他倾心栽培的醉陶芽还在,就掩了怒气,怀抱一大捧白菊也向墓穴赶去。
栓子手脚灵活,开着孟志远的卡车,在山路上驾出了马车的得意劲。卡车零件老迈,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就充当了喜庆的丧乐。大彪,三胜,牛和铁头聊着闲天,抚着棺木,嘻嘻哈哈,回忆着婆婆的一些生前趣事,回忆着那些开心和美好;耗子漫天撒着黄表纸,时不时回头插科打诨两句,表示婆婆才不是那样;只有小六子一个人哭成了泪人,嘴里喃喃着婆婆不停。小六子是婆婆一手抚养大的,虽然他爸妈都在,可这个邻居的婆婆却待他更好。他也曾问过婆婆为何待他如此亲昵,婆婆刮了下他的鼻子说,“谁让你是个带把的小可爱呢。”
封上墓穴,孟志远向众人请示是不是应该依礼哭丧上几嗓子,大彪笑骂,“呦呦呦,你还真把自己当人家亲生儿了,那你哭吧,我们看着。”孟志远酝酿再酝酿,用食指蘸了点唾沫抹在眼睛里作引子,情绪还是紧巴巴地流不出来。于是也管不了那么多,扯开嗓子就嚎,众人嘻嘻哈哈扯开嗓子就笑,孟志远深觉表现不够,就嚎得越发起劲,众人就笑得天花乱坠。还是车手栓子制止了这场闹剧,他把卡车安置好后,回来一脚踢在孟志远小腿上,“哭你二大爷呢,这么不走心。”孟志远扑在坟头, 实在忍不住,从嘴里迸射出一節一节截断的噗笑声。大彪,三胜,牛和铁头也撒开了欢扑在孟志远身上掏掏揣揣地打闹,一群人笑成了闹铃。笑过之后,大家把自己带的丛束菊花一一拆开,在坟头摆成一个个小小的六字。六字并排开来,最后,在坟堆上连成一圈,像是一个个牵手的小人,笑嘻嘻守护着坟头。
栓子年龄最大,最先严肃起来,“婆婆,没啥送你的,您就当这些牵手的菊花是我们,陪着你。”
大彪说,“婆婆,菊花就是我们,我们手牵手把您抱在怀里。”
三胜说,“婆婆,您放心,我会给您一直打听老孟骸骨的消息的。”
牛呆头呆脑,“三胜找到后,我负责给您出力气,修并新坟。”
铁头本来就结巴,一激动更结巴了,“菊菊菊花枯了,我就再去去给给您去偷,去去去换。”
他们把活都抢完了,小六子一时找不到自己能干的,趴在坟头哭得更伤心了。
一切停当,众人开着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卡车回家去后,菊痴才抱着自己的菊花赶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就按着坟头那一排牵手的六字图案,用白菊组成的六字铺满了坟堆。
我们的孟怡始终没有出现,她藏在自己床上,没哭没闹,只是冷冰冰地沉默着,一言不语,一言不发。孟志远出现时,她警惕地缩了缩身子,抱着枕头,孟志远放下吃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走开了。
原本我是第二天就要离开仙女镇的,可是菊痴留住了我,也就是陶潜。他说,“雪龙节就要来了,帮老哥哥个忙,老哥哥贩了一批西凤酒,也剪了一些菊花,到时候帮我在雪龙节上一并卖掉,这样就不愁过冬的吃食了。”我想想,晚走几天也不碍事。
“再说,马上要入冬了,你去火星采蜜啊。”他嘲笑道。
“我要想走,立马能到海南,海南到处是花。”我赌着气。
“好好好,老哥哥说错话了,你给老哥哥帮了忙,老哥哥送你去火星,采火星蜜。”他哈哈不停,拥着我去喝酒。
仙女镇盛产桃花,桃花没什么经济价值,但是桃树有,桃子也有。桃树可以打造成上好的家具,桃子虽不值钱,但卖的钱还是勉强可以支撑镇上人的吃食。仙女镇地处秦岭深处,山远坳深,又背着雨坡,所以成了整个秦岭山脉最干涸的所在,如果冬天不下透几场瑞雪,来年的桃树可能都开不了花,空空结出一树蔫蔫的叶子。所以,仙女镇的人们每年冬天都会铺开排场祭祀天上的龙神,据说主雪的龙神长了一身雪白的龙鳞,冬天的雪都是他老人家使劲哆嗦着身上的鳞片降落下来的,所以说下雪是件体力活,仙女镇的人们觉得龙神这么辛苦,杀鸡宰羊,风乎舞雩的大肆献祭还是非常必要的,唯有如此,才好祈祷着吃好喝好的龙神老人家能不辞辛苦地在冬天还勤勉工作,为仙女镇的美丽和收成增砖添瓦,下几场滚天大雪,最好能大雪封山,让人们好好享受一个温暖而又蜷缩的冬天。
我用卡车帮老陶将西凤酒运到,搬完酒,我那老伙计的轮胎就悠悠然从车轴上脱落下来,整个卡车倾斜了。一时也难以收场,我也没心思去修,就那么放着吧。雪龙节男女老少都涌了出来,登上山顶,在自家桃树上缠上红丝带。没有桃树的人家,就和别人商量好,从别人家地里过继几棵给自己,当作自己的孩儿树。孩儿树不需付钱,缠上红丝带,暗自祈祷自家平安,再替仙女镇祈祷心到雪来,等来年开春了,一直义务替主家照料这几棵孩儿树就行,当然,孩儿树结出的果子都是主家人的,主家人也会礼尚往来地送一些给养树的人。树变成了两家人共同的孩子,大家借此拉近关系,其乐融融。
这都是以前的礼节,现在没有领养孩儿树这一说了,都是物物交换,缠一条红丝带十块钱,等雪龙节结束,丝带就被清理了,有树的人家往往因为一次雪龙节的缠红收费,收益就超过了来年桃子的收成。所以,过了雪龙节,也没人拿桃树当回事,长好长坏,反正来年的花销已经挣够了,也没必要和自己作对,非要拼死拼活挣那几个桃子钱。
祈祷和献祭都是草草结束,只有给自家缠红丝带时,大家才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纷至沓来,绕树三匝,兜兜转转,恨不得在每一棵树上都缠上红丝带,或者恨不得在一棵树上缠满红丝带。对此,老陶哂然,不置一词。菊花没卖出几株,仙女镇的人们哪懂得用菊花献祭雪龙,在他们看来,菊花都是献给死人的,所以唯恐避之不及。西凤酒也没卖出去几瓶,因为老陶囤的都是便宜货,劣质酒,不得上好西凤之精髓,一口喝下,肚里就像起了一场火灾。谁会在这样喜庆的节日给自己找罪受。倘若自己不喝,献祭给雪龙,雪龙喝坏了肠胃,变成火龙,那就再也别想见雪了。
所以,菊花和酒都砸手里了,我为老陶的冬天担忧起来,卖力地替老陶吆喝着。远远地,我看见栓子、大彪……我盯着他们,他们见躲不过,就生涩地给我打了个招呼,再没靠近。一切,尽违人愿,老陶却不以为意,咬开瓶盖,嚼着嫩菊,兀自喝了起来。“秋菊佐酒,想必古代的陶潜也没如今的陶潜如此风流,给我千金裘也不作王拜候,更何况五斗米,纵使五秦岭的米,也不及我这一杯,一杯秋菊佐酒。”他唱了起来,一口下肚便喝高了。
我也试了口,菊酒相佐在嘴中晕开一片淡远悠长的回味,唯有闭眼细咂,妙处难与君说,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我吆喝着,菊花佐酒,快意长留;菊花佐酒,美似王侯。菊花佐酒,快意长留;菊花佐酒,美似王侯……一遍一遍地吆喝,还真卖出几瓶,好奇尝鲜的人都连连称好,可大家还是忙于缠红,没人再来理会。等到人去山空之时,那堆酒還摆在地上,菊花已经蔫了,老陶佐菊喝了一瓶半,不省人事,醉倒在菊花堆里,鼾声如落鼓小锤。
我费尽力气也没有修好卡车,这可难倒了我,菊花和酒怎么运回去。就在我抓耳挠腮之际,看见栓子一行人从远处过来,他们无意间看见我,立马敛了脸上的欢喜劲,几个人转身要走,我盯着大彪,大彪便把他们拦了下来。栓子怵怵地试探着问,“咋了?”
“车坏了,酒运不回去了。”
栓子修修踹踹半天,依然无果。大彪为难地用眼神和所有人打了圈暗号,大家便默不作声地将酒往怀里塞,一人塞了好几瓶,再用上塑料箱,肩拉手扛往山下走去,独留了我一个搀扶着老陶,远远跟在后面。距离足够远时,我听见他们的气氛又欢快起来,唱起了山歌。
山歌既长又远,慢慢地,我从里面听出了酒味,听出了踉跄的脚步节奏,听出了志得意满。我暗暗心疼,老陶的酒估计下了山就所剩无几了。
我以为老陶醉了,谁知他趴伏在我背上还非要给我讲故事,我就静静听着。失去栓子他们后,老陶便成了我最亲近的朋友。老陶踉跄着舌头说,今天讲的故事叫,叫他妈什么来着,他在我背上抓耳挠腮,挠腮抓耳,恨恨叫着,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对,就叫他妈的“产龙”。
“哦,上次忘了和你讲了,那条白龙趁阿远妻子打哈欠的工夫钻进她肚子去了,那时候,他妻子眼睛睡了只龙,肚子藏了只龙,搁谁谁不疯?”
“等等,这么重要的情节,之前你都能忘记。”
“现在讲不是也来得及,别打断我。”
“阿远既懊恼又绝望,他时时刻刻手里攥着自己的梭镖,可是就是没有下手,因为,他妻子一直在劝他,为了孩子,再等等,为了孩子,再等等。
“很快,妻子就生产了,为了顺利接生,断腿阿远找来仙女镇所有的接生婆,二一婆婆,三一婆婆,九一婆婆,和六五婆婆,这几个老婆婆将自己毕生所学用在接生阿远妻子身上,可没接生多久,这几个老婆婆就尖声四起,抱头鼠窜。她们纷纷冲出产房,丢魂散魄地对阿远说,‘龙,龙,龙头,龙头。阿远不明所以,冲了进去。妻子倒在血泊之中,场面混杂,阿远只看见产道口挂着一个血淋淋的龙头,随着妻子生产的努力,一进一出,一进一出,妻子叫声惨厉,急于使尽浑身解数,可生产还是没有半分进展。而她眼睛里的那条蛰龙也开始剑刃割风般低吟。阿远,我们的断腿阿远气血攻心,攻心烫血,浑身都是愤怒和绝望。
“现在,我们的阿远实在忍无可忍,这一条蛰龙、一条幼龙挑战了阿远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的腿和尊严,比十个孩子都重要。也就是在下定决心干死那两条龙的一瞬间,他明白他是那么地爱妻子,之前的痛苦和迷茫,只是爱沉淀的过程,沉淀完成,就打磨成了钻石,这一刻,他是多么地不舍他的妻子,这一刻,他说服不了自己,他别无选择。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幸福。阿远没有向妻子作任何说明,一声呐喊,一手握刀,一手持着梭镖,就向妻子冲去。目标明确,手起刀落,一处是上面的蛰龙,一处是下面探出的龙头,一片糯糯的金属绞杀血肉的声音,妻子来不及喊疼,一声惊天霹雳便在阿远面前炸开,龙吟冲天而起,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些人预言的那样,灰飞烟灭。
“事后,人们在房间里发现几片嫩白的鳞片,像初生的雪一般洁白冰冷。还发现了一个白得出奇的女婴,不哭不闹,浑身散着寒气。妻子昏了过去,眼睛已经恢复如初,还和以前那般美丽。而阿远,就此消失,大家谁也没再见过他。”
“那阿远去哪了?”我问。
“喝醉了。”
“什么喝醉了”
“我喝醉了。”
“那阿远去哪了呢。”
“醉了,醉了,都他妈醉了。”
我也不再追问,一路上都是喝过的空酒瓶,老陶的酒,那些家伙喝得一滴都没剩。
第五谭:火龙
五一婆婆将六一婆婆留给孟怡的那件嫁衣拿来时,孟怡已经不在房间了,众人找遍仙女镇也没找到我们的冷姑娘孟怡,最后,孟怡自己难耐饥渴,才从床底爬了出来。大家以给她吃食为要挟,孟怡才勉强穿上那姹紫嫣红的嫁衣。
婚礼开始时,孟怡以一副完全局外人的姿态神游着,众人已经礼毕,就等孟怡和孟志远最后的饮酒对拜,共入洞房。可孟怡死活不肯前迈,掩身于两侧的祝福人群中,兴致阑珊地望着已经跪在蒲团上的孟志远。孟志远向她招手,明媚着笑,“快来呀,来。”众人用眼神拉拢着她,冷姑娘竟然扑哧笑了。五一婆婆脚步着火般冲过来,簇着孟怡就往孟志远身边拥,孟怡以难得的热情和她推搡、对抗,最后,一扭身,倒是她把婆婆按在了蒲团上,众人一片哄笑,孟怡也笑,趁着乱,躲进房间去了。
婚礼不对拜,真没这种先例。栓子、大彪等人,想了个办法,软磨肯定不行了,那就只能硬上,于是一行人用绳子将孟怡捆成了粽子,呜呼嗨呦,笑笑闹闹流水般涌了出来。孟怡小鸟一样生气,也不叫,只是愤怒地扭着身子。孟志远见好好的婚礼变成闹剧,也无可奈何。草草拜完,就将孟怡送回房间,自己和栓子、大彪他们吃酒,耍星子灯去了。大家把一场婚礼变得赶集一样随意,毕竟不是自己的婚礼,谁也没往心里去,就都撒开了欢地胡吃海喝,残羹四溢,杯盏狼藉。
五一婆婆对着六一婆婆的灵牌落泪絮语,大彪招呼着牛去抬星子灯的家伙什,栓子开着卡车再去运酒,三胜和耗子正在搭戏台,小六子被灯光映红了脸,趴在窗上看孟怡哭,一边看,一边心疼地絮语,“孟怡姐,别哭了,婆婆说过哭坏了眼睛,生出来的孩子没眼睛。是真的,婆婆亲口给我说的。”
小六子去找孟志远,“志远哥,孟怡姐眼睛哭成核桃了。”
孟志远进去时,孟怡正襟危坐,忍着眼泪,抽着呼吸,抬高下颌,一脸的矜贵。
“饿了。”孟怡说。
孟志远撒着欢取来吃食和酒,孟怡边吃边犯困,孟志远把她拥在怀里喂她,勺子抬起来时,孟怡已经在他怀里打起了幽馨的鼾声。孟志远小鸡啄米似地在孟怡脸上啄了三口,额头、鼻尖和温润的嘴唇。孟怡在梦里窝肩一笑,孟志远准备解衣,大彪一脚踹开门,满屋熊叫,“哎,人呢,人呢,星子灯来了,戏台也好了。”看见孟志远,不多说,拉扯著,往屋外飞。
戏台上的角色喊声震天,老腔在喇叭里抻着舌头长吼起来,“去年,今日哎,此门中啊。人面诶,桃花啊,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啊,依旧,笑春风。”苍凉悠远的唱腔如泄洪之水,漫卷而来,入耳令人凄怆。围观的人们,眼睛里闪烁着戏台上的灯火,静如石佛,也有跟着一起唱的,竟似乎比台上的角色还唱得投入。
小六子的灯先烧了起来,传染般,大彪,耗子,栓子,三胜,牛的也一一爆燃,众人的笑也一一爆燃,大家的星子灯上下翻飞,流星跃马,前后跑动,左右折返,充当着龙身。孟志远这个龙头心里着急,死活燃不起来。众人跑动起来,笑骂嘲弄着孟志远,星子灯都点不燃,今晚,床上肯定也不行。
孟志远便不再理会,兴致高涨,举着一个黑黢黢的星子灯就跟着大伙跑动起来。于是一条无头之龙在院子里嘶吼笑闹,戏台下的观众都转了凝视的头,喝彩,欢呼,小孩子伸着双手,跟着火龙一起飞。星子灯越燃越炽,火龙的身围也越来越粗,火星车洗机床一样漫天迸溅,火焰一里一外地回旋。怦然一声,龙头骤然燃起,火龙昂首挺立,吐着火舌。众人模仿着龙叫,一时群龙四起,叫声戏谑扭曲,远远望去,整个火龙荒诞滑稽,像个发疯的孩子。
结婚后,孟志远还是没碰过孟怡,一碰就叫,再碰就笑,三碰就哭了。孟志远无奈,只能搬到另一间屋子。无论如何,一年之后,孟怡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儿,洁白如雪,不哭不闹。孟志远叫她孟雪,孟怡不喜欢,后来,一直就没起名字,等到有名字时,孟怡已经去世好久了。
我们的怪姑娘孟怡结婚后,性格更是让人难以捉摸,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雪龙节是以老陶贩卖的西凤酒被栓子一伙人糟蹋光彻底收尾的,我本来想去找栓子他们讨个说法,被老陶拦住了。我说,“那可是你过冬的老本。”那时的老陶刚喝舒坦了,笑着打哈,“酒就是让人喝的,大家喝好就好,就怕大家喝了还嫌不尽兴,那种膈应、刺挠,我最了解。”
我无话可说,郁郁沉默,想着心事。为我这些朋友暗暗神伤。论及朋友,当初大家可是亲若兄弟一般,可现在闹成这种局面,真是一言难尽。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变化,只是大家见面时,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了味道,凝滞,苦涩,让人浑身长刺,无法相互靠近。
我也知道,大家无法面对我;他们也知道。就拿大彪来说,现在见了我,总是躲,可能是我要杀栓子的那句话吓到他了。没办法,为了不让他尴尬,见了他,我也只能躲。可是,躲这种东西怎么说呢,越躲碰到越多。
还记得那次,我去峡口放蜂,路过一线天时,恰好看见大彪荷锄而归,我们似乎都在低头想些什么,彼此并未看见,走近时,眼神才撞在一起。大彪的脸登然红了,手忙脚乱,眼神乱,嘴乱,鼻子乱,浑身的每一个器官都乱上加乱,嘴上想说什么,牙却在嘴里搅成一团,一着急,更是说不出,于是准备埋头从我面前擦过,可是一线天只容一人通过,这可急坏了大彪。
最后,他哭丧着脸,眼神向我求饶着。我越发难受,转身回去了,没去放蜂。最后,他还是在我背后喊了出来,“孟怡的死,都怪我们,也怪我。”我也越发难受,越走越快,直至跑了起来。
雪龙节献祭还真起了作用,冬天还未深入,大雪已经封山。我知道老陶早已断食,也没东西取暖,就冒着风雪,背了一袋粮食和煤炭去看他。我雪中的脚印,黑黢黢望不见底,比树根还深。围炉夜话,开轩面飞雪,把酒话桑麻。我嫌冷,想关窗,几次都被老陶伸手制止。打开话匣,我把和朋友们的前因后果说给了老陶,老陶听后,醉然一笑,说道,“孔子说过,怪乎哉,不怪也。吾不语怪力乱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然后呢,未知生,焉知死,之乎者也,呜呼哀哉。”
我不知道他在胡扯些什么,扶着酒壶给他灌酒,他一醉,继续讲之前未竟的故事,当然,主人公还是阿远。
“阿远丢了一条腿后,是我把他从琉球背回来的。路途遥远,我还担心他撑不到家,埋骨他乡。没想到,因为心底的那股怨气和热望,他不仅活着回来,还更好地活了下来。妻子的‘两龙危机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回来后,我再也没去找过他,他心气那么高,绝不愿被别人看热闹。当然,他也没来看我,因为回来的路上,我们发生了一些过节,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去琉球的时候,妻子问我去哪?我说琉球。她被这个奇怪的名字激怒,语气里带着针,但还是故作镇静,‘去干什么?我当时也是过于年轻,觉得她总是不理解我,于是故意吊儿郎当地说,‘找乐子啊。她没再说什么,就去做饭了。
“以前我每次气她,她都以沉默收尾。
“等我从琉球回来时,发现家里已经结了蜘蛛网,锅碗瓢盆落了一层灰。没人知道我的妻儿去了哪,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算来,我儿子已经24岁了。”
“你没去找?”我问。
“凭空消失了,连她姥姥都找不到,我他妈去哪找。”他说。
“那年冬天,我记得特别冷,雪龙节他们缠了能找到的所有红丝,献祭了所有能献祭的牛羊,所以雪不仅封了山,近乎是把整个山都埋住了,看来,雪龙是没少下力气。家里颗粒全无,离家出走时,妻子早已将衣被付之一炬。我掘地三尺,只找到一些菊花种子,我炒着吃了一些,留了一些。百无聊赖,好在还有书读,读饿了就用嘴给自己做饭,做好再用想象吃掉,用想象喝酒,酒足饭饱,就会睡着,人睡着了,就什么饥饿啊,伤感啊,颓丧啊统统忘了,何以解忧,唯有睡着。这也怪不得有人会选择自杀,真是一种近乎美好的解脱。
“最后,菊花籽只剩了一颗,当然,菊花籽又怎能果腹,图个心理安慰罢了。我已经为我磨好了刀。不巧,阿远拄着拐杖,撞门进来,看见了我。他言语生涩,对我顾左右而言他,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扔下粮食,准备要走。我说你咋来的,一条腿,还背着粮食。话刚出口,觉得太伤人,但又覆水难收。‘连走带爬。他说。我就又问他,‘老哥哥值得你这么做吗?他点点头,眼睛里的泪就决堤了。
“其实阿远脆弱得像个孩子,操蛋的人生带给他的一切让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窝在我怀里长哭不止,一边哭,一边娘们一样嗔怨,问为什么龙老和他过不去。腿丢了,他认,他妈回到家,老婆孩子也被龙欺负得保不住了。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和他比惨,换取他的心理平衡,‘你妻子起码还在,孩子还在肚子里,你看看,老哥哥这个家里现在还剩什么。就剩下了死。阿远不为所动,但也止了哭声。我用他带来的粮食做了油泼面。他还给我带了煤,那么重,可见阿远实乃重情之人。
“火升了起来,可能因为倒风的缘故,炉膛里的火呼呼外窜,声音像龙吟。起初我们都没在意,闲聊着,但龙吟声却越发明显。末了,竟有一条尺余小火龙从炉膛钻出,直扑我们而来。阿远牙龇目裂,劈头便砍。刀刃根本无处受力,火龙缠走刀刃,刀刃溜溜变成钢水滴在地上。火龙无意伤害我们,始终和我们相距一米距离,歪着头,呆愣愣盯着我们,我们便也如此盯着它,互相对峙。无论阿远向火龙扔去什么,都会被火龙狼吞虎咽吃掉,随即,火龙身上的火就更旺了。
“我们也是心累,看这生灵并无恶意,于是继续围炉谈话。炉火早被火龙吞噬而灭,屋子又冷了起来。看我们不理它,这只年幼的火龙迸发出天真的一面,狗一样用鼻尖试探着蹭我们的脚尖,看我们并无恶意,于是越靠越近。最后,这条小火龙静静地偎在我俩中间,睡着了,打着鼾,胡须像河中水荇一样游走,睡舒坦了,还时不时用尾巴抚在我们身上。虽然它通身火焰,可着在我们身上的尾巴却只有恰到好处的温暖,一种近乎母亲体温般的温暖。阿远还准备动刀,被我拦住了。
“那只小火龙陪了我一整个冬天。春风随至,首次落雨时,通过烟囱,小火龙升天而去了。你不知道,在我几近放弃自己之时,我在小火龙身边,种下了那颗菊花种籽,最后一颗,借助火龙的体温,时不时给它滴两滴西凤酒。我听人说过,世上有一种叫醉陶的菊花,花色奇绝,花形独特,最难得之处是菊香之中有一股微醺的酒香,秋风拂过,菊花如醉酒般亭亭玉立,顾盼生辉。虽一直神往能得见此菊,可从没有幸实现。于是我试着按照自己的理解,想把它培育出来。看见了吗?我院子里那么多菊花,都是那最后一颗菊花籽引开来的,可是直到现在,我的醉陶还没栽培出来。”
“你们围炉夜话,阿远都说了些什么?”我最好奇这点。
“他说觉得一切到头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看,你一条腿,却给老哥哥送来了粮食和煤,但是,我有九成把握,你若是手脚健全,我估计我现在已经饿死在这了,估计到了后年,死了也没人知晓。你心中还有别人,就说明,你的一切,才開了个头。”
“阿远怎么说的?”
“阿远摸了摸小火龙火热的皮毛,背着空袋,拄着拐杖就回家去了。临走时说,‘老哥哥,我知晓了。”
“后来呢?”
“后来,我不也活了下来,在这给你天花乱吹嘛,哈。”
第六谭:囚龙
若论孟怡的怪,孟志远还能忍,可是死活不愿同房,孟志远就真没辙了。
婚后半年,孟志远就学会了吸烟、酗酒,因为好好的夫妻生活,让我们的孟怡硬生生过成了兄妹生活。
若论爱情的甜蜜,二人还是有的。孟志远每次去仙女峰放蜂时,我们的孟怡都会尾巴一般跟在身后。孟志远将蜂箱在高处一字排开,将箱口顺着风向,直对桃花。准备妥当,对着孟怡傻傻一笑,便双手叉腰,一努劲,一弓身,口哨尖峭。群蜂得到指令,便向一山融融的桃花涌去。孟志远站在山顶,向桃树望去,密密匝匝的蜜蜂已经慢慢隐去身影,融化在桃花上面,变成桃花的颜色。
朵朵桃花的花蕊招徕住蜜蜂后,孟志远便携着孟怡在山顶无所事事。山上野花遍地,孟怡像只好奇的小羊,用鼻尖靠近一朵一朵颜色各异的花细嗅,遇到特别心动的,她还会咀嚼品尝。孟志远见状,就捏着孟怡的脸颊,勾着食指,把残花往出抠。孟怡笑得花枝乱颤,又像头倔强的小牛,摇着头,抵着角,拒不遵服,将花吞了下去。
孟志远就佯装生气,粗野地拍着孟怡的屁股,手太用力,竟被孟怡紧翘着的屁股弹了开来。孟怡先是一愣,嘴角的花已忘了咀嚼,随后,性子上来,学着孟志远的样子,也拍打着孟志远的屁股。两人像打闹的小乳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嘴里呜呜着生气,步伐却颠扑着难言的喜悦。
孟志远全然为孟怡的可爱姿态所迷醉,忘记了玩乐的界限和边缘,下手已经失去掂量,没几下,孟怡就窝身在草丛,哭了起来。孟怡一哭,孟志远就软了,跪在地上,小着心抚慰。孟怡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抓,耳光抄起,虎虎生风,落在孟志远脸上,啪一声,清脆,响亮,五个小巧的指印在孟志远脸上由浅及深,由白渐红。孟志远一腔委屈,但把另一边脸也伸了过去,啪,又一声,较之上个,更为清脆,响亮。此时,孟志远就真委屈了,心里窝着泪,他原以为孟怡不会打第二下。
孟志远一边委屈着,一边默默地撷着野花,给孟怡编织了十个野花戒指,三个彩色花环。戒指给孟怡一一戴上,戴一个,孟怡就用眼神委屈地觑孟志远一眼,戴完最后一个,孟怡抽泣着,像只可怜的小花猫一般抬声问,“疼吗?”孟志远一听,心里立时撒起了欢,把脸伸了过去,“没事,再打。”孟怡哭得更凶了,巴巴地说,“我手疼。”孟志远把手拉在嘴边,丝丝吹着柔风,用自己的手掌摩挲,对着手掌和孟怡的眼睛笑。等孟志远把花环戴在孟怡头上,把两个小花环箍在孟怡手腕上后,孟怡站起身,在风中转着圈,已经又开心得不能自已了。
而在家时,也像这般,两人时而亲密如新柴上的火,时而僵冷如刀刃上的霜。做饭,洗衣,洒扫庭院,只要需要动手的家务,两人都是协作完成。但当甜蜜在两个人心间来回流淌时,下一秒便有可能生发地裂天崩的矛盾。矛盾每至,孟怡都是立刻冷冻心情,摔杯碎盏,眉眼结冰,扬长而去,留孟志远收拾残局。
甜蜜那刻,孟志远觉得为孟怡立马去死都行,而关系甫一破碎,孟志远只想永远都不曾结识过孟怡最好。最坏的一次,两人冷战了一个月。当时才结婚半年,彼此连眼神都厌恶得不愿碰触,万不得已,碰触一下,孟怡恨不得挖去眼睛,孟志远恨不得替孟怡动手。
大彪劝孟志远,“女人就应该宠着,你怎么像个娘们一样,老跟女人置气。”孟志远觉得有道理,准备改过自新,从此忍气吞声,退一步,保爱情地久天长。对此,栓子坚决不同意,“什么宠出来的,怂包,软蛋才宠老婆,老婆这种东西,跟牛,跟马一样,你得时时拿个皮鞭抽打抽打,不然,没有翅膀,也早他妈飞上天去了。”听罢,孟志远用力点头,也深以为然。栓子还补充了句,“这抽打,尤其得在床上,其他地方抽打没用。嘿嘿。”孟志远再次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孟志远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家中,手里还真拿了个小皮鞭。刚一进门,孟志远就发现,孟怡浑身滴水狼狈,水桶醉倒在地上,吐着残水。孟怡鼻子委屈,眼泪抱怨,“家里的米都被老鼠糟蹋了,水缸也被我打破了。”说完,眼泪拨开睫毛不停往下跳。孟志远浑身一软,把孟怡拥入怀中,将皮鞭交给了孟怡,“你打我几下,算是撒气,气撒了,我去买米,挑水。以后,我惹你,你就抽我,我就是你的小马,一抽打,就听话了。”
孟怡使劲在孟志远身上抽了两下,以孟怡的气力,皮鞭落在孟志远身上就像调情。抽了两下,孟怡扔掉皮鞭,伏在孟志远怀里哭得更伤心了,“都怪你。”哭了会,又扑哧笑了,“哪有你这么气人的小马?”孟志远被抽得满面桃花,面红耳赤,呼吸刮起热风,血液泛起岩浆。不由分说,孟志远抱起孟怡便往房间冲去,撞倒了椅子,撞翻了脸盆。孟怡尖声大叫,恐慌至极。孟志远嘻嘻哈哈,不听所怨。
等他褪去孟怡所有衣服,准备进入时,孟怡浑身瑟瑟发抖,眼睛紧闭,哭声震天。以前,孟怡也是这样。每当这时,孟志远就停下了,悻悻離去。可是这次,应该是一月冷战、突然解禁的喜悦劲,让孟志远顿时扔掉一切,骑上马,提着枪,耀武扬威,昂首冲去。
孟怡一口冷气倒吸,身子往深处窝去,秀美的瞳孔都快颤抖出来,胸就上下晃了起来。孟怡哭声大作,孟志远大手一捂。孟怡浑身溢出冷汗,孟志远就把自己的热汗贴了上去。钢铁穿透百合,百合包裹着枪头,开始痉挛,内缩,用力排斥着野蛮的入侵和对撞。枪头像被鼓励般,骑着白马,披甲狂舞,跃上山巅,酝酿够迷离,攒足了力气,便张口在顶峰对着远处呐喊,呜呼嗨呦,嗨呦呜呼,来来回回地呐喊,非把一身的重和一身的轻都呐喊干净了,身体也就软了下来。等孟志远拢住清醒的缰绳,发现孟怡早已昏了过去,腿根沾了一点血。
大雪封山之后,老陶菊园里的菊花就全死了。我帮老陶将所有残菊清理了出去,空地以待开春之用。菊花狼藉,老陶并不在意,只是把最后一株傲立在风雪中干而未谢的菊花悉心呵手采了回来。“醉陶要有傲气。”他说。
靠着火堆,他将这株傲菊身上的积雪细细炙干,让其一丝一缕渗进花心,再翻转着让火焰的热风将花远远烘干。我看见老陶将干菊捂在手心,吞咽一口酒,对着干菊呵气,往复几次。一把攥紧,将菊花揉碎,来回碾搓,吹掉残花败梗,一粒粒细如蚕籽的种子便从手掌赫然而出。
“也要有雪之洁气以及耐得起磨折。”他补充。
挑出最饱满的几颗,老陶一粒一粒捏取,放进一个老酒坛里。放毕,塞上密实的木塞,看了我一眼,又打开木塞,往杯子里倒了一缕,递给我呷。“这酒,我拢共也就喝过这么多,你尝尝。”那酒入口便酥化开来,凛冽清澈,如山间飒风,在身上激起阵阵松涛。
“什么酒?”我问。
“专门培养醉陶的古酒,那可是古代的陶潜喝剩下的酒。”他神秘一笑。
看我不信,他更为神秘了,“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次剩下的酒。也只有那酒才能培养醉陶。醉陶不仅要洁,要傲,要经得起磨折,还要有玉山将崩的醉态和酒香。”
我便不再多嘴,他的肚子打起了雷,因为空无一物,肚子始终下不了雨。我的肚子也被他传染,电闪雷鸣起来。
“能吃的,都被吃了。现在连菊花种子也没得吃了。”我说。
“没事,老哥哥用嘴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随便点,立马就能上。”
我前凸了下眼睛,吞咽着口水。“老哥哥,你就饶了我吧,我的胃能被你用嘴做的饭馋昏厥过去,到时候说不定还得做人工呼吸,你还是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做吧。我捂着耳朵,你可千万别让我听见。”
老陶还真闭眼兀自沉醉起来,不停吞咽着口水,喉结胡蹦乱跳,他的脸上尽是满足。
“饿了,就听故事吧。讲了故事,我不饿了。听了故事,你也就不饿了。”他声沉如海,眼睛里闪过回忆,静如云翳。
“那时,我刚从学校被遣送回来,无心于任何事务,每天醉酒看书。老婆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对我冷嘲热讽,说,‘本来板上钉钉的民转公,没转成不说,还被开除回来。
“我曾经是民办教师,教小孩子。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些叽叽喳喳吵得要死的小鬼,可是我享受给他们上课的过程,对着一群洁白单纯的小山羊讲故事。的确,我的课,一般都是讲故事,所有的课文,我都能编成我自己想要的故事,现在想来,实乃可笑,什么故事都有龙。
“也正因为此,我被学校清理了出来,说我在传播封建糟粕,迷信毒草。更重要的是,民转公的那个位子,校长想留给他傻侄子,那个一二三都认不出的勺子。校长也觉得让傻子当老师说不过去,就暗示我,给点钱,位子可以保住。我哈哈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就起身走了。
“让我心安的是傻子当了老师后,只负责打铃。我老婆去找过校长,求校长宽容。校长原本态度强硬,立场坚决,说一切已定,要翻牌,很难。后来,他竟然松口,答应让我回去了,说是他感于我娶了个好老婆。我去他大爷,我用砖头给他的头开了花,打尽兴,没要他命。不过,我原谅了我妻子,我也承认,我对不起我妻子,因為,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她不让我在家睡。我就睡在院子里,我五岁的儿子就偷偷抱出被子和我一起睡。那小家伙可爱极了,两颗小虎牙,一双小酒窝,说话总是奶着气息,一顿一顿;还总爱往我脸上蹭,鼻子上挂着鼻涕就想亲我。我让儿子进屋,我一个人睡在院子里。家里没吃的了,妻子将仅有的吃食留给儿子,挨着饿,我也挨着。不是我不想出去找吃的,那时,我心里了无波动,动弹不了,没有做任何事的冲动,哪怕是死,哪怕是活着。
“那段时间,我心里总是缠着空无虚妄的感觉,总是夜望星空,觉得天没有存在的意义,星星没有,太阳就更不用说了。我当然也没有。妻子,或许有意义,而儿子,还有希望。
“于是,你也能想见我和妻子说我要去琉球找乐子时,她那种万念俱灰的心情。我当时年轻,现在想来,真是残忍,哪怕和她说去琉球时,严肃一点,说找钱也行。可我没有,我嬉皮笑脸,了无所谓,竟如此欺负那个曾经深爱过我的可怜女人。她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分,而我就是她最大的孽障。
“还没从琉球回来时,我已经猜到家里必将空无一人,要不饿死,要不在出走的路上饿死。所以,等我回来时,我哪也没去找他们。当然,我也没去死,我觉得死这件事情,终会翩然而至,不必如此心急。我还是一如从前,在真空中存活着,不冷不热,不喜不悲,不念旧谊,不抱期待,不抱任何期待。”
“现在呢?”我问。
“现在,纯粹臆想出来的醉陶,可能还使我有点心劲,每天活动活动。”
“今天,不讲龙的故事了吗?”
“今天,饿,又想了些伤心往事,提不起兴致。”
“那以后说吧。我倒觉得今天这个故事,比龙的故事还要精彩。”
“那次,我给孩子们讲王冕学画的课文,讲道:古时候,有个人叫王冕。他七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因为家里穷,王冕只念了三年书,就去给人家放牛。他一边放牛,一边在牛背上读书。”
老陶忍不住又兀自讲了起来。
“一个夏天的傍晚,王冕在湖边放牛。忽然乌云密布,下了一阵大雨。大雨过后,一片阳光照得满湖通红。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花瓣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水珠里囚禁了一个个洁白如蛹的小龙,王冕看得出神,心里想,要是能把它们画下来,那多好啊!
“王冕用平时省下来的钱买了画笔、颜料,又找来些纸,学画荷花,顺带画水滴里的龙。开始画不像,可是他不灰心,天天画。画了几个月,那纸上的荷花就像刚从湖里摘的一样。水珠都能从荷叶上流出来。当然,荷珠里的龙,他也画得纤毫毕现。有细心人发现,那些小龙都没有眼睛,别人就怂恿他画上。小王冕认真地说,不能画,这些都是失去自由的囚龙,画上眼睛,就都跑了。别人不信,非要逼迫王冕画;王冕不画,就有好事者自己捉笔,准备点睛。刚捉上笔,还未蘸墨,画纸就一声炸裂,烟硝四起,火球四溅,囚龙冲天而去,嫩荷千朵万朵,攒成漩涡,也冲天而去,为龙开路。
“一群没有眼睛的龙,把天上的云都撞得七零八碎,地震一般,从天上掉下大大小小的玉石。原来天上的云,是白玉做的,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云,得花费多少雕工。后来,当地成了有名的玉都,乡民都因玉发家,连猪槽都是上好的白玉做的。
“孩子们在课上哪听过这种故事,当时都感觉停止呼吸了,半晌才恢复过来,各自咬着耳朵窸窣。”他补充道。
“我真的已经分不清,你讲的故事和你自己经历的真假界限了。”我惶然说。
“如果没有眼睛、没有大脑想象,所有事情都是假的。”他说。
“那到底事实是怎样的?”
“龙是真的,我是假的。”他瞳孔里满是灰烬。
第七谭:喜龙
只一次,孟志远就让孟怡怀孕了,怀孕之后的孟怡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爱情,以及,什么是婚姻。
她承认,那次之后,便对孟志远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恐惧的间隙,却奇妙地在心里氤氲纠缠着一些渴求的红线,那些红线闪烁着欲望的光芒,若即若离,忽隐忽现,指使着她想贴近孟志远,想向他表达内心的依恋和热望。相比恐惧,这份依恋和热望带给她的伤害更大,于是,她以决绝的姿态对孟志远彻底疏离,全然冰冷,她还给自己立誓,此后,绝不再和孟志远说话半句。于是,二人将夫妻变成了形同陌路的兄妹,彬彬有礼,彼此怨怼。
孟怡生女儿时,呼天抢地,几欲半死,此后,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头疼起来,她直想撞墙。孟志远想抚慰她,她就伸手示停,不让靠近,如果孟志远还想靠近,孟怡就撇下哭喊的孩子,逃出家门。孟志远亲眼看着美丽的孟怡用头把门前的那棵小树撞得绿叶纷飞,于是后来,孟志远再也没有违拗过孟怡的意思,远远站定,用眼神失落落地望着。后来有几次,孟怡疼的时候,孟志远就自责地拿墙撞头,头咚咚响着,墙吓得咚咚颤抖。一次,孟怡看见后,在疼痛的间隙,扑哧笑了。于是后来,孟志远就如法炮制,可哑了一般的孟怡再没笑过,而是用花瓶丢孟志远,示意他滚出去。
百般无奈的孟志远只能去找栓子、大彪他们寻求解决办法。栓子还是坚持他的理論,“没有打不出来的老婆,你看,上次你硬了一次,这不就乖乖给你把崽下下来了,这次,你再打一次,我拿我的人头打包票,绝对服服帖帖,你让她干啥干啥。”大彪推了栓子一下,“去你妈的,怎么从没见你打过你老婆。”三胜补了一刀:“志远,你是不知道,栓子在家只有挨老婆打的份,每次都把他打得下不了床。”众人哄笑,小六子挤眉弄眼:“我那次见了,栓子婶用一只手就把栓子哥提到了半空中,到这,就这。”小六子用手在胸前比着高。
最后,还是大彪语重心长地给孟志远支招:“你也知道,咱们孟怡从小就是仙女,六一婆婆想着法子,惯她,宠她,没让她受过欺负不说,更没让她接触过人。六一婆婆走了,那傻丫头哪里懂得男女间的那些事,什么还不是由着性子来,你那次,肯定把她吓坏了。你不讲究方式方法,直接亮家伙,捅进去,不要了她的命估计也疼得半死。是这,咱哥几个,先想办法把这丫头逗笑了,让她先跟你说话,等能说上话了,你再跟她慢慢沟通,解释。解释那回事,一次痛,后面,次次爽。解释得多了,她就答应你了,多睡几次,她也就服帖了,服帖了,也就缠上你了。”众人听着这话,怪眉怪眼,哄笑连连:“你他妈童子鸡一个,女人毛都没见过,倒来指点人家志远。啧啧啧,咦咦咦。”大彪被羞臊得脸红成炙烤的鹅蛋。
不过,大家还是准备这么做。一群大男人,涌进孟志远家,小六子帮孟怡抱孩子;牛呢,负责生火;栓子在家给老婆做得一手好饭,于是掌勺;大彪负责表演,唱歌,讲笑话,当然是佯装讲给大家,实际上,嘴巴只对准了孟怡;其他人负责整理家务,涮洗衣服,擦洗家具,洒扫庭除。不出半天,孟志远家就已经被布置成联欢现场,美食佳肴,应有尽有,凳子摆放齐整,众人站着,用眼神支使孟志远把孟怡邀出来。孟志远进去三秒不到,被孟怡用贴身的布偶砸了出来,孟怡长啊一声,凄厉悲伤。孟志远弹跳了出来,门被孟怡踹上,门框上的玻璃哐地碎了。
孟志远叹了口气,一脸尴尬:“她偏头痛又犯了。”
叹完气,缓过神来,孟志远又说:“不管她,咱自己吃。”
众人郁郁着脸,没人落座。大彪问小六子:“孩子呢?”
“这不要吃饭嘛,刚才,我给送进去了。”小六子说。
“小崽子,一吃饭,扑得比谁都快。”大彪直踹小六子,小六子夺门跑了出去。
大家稀松无劲地坐在椅子上。孟志远极力劝大家吃菜喝酒。几支烟在空中燃烧,烟雾扭来缠去地打架。几杯烈酒下口,烧了心肺,大家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脸上也就活泛起来。一打开,一活泛,这些人就控制不住,有歌一起唱,有笑一起笑,有酒使劲喝,有菜死命吃。声音越发嘈杂,几乎掀开房顶,醉态越来越重,互抽耳光,互相指骂,互相回忆当初,直至,互相抱头痛哭,哭完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又哄然推开笑了起来。
小六子的手抚在门框,头黄鼠狼一样侧了进来,看大彪醉了,也坐进来,胡吃海喝。大吞几口,嘘声示意大家别叫醒大彪,让他吃会。
完全醉后,栓子看见放在屋角的那一堆星子灯,咬着舌头说:“这些家伙什还在家啊,没给人家队上还回去。”孟志远边喝边哭,不置一词。“来来来,一人一个,别磨蹭,躁起来。”栓子叫着大家。大彪摇起脚步,拉着牛一起走向星子灯,一人拉一只,骑在胯下,当作铁马互相追逐。小六子抱了一只就往外拉,嘴里喜悦地问:“志远哥,咱家还有火药吗?今晚趁咱高兴,再耍个火龙。”孟志远摔碎酒瓶,大喝一声:“放下,都给老子滚回去,老子家里没火药,只有炸弹。”
谁也没把孟志远当一回事,耗子一跃,腾跃上桌,负责指挥,星子灯已经全部被搬到院子里去了。栓子、大彪、牛都把自家没用完的硫磺,火药,彩粉……拿了过来,不一会,火药上满,火捻捻上,大彪眯着眼,猛咂一口烟,准备点火时,停了下来,扔下星子灯,把孟志远架了出来,大家都笑骂孟志远:“狗熊出息,赶紧快,这次还是你做龙头。”
孟志远果然醉了,一听自己要做龙头,鼻涕眼泪胡乱一抹,嘻嘻哈哈地掮起星子灯。大家一起点火,火一着,欢呼和尖叫瞬间被点燃,胳膊狂舞,火龙翻飞。火龙步态踉跄,满嘴酒气,电打了一样,在院子里回环往复,四处逡巡,像着急的狗,寻找撒尿的墙根。火星飞溅,就像想往天上逃的流星,还未逃远,就纷纷被黑暗一口叼灭了。
大风四起,星子灯撒起酒疯,火龙也撒起酒疯,火星都往屋子里刮,没人在意。大彪说:“志远,你家孟怡在窗子上看我们笑哩。”一听孟怡笑了,栓子起哄:“志远,你这龙头躁起来,你家孟怡笑了,快。”孟志远甩了甩头,汇拢几分清醒,努把劲,更是脱起缰来,众人情绪被感染,跟着一起狂奔,火龙的情绪也被感染,高兴地跟着嗷嗷乱叫。
吃完,喝完,笑完,闹完,孟志远非要把所有朋友一一送回家。等他一个人回来时,老远处就看见了火光,他脚如稀泥,往家里奔。火龙长大了,火龙被屋子囚禁着始终飞不上天,逃不走的火龙怒气冲冲一身火焰把屋梁咬得劈啪作响。女儿躺在院子里的井台上,不哭不闹。孟志远甫一抱住她,她才像定下心来一般发出泄洪般的哭声。
孟志远哭叫着,大喊救火,救火,可是没人赶来。他听见孟怡在叫志远,志远。他抬眼望去,孟怡就在不远处,就在火海的门前,眼神幽怨地盯着他,下颌委屈,孟怡叫着:“志远,志远。”孟志远看不真切,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火光中的孟怡,烟雾缭绕,身形飘渺,几滴眼泪从眼睑跳了下来:“我爱你,是真的。”这句不明所以的表白,让孟志远摸不着头脑,他往前冲去,腾起的火焰把他推倒,等他再抬眼时,孟怡不见了。房子像被抽掉骨头一样,浑身一软,塌了下去,孟志远始终清醒不了,啊啊叫着往火海冲,冲进了无意识的深海。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一切已经结束,身旁尽是焦土。
后来,清理现场,没发现孟怡的任何遗迹。仙女镇的他们都说,仙女孟怡回天上去了。
帮着清理完菊园的残菊,老陶便经常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恰如老陶所说,入冬了,我此刻出镇放蜂已无意义,一切等来年开春再筹谋。这个冬天,无饭可吃,无酒可喝,老陶就想办法,说带我出去打猎。打猎很顺利,进了山没多久,我们就看见一只困在雪里的小鹿,呦呦鹿鸣,我高兴坏了,老陶把小鹿抱了出来,抚摸着皮毛,要把它放生。我大惑不解:“你这样,它也是个死。”于是老陶准备把小鹿捉回家豢养起来。回来的路上,我们猎了两只锦鸡,一只黄鼠狼。
我问:“你放了小鹿,又为什么吃锦鸡和黄鼠狼?”
老陶说:“小鹿才刚开眼看见这个世界。你看那锦鸡都快冻死在雪堆里了,明显就是跑跳不动的老家伙,吃它咱是做好事。黄鼠狼听见枪声自己撞死在树桩上的,不在我们狩猎计划之内。”
小鹿躺在老陶怀里,咬着老陶的皮带,用湿热的吻轻轻触碰老陶温暖的肚皮,老陶痒得直笑。“等来年开春了,再放生这小家伙。”
“你都饿得喝风吃屁了,拿啥喂小鹿。”
“办法总会有的,我活着,就能让它活着。”老陶斩钉截铁。
快进村时,夜已经深了,有雪应和的夜,减了几分夜的孤冷,多了些雪光的温柔。老陶抱着小鹿,哼哧哼哧:“这小家伙还挺重。”小鹿面无表情,四处观望,既不害怕,也不期待。
走到村口时,老陶不走了,非要抱着小鹿去看逝川上的夜灯笼,说他从没见过雪夜中的夜灯笼,小鹿也没见过,一定要去。我拗不过,便跟在他后面。
逝川尽皆结冰,沿河两岸纵深过去的柳树上一一挂着殷红的夜灯笼,星星点点,和风而动,飘连到天边,仿若一条通天之桥。我们听不见冰下逝川的流动,只能听见风声。夜灯笼的火焰影影绰绰像是孤独的心跳。夜灯笼的红在寒风中,凄怆,冰冷,透着瑟瑟的委顿,四处漫溢。老陶说:“回吧,看一眼就行了,看多了会落泪的。”小鹿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一江的夜灯笼,仿佛回忆起前尘往事般安详平静。
“的确,一看到夜灯笼,我就想起了孟怡,想起了孟怡说的那句‘是真的,还有那句可能是我幻觉中的‘我爱你,就是这些捉摸不定的东西,一直勾扯着我内心深处对孟怡的心痛和惭愧。”我心头活动,空无一语。
在院子里挖了好几个坑,才挖出一瓶西凤酒来。老陶说:“几年前趁着醉埋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埋了,还是没埋,只是有个潦草印象,没想到还真挖了出来,今晚有口福了。”
吃饱,饮尽,醉意阑珊,小鹿靠近火堆,偎坐在我们身边。小家伙已经没了最初的戒备,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用鹿角顶着我们做游戏。
老陶还算清醒,但也能看出明显的醉意。“今天,讲个喜庆的故事吧。难得高兴,领养个鹿做女儿。吃饱喝足,然后又有好兄弟陪着我,今天一定要讲个喜庆的故事。”
“你以前沒朋友吗?”我遽然问。
“我倒更喜欢和猫猫狗狗、菊花野鹿做朋友。”
“不是还有那个阿远吗?”
“什么狗屁阿远,哪来的阿远,我也就在故事里见过那个断腿阿远。”
“如果换个角度想,我不就是阿远吗?”我向他身边靠了靠,满腔喜悦。
“你是什么鬼阿远。”
“你不知道吗?我叫孟志远啊,孟志远,阿远,哈,刚好。”
“孟志远,孟志远,凌云之志,恣飞心远,好名字,志远,阿远。好,就当你是阿远吧,那阿远就算是从故事里跑出来了,这种事以前可从没发生过。哈。”
“这么说,我算是你朋友了。”我满怀期待。
老陶没回答我,兀自讲起了今天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阿远当时讲给我的,说他结婚的时候热闹极了,娶了那样一个如花美眷,镇上所有人都来热闹,让年轻的他,从没见过什么大阵仗的他,感动不已。他那一瞬间,因为那种幸福感的冲击,在心里默默立誓,一定要让新建的家庭把这种幸福感延续下去,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世间总是各式各样的事与愿违,不过,也唯有事与愿违才耐人寻味。
阿远给我讲:
他结婚的时候,有人从镇外给他请来了复古婚礼的八抬大轿。抬轿的是八个青壮汉子,个个身着红袍,袍身纹着一只呼之欲出的龙头。那些龙头露牙而笑,满是萌态。青壮汉子们皆不说话,走得欢欢喜喜,沉沉稳稳。可是他们的步法有些怪异,不是径直往前走,而是一前一后,一上一下,百转回环,蜿蜒起伏,就像在云中跳舞。骑马在前的阿远满腹狐疑,以为是打劫新妇的土匪,于是掉转马头,跟在轿子后面。山路漫长,这些人的步法越来越显疲态,走得松松垮垮,轿子几欲翻下山沟。阿远上前,发现这些人正在闭眼打鼾,一边赶路,一边闭眼打鼾,脚步就在山崖边上徘徊,阿远大喝一声,这几个人都惊醒过来,继续赶路。过了会,阿远发现这些人疲态更盛,把轿杠扛在背上,双手伏地,双脚抓牢,一前一后,手脚交换,往前迈。阿远上前大骂,可这几人全不在心,依然我行我素。
天上惊雷滚滚,这几个人虽然洋相百出,可也没怎么偷懒,最后,顺利把新娘送到家中。婚礼结束,醉得不省人事的阿远就一个人洞房去了,留主事的人宴请宾客。喜宴上,这八个人聚集坐一桌,狼吞虎咽,笑声如雷,却一言不发。雨倾泻而下,暴雨如注,大家都吃得尽兴,喝得也尽兴,谁也没留意这八个轿夫。屋顶漏起雨来,刚好落在这八个人头上,有人看见,地上怎么有八条尾巴,再过了会,八人的手已经不是手,变成了爪子。宾客尖叫不停,场面混乱,八个轿夫杯酒下肚,纷纷打着震耳的喷嚏,金色烟雾闪着磷光噗然而起,弥散开时,大家看见了八个赫然逡巡的龙头。众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不一会儿,屋子便空了,整个镇子都躲了起来。
后来,雨停后,大家看没什么响动,就返回阿远家中,发现阿远家里一切井然有序,之前的残羹剩饭,遍地酒瓶已被打扫干净,桌椅摆放整齐,连厕所都冲洗如新。一夜洞房的阿远此时出来,大家纷纷向阿远道出昨晚的怖人景象,阿远摸不着头脑,说:“要是龙的话,升天时肯定有霹雳声,可是我昨晚什么都没听见啊。”
有人就笑话:“你在洞房,就是地震了,估计你也听不到。”
后来,人们在后墙根发现了八身轿夫的衣服和一封书信。书信上说:
吾众乃天上喜龙,专司为仙女抬轿,一时玩性大起,来人间也抬轿一回。山路虽崎岖难走,但人间喜宴着实好吃,给诸位带来不便,还请谅解,一切已经收拾妥当,当作惊扰诸位之赔罪。
八喜龙敬上
字迹遒古,老道工整,众人看完,连连扑地跪伏,向天称颂。阿远也被乡邻称为被龙祝福的人。
“这八条龙的确和前面那些龙都不一样。”我说。
“所以说,阿远一辈子和龙结缘。”老陶感慨。
“阿远真是让人唏嘘不已。”我也感慨。
“你不是说阿远就是你吗?”他问。
“嗯,我就是阿远。”想起我的婚礼,想起孟怡,我觉得我就是那个阿远。“虽然当初收获所有祝福,最终的结果却也落得事与愿违。”
第八谭:失龙
我们的孟怡因为尸骨无存,死后连个坟墓都没有。
大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哪怕给孟怡垒个衣冠冢,也成了难题。有人在墙角找到了孟怡的布偶,那晚,孟怡就是拿这个布偶把孟志远砸出来的。布偶的脸已烧成黑瘤,失忆一般黑黢黢杵在众人面前,大家尽皆疼惜:“咦,啧啧,瞧这布偶,真不知道,咱们可怜的仙女被烧成什么样子了。”
也有人和孟志远提过,孟怡是不是离家出走了,毕竟孟怡要是死了,孩子怎么可能会在井台上,可能,孟怡一时气愤,扔下孩子,出镇去了。孟志远也并非没动过这个心思,可是孟怡冲向火海的画面,以及临走前回眸那句“是真的”总是萦绕在他眼前耳畔,哪怕是孟怡眼中分辨不清的火光和泪光也历历在目,孟志远便无法给自己的幻想留半点喘息的余地。
当然,孟志远也曾偷偷出镇找过,到处贴寻人启事,还在新兴的电视上登过广告,可这一切就像喝醉的小石子一样沉入大海,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他也曾期待孟怡会因为想念女儿而回家探望,哪怕不看他,偷偷去五一婆婆那看女儿也成。可是五一婆婆告诉他,她照料小家伙从来都是寸步不离,从没来过其他人,倒是时常有两只白鸽飞到窗台上,瞪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几眼小家伙就又飞走了。她喂白鸽吃的,两只白鸽也像通晓人情般客气地用嘴啄啄,并不吞咽。飞走时,还不忘回头多看几眼。
三个月之后,还是没有孟怡的任何消息,也就这个时候,孟志远才下定决心给孟怡垒砌一个坟墓。哪怕真如他们所说,孟怡回天做仙女去了,他也要尽到一个凡人丈夫应尽的责任,给孟怡的游魂垒一个小家,供她回来时休憩。墓穴按仙女镇的最高规格垒砌,孟志远找来最好的雕花棺材,他没让木匠雕什么梅兰竹菊、八仙过海,而是雕上孟怡最爱的桃花和百合。整副棺材质地坚硬,素白清雅,就像孟怡喜欢的小小的居室。
孟志远在棺材里放了孟怡的布偶,那个烧成黑瘤的布偶,孟怡生前入睡时总爱搂着。据六一婆婆说,孟怡打出生起就开始搂着这个布偶了。比起衣物,这烧残的布偶应该是孟怡最亲近的物什了,孟怡的游魂回家时,还可以繼续搂着这布偶睡,孟志远生怕布偶可怖的脸吓到孟怡,便用一块素花方巾将布偶的脸蒙了起来,只露了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
布偶旁边,孟志远还放了一朵新采的玫瑰。棺盖合紧,玫瑰和光亮,瞬时消失。
坟堆垒起时,栓子,大彪,三胜,牛,铁头,小六子,耗子一众才拖步赶来。孟志远跪着,他们站在孟志远身后。孟志远兔起鹘落,左手抽出刀,右手攥住栓子,将其摁倒在坟堆上,刀抵咽喉。一群人慌乱,忙去拉,大彪扑得紧,孟志远的头回都没回,反甩手上的刀,大彪忙用胳膊去挡,铿当一声,骨头把刀刃撞开,大彪的手臂被划开一个咧嘴笑的口子,血涎直流。大彪抱着手臂,窝在地上,嘴大张,脸上地震一样,疼得叫不出声来。
栓子说:“又不是你一人难受,谁他妈不难受,你拿刀抵着自己兄弟算是什么本事。”
孟志远一拳把栓子的脸打成调色盘:“我他妈要杀了你,是你他妈非要玩什么星子灯的。”
栓子用手攥着刀刃甩开,用臂肘打歪了孟志远的下巴。“谁他妈当的龙头,谁他妈点的火,是你自己吧。火往哪跑是你定吧。”
孟志远捂着下巴呜呜啊啊,眼泪直流,拿起刀准备刺自己。大彪一把拦住,胳膊上又是一道口子。大彪也来了气性,“操你妈的,你这不识好歹的孬蛋玩意。”一脚一脚地照顾在孟志远的肋骨上,孟志远满地飞滚。小六子欲拦,被耗子挡住:“别拦,村里人都说咱们的孟怡是被孟志远害死的,不是害死也是气死的,让打去,狠狠打这狗日的,让大伙也出出气。”
小六子捂上眼睛哭了起来。耗子顺带拉着三胜和牛上去补了几脚。三胜和牛踢得走神潦草,牛的脚下去,听见了孟志远的肋骨断裂声。大彪见状,又揪起牛来打,耳光左右开弓,在脸上砸出火光。他边打边哭,嘴里叫着孟怡。牛也拼命还手,头发被揉成了鸡窝,眼泪四处飞溅,嘴里也叫着孟怡。
孟志远睡在坟堆上,用手指上的血指着栓子,指着大彪,牙齿拉着血线,一一说:“他妈的说清楚喽,你们,你,你,还有你,是你们非要玩星子灯。还有你,栓子,是你塞给我的打火机。”说完,他又扇自己耳光:“是我,是我他妈不是东西。”
一堆人哭成一团,一团人哭成了一堆,自此,他们再见面时,便形同陌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了面,大家仿佛互相亏欠般,匆匆低头逃走。就这样,孟志远在仙女镇不再有一个朋友,失去孟怡的孟志远,成了仙女镇最孤独的镇外人。
雪化了没多久,老陶就拉着我抱着小鹿去放生。小鹿在老陶家里养了一冬,膘肥毛亮,眼睛闪闪发光,两只小角就像一对敏锐的天线,四处搜索、捕捉着囚禁了一冬的新奇。老陶一路上抱着小鹿,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我说:“换把手,我帮你抱着。”老陶避身躲开:“你就让我再抱一会我女儿,放了生,就抱不到了。”他把小鹿紧紧偎在怀里,俯身亲了一下。
到了山林,老陶放下小鹿,小鹿原地站定,低下头四处嗅嗅,但是始终没有走开。老陶张开手臂,翅膀一样扑闪着吆喝小鹿,小鹿并不走远,绕着老陶的腿打转。老陶无奈,就悄悄拉着我逃开,躲在树后,我看见老陶一脸心疼,就劝:“小鹿怪可怜的,你就是放生了,她也找不到家人,说不定还被别人猎走了呢?”老陶咂摸着苦涩的嘴巴和睫毛:“林子才是她家。”小鹿抬头四处寻找,找不到老陶,仰头呀啊地叫着,那叫声酷似羊羔,却比羊羔的叫声更清脆动人。老陶忍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冲出去,不过,我看见他眼睛已经湿润了。
就在我们准备悄悄转身离开时,一头饿了一冬的野猪冲了出来,叼住小鹿的腿就开始拖着跑,老陶大喝一声,猛冲上去,手脚颤抖。野猪被突然一吓,跑得更快,叼得更紧,撞开荆棘丛,啪嗒啪嗒踩碎小水洼。小鹿呀啊呀啊叫着,绝望而惊悸,腿上鲜血涔涔。老陶啊啊喊着,可就是追不上野猪。我急中生智,打围绕弯跑到野猪前面,挡住野猪。野猪饿极慌神,慌不择路,又扭身回冲,正好撞见老陶。老陶用手直接就去夺小鹿,野猪护食,撒口直扑老陶,一猪头撞上去,就像一座山迎面撞来,老陶朝天倒下,野猪不依不挠,用獠牙在老陶腿上又补了一口,看到鲜血如注,才哼哼着志得意满准备逃走,一口咬住小鹿的脖子,咔嚓一口,沙沙穿过树丛奔腾而去。等我赶到时,老陶已经昏了过去。
我从镇上给他把丁医生请来,丁医生有专治野猪伤人的特效药。没过几天,老陶就缓了过来,可随后,被獠牙刺穿的伤口,怎么也愈合不了,总是流脓。缓过来的老陶没了小鹿,身上的魂丢了四五分,剩下的都留给了醉陶。可是新培养出来的醉陶,颜色过于艳俗,花型也没什么独到之处,酒香就更别提了,跪下身子,凑鼻细嗅,只有泥土的腥臊味。老陶内心空空,整天无精打采。
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能默然陪在他身边。他无话可说的时候,我也无话可说,我们兀自枯坐着,墙壁上贴两个单薄的人影,不住叹息。
原本我早就要出镇放蜂的,因为照料老陶,迟迟未动身,错过了今年的花期,最后无奈,还是把蜜蜂寄养在了桃花树下。我也知道这些蜜蜂肯定早都厌烦了,再采桃花蜜,估计它们就要变种成粉红色的桃花蜂了,那可是有名的娘炮蜂,我才不要养那种蜂。
桃花蜜本就稀少,更有甚者认为,世上根本就没有桃花蜜这种东西,说桃花有粉无蜜,哪怕有蜜,都不够蜜蜂塞牙缝,哪里会汇集成蜂蜜。外行就是外行,他们不知道仙女镇的桃花自有独到之处,一则,漫山遍野都是桃花,蜜虽少,但集腋成裘,产量也还算可观。另则,仙女峰上大多是山桃花,山桃花不比普通桃树,本就产蜜,所以我的蜜蜂们才会一整个春天忙个不停。
虽然产了这么多蜂蜜,但卖出去的并不多。賣不出去的我都倒进土陶罐,用塑料薄膜封口,放在一个竹篓里。竹篓上盖,加固,用绳子下到水井深处,加固好,不影响打水,也不能让地下暗流把它冲走。当然,我还有保持蜂蜜新鲜的小窍门,那就是在封存时往蜂蜜里放一两片生姜,这样的话,放个三年五年,取出来比刚采的蜜还要鲜。
为了给老陶养伤,我把好些新蜜都拿给老陶喝了。蜂蜜冲鸡蛋,疗伤神物,老陶那么馋的人,自从受伤后,心事连连,见了美食却总是提不起胃口。每次,我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给他端出来时,他都是匆匆一瞥,呷一口,就搁下了。
老陶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张照片,整日整日捏在手中。我偷偷看了眼,是一个妇人,怀里偎着一个小男孩,老陶站在男孩手边。老陶的大拇指不住在照片上摩挲,只摩挲男孩的脸。
料定是老陶的妻儿,我就劝:“老陶,你以前可不这样,你这么洒脱的人,可没见这么受牵绊过。”
他勉强一笑,反诘:“你现在不受牵绊了?”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还是不和你那些朋友往来?”他问。
“怎么往来,没法往来,大家一见面都说不出话来。”我无可奈何。
“你这让我又想起一个故事。”他说。
“嘿,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好久没讲故事了,今天来一个。”我兴高采烈,听老陶的故事已然成为我的一个生活习惯,不可或缺。
老陶酝酿了下情绪,眼神望向窗外,就讲了起来:
那年,从琉球回来的路上,我背着阿远。我们走在路上,饥渴难耐,阿远突然叫停,让我听,说路边的高粱地里有奇怪的声音。我侧耳细听,还真是,一圈一圈的龙吟,涟漪一般向我们这边荡过来。阿远从我背上挣脱下来,拄着拐杖,撑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高粱地深处走去。还未走近,那条龙就向我们扑了过来。阿远大喊一声转身就跑,我赶忙背起他跑得飞机都追不上。等我们回过神来时,发现龙并未追来,阿远壮起胆,再一次折身找去。
那是小幼龙,龙鳞还没长齐,泛着青嫩的光;牙口还有缺口,说明牙也没长齐。身上有几道伤口,尽是刮痕。看来是在天上学飞时,不小心掉下来的,回不去了。“不会飞的龙,不就是粗一点的蛇吗?砍了狗日的。”阿远满腔怒火地说。
我拦住了他。“幼龙坠地,母龙肯定急破了胆,正四处搜寻。听说,每条龙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千里追寻,可谓易如反掌,屡试不爽。你砍了幼龙,报了你的仇,母龙估计把这一片都得杀了,寸草不留。”
阿远思忖了好久,才说,那把这条龙关起来,不杀它,也总得让它妈着急着急,急死最好,急死了,就当给我报仇了。所以我和你说,阿远就是个孩子,很多想法就跟孩子一样未脱稚气。
当然,我也明白他当时一心复仇的心情,于是就答应了他。阿远用绳子把幼龙的嘴捆了起来,把它塞进一条漫长的地缝。这地缝寸余,幼龙在里面翻身都困难。阿远说,这样,母龙来了也拿地缝没辙。幼龙在地缝里,蹭刮扭缠,遍体鳞伤,绿色的龙血,和着泥抹了一身。
后来,母龙果然来了,对着地缝不住哀叫,哀叫,哀叫却无可奈何,母龙又不会用绳子。母龙哀嚎泣血,奄奄一息,我实在看不下去,也生怕母龙由悲生怒,屠戮生灵,退一万步讲,伤害阿远的又不是此龙,何必如此孩子气,一定和这条龙过不去呢。于是趁着阿远深夜沉睡,我用绳子把幼龙救了上来,放走了。
其实,现在想来我当时为什么放走那条幼龙,可能我太想念我的儿子了,看到那条幼龙,我就想起了我儿子。此外,我太久没回家了,不想再在路上耽搁时间,我只想赶紧放了幼龙,早点回家。
去琉球的路上我也想明白很多问题,决定回去了好好待妻子,不该让她独自一人承担那么多。说心里话,分别这么久,很多问题我也想通了,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作为一个女人她又能怎么办,命不好,只能说她命不好。现在在我看来,她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贤淑、漂亮,对我也毫无保留。可我就是难以说服自己。她之前做的工作不好,可是先前在一起时,我也没那么多芥蒂,可能是我当时穷困得根本就没想到自己有这个资格吧。我记得有一次来了个客人,我刚好和她在发廊微红的灯光下吃饭,那人问了句:“有客?”她连忙客气地躬身说:“老板,没,没,我表哥,老家来送点家乡的吃的。您要啥价位的。”那男人对我露着满是牙渍的黄牙一笑,就搂着她进去了,她用眼睛对我说:“赶紧吃,我一会就出来。”我不知我当时怎么想的,只是心跳很快,面红耳赤,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只是无尽的害羞,仿佛被那人搂进房间、褪尽衣服的是我自己。我当时嘴里的菜忘了嚼,眼泪簌簌哭了起来……唉,我在说什么呢,怎么说到这了,故事里是不能随便乱插和主要情节无关的细节的,唉,失态了,我们继续讲龙的故事。
母龙当时心存感激,用鼻子不停蹭我的身子,眼含泪水,龙须翻飞。随后,拖着受伤的幼龙,一夭矫,就升天去了。
阿远一醒来就火山爆炸。阿远以前是个温煦如春的小伙子,可这次他目眦尽裂,用他的拐杖几乎打断我的腿,嘴里还不住叫骂着:“断了的是我的腿,不是你的腿,你还老子的腿。”哭闹过一天,他也就彻底死心了。
我们往村子里走去。送他回到家,我也就回家去了,他便再没和我有过往来。直到后来,大雪封山时,他冒着风雪给我送来那袋粮食和煤炭。
“也就是说他原谅你了。”我问。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世事本就由种种偶然汇聚而成,他只是承认了这种偶然罢了。”
“但我觉得,你放走了龙,他最终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疙瘩。”
“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我问心无愧。朋友若要一直处下去,处的不就是个问心无愧吗?”老陶说。
我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本来还想问他妻子后来的事,碍于朋友之间的分寸,我止住了。
“你原谅他们了?”老陶突然问我。
“埋了孟怡后,我就没再怪过他们。”我支支吾吾着说。
“为什么。”
“没有那场火,孟怡也会离开我的。跟我的朋友们没什么关系。”
老陶什么都没说, 把蜂蜜冲鸡蛋端了起来,从窗外收回眼神,两口就吃光了。
第九谭:种龙
孟怡的向死之心早已稳固地在体内深深扎根,只是孟志远当时没察觉罢了。还是孟怡死后很久,孟志远才从种种迹象中推断出来的。
孟志远后来想起火灾发生前的一段时间,孟怡可以说古怪到了极致,前一秒还歇斯底里,后一秒就泪水涟涟地窝在孟志远怀里向他道歉。说的话也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什么“你也累一天了,我怎么还像个刺猬一樣总是扎你”。说实话,当时,孟怡几乎已经不和孟志远说话,孟志远倒也想孟怡能用恶毒的言语扎他。“别总是不理我好吗?我不说话,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孟志远这一点也极为委屈,孟怡向他冷战时,他就差跪在地上给孟怡摇尾乞怜了,从来没敢不理孟怡。“以后,我会还你一个新的孟怡,这个孟怡糟糕透了。”孟怡的两极变化,让孟志远心力交瘁。不过,孟志远虽然觉得孟怡古怪,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孟志远总能宽慰自己,换个角度去想,孟怡的古怪也就成了孟志远悉心珍藏的孟怡气质独特的一面,也正是孟怡的古怪,让孟志远爱至深处。“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彻底对我没耐心了。”孟志远哭笑不得,对天连连发誓,极尽抚慰,孟怡消停不下半晌,就会故态重现,用各种各样的问题向孟志远发问。
这些问题,并未在孟志远心中激起半点愠怒之情,反而在他宽阔的胸怀里荡起圈圈层层幸福的涟漪。孟怡的反诘对孟志远来说,都是从未听过的情话。所以,孟志远在外面干活时总是魂不守舍,心里挂念着孟怡,可当他兴高采烈地准备好精心从外面买的礼物送给孟怡时,她又会板起结冰的面孔,当面把孟志远的礼物扔出门外,满腹委屈地找着各种零头碎脑的借口和理由对孟志远百般挑剔,斥责,怨怼,甚至“你怎么不去死”这样的话,也出口几次。
孟怡冷静下来的时候,也问过孟志远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我们的孟志远傻傻一笑,摸摸后脑勺,拥起孟怡,不住抚摸她的秀发,喃喃道:“老公守则第一要义,任打任骂。”说完,语气一转,“可你以后,嗯,以后能不能,别说让我去死的话,怕伤着你身子。”听到这,孟怡的眼泪就总是泄洪般停不下来。“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孟怡问他。孟志远把孟怡的脸捧到手心:“你要得了病,那可一定是我得了那种病,传染给你的,都是我的错。”听到这,孟怡的眼泪笑开了花,才息了刚才的火气。
可是,这才哪到哪,横亘在孟怡心中的迷环,永远解不开也永远说不明白,她真的越来越离不开孟志远,心中这种依恋感越强,焦灼感便越炽,而表达出来的怒火和怨气就越加离谱伤人,事后对自己的指责也越加严重。
她不知道这一切情绪该怎么向志远表达,她真不知道这一切情绪该怎么向志远表达,本是甜蜜的爱,最终却成扭曲的怨。她的胡思乱想给她提供着各式各样的解决思路。
镇上的丁医生曾专门找过孟志远说:“你家孟怡从我那拿了一大堆安眠片,把我给人家九一奶奶搞的外国安眠药也抢去了,你知道,九一奶奶那失眠有多重,外国安眠药就是她老人家的续命药啊。你得回去好好管管你家孟怡,她那可是直接上手抢,你说她年纪轻轻,抢那么多安眠药干啥呢?”
孟志远一副老好人的道歉样:“这娘们在外面敢这么造次?今晚回去我就把她屁股扇开花了,问她抢人家九一奶奶的救命药干什么。”
孟志远回去,还真问了,毕恭毕敬。孟怡回答:“偏头痛严重,想多喝点试试,就多囤了点。”
孟志远再没问为什么。
孟志远现在才想起来,着火那晚,孟怡发疯般直呼头疼,桌子上有一个倾倒的空药瓶,看来,那晚,她把那一瓶全吃了。
有一次,孟怡还从集市买来一根彩色绳子,孟志远就问她:“你买这绳子干什么?”孟怡莫名其妙地回一句:“绑在树上的时候,好看。”孟志远以为孟怡要做秋千,他想了想,傻乎乎对孟怡一笑:“彩色秋千,还真没见过,想想就好看。”孟怡并未接话,一脸冷地出去了。
还有一次,孟志远发现梳妆台上有一片带血的剃须刀片,他拿着刀片去问孟怡怎么了。孟怡当时就莫名其妙地泣不成声,说刮腿毛的时候,受伤了。孟志远问哪里受伤了。孟怡指了指手腕,孟志远发现手腕一侧的确有个口子,很深,倒不长,血已经止住了。他问:“疼不疼?”孟怡连连落泪点头,孟志远也便落泪了。孟志远搂着孟怡:“能不能别这样?”孟怡说:“我也不想。”
孟志远问:“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伤害自己做什么?”
“总感觉现实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不急,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别问了。能有什么呢?我能知道有什么?”孟怡歇斯底里。
让孟志远现在想来,细思恐极的是,孟怡买了比往常更多的衣裳。每次都是盛装出门,孟志远问她去哪?她就说去逝川边走走,手里拿着一本《楚辞》,时常吟诵《湘夫人》里面的几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或者“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神情恍惚般读着出门,精神恍惚般读着回来。有几次,孟怡浑身湿透了,孟志远问:“怎么了?”孟怡就说失脚掉进逝川里面去了。
现在,孟志远再拼凑起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现实的那个梦魇,孟怡冲进火海前的那一句“是真的”,他能更多理解其中况味,再想起前面那句“我爱你”时,孟志远已经泪如雨下,唏嘘不已。想明白这些,他心里对朋友的那些负担便可以放下了。想明白这些,他心里对孟怡的负担便永远都放不下了。
后来,丁医生也曾委婉地向孟志远表达过“孟怡可能产后抑郁了”,孟志远不知道什么是产后抑郁,孟怡已经没了,知道产后抑郁又有什么用呢?
可以说,在孟志远最爱孟怡的时候,孟怡便如此消失了,不留任何痕迹,最终杳无音讯。
我去找丁医生时,老陶已经开始间歇性昏迷,他的伤口久久难以愈合,脓流不止,腿已经烂成了柿子。他们都说得截肢,丁医生和我说不用,截肢就真死了,现在还能活一段时间。
我还没开口,丁医生浓密的胡子里就传出一团垂老的声音:
“老陶还进食吗?”
“这几天只喝水。”我说。
“没用的,我那治野猪伤的特效药,就是被野猪咬死,吃了也能还魂,可那药对他没用,你就是再找我,我也没办法。”
“您费心再想想办法。”
丁医生踱进屋子,从茶盘底下抽出一本书来,书上满是茶渍,皱皱巴巴,他用舌头舔了舔大拇指,揭开粘在一起的书页,“这张,这张,还有这张,进山把这几种药采回来,现在只能试试中药了。”
我抱着书就往老陶家走,准备安置安置就进山。进门时,看见老陶正拖着残腿窝在地上侍弄土壤。
“你怎么下来了?”我问。
老陶说:“昨天的醉陶,我已经踩死,扔了。”
“不是花色、花型都很少有吗,怎么踩死了?”
“一股臭味,闻着让人恶心。”
我没再说什么,忙把他扶到床上,替他把剩下的活计干完。那张照片落在地上,我不小心踩了一脚。他夺声高喊了句:“眼睛,看,你,唉。”然后一脸紊乱地紧蹙,看来疼了伤口。
我连连道歉,他摆摆手,喃喃道:“醉陶估计我是看不到了。”
我心中氲起难过,一个大男人,眼里有了泪意:“不会的,丁医生让我去山里找几味草药,说找回来,就能治活你。”
“哈,草药,不就是将死之人的自我安慰吗?活不活,我倒不多大在意,毕竟我是死过几次的人了。”
“别这么说,丁医生真说,这草药比他那特效膏药还管用。说那膏药顶多让伤口愈合,可这草药不一般,说就是被野猪咬死的人,也能起死复生。”
老陶听到这,哈哈笑个不停,俯下身来,笑出了泪。“丁医生这老东西,当个医生可惜了,应该去说相声。”
我也勉强迎合他嘿然地笑,心里泪意一转,辛酸渐浓。
“找他妈什么草药,别费那个心思了,命是个啥,我都懂。阿远,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哥哥,就给老哥哥把我那臭小子找回来,让老哥哥看最后一眼。”
听到老陶叫阿远,我心里一颤,那一瞬有一种错觉,我真成了故事里的那个阿远,抽过神来,我才明白,阿远这个名字的意义,在所有有关阿远的故事里,阿远都是过命兄弟的意思。
“你放心,你儿子我给你找回来,药也要找回来。先找药,治好病,你才能见到儿子。”
“还有酒吗?”他问。
我给他拿来酒,三口五口,水一般,他吹瓶饮尽了。“这么喝酒的机会不多了,你就别浪费老哥哥的时间了,去把那小子找来,让我看一眼,啊,阿远,別去找什么狗屁草药了,老哥哥耗不起了。”
我背过身,揩着泪,点头答应他。他满腔欢喜,费着力气,喘着。“我感觉我又要昏过去了,快,趁这个空,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别讲了,你好好休息。”
“我这会还不想休息,我这回高兴,讲个我儿子的故事。”
“你知道龙是怎么来的吗?你又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故事都有龙吗?你肯定不知道。在我儿子还小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有后来那么混账,老婆对我也很好。有一天,我儿子从外面一身泥巴地跑回来,手里抱了个生姜。我就问他,来,过来,陶宣俟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小家伙眼睛巴巴地盯着我说‘龙树,我就纳了闷了,问他,龙树是什么。我家的小宣俟就说,外面一个白胡子老头给的,说是种下去,能长出龙来。
“我半信半疑拿过来,那生姜一样的东西,材质如同树根,但是形状,酷似一头蛰伏之龙。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如何处置,准备扔掉。小宣俟说,不能扔,白胡子爷爷说了,种出龙来,咱家就能出人中之龙了。我一时心动,想是上天眷顾,于是就精心栽培起这龙树来。
“这龙树果然是天上的神树,没长几天,就几乎跟我一般大小了,过了几天,开枝散叶,再过几天,风吹花开,花落后,树叶掩映之下,便结出一条条青绿色的嫩龙芽,这些嫩龙芽形神毕现,以龙须连接在树上,发出娇嫩的龙吟,那声音就像还未睁眼的嫩黄小鸡发出的啾啾声。
“我数了数,一共七条龙。想着,龙乃天上圣物,更不敢怠慢,于是好吃好喝地供奉着,把羊羔肉切碎了,喂到这些龙的小嘴里。它们吃得争先恐后,甚至还会因为争食,开口咬伤对方。
“我就想着这龙不是地上生灵,不能按照地上的方式去养,不然养出来也只是七条长在树上的蛇罢了。于是就向镇上最有学问的人请教,那人告诉我,他的确听过种龙的传说,这长在人间的龙要想升天,就得受尽种种折磨,不然,地上的蛇都升天成龙了。我就问,那要怎么让它们受尽折磨。那人沉吟了好久,闭目长吟:‘金木水火土。
“我一知半解地回到家中,对着院子里的龙树发愁。我要是把这七条龙,送不到天上去,我这儿子肯定就成不了人中龙凤了。金木水火土,种种折磨,总之是使劲折磨就行了。于是,用火烧龙,把水桶挂在树上泡龙,用泥像做叫花鸡那样把龙包起来,用两块生铁使劲地砸碰,挤压龙身,给嫩龙听生铁刮擦的声音,用桃木做的硬竹签,从龙头插进去,一直插,直到竹签从龙尾扎穿。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困苦的折磨了,如果这样这些龙还栽培不出来,我就真没辙了。”
“后来呢?”我满是好奇地问。
“后来,七条死得只剩下了一条。”
我被这个故事逗得哈哈一笑。“然后呢?”
“然后,最后一条龙越长越大,很快褪了一身青色,变成了金黄。宣俟特别喜欢这条龙,给他起名龙娃,这龙娃成了宣俟最好的玩伴,宣俟有事没事就会伏在这龙娃身上,挂在树上荡秋千。”
“再后来呢?”
“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天午后,那棵树被一个球形闪电当场劈成了四瓣。那条龙一声惊天长啸,升天去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问。
老陶停了下来,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升天前,龙四处找着,把宣俟驮上身,也升天去了。”
“这就是那老头说的人中之龙。”
老陶破口大骂:“去他妈的人中之龙,我才不信呢。”老陶一口气把酒喝完,惨惨一笑,“不知道那小宣俟还记得我不?”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我还没反应过来,老陶就又扑起来,抓着我的手神志恍惚地说:“阿远,老哥哥从没求过你什么,老哥哥只求你去把宣俟找回来。”老陶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
“你快去,你现在就去,没时间了。”老陶挣扎着推着我。
我一身难过,心跳无处着落,心思烦乱,眼睛流泪。“哎,哎,我这就去,我这就去。老哥哥,您可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回来,等着小宣俟回来。”
我刚跨出门,老陶又叫住我,脸上的汗珠像火珠,疼得滚着热气。
“把我背到菊园去,背到种醉陶的那地方,屋里太热了,把床挪到醉陶那去。”老陶守着醉陶,轻轻唱起一首古调,他狂饮以麻醉那疼,拉着调子,细细地唱,会意处往醉陶上滴几滴酒,“来,酒不多了,你也多喝些,就等你了,就等你长出来了。”
一切处置妥当,我就急急匆匆上路了。一步三回头,一步六回头,再一步三回头,我匆匆赶路去找老陶的儿子,宣俟,去找已经长大的宣俟。
第十谭:无龙
老陶还是死了,和孟怡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找不到尸骸,甚至仙女镇的人们都不知道这个人去了。收拾停当,这次,孟志远是真要离开仙女镇了。
临出发前,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带上了所有的微笑,紧张,近乎少女的羞涩,以及物是人非的感慨伤恸,最主要的是带着对好友陶潜的纯粹思念,一一敲开了栓子,大彪,三胜,牛,铁头,耗子,小六子家的门。孟志远给他们一人送了一罐蜂蜜,一封信,还有一句“我走了”的留白,微微一笑,没有任何过渡就转身离开,留下这些朋友在门口呆愣。
孟志远原本还想给每个人一个拥抱,可是他的手始终害羞地抬不起来,脸上的笑,最后也不自然了。“还会回来的,又不是生离死别,怎么整得娘们唧唧的。”他在心里舒坦地暗恨着。
原本,他接下来是要去看女儿的,可天气变了脸,起了风,上了云,他得赶紧把蜂箱垒上卡车,垒好蜂箱再去看女儿也来得及。五一婆婆现在把这丫头养得像个刚出来的馒头,宣白宣白,见人总爱吐奶泡,还是不爱笑,不过,不避人的眼睛,爱盯着人好奇地看。五一婆婆总是夸奖:“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小囡囡,很少哭,很少磨人,长大了绝对是个大家闺秀。”
桃花现在开得正盛,可是这些娇贵的衣食父母们都不怎么出箱,一堆一堆冗粘在蜂箱口。也是,你换成人试试,吃这么久的桃花蜜,不吃吐才怪。他安慰着这些父母:“咱这就走,诸位上亲再小忍一会,等咱出了仙女镇,我带诸位上亲吃遍全国山珍海味,不对,应该是山花海蜜。”這些蜜蜂就像能听懂人话一般,三五吆喝,呼朋唤友,纷纷排队,钻进了蜂箱,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迁徙。
孟志远码好蜂箱,盖上油布,捆好绳子,雨就落了下来。他记得老陶以前说过,雨是龙在工作。他仰头望望,看能不能看见龙的影子。一眯眼,好像还真看见一头青龙,把所有的云穿破,在天上飙车般飞过。孟志远低头一笑,暗忖自己现在也变成龙迷了,这世上哪来的龙啊,老陶每次讲故事都一再重申,龙是什么,龙就是云,云是什么,云就是天气,天气又是什么,天气就是天意,天意又是什么,每到这时,孟志远总会滚瓜烂熟地接上来:“天意就是命。”
“别信有命,所以,也别信什么有龙。”老陶最后总是当头棒喝。
想起老陶,孟志远的泪不由簌簌而下,雨和泪混杂在脸上,难舍难分,悲伤和哀恸搅拌在心里,愈发黏稠。一念闪过,孟志远想起仙女镇的峡口,那个窄得连个屁都过不去的峡口,孟志远再看看已经装好的卡车,对着远处啊啊地呐喊呼啸,将胸中的块垒,打碎,碾磨成粉,尽皆抛了出去。“老陶——陶潜——孟怡——孟怡……”喊了几个来回,把心中的泪意和伤感喊尽,孟志远躲进车里,咬着拳头哭,像个集市上跟丢妈妈的孩子。
是栓子,大彪,三胜,铁头,牛,耗子,小六子他们来敲车玻璃,孟志远才迅速擦干怎么也擦不干的泪珠,平稳情绪,从车里钻了出来。带着未掩的哭意,孟志远寒暄了句:“来了啊。”栓子最先拥住了孟志远,大彪也拥了上来,三胜,铁头,牛,耗子,花瓣一样包裹上来,紧紧地,重重地,透着一切尽在无言中的默契。
小六子给小囡囡撑着伞,小囡囡嘴里呜呜啊啊,叫着模棱两可的爸爸。孟志远抱着小囡囡,对着众人笑,众人也就对着孟志远笑,对着小囡囡笑,再对着孟志远笑。
小六子还是一身孩子气:“志远哥,五一婆婆让你给小囡囡起名呢,总不能一直叫小囡囡呀。”孟志远心中一闪,开口便说:“就叫孟心怡吧,心怡,心怡,孟怡的心肝宝贝,也能让大家心心念念着孟怡。”
“心怡好,心怡好,长大了还是个大美人。”这个名字活络了大家刚来时的干巴气氛,栓子给每人散了一根烟,一一点上。雨愈加瓢泼,可众人心上縈绕着好久未有的喜悦和舒坦。“赶紧抽,抽完这根烟,把卡车抬出峡口。”
大彪一甩手拍在栓子脑门上:“瞎指挥,雨这么大,怎么抬,不想清楚,别抢风头。是这,咱一步一步来。栓子爱开卡车,就给咱把卡车开着,志远你就抱着小心怡坐在驾驶舱,咱们这些就躲在车厢内的油布下,等到了峡口,咱再想办法。”
孟志远在心底对这些朋友洇起浓浓的依恋和不舍,不愿坐在驾驶舱,就让小六子抱着小心怡坐在车舱,自己和大家伙儿躲在油布下面。车子发动,山路泥泞颠沛,雨花砸在油布上,噼里啪啦,鼓点一样,喜悦极了。大彪五音不全,非要起头唱歌,大家就应和着唱了起来。
山上的云 你慢慢走 你走得快 我撵不上
心上的人 你也慢慢走 你走得快 我的心撵不上
地上的水 你慢慢走 你走得快 我撵不上
地上的人 你记得回来 你走得远 地球圆圆 你走得远 也得回来
大家伙儿嘻嘻哈哈,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欢快和生涩的泪意,孟志远还想唱一遍,被牛拦住了,牛先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家也都不再笑,摇摇晃晃地沉默起来。
到了峡口,雨像睡着一样细了起来,落在人身上,轻轻痒痒,像是情话一样挑逗着大家。大家揭开油布,把蜂箱先搬出去,盖上油布,再效仿第一次迎接孟志远那样,使力把卡车侧翻,咦呼嗨呦,推了出去,再将卡车翻了过来,一切装置妥当。装置妥当,小心怡就开始哭了。小六子把小心怡抱给孟志远,孟志远亲了一口小心怡的嫩唇,没亲脸,在唇上落了三个吻。吻完,小心怡竟把头窝在孟志远怀里咯咯发笑,大家也就笑了。
孟志远开着卡车越走越远,远到看不见大家一直未落的招手;众人一直目送,目送至看不到卡车的影子,听不见卡车的声音。卡车消逝后,他们还再等了会,回味其中况味。最后,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我知道时间紧迫,不能耽搁,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宣俟。
这家伙长得比我还高,我也没多和他废话就拉着他往仙女镇赶。一路上鸡飞狗跳,车飞人跳,心飞神跳。到仙女镇时,好在天还亮着。
我一路上给宣俟交代:“记住了,小时候是咋丢的。”
“哈哈,扯极了,骑龙丢的。”他说。
我照着他的腿就是一记飞踹:“你他妈给老子严肃点,到时候回答把‘哈哈,扯极了这几个字给老子去掉,光说‘骑龙丢的就行了。不然,我让你坐着车来,断着腿回去。”我急了眼,他便入了戏,不再张狂。
“还有,问起你妈哪去了,你就说出了镇子,你们走丢了,后来你再没见过。”
“哥,我是真记住了,一路上你都交代八遍了,就是鹦鹉都学会了。”他翻着眼,嘟着嘴。“到时候问你妈叫什么名字,就说你忘了,问你现在在干啥,就说,上大学,好心人资助的,给老子记住没有。”
“亲哥,记住了,您就放心吧,我这人拿钱干活,还等着您给我五星好评,好接下面的活呢。”
我在他屁股后面再踢了一脚:“给老子走快点。”
我们越走越快,越快越觉得这路怎么还有这么长。在漫长的路上,我脑海里不住闪现着老陶的画面,闪现着他以前和我说的一些话。这些话的犄角旮旯里,我又翻捡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根本不成故事,只是我和他的一些聊天片段。
有一次,老陶没喝酒,那时,他也没受伤。那会,他正在侍弄醉陶,一边侍弄,一边自嘲。“我早就知道这辈子也养不出什么狗屁醉陶,世上哪有那玩意。”
“你不是说有吗?”
“那都是编的故事,我这一辈子,不胡思乱想乱编故事聊以自娱,估计早就抑郁自杀了。”
“那些龙呢?”
“你这小伙子,咋这么入戏,故事都是假的啊。你见过龙啊?反正我没见过。”他一脸无赖相。我明知道,故事都是假的,可是那一瞬间,我还是很难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那阿远呢?”
“阿远是邻镇一个修鞋的,没人喜欢听我胡诌,也就他喜欢,后来,我和他因为有没有龙这件事闹翻了,就再也没去找他,这不,故事都讲给你了嘛。”
“那你还培养醉陶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呢?”
“有期待心里就不落空。这不就跟你对龙抱着期待一样。”
“那你一直都在骗我喽。”
“你这勺子,咋给你说不清呢,都说是故事故事,你再这么入戏,老哥哥也就只能翻脸了。”
“那我过阵子就离开仙女镇放蜂去了。”
“去吧,我也可能待不久了,你回来找不到我人就去修车摊上找阿远,那家伙自称龙神,会算卦,总能猜到我在什么地方,他会带你找到我的。”
“他不是腿断了吗?”
“我是为了增加故事效果编的,那家伙跑得比轮胎都快,欢实着呢。以后,有要帮忙的,找不到老哥哥,你去找阿远也行。”
“这阿远多大了。”
“跟我差不多年岁吧。欸,你别说,我突然想起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养蜂人,也是咱仙女镇的,好像也姓孟,当然,你知道,咱仙女镇就只有我不姓孟。”
“他去邻镇做什么?”
“你还真是个移动的十万个为什么,有那么多为什么等你下次见了他,自己去问他吧。”
“那你后来再也没见过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绝不只是聊不到一块那么简单吧?”
“谁知道呢?”他说。
“不对,故事里你不是说,阿远被龙炸飞了,再也没出现吗?”
“你这还真提醒了我,那小子是消失过一段时间。哎哎哎,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那他妈是故事,我要给你强调多少遍。古人说,情深不寿,老哥哥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入戏太深,比情深不寿更严重啊。”
“那到底有没有龙?”我问。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没有。”
推开门时,我差点绊倒,宣俟扶住了我。我們在老陶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见到老陶的人影,我四处喊着,没有半声回应,我又穿过青葱的菊园,夺门而出,逢人便问:“老陶去哪了?”众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一问六不知,一问九不知。
等我折身回来时,看见老陶的床还在院子里杵着,菊园的中心,床上的被子扭成一团。宣俟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走近,我才看见宣俟用手拨弄着一朵花,那花迎风悦悦然,扑棱着花瓣在菊园中间的小径旁摇曳。花形分针舒展,天花乱坠的烂漫,颜色素淡,干净的白,白得简单,白得纯粹,白得令人怜惜。“把你的手拿开。”我一把推开宣俟,跪了下来,俯下身子,心在打颤,用鼻子远远地嗅,远远地就嗅见了一股酒香,一股淡淡的酒香。
时令暮春,菊园都是青葱的菊叶,就开了这一朵菊花,这一朵谁也没见过的菊花。我又不争气地落了泪,嘴里喃喃道: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哪里有春天开的菊花?”
我分株移植,将这株菊花养在了花盆里,傻子一样对菊花说:“你儿子,我给你找来了,不知道像不像,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过他也叫宣俟。”
宣俟在旁边嘻嘻笑着,我用眼泪骂着他。他便敛了轻松,假装肃穆起来。
“你不是说没醉陶吗?那我这怀里抱的是什么?”
“你都没看你儿子一眼,我可找回来了。”
“我,我……”我他妈就再娘们唧唧地哭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宣俟看我哭了,不知该怎么收拾,眼珠乱转:“哥,亲哥,你别这样,对着菊花哭啥啊。”
“这是菊花吗?你他妈见过春天有菊花?这他妈是醉陶,醉陶你知道是什么吗,醉陶他妈的就是你爹。”我咆哮着,吓坏了宣俟。
宣俟嘴角一撇,惨惨一笑:“哥,我能说实话吗?见你第一面,我就觉得怪,我没敢跟你说。”
“哪里怪?”我问。我脸上的火能把海洋烧没了。
“哥,哎哥,不怪,不怪,您不怪,您赶紧把我爹找来,说完那几句台词,我就拿钱走人了。”
送宣俟出镇时,我情绪平复了很多。我没给宣俟多说其中原委,没人会信,我自己都不信,可是我怀里抱着的,就是一株醉陶,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我问宣俟,“你爸妈干啥的?”
他又调皮了:“我爸是老陶,我妈打小丢了,我骑龙也丢了。”
我踢了他一脚。
他说:“我爸是修车的。没妈,我妈还真是打小就丢了。”
“你他妈上没上过学,你妈打小就丢了,你妈打小的时候,你连毛都还没有呢,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一个意思,你能听懂就行。”他挠挠后脑勺。
听他说他爸是修车的,我狐疑地问宣俟:“你爸是叫阿远?”
“不是,叫阿近。佴近。”他说。
“什么?那是什么姓,这么说你不姓陶了?”我问。
宣俟一副孩子气,露着虎牙,对我像个趾高气扬的小马驹,“你才姓陶呢,那都是为了拿你钱胡诌的,我这个姓呢,可没几个人见过。”说着他就用手指在空中给我比划起来。
比划完,他满脸自豪地对我说:
“看懂了没,左人右耳,读nai,n——ai——nai,无奈的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