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相杀
2018-09-20陈勇
陈勇
一
张亚南和许定波并不常在小区里打照面,尽管这个小区是他们同时买的。有一次他们采访回来车下高速,没多久就看到了这个位于新开发区内的小区,外墙色彩鲜艳像来到了欧洲,这在当时那个一片灰蒙蒙的新开发区内格外醒目,价格还算合适,几乎没有犹豫他们俩就交了定金,而且还同时买在了六楼,因为六楼可以搭出一个阁楼,这都是经不起售楼小姐巧舌如簧劝说的结果,完全忽略了南方城市素以酷暑夏天闻名,而阁楼不过是增加了一个隔热层而已,到了夏天完全上不得人。后来张亚南在小区住了几年之后,许定波才搬进来把这套房子作为了婚房使用,带着从东北来的父母和妻子。
张亚南第一次见到他妻子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小区里,许定波走在前面,他妻子走在后面正在散步,靠近后许定波把他妻子介绍给张亚南认识:
“主任,这是刘曼丽,我老婆。”
张亚南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弟妹好。”
刘曼丽倒是主动把手伸了过来:
“早就听定波说起过主任,这里的房子还是你动员定波买的。”
张亚南笑了一下说:
“听你的口音像是本地人?”
刘曼丽的眉毛稍微收蹙了一下问道:
“我说话有口音吗?”
张亚南迟疑了一下答到:
“有一点,但是你的普通话还是蛮标准的。”
刘曼丽的表情舒展开来:
“是的,我是地道的本地人。”
张亚南转过头朝向许定波:
“你有福气,娶了个大城市美女。”
许定波于是咧开了嘴笑。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亚南瞟见刘曼丽的腹部略微隆起,知道这是怀上许定波的孩子了。
许定波是从黑龙江农村考到这个南方城市的大学来的,毕业后在一家杂志干了几年,广播电台招考记者,他来报了名,张亚南是新闻部主任,看了他的文章觉得文笔还不错就录用了。许定波和刘曼丽是在一次媒体圈内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不熟悉媒体圈的人都以为干媒体的好找对象,天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各行各业接触面广,选择余地大。其实记者一般情况下是分了线的,比如有人专门跟省委书记、有人专门跟省长,领导走到哪记者就跟到哪,还有人跑公安线,有人跑交通线,一般只在这个线里面跑新闻,所以记者的接触面其实也非常有限。第一次见面,许定波对刘曼丽印象不错,她坐在沙发上话并不多,只是偶尔使用肢体语言配合一下别人眉飞色舞的表情。走的时候,许定波要了刘曼丽的微信和电话,之后约了好几次刘曼丽出来吃饭,刘曼丽都说在电视台做后期加工要加班到深夜没有时间。许定波以为刘曼丽没有和他约会的打算,几次之后就没有再主动给刘曼丽发微信了。过了大半年,突然有天刘曼丽主动给许定波发微信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饭,许定波高兴地答应了。约的地方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西餐厅。点好了菜,许定波也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先从工作方面开始聊:
“你们电视台比我们广播电台辛苦多了啊,经常加班。”
刘曼丽倒是没有什么寒暄,单刀直入进了话题:
“我要向你道歉,前段时间你约我,我并不是在加班,而是在办离婚手续,事情好琐碎,实在抽不开身。”
说完话,刘曼丽脸上虽然是轻松地笑着的,却又将眼睛牢牢地钉在了许定波的脸上。许定波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只好把头低下来侧着看向了桌角,他看见刘曼丽穿着两只高跟鞋的脚不安地交叉了好几次。看见许定波一时语塞,刘曼丽端起放在面前的柠檬水碰了一下许定波的杯沿:
“吓着你了?”
许定波连忙端起水杯:
“没有没有,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刘曼丽把柠檬水放在唇边抿了抿:
“办完了,好不容易呢。”
知道刘曼丽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许定波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当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没人告诉他刘曼丽结了婚。但这并不影响晚餐吃得有些趣味,毕竟都在一个大单位里面,互相认识的人不会少,共同话题就自然而然多了起来。晚餐结束后开始下雨,许定波开车送刘曼丽回家,下车时刘曼丽问道: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离婚?”
许定波摇了摇头。车前挡风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气,刘曼丽用手指划了一个圆圈,圆圈周围顿时形成了凝露往下滚落。她又问了一句:
“我离过婚,你介意吗?”
许定波没有扭过头看向右边副驾驶室的刘曼丽,而是看着雨刮器左右摆动:
“誰都会有过去啊。”
刘曼丽对许定波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似乎不满意,她拉开车门走进小区大门,头也没有回。
二
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只隔了一条马路,许定波每天采访回来还要接着写稿、剪辑采访录音,电视台的后期制作更是繁琐,尽管早就已经实现了非线性数字化编辑,但是素材也比过去增加了好多倍,你得需要从无数素材中找到最合适的画面。干媒体这一行就没有加班这一说,活是你的,通宵干也没有谁给你多发一分钱。
许定波常常在交稿之后打刘曼丽的电话,每次刘曼丽就停下手上的活和许定波一块去吃饭。吃完饭许定波就回家,如果恰好刘曼丽的活也干完了,许定波就顺便送她回家。只有一次,许定波帮忙把电视台发的一箱苹果送到她家,在客厅里喝了一杯茶,中间刘曼丽的父母出来寒暄了几句没有多问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许定波和刘曼丽的关系就像两位走得较近的同事,虽有些亲近但仍然保持着彼此的客气。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之后。
省交通厅组织了一次高速公路建设采访,采访结束后赶回城区吃饭。中巴车司机在一处弯道左侧超车,没想到对面正好来了一辆小货车,两车躲避不及迎面撞上。中巴车上全是邀请来的中央、省市各级媒体的记者,许定波坐在副驾驶室,本来是最危险的位置,但是那天他好像有预感,车厢后面的人都在昏睡,只有许定波醒着,右手还牢牢地拽住了抓手。中巴车司机在两车撞上之前本能地朝右打了一下方向盘,把副驾驶室的空间给留了出来。两车撞上的瞬间,许定波被巨大的惯性甩上了前挡风玻璃。他用手一抹,发现鼻子全是血,居然没有什么疼痛感,只是有点麻,脑子有点晕。意识清醒,他知道应该没有大碍,转头一看,发现车厢后面已经是混乱一片。他跌跌撞撞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帮忙把车厢里的人搀扶下来。住进医院,他才晓得中巴车司机伤势最重,被卡在变形的车体中间不能动弹,警察使用了切割机才把司机的腿给抽出来。后面车厢里的人有的折断了腿,有的颈椎错位。一位市委副书记在医院指挥救治,许定波伤势最轻,但还是被上了输液。受伤记者们的家属和单位领导陆续从各地赶来探望。许定波的老家在东北,他担心父母来一趟要花不少钱就没打电话。
受台长的委托,张亚南当天晚上就赶到医院去看他,第二天中午临走的时候,他对许定波说:
“你赶紧找个女朋友,你看有点什么事身边都没个人。”
许定波说:
“主任,我有女朋友啊,我现在就打电话要她来。”
只见他掏出了手机开始拨号,张亚南边笑边走出大门:
“吹牛。”
后来听说刘曼丽接到电话后放下手上的活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医院,连请假条都没来得及打,只是向领导电话里报告了一下说我男朋友出车祸了。许定波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刘曼丽也陪护了一个星期,出院后刘曼丽就住到许定波买的一套小户型公寓里去了。
许定波的恋爱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他妈在电话里就说,我们家再怎么农村的也不能找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这是要遭数落的。再说,她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和我们没法过到一起去。过年你一个人回,不准带这个女人!许定波他妈噼里啪啦地说完就把电话撂下了,根本没给他辩解的机会。本来满口答应带刘曼丽回东北老家过年的许定波只好支支吾吾说今年家里人都没有思想准备,明年再带你回漠河吧。刘曼丽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大年三十晚上,回到漠河的许定波一家人正准备吃团年饭,忽然听见门外有敲门声。许定波他妈打开门一看是一个女人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冷得直哆嗦,这个女人拿出一张快递地址底单递到许定波他妈眼前确认:
“请问这是许定波的家吗?”
许定波他妈看了看:
“是啊,你是谁啊?”
这个不速之客说道:
“我是许定波的朋友。”
说完她就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许定波听到声音从房里走出来一看吓了一跳:
“哎呦,刘曼丽你怎么来了?”
刘曼丽放下手上的包裹叹了一口气:
“你们家不欢迎我,还不允许我自己找上门来啊?我今天飞到哈尔滨又转机飞到漠河。”
许定波赶紧把刘曼丽的手焐在自己的手里一边朝她的手呵着热气一边说:
“那你可以打个电话啊,我来机场接你嘛。”
他妈一看就明白了,这就是儿子电话里说要带回来过年的女朋友,离过婚的刘曼丽,说不定这是他们两人撺掇好的演双簧。但人都来了,总不能把她往零下四十多度的门外推吧,许定波他爸一看他妈还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接过刘曼丽带来的一大包南方特产把刘曼丽请上了饭桌。看完春节联欢晚会,许定波他妈对刘曼丽说:
“热炕已经为你烧好了,你住东客房,要小许带你过去。”
刘曼丽忙说:
“不用麻烦了,我就和小许睡,我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他妈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许定波,他假装没看见,拉着刘曼丽就回了房。
第二年五一节两人结婚,他妈转了五万块钱给许定波,也没说是给刘家的彩礼,电话里说东北的风俗是二婚不办酒,我们就不来了。刘曼丽的父母晓得了脸色就很不好看,刘曼丽她妈冲着许定波说,二婚怎么啦?二婚不是过日子啊?不办酒就不办酒,你们家是头婚,你们家才吃亏!
三
第二次见到刘曼丽,是在她快要临盆的时候。新闻部拿到了一个中国新闻奖,张亚南召集全部门的人举行庆祝聚会,吃完饭去KTV唱歌。饭桌上一来二去喝了不少白酒,按照习惯,在KTV唱歌还要接着喝啤酒和红酒。正当他们十几个人酒酣耳热,唱歌的唱歌,玩骰子的玩骰子的时候,服务员把门拧开了,张亚南看见一个圆溜溜的肚子先进了门,然后才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旋转的彩灯投射到她的脸上黄一下红一下的。张亚南没认出这是谁,还以为是她走错了包房。坐在张亚南旁边的编辑姚虹站了起来:
“曼丽姐来啦,快请坐。”
许定波和编辑秦璐正在对唱《广岛之恋》,他们盯着屏幕里的唱词,起起伏伏正是唱得高潮的时候,没注意到门口的状况。刘曼丽没有坐下,而是艰难地低下头来寻找墙壁上的开关,找到后她把照明灯打开了。许定波扭头一看是刘曼丽就走到了门口: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跟你说了我们部门搞聚会,散了就回医院陪你。”
刘曼丽没看许定波,而是盯着秦璐。秦璐倒也利索,赶紧把话筒递给刘曼丽:
“曼丽姐来得正好,你接着和定波哥唱吧。”
劉曼丽接过话筒把它关了放在了茶几上却看向了张亚南:
“好热闹,你们不晓得我这么大的肚子了吗?还留许定波这么晚在喝酒唱歌?”
张亚南连忙说:
“不好意思啊,弟妹,我们也难得聚一次,你看是现在就要许定波陪你回医院还是你也在这玩一会?”
刘曼丽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这里空气太差了,我怕影响胎儿,我们还是走吧。”
许定波显然不太愿意,站在原地没动,张亚南一把拽过许定波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推:
“赶紧走。”
许定波出门之后,张亚南要大家接着唱,姚虹说:
“不唱了不唱了,扫兴。主任,我们部门十几个人的电话都被曼丽姐打遍了,今天都追到现场来了。”
张亚南有点诧异,瞄了一眼其他人,大家纷纷点头。
“她打你们电话干吗?”
张亚南问道。
姚虹说:
“查定波哥的岗呗,问定波哥现在在干什么?在哪里出差?身边都有谁?”
见张亚南不敢相信的表情,秦璐打开微信把她和刘曼丽的对话给张亚南看:
“有一次,曼丽姐要定波哥把地址定位发给她,她需要确定定波哥是在外地出差,还要我拍了一张现场照片发给她。”
看见许定波搞暗访时鬼鬼祟祟的照片,张亚南笑了起来。秦璐说:
“主任,你别笑,曼丽姐下一个就会打你的电话了。”
那一晚的聚会,自然是不欢而散。
果然,没过多久电话就来了。每年农历岁末都要召开人大、政协两会,恰好这年是换届年。新的省长要选举产生,新的战略部署宣传要提前策划安排。白天要采访编稿,张亚南只能召集部门人员晚上开会研究选题和报道口径,许定波作为主力记者自然是不能缺席。张亚南刚在食堂吃完饭准备去会议室,电话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做新闻的人二十四小时处于待命状态,电话不能关机是纪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报料人提供的新闻线索。接听后,对方是一个女声:
“主任,我是刘曼丽。”
张亚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谁?”
“许定波的老婆。”
“哦,你好,有事吗?”
“我要给你提意见。”
“请讲。”
“你们不能这么安排工作,许定波已经一个星期晚上超过十一点才下班,有什么工作不能白天安排吗?你们电台怎么比我们电视台还要忙呢?孩子这么小,只有我和我父母在带,他天天加班,他父母又在东北不来帮忙……”
刘曼丽在电话里语速极快,就像是朝张亚南泼来的一盆水,瞬间淋得他一身稀里哗啦。等她的情绪稍微有点缓和,张亚南才插话:
“实在对不起,这些困难我都没听小许说过……”
话还没有说完,刘曼丽就打断了张亚南:
“他会说吗?他说了管用吗?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许定波就是个榆木疙瘩,太老实了。”
张亚南连忙解释:
“我们部门的人都在加班呢……”
刘曼丽没听张亚南解释,把电话挂掉之前撂下一句话:
“再这么搞,我就投诉到你们台长那里去了。”
部门的人大概都看到了张亚南走进会议室时的脸色很不好看,大家都很安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举动。张亚南坐下来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冲着许定波说:
“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会你就别参加了,另外,请回去转告你老婆,搞新闻不能加班开会,只能建议你转岗了。”
许定波一听就明白了,他憋得满脸通红:
“主任,是刘曼丽给你打电话了吧?别理她,她就像个疯子!”
说完他又环视了周围一遭:“你们也别理她啊。”
只见大家纷纷点头。
四
张亚南认为刘曼丽的这些举动是因为许定波沟通不到位,家庭的一些琐碎矛盾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化解造成的,东北男人有点大男子主义,惯常大大咧咧。刘曼丽南方长大,自然心思要细腻些,这南北地域生活习性的差异定是存在,再加上生孩子,这产前产后一些抑郁情绪需要发泄,所以张亚南还是很能理解刘曼丽。张亚南劝了许定波好几次要和她多沟通,要照顾好刘曼丽和孩子,不能把家庭矛盾带到工作上来,张亚南说电台又不是妇联,没有调解你们夫妻感情的义务。许定波每次都唯唯诺诺地说好。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张亚南把问题想简单了。
刘曼丽的产假休满一年就上班了。后期制作这个岗位相对独立性较强,记者编辑把电视片的素材交到后期制作,了解相关要求后就可以进行制作,只要确定一个完片时间,至于什么时候制作都是自己灵活掌握。电台电视台相距不到一百米,入门闸机的掌纹都录入在一个系统,两栋办公大楼可以互相通行。在新闻部的办公楼层,张亚南好几次都看见许定波把刘曼丽堵在楼梯口,他把嗓音尽量压到最低,好像在劝阻什么,只要刘曼丽说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一点,许定波就推她的胳膊不准提高声调。张亚南装作没看见,估计他们离开了,张亚南才会去楼梯口附近上趟厕所。过了一段时间,许定波外出采访,刘曼丽就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翻看书籍和材料,打开电脑浏览,要不就询问邻座的姚虹,许定波去哪采访了?什么时候回?今天要不要加班?秦璐又是和他一起去的?
秦璐有天跑到张亚南办公室诉苦:
“主任,这怎么办啊?曼丽姐像个特务一样盯着我们。”
“她又来啦?”张亚南问道。
秦璐点点头。张亚南赶紧走过来把门掩上:
“我会跟许定波再强调下办公场所纪律。”
秦璐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跟定波哥说没有用,我们都说了无数遍了,下次您也别安排我和定波哥一起出差了,我怕曼丽姐说闲话。”
张亚南有点不高兴:
“这是工作安排,身正不怕影斜,你们清清白白,还怕刘曼丽疑神疑鬼?”
刚来电台的时候,为了上班方便,许定波在附近买了一套小户型公寓,结婚之前,刘曼丽也在这套公寓住过一段时间,结婚后才搬到张亚南和许定波买的那个小区。偶尔剪辑录音太晚,许定波就住公寓。那天也是如此,许定波睡在公寓一大早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弄醒了,他踉踉跄跄地过来开门发现是刘曼丽: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有钥匙吗?不晓得自己开门啊?”
“没带钥匙,放在家里了。”
刘曼丽头发有点散乱,眼睛浮肿,眼神却是格外的精神,她一边说一边推开许定波就闯进了卧室。她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摊放在床上翻看。
“你找什么啊?”
许定波穿上了外套。
“找找秦璐的衣服挂在哪里?”
刘曼丽翻着衣服几乎把身子都装进了衣柜。
“秦璐的衣服怎么会在这里?你在瞎说什么?”
许定波冷笑了一下。
刘曼丽把手上的一件外套甩在床上:
“我瞎说?昨天晚上你不是把秦璐送回家了吗?我在公寓大堂坐了一个通宵,我就想看看秦璐是不是会来这!”
“你跟踪我?”
许定波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晚上太晚了,路上怕不安全,我就是顺路把秦璐送回了家。”
“你真是有爱心啊,自己的家不回都要去送秦璐,这里就是你们约会的地方吧?”
还没等许定波回话,刘曼丽又冲向了卫生间,许定波这下明白了,她是去找秦璐的洗漱用品去了。许定波腾地一下火冒三丈,他一把拽住刘曼丽的胳膊:
“我跟秦璐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你不要无理取闹好吧!”
刘曼丽使劲甩开许定波的手:
“你做贼心虚,不敢让我进去?上次在KTV看见你们俩唱歌,我就知道有问题。怎么?怕了?自己敢做就敢当嘛!”
许定波有点发懵,自己已经不太确定真的和这个女人一起过了三年。他放开刘曼丽的胳膊转身使劲把门关上,连电梯都不等,直接走消防通道下了楼。刘曼丽追了上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许定波,你不要逃避!你这个懦夫!纸是包不住火的!”
对面公寓正好走出来一个姑娘,看见刘曼丽的样子顿时吓得退了回去。
五
许定波回了一趟家,他对从东北过来帮忙带孩子的爸妈说,最近几天写稿任务很重需要清静,要在台里住几天。拿了一些换洗衣服后他又回到了公寓,打电话叫来师傅换了一把新锁。许定波在公寓里住了四天,期间刘曼丽打来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住了二个星期,刘曼丽也没有来公寓找过他,许定波松了口气,心想自己的态度已经证明心中无愧,没有做过对刘曼丽不起的事情,刘曼丽也应该冷静得差不多了,他计划这个周末早点下班回家。
突发事件来得毫无征兆。那天中午,张亚南正在办公室审听录音,电话响了,张亚南一看是台长马上接了。
“你在哪里?”
台长的声调非常急促,与以往明显不同。
“我在台里。”
张亚男回答道。
“你马上到食堂门口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保安部的人说,你们部门的人在门口打架!”
“啊,有这样的事,我马上去!”
张亚南忙不迭地放下电话跑着下了楼。到了食堂门口发现围了不少人,张亚南扒开人群进去一看:只见刘曼丽正用两只手扯住秦璐的头发使劲地往地上拽,意图把她掀翻在地。秦璐的右脸颊上有一块通红的掌印,她的眼镜掉在地上已经被踩得稀烂,秦璐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抵抗着刘曼丽的撕扯,刘曼丽一边拉拽秦璐的头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谁让你勾引我老公?今天我要给你颜色看看,看你还敢不敢!”
秦璐一边哭一边向围观的人辩解:
“她在血口喷人!刘曼丽你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证明我勾引许定波?你就是一个神经病!”
保安站在旁边都没动手去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而是在劝刘曼丽:
“有话好好说嘛,不要打架,两个女的打架太难看了。”
姚虹见张亚南到了,哭丧着脸说:
“我和定波哥、秦璐一起去食堂吃饭,我们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曼丽姐从旁边冲过来就打秦璐,把我吓死了。”
张亚南这才发现许定波站在人群之外把两只手插在裤口袋里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张亚南朝他大喊一声:
“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还不快过来帮忙!”
张亚南冲上去把刘曼丽的两只手臂猛地一抬,刘曼丽拽住秦璐头发的两只手马上就脱开了,张亚南把秦璐一把推到保安身边,然后用身体挡在刘曼丽面前吼道:
“刘曼丽,你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吗?你的书白读了啊!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你跟许定波的这些屁烂事你们回家去扯,不要搞得这里乌烟瘴气!” 张亚南又看了看周围:
“许定波你他妈人呢?”
许定波从张亚南身后冒出来,走上前试图去拉扯刘曼丽离开现场,刘曼丽一拳挥向许定波,他躲闪不及,鼻子上的血哗啦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当天下午,秦璐的法医鉴定出来了,结论是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尚未构成轻伤。秦璐的父母在医院向张亚南表示要起诉刘曼丽,请张亚南到时配合。第二天上午张亚南就向台长做了事件汇报,台长把安保部的负责人也叫了过来。张亚南提了三个建议,一是把刘曼丽的掌纹记录从系统中删除,不要再让她进入电台大楼,以防万一再来闹事;二是安排秦璐休息一段时间,工资奖金照发;三是许定波的公寓被刘曼丽撬开门重新锁了,应他的请求,让他在会议室住一段时间等双方都冷静冷静,这也是对他的保护。台长点点头表示同意。临走时台长强调:你那里不要再闹出这样的笑话了!张亚南说好的好的。
许定波只带了一点换洗衣服,在会议室搭了一个行军床,晚上摊开来,白天收起来,早晚洗漱洗澡就在洗手间里,吃饭去食堂。许定波电话里向他妈问起孩子,妈说刘曼丽把孩子带回娘家住了。许定波心想这样也好,一家人终于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朝着风平浪静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姚虹那天突然闯进张亚南的办公室说,主任,你赶紧到楼下去看看,刘曼丽她爸妈在下面。刘曼丽这个名字对张亚南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张亚南腾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楼下,我的妈呀,一男一女两个人堵在闸机口不让台长走进去,台长进不去,出来的人也被堵住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个保安一边两个架住他们的胳膊想把他们拖出去,被台长摇头制止了。台长语气轻缓劝说着:
“孩子的事情,你们老两口就不要添油加醋了,让他们冷静冷静,要相信我们组织也会出面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的。”
哪晓得刘曼丽她妈一听这话,朝台长的脚下狠狠吐了一口痰:
“许定波和那个女的乱搞男女关系,就是你们包庇和纵容的,我们今天就要为刘曼丽讨一个说法。”
刘曼丽她爸也帮腔:
“你们要惩罚许定波,要给我女儿一个交代!”
看到台长难堪的样子,张亚南冲上去说:
“我是许定波的领导,你们有什么气冲我撒。”
张亚南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几个保安,保安们心领神会,架起两个人的胳膊就往外走,两人拼命挣扎着想要留在原地,无奈抵不住几个小伙子的力气,刘曼丽她妈一边被架着走一边高喊:
“你们不惩罚许定波,我们还会来的。”
接下来的两天,刘曼丽的父母果然没有食言,尽管他们在门卫值班室就被拦下了靠近不了办公楼,他们却冲着每一个进出电台大门的人吐口水。这种状况持续到许定波搬离了会议室之后才结束。张亚南代表台里给许定波下达的决定是,暂停一切工作,没有时限,家庭矛盾完全处理完毕之后才能回来上班。
六
許定波赔偿了秦璐三万块钱的医疗费和误工费,秦璐的父母才同意撤诉。事情处理完后他把刘曼丽约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中西餐厅,许定波心想假如他们没有在这里见过面,也许彼此的生活都会有不同的体验。但是生活却永远不可能事先推演出它的优劣以供人们选择。这个餐厅虽然谈不上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仔细回想一下,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过爱情都令人狐疑。这个餐厅毕竟在他们的婚姻当中是一处重要的存在,于是也就有了重返现场的必要。他定了一个包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刘曼丽当场大吵大闹甚至出手伤人的思想准备,但刘曼丽的反应却令人吃惊,当他说出我们离婚吧的时候,刘曼丽只是用小汤勺轻轻搅拌了卡布奇诺敲打了一下杯沿说可以,我同意。正在许定波紧张得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刘曼丽抬起头来说,有一个条件,你补偿我一千万。
过了几天,许定波给幼儿园的园长打了电话,说要带着孩子回趟老家看父母。等刘曼丽下班去接孩子,园长说你爱人上午就把孩子带走了说回东北了。刘曼丽打许定波的电话,电话处于关机状态。这种关机状态持续到第三天的时候,刘曼丽买了机票去了漠河。当天晚上到许定波老家的时候发现门上了一把大锁。邻居说没看见许定波带着孩子回来,许定波他爸妈前几天就走了,说是走亲戚一段时间。刘曼丽明白了,许定波带上孩子故意躲避自己。她疯了似的找到派出所说我孩子被人拐走了,派出所的人问是什么情况下拐走的?刘曼丽说是我爱人在幼儿园把孩子接走的。派出所的人愣住了,这是你们闹家庭矛盾吧,这不是案件,我们不受理。无计可施的刘曼丽给许定波发了短信:你把孩子带回来吧,我们离婚,没有条件。许定波很快就回了短信,条件还是要谈的,孩子我来养,公寓我留着,房子和钱大部分归你。刘曼丽说好。过了一会,许定波又发来了一句,如果反悔,短信就是呈堂证供。
与结婚证办理处靠近楼道人声嘈杂不同的是,离婚办理处靠民政局办公室比较安静的最里边,上次来办理结婚证时许定波没有细看,这次他发现结婚办理处人虽然多,但也没有想象中的人们皆喜形于色的样子,人们的表情在如此重要的人生时刻似乎和例行公事没什么区别,填表,照相、体检,发证。他看到一对年轻人到结婚办理处的门口了,女人还问了一句男人,你到底想不想结婚?男人脱口一句不想。女人倒也爽快扭头就走说不想就滚。反倒是进出离婚办理处的人们脸色较为平静。离婚办理处的中年女人仔细检查了一下许定波递上来的表然后问了一句,你们考虑好了吗?孩子的抚养和财产分配已经协商好了吧?许定波本来想开口说考虑好了,但感觉应该还是让刘曼丽来说更合适。他就看了一眼刘曼丽,刘曼丽朝中年女人点了点头说考虑好了。中年女人就往表上盖了公章递给许定波:拿着表去照相然后回来办证。照相室里,前面那对是在拍结婚照,摄影师要他们俩的头靠拢一点还要笑一笑。轮到许定波和刘曼丽了,他们一起坐了上去。刘曼丽说,这是离婚照,不是合影,是分开单独照。许定波哦了一声就离开了椅子对刘曼丽说那你先拍。拿着拍好的照片,两个人返回到离婚办理处把照片和表交给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看了一眼他们说:
“这是最后一次询问了,确定要离婚吗?”
许定波正准备点头,令他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刘曼丽突然转过身在他面前跪下了:
“定波,前面都是我不好,是我做得不对,我们不离婚好不好,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也知道你对我是有感情的。”
许定波显然被吓坏了,他赶紧去扶刘曼丽起来:
“你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是我不好,我们还是离吧。”
刘曼丽哭起来了:
“我早就问过你,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和前夫离婚,你说你没必要知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问过,我就一直认为你其实不在乎我。我现在告诉你,我和前夫离婚的原因是他出轨了,和他办公室的女同事。我怕,我怕你也一样,我不能再离婚了,我已经离过一次婚,身子贱了,离了以后就没人要我了,我以后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
许定波闻听心头一颤,几年的婚姻,刘曼丽唯一的一次示弱,居然是即将拿到离婚证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快速闪过关于刘曼丽的种种画面,他想坚持,但看着眼前的刘曼丽却又觉得她可怜,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看着中年女人那张不为任何所动而依然平静的脸,许定波说:
“不好意思,今天就不拿证了,我们回去考虑考虑。”
七
回来后几天,见到许定波在家,刘曼丽有点躲躲闪闪,神态居然拘谨起来。许定波在书房处理文稿,刘曼丽居然开始敲门得到许定波的允许后才进来喊他吃晚饭,许定波说我不饿,不吃了,刘曼丽赶紧说,那我给你煮点面条。许定波把电脑关了站起来说,不吃了,我约了朋友一起吃饭。刘曼丽问道:约了谁?还没等许定波回答,刘曼丽赶紧说,没关系,你去吧。刘曼丽一直把许定波送到电梯口,许定波进了电梯,摁了负一楼车库的按钮没有转身。吃饭喝茶聊天,午夜时分,许定波还和朋友一起去了本地最著名的魅力四射酒吧玩到凌晨三点才回家,这在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段时间之内,许定波还好几次留意了手机,没有看到刘曼丽的电话,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回到家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许定波就在沙发上睡下了,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觉到一双手在轻柔地抚摸他已经略有硬度的下身,刘曼丽在他耳边轻声说回床上去睡吧。许定波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大概有半年多和刘曼丽分床睡了。他翻身起来,拽住刘曼丽的手腕把她摁在沙发上,粗鲁地把她的睡裤脱了下来,然后把她的两条大腿一左一右架在了肩膀上。
许定波决定听听刘曼丽的故事,尽管他一贯讨厌探听别人的故事。吃饭的地点还是那家叫做“咖啡之羽”的中西餐厅。他和刘曼丽的职业似乎决定了他们对这些时髦的地方都不敏感,他们习惯了简单选择,似乎都找不到还有比这里更合适的所谓小资情调的地方了。令许定波感到有点诧异的是,刘曼丽的讲述异常缓慢,常常在自己感到疑惑的时候就会停顿下来观察一下许定波的表情,得到许定波眼神的肯定后,她才会继续:
“我的前夫其实也很优秀,都像你一样。是朋友介绍的。我们刚结婚那几年,我非常忙,根本没时间陪他,周末和节假日经常加班。后来他就和那位经常跟他出差的同事好上了。说实话,当时辗转好几个人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不知所措。我想两个人结了婚不就是一辈子都应该在一起了吗?就不能再爱别的人了吗?有什么问题应该可以协商解决好的啊。其实,想想也挺后悔,我当时如果假装不知情,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现在可能还在一起。”
刘曼丽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你别介意。”
许定波回答说:
“没事,继续。”
“真的好傻,我前夫都没跟我暴露过任何蛛丝马迹,说明他还是想维持我们的婚姻。我按捺不住了,我找他摊牌,结果他根本就没否认,哪怕他骗一下我心里也好受得多。但是,他没有,没有!还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们就离婚吧。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能像蹩脚的足球守门员一样老老实实地守在那等球飞过来,我要主动出击去抢球。所以,我对你……”
刘曼丽欲言又止,许定波插了一句:
“那你也去他们单位闹了?”
刘曼丽脸上有些不自然:
“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去闹还是有效果的,他们单位把那个女同事劝辞了。之后我和我前夫之间的冷战就变成战争了,他要离婚,我坚决不同意,他居然就找碴打我,你看我胳膊上的这道疤痕就是他用烟头烫的。”刘曼丽把衣袖挽起来给许定波看,许定波早就发现刘曼丽的右手臂上有一道疤痕了,他从来也没细问过,以为就是小时候顽皮被开水烫的什么的。
许定波心里一沉:
“你前夫太过分了。”
刘曼丽凄然一笑:
“我报了警,警察把他拘留了两次。出来后,他就從单位辞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年之后他在法院起诉要离婚。法院说半年没有事实婚姻关系就可以判离,我也就不再坚持了。好啦,我的故事讲完了,其实,你要是真正在乎我的话,这个故事在三年前你就会听到的。我们女人其实对男人的要求并不高。”
许定波沉默了一会,把刘曼丽的手腕抓在手上,轻轻抚摸着那一处旧伤疤:
“是啊,其实夫妻之间也是需要沟通的,只有亲人才不需要太多的沟通,也许,十年之后我们就成为亲人了,仔细想想,我对你也有愧。”
刘曼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暂停许定波的工作两个多月后,许定波来办公室找到张亚南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张亚南满脸疑惑。许定波看懂了张亚南的表情说没有离婚。张亚南说,那你写个保证书,以后刘曼丽再来台里闹事,你就自动离职。许定波点了点头。此后,部门的人看见许定波出去采访、吃饭总是一个人,部门的聚会他也很少参加。此后,刘曼丽也真的没有在电台出现过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