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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猎洞庭(六题)

2018-09-20舒放

湖南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鸬鹚渔火

舒放

月光下的白划子

白划子我没有见过,而且现在是绝对不可能见到的了。

我在古老的县志和其他一些资料里捕捉过它的信息,十分遗憾的是只有一些条文式的介绍,根本不见画面的展示。

听洞庭湖的一些老渔民说起它,才得到了它真切的身影。他们一讲起白划子,眼睛里闪烁一种异样的光,似乎是怀念情人一般的沉醉。如果手里端了小酒杯,此时便忘记了抿酒,但嘴唇还在不停地咂吧,回味那已经远去了的欢愉与潇洒——

月光皎白的夜晚,洞庭湖区沉浸在朦胧却有些清晰的景色中,轻微夜风无声地梳理长河两岸,掠过长龙般蛰伏的大堤,掠过一座座黝黑的房屋,抚摸正当入睡的树枝和草尖,同时也抚摸绸缎般飘逸的水面。如此空茫的天地里,不管谁占据一个小小的立足点,静静地放眼四望,感受到的一定是静谧的温馨,不由得丢弃心中的一切,沉醉着月色洞庭的沉稳和大度,不敢也不愿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打扰了这世间十分难得的一刻。

一条小船无声地划来,像一片树叶在漂浮。月光里,只见它在缓缓地移动,只见划船人操橹的一仰一俯的身姿,以及被橹叶搅起的水面的月光。月光如同银汁一般稠酽地流动,听不到一丝杂乱的声音。

这来的就是白划子。

白划子是这里的一种捕鱼工具。瘦长瘦长的船体,不到三尺宽,却有一丈多长。船底很浅,很平。在船的两翼,斜插一块一尺多宽的木板,木板上凃了白漆,抹了桐油,月光映照着看去十分亮眼。上方连接一条同样光滑的渡槽,直通船舱。小船迎着月亮的方向,一直在河边浅水处行走,像铲子一样的木板斜插水中几寸深,铲动清水。这时,就有喜好白光的游鱼乘兴而来,跳到木板上,再跳到渡槽里,然后莫名其妙地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船舱。

这的确需要不发出任何声响。渔民的一声咳嗽,哪怕是轻轻的咳嗽,都会惊跑前面水里的鱼群。本来摇橹是优雅的,那古诗名句“欸乃一声山水绿”,“欸乃”说的就是摇橹声。可此时的渔民要把橹桩上的牛筋圈浸泡充分的桐油,让橹页不再“欸乃”,能默默地工作。当然,他不曾唱起惯熟的渔歌,只是在心里哼一哼罢了。要说,此时的他本身就是一首精致有趣的渔歌,橹的旋律在悠悠地谱曲,一字一句跌落水中,游鱼在舱中零碎的轻轻的蹦跳声就是最惬意的歌子。

眼前的一切清晰明白。月光下不需要渔火,防风防雨的三角玻璃油灯搁在尾舱,要到上岸回家前才会点亮,并不为了照亮归家的路,只是想向家人早一些报告今夜平安的讯息。偶尔,这个渔民会抽上一壶旱烟,那细小的红光若星星闪烁,时明时暗,颇有神仙逍遥自在的韵味。暖色调的光肯定不受游鱼的喜爱,可他又耐不住没有别人说话的心闷,不管哩,烟头的光是鱼群看不到的,就是能看到,你跑了几条,又算什么呢!

白划子一直要向着月亮行走,要让月光匀匀地洒在木板上。这种渔船的得名,就在此处。长河几十里,此行正有几个时辰。下半夜掉转船头,往回家的路走,又是迎着月光。还是晃晃悠悠地摇橹,还是一仰一俯的身影,还是若明若暗的烟头。二十多里或三十多里的行船,白划子无声无息地载回了可观的收获。正是黎明时刻,收拢来,装进鱼篓。一个晚上搞到二十多斤鱼是常事,清一色的游鱼,活跳活跳。打发婆娘马上启程,到集镇或县城赶个早市,让街上人尝鲜。

白划子非常贵气,经不得太阳晒。把船弯到小河汊的树荫下,上面还盖上芦席,一切妥帖稳当后,捕鱼的大哥还要定睛看几眼这心爱的家伙,才恋恋不舍地上岸。

万籁俱寂,洞庭湖看似在熟睡,其实不然,还有白划子在醒着,一个通宵地醒着。

……

我知道现在没有白划子了。洞庭湖区的那些河道边,到了晚上,到处还是声音嘈杂,鱼儿受到惊吓,难得享受白划子带来的新鲜感了。

但是,只要在明月当空的夜晚,我就感觉白划子还在洞庭湖的某一个角落出现,那洁白的木板,那晃动的身影,那起伏的橹页,甚至还有那闪烁的烟头,穿行在遥远的白云边,自己讲述自己与月亮有关的故事……

双头撮

湖面,有双头船驶了过来。

这是无日头的日子,满天充盈稠酽的白光,太阳的位置还是能看得清楚,应该是在最白最亮的那里。洞庭湖上暂时无风,远处岸边的树枝未曾摇晃一下。鸟群飞得很低,仿佛翅膀被一种水雾所沾染,沉甸甸地难以愉快地高飞。

双头船就这样缓慢地行进。这其实是两条船结合在一起的。船是同樣大小,同样宽窄,也同样高矮。上边分船头、船中、船尾各钉了一尺来宽的木板,两寸厚,从这边的船舷到那边的船舷。这就使两条船能同步行动了,就有了双头船的叫法。

因为这是扳罾的船,大网像一个巨大的撮箕安置在前面,人们便非常形象地叫它“双头撮”。

两个船头迎风破浪,虽然跑得不快,但也激起欢快的水花,发出哗哗的声响。两根五六丈长的直木组成窄窄的三角架,顶端由四根竹篙像直升飞机的机翼那样展开,挂一张四丈见方的大网。三角架支在中舱,由木圆轴牢牢固定。一根粗粗的麻绳牵在三角架顶上,发到船尾的大绞盘上面。大网扯出水面,足有两层楼房那么高。

如此大的架势,没有两条船团结起来是不行的。

辽阔的湖面,宽阔的船,横阔的男子汉。有六片桨在猛力地划,一边三片,就像三张翅子。一人扳舵,操控船的前进与停顿与后退。两人搅轱辘,四人压横杠。还有一人拿着捞斗负责从网里舀鱼。九月的下午,天气特闷。汉子们全都打着赤膊,一条大裤管短裤,他们称着“扯风蓬”。油汗渍渍的肩膀,油汗渍渍的背脊,都有乌鱼的滑溜,浑身散发一股鲜鱼腥气。

看似是家族的组合。即使不是家族,也是同渔寨人的合作。

其中必有长者。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两撇浓眉,一双鹰眼,身躯十分健壮,脚板宽大有力,粘在舱板上纹丝不动。他在掌舵方面有不可替代的权威。有趣的是船尾有两片舵页,只有他一人掌控。他根据船行的需要,只站在一边,到关键的时候,或许会跳到另一边去。他格外沉着,决不大呼小叫,任划桨的自己划,任撑篙的自己撑。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条船就行得稳稳当当。

那一大帮子年轻人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船上竟然有一女子。她和男人一样壮实,如果只看屁股和胸部,就显得更加壮实。当然,她有眉清目秀的面容,有细细的腰杆,还有尖细清亮的嗓子,以及有白底子缀小花的内衣,于是乎与汉子们区别开来。不知她是不是舵手的女儿,也不知她是不是其中某个汉子的老婆或者未婚妻,反正她是名正言顺的成员之一。

女子翘着屁股在船舷边淘米,尔后洗菜,尔后又剖鱼,尔后,那个没有人扶舵的舱里就升起缕缕炊烟。浓浓的饭菜香气飘散开来,引得汉子们不停地吞口水,喉结不停地滚动。“最后三网!”掌舵人也经不起诱惑,赶忙宣布。大家更添了劲头。

这一网收获很大。一条十来斤重的草鱼,几条好几斤重的鲤鱼,还有其他的鱼几十条。它们在网里乱蹦乱跳,鳞片闪动耀眼的银光。负责舀鱼的那位汉子此时格外兴奋,似乎捕上来的所有的鱼都是自己的功劳,就叫声高了八度。一次舀草鱼,一次舀鲤鱼,几次舀杂鱼。鱼到了船舱里,他还在跳板上来回跑动,样子特别像小孩子那般止不住叫喊,有些怪腔怪调。

现在唱主角的是女子。她把饭菜摆到舱板上面,大的放在中间,小碗围着,就像众星捧月。吃的是鱼席,大的,小的;粗鳞的,滑皮的;红烧的,清炖的;新鲜的,熏干的,加上两个蔬菜,几碟干菜,就齐整了。她又提起一个十斤重的酒坛子,摆开一线海碗,每个碗里筛满酒。然后,她自己也操起一碗,与汉子们碰杯。汉子们互相斗狠,吃不了的就要灌,逃的逃,追的追,好在双头船非常平稳,如同踩在地上,根本没有一丝摇晃。女子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笑声在水面上漂,似乎激起了碎碎的波浪。大家并不灌她的酒,因为她是他们最需要保护的人。

那张网还是沉在水里的。喝酒的人斜瞟一眼,看到那四根竹竿在轻微地抖动,就知道里面有蛮多的鱼了。不去管它,有几条游出去了,又算什么呢。女子此时已经喝得脸颊红扑扑的,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小调,哥呀妹的,妹呀哥的,大家沉寂下来,听她唱。有人拌和起来,尖细的声音和粗犷的叫喊夹杂在一起,很出味。

“还打十网鱼,就靠岸!”掌舵人酒碗一丢,下达命令。

大家纷纷放下酒碗,走到自己的岗位上。

女子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一眨眼,也拿起了长竹篙,帮忙撑船。

北边的天空撕开了一条几十里路长的口子,透出了太阳的光芒,云隙边上,可以看到高天上有白色的云丝在飞快地流动,竟然还有一只苍鹰在猛烈的气流中顽强地搏斗,似乎像一口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

果然,他们起网只有五轮,湖面上的风就加大了许多。浪花扑打双头撮,不时跃到了船面上。它虽然没有像其他的船那样惊慌失措,但明显有了起伏摇晃。这时捕鱼需要更多的力气,往往渔网起来时,大风把网都吹得扁了起来,网眼里的水滴像下雨一样哗哗直落。打篙,撇桨,转舵,下锚……各有各的工具,专心致志,用出最大的力气。尽管大船不会害怕滔天的浪涛,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个女子就像男人,只知拼命,没有任何张扬的言语。她把长篙的尾子顶在右边肩胛上,篙尖狠狠地插到湖底,身子几乎弯成了一张弓,脸庞尽量贴向舱板,浪花不断地打到长辫子上。

这时的鱼最活跃,有些闹湖的味道。每网扯起,总有百十斤。

双头撮不怕风浪,自有如此骄傲的时刻!

刷刷一阵急骤的声响,暴雨如约而至,满湖织起密密的雨帘。大风中,湖面就像开了锅,泛起了一束束白色的浪花。

汉子们把网架放平,与船成一条线,前头伸到十来米远的地方,这样,双头撮就加长了一倍,看去像金枪鱼那般威风。掌舵人说,这增加了船的长度,就能更好地抵抗风浪的摔打。

双头撮还有一个好处,一个尾舱里挤满了男子汉,女子就能够在另外一个舱里换衣。这回,女子再出现在人们面前,已是纯粹的姑娘打扮,花色的衣服,一双绣花布鞋,辫子上扎了红头绳,红扑扑的脸庞,凡是该丰满的地方都凸显出来了。尤其是她自由自在的笑声,使风雨声也增添了些许韵律感。

汉子们轮番摇桨,总有六个穿蓑衣的身影在船的两边忙碌。

湖面上,双头撮像一头巨兽,缓缓地移动。

前面,就是港口。那里,有其他的双头撮会先后来到……

苇荡麻籇坝

七月的阳光随心所欲,根本不顾及洞庭湖的面子,哪怕这里是地道的水乡,还是处处热得够呛。烈烈的白光把芦苇荡所有青色芦苇叶晒得流油,好像叶面肥实了许多,厚厚的,沉甸甸的,呆板着不曾摇动一下。

我們的小船在小沟里穿行,没有一丝风,人人汗流浃背。但是,谁也兴致不减,哪怕心底有一句埋怨话,也随手丢到了船舷边的清清水里,看着它在桨叶下沉没。

一个渔民朋友说麻籇捕鱼是非常神秘又非常有味的事情,我们便去那里看看。正因为今天天气格外的热,麻籇坝上起鱼就是“涌挡”,特别好看。“涌挡”就是爆棚的意思。我一听就想象到了那鱼挤鱼、鱼堆鱼的热闹场面。

很快,麻籇坝就出现在眼前。这是芦苇荡中的两条二十多米宽的河汊汇合处,虽然两岸的芦苇林像城墙一样壁立,但河面并不狭窄,视野倒是开阔。湘江资水沅水澧水分四个方向直往洞庭湖里灌,使芦苇荡里的水十分充盈,沟港河汊水流急速,能够看到浮在水面的芦苇叶明显地流动。这样的河汊是鱼群周游洞庭湖的必经之路,布一个麻籇是老渔民多年经验的精明运用。

麻籇是大型的捕鱼工具。渔民在河面上钉了一些碗口粗的直木,分八字形立在两边,从上至下布好拦网,中间留一个四五米宽的口子,在那里装上麻籇。麻籇也是网,笔杆粗的尼龙绳结成,二十来米长,全部沉在水里。尾部套一个同样柔韧且牢固的网袋子,有三四米长。因为水流快速,鱼群只要顺水而来,游入袋子中,就兴高采烈地当了俘虏,还根本不知道这里怎么如此热闹和拥挤。

一条三丈长的木船停在岸边。这是为麻籇坝特制的船,船舷很厚,船舱很宽,无舵,中间两道隔舱。人在上面,要着力才会晃动。几个人站在一边,它不会翻。有趣的是一根粗粗的麻绳紧扎在船中一根木柱上的铁环中,一头牢牢地拴在岸上的老杨树上,一头通向水里。渔民朋友说这根麻绳是麻籇袋子的锁扣,岸上的人只要把它用力扯紧,袋子就收了口,表示可以下河取鱼了。

大约十分钟取鱼一次。我原想这是一项稳当的事情,谁知却如此惊心动魄。说出这个极其文人化的字眼,是因为我不知怎样形容才好。厚重的木船在岸边停靠时显得那么强势与沉着,可真正离岸后,竟然懦弱起来,老是在激流中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上下起伏。上游的水通过麻籇,带着狂流,带着漩涡,还带着不可一世的气势,顽固地与船纠缠。四个男子汉站在舱中,三个人不要命地紧拉麻绳,一个人则操一根瘦弱的竹篙,努力地插向河底,企图稳住船只。船就像一块小木板,毫无主张地任凭激流的蹂躪。我们站在岸边,不由得捏紧拳头,浑身颤抖,生怕出现人仰船翻的事故。

毕竟有粗粗的麻绳维系,船只终于到了河心。这时,只见一位汉子从舱中拿出一根直木,朝船头的一个圆孔插下去,直直地插到河底!船被拴住了,也就有了依靠似的坚强起来,听凭水流的冲击。这很容易使人想到生活中的钥匙链,由于铁环的牢固,不管你怎么甩动,钥匙绝对不会跌落。四个人一起动手,把那个长网袋从激流中往上扯,一、二、三,一、二、三……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网袋很沉,船只现在明显地偏了。当网袋拖到船舷边时,浪花骤起,船舱已经进水。岸上的我们惊呼起来,尖叫声一片。眨眼间网袋跌入舱中,船晃荡了几下,又恢复了平稳。网袋的尾端是用绳子紧紧地扎起来的,汉子们手脚麻利地把绳子解开,再把网袋用力地扯起——

白花花的鱼哗地流到舱板上。

都说:少说有三百斤!

这一网全是鳜鱼。湖区人叫它“梭子鳜”。它们有点像织布的梭子,就得到了这个美名。它们大小差不多,肯定是一个家族的,也就是一条母鳜鱼散籽繁育出来的。渔民们还说,麻籇网捕鱼就这么有味,每网上来的鱼都是一家带口的,要么鲤鱼,要么白鱼,要么鲫鱼,要么鲢鱼,要么“黄鸭叫”,要么“红皮虾”。用打麻将的话说,正宗的“清一色”。

取过鱼后,渔民们又将网袋尾端的绳子扎紧,把网袋丢入水中,这才悠动那根连接岸上的粗绳子,将木船缓缓地靠到岸边。有人用筐子向岸上抬鱼,倒到一张竹席上。几个人开始匀匀地撒盐,再挥舞铁铲拌和。这网捕获的鱼堆成一座小山,自个炫耀得很。

该吃午饭了。有人抱出一捆方形木棒,插到船舷边那些卡扣铁环里,再搬来一块块竹篷,盖在木棒上,成为一个四面通风的棚子,船上凉快多了。饭菜摆到了船舱里,那煮鲜鱼的香味叫人垂涎欲滴。

几个渔民伸出手来,把我们牵到船上。这时,我们惊讶地发现,船还是这么的平稳。走几步,真个是如履平地。到底是厚木板钉成的船只,经得起洞庭湖大浪的折腾。我们忘记了激流和漩涡,把一大锅鲜鱼吃个一干二净,还赖在船上不肯上岸。

我们在傍晚时回家的路上说,麻籇坝的木船是水中的一块坚实的陆地。

鸬鹚与船

城边的港口,夕阳温柔地洒在湖面上,也愉快地涂抹岸边房屋的墙壁和窗户,还细心地染镀那些高高矮矮的树木。四处非常亮堂,使人们的视野没有迷离,很通透。

这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大型的货轮停泊在一边,有人和机械在兴致勃勃地下载货物。大批的机船蓄在一团,占据了很长的湖岸。它们大小不等,模样各异。只有那些男人在悠闲地抽烟,女人在勤快地洗刷,这倒是大致相同的。有谁在一边说出一句粗俗的鄙话,引得许多人哈哈大笑。初秋的凉风把笑声传出来,惊飞了对岸树枝里躲着的几只不知名野鸟,在人们头顶盘旋了几个圈,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马上,一切又在等待下一个笑话的出现。

三条鸬鹚船过来了,从那宽阔的湖面来。港口像大湖的一个大布袋,鸬鹚船悠悠闪闪地游了进来。船家们看惯了这样的情景,便说鸬鹚像梳子,把水里的鱼都赶到了“袋子”中了。所以,这边就有好戏马上登台。

鸬鹚船像梭子,两头尖尖,一丈多长,舱壁很高,且上面稍微向里收缩,船舷较厚,便于鸬鹚站在上面休息。尾部有人荡桨,双桨,进进退退地拨动。他的屁股后挑一根长长的竹竿,常常有几只鸬鹚踩着小憩。船头也有一人,坐在舱里,专门负责从鸬鹚口里取鱼。人们对他有特别的喊法:抢劫犯!我们不懂,旁边的人就说往下看吧,等一下就知道了。

他们并没有那些逗鸡逗鸭的吆喝,只是专心致志地划船与取鱼。小船行走很慢,全凭鸬鹚前进的兴趣。如果哪只鸬鹚从船的后面冒出头来,小船就不划动了,要等它游过来再前行。鸬鹚一二三四五……几只在船上,几只在水里,几只是你的,几只是我的,他们全都有数。况且我的哪只掉了队,在老远的地方游弋,只须把船拐过去一点点就是。这船很灵活,简直像在游乐场上玩,前进后退、左弯右拐,桨叶一拨,就心想事成。

前舱的人操起一根小竹篙,朝船舷边的某一只鸬鹚点一下,那只鸬鹚就跳下水,头一探,潜入水里。夕阳的金光在水面闹出橘红的色彩,随之显出明显的圆圆波纹。鸬鹚入水的时间并不固定,如果它追上一条大鱼,或者对手逃跑的速度极其快速,它就要多花一些时间。鸬鹚非常听话,只要叉到了鱼,马上就往船边游。这时,鸬鹚长长的脖子显得非常肿大,是鱼塞在了它的喉管里。船边,前舱的人伸手抓住它,提上船,顺着它的脖子往上捋,不管鱼有多大,都要乖乖的吐出来。然后,他从舱中一个带盖子的篓子里,掏出一条小鱼,塞到鸬鹚的口里,给予奖励。鸬鹚十分愉快地把小鱼吞进肚子,休息两三分钟,又在主人温柔的驱使下,扑入水中。

我发现每只鸬鹚的颈部都扎了一根绳子圈,不紧不松,恰到好处。有人告诉我,这就使鸬鹚吃不进大一些的鱼了。原来如此,难怪人们说他们是抢劫犯了。在鸬鹚口中夺食,千百年来的做法,这是善意的抢劫,并无大碍。

突然,水面搅起好大的浪花。人们直朝那边张望,呵呵地大叫起来。原来鸬鹚可以吞下一斤来重的鱼,只要鱼有三五斤,它就无可奈何了。聪明的鸬鹚也有办法,几只鸬鹚去追,一起叉,又一起把鱼抬出水面。它们号称铁口,据说能把人的手指头咬住,你甩都甩不开,闹个又红又肿的结局。眼前这三五斤算什么,衔的衔头,衔的衔尾,衔的衔中间,任何烈性子鱼都会全身发软,听凭摆布。

它们非常骄傲地把大鱼送到就近的那条鸬鹚船上,竟然只有一只鸬鹚上船,另外两只却游到旁边的船上去了。这边船上的人得到了大鱼,给鸬鹚多一份小鱼的奖励。那边也一样,也拿出额外的奖励。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无外乎要它们今后多叉大鱼。正因为有渔人如此慷慨的做法,便培养出鸬鹚讲究合作的习性。

一个多钟头后,太阳下坠了许多,几乎要贴近湖面了。真个是残阳如血,满湖的波浪闪动暗红色的光。这时,鸬鹚船的剪影十分美妙,红红的,亮亮的,带有浓浓的仙气,颇有些从天而降的味道。三条船开始在码头靠近,向机船上的男人们和妇女们兜售“战利品”。男人要下酒的美味,女人要滋补的良方。有趣的是卖家没有秤,鱼的重量全凭口喊,没有两,只有斤。一斤,一斤半;两斤,两斤半……末了,还要丢上去几条小鱼。卖鱼的人只图妇女们的几个响亮的哈哈,自己也笑得露出板牙。

鸬鹚们的腿都被绳子拴在船尾的竹竿上或者船舷边的铁扣上,全都安心安意地休息。它们听到笑声也毫不在意,连脖子也不曾轉动一下。这时,它们敏锐的眼睛又发现水里游动的鱼,又有鸬鹚想扑入水里,无奈何有绳子的牵扯,只得乖乖收脚,继续休息。双桨不停地拨动,船就有了轻微的晃动。这好似一只摇篮,鸬鹚们便有几只弯下了颈项,似乎入睡的样子。船上的人倒是悠闲起来,依依呀呀地哼起了小调,正宗的洞庭湖渔歌,带有很浓的鲜味。

他们去的正是夕阳的方向,朝着水面上那个又圆又红的太阳而去……

舀鱼记

洞庭湖上捕鱼,或网,或钓,或围,或叉,或抓……最有趣的,还是莫过于舀鱼了。

开始,我是不相信在偌大的湖里能舀到鱼的。记得小时候去钓它们,还得先在岸边插上树枝作伪装,再躲在后边撒食,总是忙了一老阵,却被那不小心的丁点响动,把机灵的游鱼们全惊跑了。钓都难钓,你还能舀?洞庭湖的鱼再多,也不至于多到能舀到的地步吧。

从渔岛上看湖面,满湖银波漾漾,上了船才知道,湖里的浪波不小,拍得船一晃一晃。水也在流动,那漂浮的水草往下游走得很快。小船破浪而行,直朝湖中的一些小岛间隙中奔去。船沿山崖拐了好几个弯,走了两三里路,绕过一道山嘴,突然,眼前展现一幅令人吃惊的画图。

在一堵有五六十米高的红石山崖下,沿岸摆开着一支由几十只小船组成的队伍。每只船相距两三米远,从上至下,头尾相接,有一里多路长。船队不动,条条船上有人在活动。各色衣服在红崖碧浪中十分显眼。和着悠悠的风声,那尖细的和粗犷的渔歌,那短促的和长长的笑声传来,不禁令人耳目一新。这就是舀游鱼的地方。

我仔细地打量这里,山崖下,水是这么的清,游动的鱼儿的黑眼珠都看得见;水也流得这么急,一眨眼,浪花便下去好几米。眼前有无数的游鱼逆流而上,全是白鲦,三五寸长。游鱼的队伍有尺多宽,熙熙攘攘,没有停顿,没有间断。时不时有鱼跃出水面,活跃异常。鱼群哪里是头,哪里是尾,这是人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在鱼群的外边一米多远的地方,小船们的头尾用长篙和铁锚在山崖上死死扣稳,固定下来,和鱼的队伍成为平行。这时,坐在舱边的人们使用一只捞斗舀鱼。捞斗呈三角形,浅底,桌面大小。将它伸进水里,朝鱼群随手一舀,便有半斤八两游鱼出了水,反手一扣,游鱼便落进了舱中,在舱里乱蹦乱跳一老阵。水里的鱼儿惊了一下,马上散开,眨眼时间,又组成队伍继续前进。真怪,一只船接一只船的舀,队伍前头鱼仍不见少,后头也不见多。每只船一天能舀百多两百斤,如果轮班干通宵,那数字就大得吓人了。

一时兴起,我跳上船,抢过捞斗,美滋滋地过起瘾来。

不知不觉入夜了。户户船家在轮班吃饭,轮班送鱼回岛。闪闪渔灯从远处而来,朝这灯的街市汇集。灯光映照的游鱼,像一道道银光在水里划动,捞斗一起,一团银光落入舱中,惹得人眼花缭乱。

我想明天又来,这里的游鱼是舀不尽的。

满湖游弋的渔火

一点、两点,三点……

夜幕拉开时,深灰色的天宇就渐渐地发黑,一种摸不着的东西稠酽着,一直从遥远的地方铺到眼前,挂在你的眉梢上。

这时,便有渔火在夜的底片上显露出来。随着黑色的加深,它们愈发清晰。这是无风无月的时候,很适宜渔火的出现。

渔岛上的人总喜欢将湖面上的灯光叫做渔火。这缘于方圆十里的水面没有轮船来往,从不见那种探照灯的强光。就算有几艘机帆船挂着电灯游弋,也是与捕鱼有关。所以,这种叫法有许多年了,非常准确,也就非常顺口。

到渔岛,非小住一夜不可,为的是看渔火。

我们的目光从夜幕的缝隙里钻过去,追着最近的那盏渔火,来到湖边。几十步外,那灯光就能照清楚我们的眉眼了。这里只是一个湖汊,大约半里地宽。小船离岸有几十米远,一时没有靠岸的意思。船头,放着一盏白铁皮玻璃罩的马灯。船上是小两口,大哥摇桨,嫂子下网。他们已经借着灯光看到了岸边影影绰绰的我们,便打招呼。岸与渔火就有了短距离的交流。

满湖是渔火。近处四五盏,散得很开。大多在远处,似乎在那地平线的地方。它们其实也散得开,因为远,看去就像聚集在一起罢了。所有的渔船都在无声地游弋,渔火在缓慢地缓慢地移动。这简直在播放一部无声电影,一切的声音都隐藏在充满动感的平和的画面中。

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有渔火一步步来到岸边。这条渔船不大,只有一丈来长,窄舱,两头收得拢,以便减少水的阻力。这船新灿灿的,涂了桐油,灯光映照着,闪动一层黄色的亮光。船头下方有一个茶杯口大的铁环,把竹篙插到里面,船就停泊了。水面反射的灯光照着铁环,它幽蓝幽蓝的很是醒目。船舱里有一排两尺来高的木架,挂丝网用的。网丝很细,必须很规整地放到上面,再仔细认真地下到湖里。一铺网有几里路长,只要一处乱了,就会一团糟,那就要收回来,上岸清理几个时辰再下水。他们每天早上收网,同时也收回几十斤鱼。整整一上午,就要把时间打发在整理网的上面。

现在是一条空船,我们就上去玩。一脚踏上去,它摇晃起来,我们不禁有些害怕。我就坐在马灯边,雪亮的灯光撒开来,照得水面十几米外也能看见。晚上渔民驾船要行十几里路,看远处全凭经验。岸边的树木、房屋、渔岛,甚至天上的星月,都是校正航线的目标。马灯的作用就在于对近处情况的打量吧。我为我的理解不禁佩服自己起来。湖面看似平静,其实暗藏杀机,比如漩涡、湍流的,还有突然水退而形成的浅滩,都能对渔船造成威胁。白天能够及时发现,到了晚上,就要借助马灯的照射了。

兴奋中,我站了起来,举起马灯,想让它的光照得更远一些。并且,我用粗犷的声音不成调地唱将起来。

船主连忙制止我。“放下马灯,放下马灯!”原来,在行船的过程中,灯光只能在同一水平线上移动。如果你将马灯举起来,不停地晃动或者画圈,就表示发出了求救信号。在很短的时间里,四面八方的渔船都会围过来,给出事的渔船伸出援助之手。

我将马灯规规矩矩地放好,还是忍不住说:“别人离我们这么远,真能看到?”

船主轻描淡写地回答:“习惯了。打鱼人能够看到水里游的什么鱼,能看得出鱼的多少,还在乎这样明显的灯光?”

这样的话挺有味道,难怪人们爱说渔民有鸬鹚眼、鱼鹰眼。人在船上,扫描宽阔的水面,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迅速地叠印到心底。有这等本事,洞庭湖中的什么财宝又不能收入怀中呢?

一到晚上,满湖都是丝网船。其他的捕鱼活计,如撒网、下钓的,都不太适宜。无数条长长的窄窄的船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点点渔火携着白光缓慢地划出清晰的线条,逍遥自在地描画着在水一方的图案。

所有的渔船都在行走。看似未动,可是过一阵子,就能发现它们都依据自己的轨迹,改变了方向。这让人不觉抬头看天,渔火们不是和浩瀚的星图一样么?星星们看似未动,其实也在不停地运动,我们要用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发现它们的变化。渔火在湖上闪烁了多少年代,或许每天看去大同小异,其实它也在默默地更换自己的星图。

月亮悄悄地移到了头顶,渔火们渐渐向渔村汇合。岛上家家户户的灯光亮了起来,迎接它们的归来。小山包上有一盏红灯,可称为航标灯,渔岛的人叫它方位灯。湖上的船都只要看到它,就有了归家的方向。

所有的渔火聚集到渔岛这一个点,这时,洞庭湖便熟睡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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