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的桃花源(创作谈)
2018-09-20陈小手
陈小手
我对中国古典文学情有独钟,“四大名著”、《聊斋志异》、《史记》、《世说新语》都是我枕边常翻的读物,硕士毕业论文写的也是如何从古典文学中汲取营养去进行当下的文学创作。写《醉陶十谭》这篇小说,可以说完全是阅读中国古典文学的产物。《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叫《黄英》的小说,篇中提及卖菊为生的菊妖陶生生性旷浪,为人嗜饮,和一个更能喝酒的曾生比酒量,“ 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而陶生虽然醉了,但依然疏朗有致,准备回家,“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这一段描写,奇情幻想,异彩焕发,让我对这个陶生顿生艳羡倾慕之情,便有为这个陶生写一篇小说的冲动。
故事里陶生化为菊花后,朋友尽皆大惊,只有姐姐黄英明白其中就里,驱散众人,把菊花拔出,用衣服将菊花盖住,等大家第二天来看时,发现陶生又恢复如初,不过躺在地上醉卧酣眠而已。后来朋友们都习以为常,待陶生下次大醉化菊时,朋友们便如法炮制,将菊花拔出,看其怎么恢复,众人目不转睛地期待奇迹发生,可是这次菊花枯萎而黄,陶生再也没有变回来,毕竟众人是凡俗之手,不懂黄英的秘术。原以为故事会以悲剧收场,不想黄英将菊花“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 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陶生变成了新菊,短干粉朵,且身上有酒香,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浇以酒则茂。菊之秀逸,酒之馨香,这个人物形象便鲜明独特起来,想见为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陶生这个人物是蒲松龄向陶渊明致敬的产物,他利用这样的文学原型,用自己纵横捭阖、移花接木的虚构能力,将魏晋风度和奇情幻想结合起来,塑造了一个爱菊嗜酒,而又不迂于隐居,避求世利,而以卖菊为生,风雅倜傥的丰满形象。这样的创作手法也极大地启发了我,让我有了塑造一个现代版陶生的冲动。于是《醉陶十谭》里便有了陶潜,他有古人陶潜的风雅气韵,但是却要面对现在的世俗难题。屡屡碰壁的陶潜,被世俗生活逼到没有退路的时候,唯有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虚构故事来抒怀遣志,而这样的陶潜也就变成了当时的蒲松龄。于是龙便在陶渊明的桃花源出现了,十个龙的故事,背后是不同的情感涌动,在仙女镇这样一个桃花源式的乌托邦背景里去展现“爱而不得的爱情”和“求而不得的友情”的无奈和辛酸。所以,这篇小说便是向蒲松龄老先生致敬,讲好一个故事,做好一个讲故事者,以虚写虚,用虚去抵达一些实际的存在。
当下,有种奇怪的论调是,纯文学因为故事性而降低了其纯粹性。不可否认,这个观点有其合理性所在,部分已有故事套路或耸人听闻的类型文学的确没法抵达生活的深处,但是一味强调现实,排斥故事性,也不见得能抵达深处,却只留下一地鸡毛的聒噪。这里,我无意于讨论谁优谁劣,只想说说我所理解的好的小说。比如《红楼梦》,它是在一个自给自足的完整故事中去进行细部突围的,这种突围表现在它既有深入世俗生活骨髓真切传神的细描,又有飞离地面的一些玄想视角,比如警幻仙境,比如还君前世之泪的奇情故事外壳。这些飞离地面的幻想,给了现实另一种观察角度,也让小说有了更为别样的气质。整个故事内外勾连,表里合一,故事各处肌理自由生长,构成一个意蕴丰富完整饱满的文本自足体,从而更好地向深度进发。再比如《聊斋志异》,没人会觉得蒲松龄写的只是博人眼球骇人听闻的鬼怪故事。读罢《聊斋志异》,还是会让人掩卷深思,甚至为很多角色唏嘘不已。蒲松龄用节奏铿然、韵致悠远的古典文言,編排一个个情节回环完整、构思奇巧多姿的故事,以虚写实,探讨当时的科举问题、社会人情;以虚写虚,讨论中国人固有的精神气质和人性痼疾。蒲松龄也正是借故事虚构才能和语言驾驭能力抵达了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文学深度。
所以,我时常折服于古典小说的博大内涵和叙事能力。《史记》纵横捭阖、汪洋恣肆的语言神韵,《世说新语》简淡玄远、数笔传神的人物勾描,《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诗性传统,以及“四大名著”、《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的叙事传统等等,这些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而言都是非常宝贵的创作资源和学习榜样。学习和致敬,不是语言的复古,不是故事的粗浅新编,更不是续写红楼的钻牛角尖,而是得其神、习其韵,用古典文学的创作思维、精神意蕴去重新激活当下的写作,写出既能展现“中国经验”,又能表现中国文学“美感神韵”的小说。
所以,这篇小说,我用两个叙事视角的互换,故事时间的交错铺陈,人物形象的互文对举,莫衷一是的情节走向等手法,借陶潜之口,讲了十个和龙有关的故事,埋足悬念、讲好故事的前提下,让桃花源里的陶渊明和醉死为菊的陶生的身影叠合在现在这个陶潜身上,去探讨和展现在现实逼仄的生活窘境下,人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古人风韵”,去展现这“古人风韵”在“爱而不得的爱情”和“求而不得的友情”的情感危机中所散发出来的光芒。
和朋友讨论这篇小说时,朋友指出这篇小说虚实相生,驳杂勾陈,但是最终指向的地方却虚化了,没有对焦,让这篇小说失去了它应有的深度。当时,被这位友人的观点当头棒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以虚写虚,这个虚我到底指向的是何处,其实这个虚,我也说不清楚,因为这个文本写到最后,感觉已有失去控制的嫌疑,它已经颇为复杂,难以阐释,我已不能确定它该走向何处,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写到最后,我一直被一股无奈的情绪所笼罩,也被陶潜那种无奈之中依然深情真挚、旷达舒朗的性格特点所感染。而如果能让读者也感受到这股无奈,并像我当初邂逅《黄英》里的陶生一样,为陶潜的形象而心动,会心一笑,那我觉得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有龙的桃花源,希望不只是博人眼球,而是能给读者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