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物象
2018-09-20赵丰
赵丰
聆听蛙鸣
信手翻书,无意间就看到与蛙有关的文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辛弃疾的《西江月》。感觉里,就像回到了乡下的岁月。
春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里傻乎乎地摇摆。那时,我无法把它和青蛙联系起来。以至于,后来有人告诉我青蛙是蝌蚪变的,我还半信半疑。
稻麦扬花的季节,一场透雨过后,曲峪河的蛙声此起彼伏。
最早的蛙声,是从童年的记忆中飘来。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声蛙。在懵懂的童年思维中,蛙声留下一种美妙的旋律。
少年的夏天特别安静,宛若心灵里寂静的花园。现在,稍一静心,仿佛听到蛙在心灵的某个角落鸣叫。那是庞光镇西边稻田里的一个水潭。那洼水面安置在稻田中央,水面浮着好看的花,配衬着绿叶,几只蜻蜓,张开翅膀,在花叶上叼食阳光的影子。忽然,水面下起了蛙声,起初是一声,其后是相连的数声,再后来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叶,有节奏地颤动,遮掩了间隙的水面。风也匆匆赶来,池塘的阳光就拼命地摇荡。
那会儿,我坐在水潭边的柳树下,树荫罩着我。一只青蛙跳上了岸,那家伙碧绿的身体上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气,一鼓一鼓,圆鼓鼓的眼闪着晶莹的光。我俯下身子想捉住它,回去用水养起来,它却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潜入水潭,水面上荡漾起一圈涟漪。那个瞬间,失落的情绪随着涟漪在我的身心旋转。
这种对景物的感觉,是从童年的思维中绵延流淌的。这种感知凝聚成一幅画面,让童年的我进入了一种无序的生命状态。法国生命哲学家柏格森认为,宇宙的本质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生命之流”,即一种盲目的、非理性的、永动不息而又不知疲倦的生命冲动,它永不间歇的冲动变化,故又称“绵延”。那一刻,我匍匐在池塘边,一颗童心进入绵延的生命之流。
那幅画面,后来就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挥之不去。人的一生,积存着诸多烦恼、孤独和沙漠般的空旷,影响着生命的进程,动摇着某种执着的追求,以及信念。我躺在某个角落,尽力排除外部环境的干扰,任思维自然流淌。我此刻的状态,完全进入了精神的载体,迈着舞蹈家般轻盈的步子穿过庸俗的人海,走向纯精神的目的地。不经意间,童年那幅画面就从心海泛过,蜻蜓、蛙声、清风、阳光,还有间隙的水面,这些都在慰藉着结满伤疤的心灵,呼唤继续前行的意识。闭上眼,让肢体舒展开,摆成青蛙仰面的姿态,脑海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激荡开来。
蛙节奏鲜明的叫声,似乎在鼓励我“走啊——走啊——”
许多的岁月逝去了,我依然在用生命的忠诚,守护着童年那个珍贵的细节。
生命的运行中,我常常会感到空寂。瞬间,一只青蛙就神出鬼没与我对视,安慰着我的灵魂。
对我来说,二十岁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理想和现实冲突着,我无法从生命的迷茫中突围。高中毕业了,那时推荐上大学,轮不上我,就只有下地干活。我身材瘦小,不堪忍受那近乎原始的田间劳动方式,疲惫的躯体,在田野拉下逃亡般扭曲的影子。我陷在自然环境的泥淖里,听不到任何救援的声音。而且,我痴心的女友随意地向我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似挥去一抹轻烟般若无其事。
忽然,想起童年里稻田里池塘的蛙聲。一个麦收之后的傍晚,我去镇子西边寻找那面水潭。奇怪,它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不甘心的我循着一条小溪毫无目的地行走,蜿蜒的河水把我的双足牵引至下游——我完全是无意识地跟随着水流行走,不知道它要引我走向哪儿。
那路程很漫长,仿佛我二十年中走过最长的一段。我绕过一个村庄,两片竹林,三座小桥,走着走着,我就面临着环绕着树木、草丛、沙堆的一面水潭。这是曲峪河下游的一个拐弯处,河水在这里淤积静止。我确信,水潭里潜伏着无数只青蛙,它应该有心灵感应。果然,在风的召唤下,水潭里的蛙声响起来,热烈、雄壮。
依然是童年稻田中央水潭里蛙的那种叫声:走啊——走啊——
在蛙声的鼓动下,树上的蝉也呐喊起来,许多小鱼儿跃出潭面,击破了水的宁静。片片鱼肚白似生命的音符,滑翔过我青春的天宇。
我又一次聆听了激越的蛙声。相比童年里的记忆,它成熟了许多,壮怀激烈,仿佛青春和生命的鼓点,添加了丰富的生命含义。
我脱光衣服,纵身跃入潭水。身体和水面相接的霎那,我听到一声巨响,与此同时,蛙鸣和蝉叫一起沉寂,水中的鱼儿惊惶失措。
也就是那个傍晚,壮怀激烈的蛙声给了我解读生命方式的启迪:走啊——走啊——
二十岁那年的蛙声,渐渐就成为我生命的支点。
再后来,我走进城市,迷失了蛙声。但这种迷失只是客观的,而在属于主观的精神状态里,我常常感受到蛙声。一个夏日的梦中,蛙鼓着眼,瞪我,从我的面前爬过。忽然,它停下来,回过头,鼓鼓的目光带着某种期盼,我知道,它在为我做着某种心灵的暗示。
梦中醒来,我第一个念想就是出城听蛙。
那个下午,我在秦渡镇东边的沣惠渠边找到了目标。那是很大一片被淘沙者遗留的坑,荒草、芦苇和沙堆将这些坑隔离开,排列着无数的垂钓者。两手空空的我,躺在沙堆的高处,虔诚地等待蛙声。
傍晚,垂钓者相继撤离,我依然在坚守。我确信,芦苇、荒草与水的接连处一定藏着许多绿色的蛙。无数的岁月已经磨砺了一种意志与毅力,我有足够的耐心迎接蛙声在生命中的再现。
在月光的迷离中,我期待的蛙的合唱终于出现了,宛若为我精心准备的演唱会,此起彼伏,浑然天成。静心,有一只蛙在距我一米远的草丛中鸣唱,叫声执着,悠长,是我灵魂中苦苦坚守着的一种旋律。我怀疑它是我少年时跳进庞光镇西边稻田里那个水潭中的那只蛙,尾随着我的生命运行,一直到现在。
蛙声的合奏几分钟后戛然而止,只留下我身边的那只蛙的独唱。它一声一声地缓慢了节奏,浸漫着悲壮,仿佛为我的生命送行。等到那只蛙静息时,月亮已升至中空。水面晶莹地映出我的心灵,宛若一只绿蛙的色彩和形状。
聆听蛙声,成为我夏天里珍贵的生命细节。远离了乡村,我才渐渐悟出:蛙声不仅关乎农事,关乎民情,也关乎心情。辛弃疾的词将“丰年”与“蛙声”衔接在一起,正是映射出农人的情感。在农人的喜悦里,我一次次走出居住的小城,寻找一条河流,或者一片池塘,聆听蛙声。壮怀激烈的蛙声,让我捕捉到生命的本质。它们让我懂得,生命不是沉沦。
蛙的叫声,内涵着一种铿锵的力量以及昂扬的精神。夏日听蛙,对我来说,起初只是生命的迷恋,后来渐渐成为精神的指南。在蛙声里获取生命的解读方式,是我夏日里的收获。
生如夏花
生如夏花。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比喻。在一首诗的“题记”中诗人写道:“生命,一次又一次轻薄过,轻狂不知疲倦。”接下来,诗人以草木喻人:“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
将生命的意义交付给夏天的诗人,其内心燃烧着怎样的生命激情?“我像村里最年轻的人一样年轻,像村里最年迈的人一样年迈。”这是泰戈尔人生的定位,生命的守望。字里行间,填满了对乡野的忠诚。“对于你,我犹如黑夜,小花朵儿。”
在我看来,泰戈尔永恒的诗篇是奉献给乡野的鲜花,而他本人,则更像是手捧鲜花的土地求婚者。
是泰戈尔的“生如夏花”这句,纠正了我长久的一个误区:草木都是在春天开花的。
这个误区,源自于年轻时所崇拜的一首首诗。它们几乎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春花烂漫。
为了印证泰戈尔说过的话,我开始了认真、仔细的观察和寻找。用生命的一部分精力来验证“夏花”这样的词语,在我还是第一次。
那样的过程,我充满了愉悦和幸福。
夏为大,至为极。夏至的节气中,阳气达到极致,我要说的天下草木,在这个节气里也繁茂到极致。
三年前的那个夏至日,我记录下我所居住的小城里一些开花的草木,现在晒出来见见光:
农技中心院子里的紫薇花绽放了,最先绽放的是白色的那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然而紫薇的花期听说可以长达三个多月,可以说是百日红了。晚上,打开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才明白,那些怒放的紫薇,原本是一个等待爱人眷顾的女子。
文化馆门前的木槿也开花了。从某种书上看到,绽放的木槿花到晚上会闭合,第二天再展开花瓣,真想与它相守一夜,瞧瞧它闭合的整个过程。还有合欢,也开了好久了,没有想到,夏至前的一场雨,会让它绿色的羽状复叶更加秀雅,花色更加娇嫩,让我眼前一亮。
文庙广场公园的睡莲开放了,红、粉黄、白色三种。绣球花、马缨丹开得艳丽,还有紫叶的酢浆草,花是淡紫色的。李氏牙科门诊所的院子种着凌霄,橘红色的花朵引我注目,想不到,凌霄的花期居然会这么长。画展街路边绿化带里面的萱草,黄色的花朵如燃烧的火焰。夏至已到,散乱的草茎上,最后的小花依然如鹰喙般倔强。
原始的草木自然是在城外。出城向东,在田地边看到了黄茎菜、猪毛菜,还有正在開花的马兰花,长满刺的蓟菜。路边的一口枯井,被一种俗名叫“马齿金”的野菜围裹。一片樱桃地里,夹杂着喇叭形的打碗花,绿色的叶片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潭峪河两边,生长着一种叫苘麻的野生植物,在小暑的节气里结果。这个曾经穿梭在《诗经》的草木,古时被人们作为衣着原料,但由于纤维品质不及苎麻和大麻,后逐渐变为制造绳索和包装用品的原料。其亚灌木状的形态,使得每棵苘麻都能营造一片清凉,为昆虫提供了一个纳凉避热的小天地。它的花朵是黄的,蕊也是黄的,密集成片,黄灿灿的视野迷乱人的目光,犹如美妙的幻觉。
在寻找夏花的过程里,童年的一些记忆浮出脑海。童年,我是在沣河边的秦渡镇度过的。镇子许多人家的院子都种着一种叫鸡蛋花的植物。不是鸡蛋,只是花。花瓣的颜色是这样的:五分之三是白色,从外叶面渐渐过渡到花心,花心是淡淡的轻柔的黄色。外面的白色像蛋清,里面又像蛋黄。这就是花名的缘故了。一到夏天,鸡蛋花香的味道会飘满小镇。依稀记得,西街的拐角处,一棵鸡蛋花树的枝叶从别人家的院子里伸出来,缀满花的树冠在风中轻颤。每每从下面经过,香气就在头顶飘散。夏天的阳光越盛,花的香味就越浓。风一吹,娇羞的花悄无声息地朵朵落下。它的花瓣具有质感。我弯腰捡起一朵,手摸着,有点绒布的感觉。
在阅读泰戈尔之前,我是很少观察大自然的人,只是沉浸在东西方哲学的书页里。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在观察了小城的草木开花之后,我才猛然发现,我所居住的小区里的那棵石榴树,原来是在夏天里打开花朵的。小小的、红艳艳的花,带着皱皱的帛的质感,羞答答地从叶丛间探出来。这样的景致,我见过好多年了,印象里却总以为它的花期是在春天。
对一些司空见惯的物象,人们往往不留心,保留着错误的认知。
去年初夏,我在写着一篇关于伴地莲——又名葱莲的散文。那名字虽然动听,其实不过就是一种野草。对野草我没有研究,就照着书上描述的样子在田野里寻找,终于还是分辨不了。于是,我打了一位画家朋友的手机,他说正在涝河东岸的一片荒草滩作画。我想起来,他曾告诉我,他的夏天大多是在野外过的,他画过的野草野花就有上百种。他说你来呀,这儿遍地都是,都才开花。满脸汗水地赶到,他用画笔指着脚旁的一棵草说:就是它。我蹲下,虔诚地俯视着它:葱一样清秀碧绿的叶子间,伸出不足指甲大的白色小花,迎着夏风轻盈摇晃。其实,它普通的长相我是屡见不鲜了,田间、地头、山坡、沟畔、河边到处都是。只是,我从来没有留心过它是在夏天开花的,而且花期贯穿了夏天的始末。
夏天开花的小草有多少呢?如果不是植物方面的专家,很少有人能给出答案。
是的是的,沉陷在庸碌或是功利之中,谁会在意脚下一棵野草的开花呢?
从此,对于夏天,我喜欢使用“打开”这样的描述。
冬天用什么词呢?收缩。
农人喜立夏,他们盼望了一个冬春的小麦开始抽穗扬花,灌浆。小麦的花朵,实在渺小不过。盛开之时,也不过像细碎的晨露,宛如刚刚落下的霜花。北方宽阔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花,仿佛精神图腾的图案,与农人朴实的生命息息相关。
夏日开花的不仅草木,还有如花灿烂的女孩们,尽情绽放自己身体的芳香。街头,走过打着遮阳伞的少女。她们穿着超短裙,戴着遮阳镜,露着肚脐窝,开怀的笑。看看她们的脚吧。不穿袜子,脚趾甲涂抹得五颜六色,清凉的冰蓝,娇嫩的粉红,神秘的深紫,富贵的粉金……脚趾头一个比一个更急不可耐地想出风头。还有的,在脚腕处缠绵地绕着一根精细的足链。夏天的风情,便都归于足下了。我有时想,夏天像是专为女孩们设计的。
令我欣喜的是,现在,不仅女孩儿,有的中年女性也开始朝着年轻化去了。只是,她们不像女孩儿那般用大红大绿装饰自己,而是从头到脚都使用淡色、浅色。如果说,女孩儿将自己打扮成玫瑰、牡丹,而中年女性们则是丁香、百合。
对那些把自己打扮成花朵一样的中年女性们,我从不皱眉指责。既然活着,就要如泰戈尔说的那样:生如夏花之绚烂。
荷的禅意
夏日里,还有一种品相特别的植物开花了,那就是荷花。
我之所以把它单独提出来,完全是出自于我的个人嗜好、情趣,以及其他。
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我寄情上了荷花。我以为,它不仅仅是“出淤泥而不染”那般的洁净清纯,更是蕴含着中国人某种审美的理念。朱自清对月下荷花诗情画意的描绘,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律的变化来表现荷花与月色,宛如写意画,简淡空灵,达到了人和自然的融合,美和善的统一。
朱自清移情于形,以音乐、舞蹈拟景、绘情。袅娜的花舞,光影和谐的音乐旋律,把如画的心中荷塘推向极致。中国的琴曲,大都以山光、云影、松竹、林泉以及世外渔樵为题材。文中把塘中月色比拟成“梵婀岭上奏着的名曲”,实在是恰切不过。
《荷塘月色》的成功,在于文章准确地体现出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品质,这些基因和品质,是千百年来凝聚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东西。因之,我們阅读的时候,能够引发共鸣。
朱自清应该感恩那片荷塘,以及荷塘的主人荷花。
七岁前,我在古长安沣河边的秦渡镇度过童年。老屋的门前有片荷塘,被一些弯腰的柳树围着。立夏的节气里,我喜欢睡懒觉。母亲喊着我的小名,说荷的角角都出来了,你还睡得什么觉?我一骨碌起身,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奔到荷塘边。我看见,水塘中片片新绿托举起圆润的尖角,寂静的水面只有微风吹拂的阵阵涟漪。
很喜欢南宋词人杨万里。他的《小池》写得简直妙极了:“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一道细流缓缓从泉眼中流出,没有一点声音;池畔的绿树在斜阳的映照下,将树荫投入水中,明暗斑驳,清晰可见。一切都是那样的细,那样的柔,那样富有情意地展示着明媚的初夏风光。一个泉眼、一道细流、一池树荫、几支小小的荷叶、一只小小的蜻蜓,构成一幅生动的小池风物图,表现了大自然的万物亲密和谐。
小荷才露尖尖角。这是诗眼,其他的景物皆是陪衬。泉也罢,树也罢,蜻蜓也罢,如果缺少了这“尖尖角”,那也只能是平常不过的物象。
荷花绽放之前的尖尖角,不同于任何植物的物象。哪点不同,也说不清,总感觉有水的幽灵,嫩绿得没有一丝污染,滋润人的眼目。好多次,在荷还未露角的时候,我守在它的身旁,想看见它蹦出来的那个瞬间,然而总是难以遂心。荷尖的蹦出,仿佛禅意的流淌,不会让人捕捉到。
不经意间的荷尖,像我少年稚嫩的心思。蜻蜓不知从何处飘来,在荷尖上盘旋。荷尖和蜻蜓,诗人杨万里发现了夏日里大自然最惬意的组合。其情其态,照应着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玄机。
不知不觉中,荷的尖角渐渐舒展,如破角的铜钱,过了几天又如薄饼平铺在水面上,为一块碧玉镶上一道道圆纹。再过几天,荷茎离开水面长高了,叶子也变宽了,高低错落的荷叶淹没了水面。这一切,又是不经意间完成的。
风吹荷塘,很有趣味。少年的夏日,我在荷塘边傻坐。我看见了什么呢?风的手掌轻轻拂过,雨就来了,荷叶如片片绸缎抖动,又似道道绿色的电波。我清晰地听见了雨打荷叶的声音,沙沙地响,宛如蚕食桑叶的那种声。人过中年,忽然悟出仿佛心灵里曾经闪现过的声音。岂止风吹荷叶声有种禅意,雨水滴落在荷叶上的那种颤抖,也摇曳着我的心。叶面上聚拢的雨滴,一颗颗,一珠珠,宛如玉盘。珠子滚落水里,犹如白居易所言:大珠小珠落玉盘。
工作以后进了小城,夏日的傍晚不经意间走向城西的涝河,荷塘片片新绿,托举起圆润的尖角,将我的心扉打开。片片荷叶如绿色的伞盖,如美人的团扇,便想到清初画家石涛的诗句:“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没人腰。”风起处,荷叶婀娜婆娑,似乎要给身下的水,给身边的景,营造出清凉舒适的环境。
中年的夏日里,如果拥有足够的闲暇,我会去终南山下的金峰寺,不仅是因为寺内适宜心境的气氛,还在于寺门外池塘里灿烂的荷花和鲜嫩的荷角,我正在那儿读书、思考,忽然,隋朝诗人杜公瞻写荷的句子忽然跳进脑海:“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读过不少文人墨客写荷的诗句,唯有这两句,却烙印在了记忆里。作者不仅在写荷,还在照应着赏荷人的心境。
放下书本,蹲守水边,思绪随着水的荡漾,恍惚中自己幻化为一枚荷尖,一朵荷花。
去过苏州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匆忙。苏州的刺绣、园林、流水,那玲珑的女子,那委婉的弹唱,都让我这个北方汉子梦牵魂绕。可是没有充分驻足的理由,只能走马观花。直到二〇一〇年的七月,因为陪母亲在苏州治病,这才有机会在苏州住了些日子。城里已经没有了游览的兴致,于是在表妹的引荐下去了黄桥。表妹读过我的许多文章,知道我的喜好。晚饭时,她诡秘地笑着说,晚上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饭毕,她带我去了黄桥荷塘月色湿地公园。
好大一片湿地,在夜灯的映照下晶莹如玉。“千亩荷塘飘雅韵,万双彩蝶醉花丛。”想不起是谁的诗句,为黄桥的湿地公园做了最恰当的描述。江南、水乡、黄桥、荷香、蝶醉,这特有的清丽意境,浓缩在这两句诗中。一大片绿铺天盖地,漫延无际,倒映水中,层层叠叠,似琼台楼阁。表妹告诉我,春秋时期,这儿是楚相春申君黄歇的封地,在这片湿地引种了楚地莲藕。后越国大夫范蠡弃官隐迹在此,凿河泄洪,围荡养鱼。现在这里的荷花品种有一百多个呢。我笑着说那就是荷花的王国了。
有月升起,远近的荷花沉浸在月色里。起初,月色不是很明亮,荷塘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荷花仿佛承着天落的水,在清风的吹拂下忽左忽右摇晃,大大小小的水团也跟着摇晃。这很对我的心思,摇曳的心随着月光的蔓延泛起波澜。忽然,想起了几句歌词: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 流进月色里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
蹲下身子,我伸出手臂,抚摸着荷花。我知道,它不久就会结果的,果心处就是莲子。“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是朱自清文里引用的《西洲曲》中的两句。人、物、景、情都在里边了,多么好的句子啊,多么好的画面啊。突然,我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变成一条小鱼,潜入荷叶下的水中,与荷花、月光一起守候在黄桥,守望这片古老的湿地,那该是何等惬意。
这个夏夜,黄桥的荷塘给了我坚守内心世界的一种信念。一份笃定的馥郁柔芳,缓缓地,在我的身心蔓延。我确信,它就是我苦苦以求的禅意。
荷,这夏日草木的精灵,成为我心灵里独有的风景。一到夏天,我就想起荷,恨不能陶醉在荷塘边,让荷的灵气渗透进我夏天里的身体和思想。
在我的意念里,荷的境界,那是禅的气象,凡人不易抵达。
夏日赏荷,可以倾情于温馨,可以痴迷于清纯,可以陶醉于禅意。
天空如纸
秋高气爽。那说的是秋天。然而在我看来,由于热气的缘故,夏日的天空更高更远。尤其是到了大暑,阳光热到极致,天地之间呈现出水乳交融的鼎盛状态。张爱玲笔下的那句“你尽有苍绿”,说的正是大暑。苍绿的本意,是含有光泽的深绿,其中裹挟着苍茫的气息,烘托出大自然辽远、浩阔的意味。
夏夜的天空更加高远,瞧得见月上的嫦娥和吴刚。月光下的小院,一把把蒲扇赶走蚊子,摇曳出清爽的风,还有泥土的气息。竹床上躺着谁家的奶奶,望着月亮上的桂树,遐想年轻时的浪漫情怀。谁家的少妇,在老屋的炕上哼着歌谣,哄小宝宝睡觉:“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叫奶奶,抱猫去……”这是乡下的夏夜,静谧空旷。在这样的夏夜里,我在乎的一张凉席、一把蒲扇、一首童谣。院落里铺着凉席,手里的蒲扇把天空漂浮的、树枝悬挂的风招摇而来。树叶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在风里抖动,引领着一个孩子的目光升向星空。
我是在北方的寒冬腊月里出生的,一来到世上就受到了寒冷的虐待,夏天浑身是火的躯体总是让我无法拒绝。如果是在方便的地方,我会裸胸袒背,打开身体的枝节,让每处骨缝、每条血管与夏天肌肤相亲。没错,夏天和我就是那样的情感。
夏天一到,皮膚的毛孔张开,衣服的扣子解开,无论是仰望白日高远的蓝天白云,或者是凝视月亮高悬的夜空,都会让我的思维无遮无拦,很容易找到写作的灵感。通常的情景是这样的:打开窗,光膀,赤脚,桌上放一杯茶,桌旁置一盆水,膀上搭一条湿毛巾,填满一页方格,用毛巾浸了盆中的水擦把脸,打开躯体躺在竹席上。此刻,打开的不仅是躯体,还有思维和灵感。写累了,挺起腰来拍打蚊子、飞蛾,洗洗沾着血污的手掌,活动一下酸困的腰肢。
夏日里,我喜欢打开窗户写字,很多虫儿就奔着灯光而来,围着我作乐。扑窗而来的还有草蛉,绿色而柔软的身体,四个透明的翅膀,有点像蚊子,可是比蚊子大,比蚊子好看。它飞得很慢,绕着灯光无声旋转。
我那会儿在想,小虫儿不识字,怎么就喜欢看我写作?与这些小虫儿在一起,时不时我的身上就起了一个个小红点,痒痒的。我知道,它们是在分享我的血液,看看,这个人既然如此傻得可爱,难得如此饱餐一顿啊。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后来,家里装了空调,窗户是不能打开了,似曾相识的小虫儿就被隔在窗玻璃外,干着急没办法。安静是安静了,可时,在空调吹出的冷气下,我的思维却僵滞了,写出来的东西总觉得没味儿。偶尔,我会奇发异想,关闭了空调,敞开窗户放那些小虫儿进来,在它们肆无忌惮的围攻下,我一边啪啪啪地击打着落在身上的小虫儿,一边挥笔写着。在这样的境况下,还真的写出了好文字。
中年的一个夏夜,我在月地上闲走,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无云无雾的夏日天空如纸,稀薄得令人呼吸舒畅,可以大呼吸,大吞吐。
既然天空如纸,那么心灵也就如纸。这是适宜写作的氛围。是的,一个写作者,心灵不可有过多的负荷。
那个夏日的午后,是暴雨将至的时刻,空气里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没有风,空气僵滞着,无法令我的心灵舒展,进入写作的状态,我就走出屋,站在田野里仰望天上的浓云。
我多么渴望,乌云褪尽,将天空变成一张白纸。
就在这样的时刻,忽然想起了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
在洛克之前,哲学家对于心灵的表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譬如,柏拉图就认为,人在生下来之前,灵魂里就已经具有各种各样永恒的普遍形式“理念”。自从洛克之后,心灵的概念才轻松了。洛克这样说:“我们的心灵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任何记号,没有任何观念,一切观念和记号都来自后天的经验。”
喜欢洛克,仅仅是因为他的这句表述:心灵是一张白纸。拓展他的这句名言,心灵的原始状态,也是一块白板、一张白纸。
夏日里,如纸的天空倘若能与如纸的心灵对接,也许就会生发出令我喜出望外的艺术作品。
天空灵,心空灵,文字亦空灵。
哲学的某个观念,东西方人都是可以接受的。认识一位画家,我去找他闲聊,他却心不在焉,不时凝神注视着画案上铺开的宣纸。我明白,他正在构思着作品,便识趣地告辞。他站起身来歉意地说,不要急嘛,你一进门,我忽然来了灵感。你知道洛克的白板说吗?白板的概念,隐含着一个感官的存在。和别人把画画出来才高兴不同,一张白纸摆在面前,是我最为激动的时刻。所谓的创作,其实不是在纸面上,而是在心里的。
画家言之有理。正是基于心灵是一块白纸这样简单明了的观念,人的灵感才可以舒展开来,就可以随意地在上面书写文字,抒写心情。
五十岁之后,我习惯去小城之南不远处的终南山。我穿着背心短裤,背着水壶,带上一支笔,一个笔记本。爬累了,随意坐在一处,打开本本,在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字。在高处观天,天更稀薄,伸出手指可以捅破。夏日的山风,可以打开写作的通道。在我捏着笔杆困惑时,它就抖乱我的头发,让我的思维顿悟。
写累了,翻翻书读上几页也很惬意,山风时不时的就吹乱了书页,忽然就想起清代翰林官徐骏诗集的两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有人理解那是对风的嘲讽,当朝者甚至以为是在诽谤朝廷,我却不以为然。窃以为,那是先生对清风的喜爱。
夏天既是我生命的地平线,又是我心灵的地平线。它足以容纳我的精神,可以大悲欣,可以大吞吐,可以鸣唱如鸟,发声,飞翔,然后复归于野。曾经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我仰面躺着,注视着浩瀚万里的蓝天,没有一丝杂质,那是夏天,我解开衣扣,让心胸与蓝天对接。那会儿我在想,我的心是一抹蓝天,雄鹰、大雁喜欢在其中翱翔吗?那种翱翔,在我空白的心灵上滑翔过一种优美的线条,宛如壮丽的文字。
一个夏天会出生多少只蛙,开出多少朵花,会结出多少果子?一场雨,会催发多少草木的生命?缺一株草,大地将少一抹嫩绿;缺一场雨,空气中就少许湿润;少一把蒲扇,谁家的老奶奶身上就多了汗珠儿……天空如纸的夏天,总是引发我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多年来,我一直期待着夏日里本有的生活:蛙鸣、荷花、荷尖、蜻蜓、蚊虫、石榴花、鸡蛋花、伴地莲……就连骄阳、暴雨、雷电,我也渴望,它们和我的生活、写作,以至心灵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拥有了与夏天可以赤诚对话的心灵,我就不会孤独地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
忽然一股凉风摇晃,夏天就挥挥手说声“拜拜”,让位给了凉爽的秋天。
一仰头,天空低垂了下来。我知道,令我销魂的夏日远我而去。我将要休笔,用阅读度过秋冬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