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研究和文化保护的几个问题
2018-09-20杨福泉
目前茶马古道的学术研究欠缺从民族学、人类学的角度进行深钻细研的学术著作和田野调查民族志。而在具体的保护实践中,存在沿途历史文物欠缺规范和有效的保护、沿线的重要历史遗址和文化圣境鲜有标识和介绍、茶马古道老人的口述极少被拍摄成影像资料、民俗旧器不断流失等问题。滇川藏茶马古道沿线各地应通力合作,制定统一协调的保护与开发行动计划,用卓有成效的措施保护沿线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造福于沿线各族人民。
在中国西南横断山脉,从唐代起,产生了一条穿行于滇川藏交接地区、绵延数千里、以茶马互市为主要贸易内容、主要以马来长途驮载货物的交通要道。在20世纪90年代初,木霁弘等6位青年学者在他们考察的基础上于1991年出版了《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一书,首次正式提出了“茶马古道”这个名词。①
茶马古道从横断山脉东侧的云南和四川的产茶地起始,穿过横断山脉和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独龙江、雅碧江等大江大河,西向拉萨,最后通向喜马拉雅西部的南亚次大陆。它是以滇藏川三角地带为中心,伸向中国内地、印度、东南亚的文明古道。一千多年来,茶马古道犹如一条吉祥的红绳,将大西南边地众多民族的生活乃至心灵世界,连接到了一起。
云南省委、省政府在打造民族文化强省的举措中,提出建设包括茶马古道品牌在内的“四大文化品牌”。而开展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以来,云南省文物局选取了7处具有代表性的茶马古道路段,打包申报“云南茶马古道”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0年6月3日至5日,在普洱召开“中国文化遗产普洱论坛——茶马古道遗产保护”会议,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雾翔到会并作了《守护千年古道,再书世纪新篇》的主题演讲,标志着启动了国家层面对于茶马古道的保护。同时,茶马古道沿线的各省市区在论坛上达成共识,表示将在未来加强交流,共同保护这条古道,并争取将茶马古道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
茶马古道是否能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是否能成为长盛不衰的文化品牌、旅游精品,造福沿线各民族人民,皆取决于它能否保持长久的魅力。这就涉及到茶马古道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以及对它的研究深度。
笔者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至今,在茶马古道的云南区域里长期从事人类学、民族学调研。2002年6月,笔者有机会参与由西藏昌都地区、四川甘孜州和云南迪庆州这三个藏区联合组织的茶马古道考察,从这条古道最重要的驿站之一丽江出发,向着目的地拉萨,进行了一次古道远行。沿途经过云南的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县)、德钦县、西藏的芒康县、左贡县、昌都县、类鸟齐县、丁青县、那曲县,最后到达拉萨市。笔者将自己在茶马古道行走和调研中所见到的一些问题和思考提出来,就教于同行和方家。
学术研究中的遗憾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茶马古道研究日益受到国内外多学科、多行业、多角度的重视,出版了不少论文和书籍。但就笔者所见,目前关于茶马古道的论著,除了部分是从历史、宗教、民族关系等角度进行研究的功力比较深厚的论著之外,更多的是边走边看边记录的游记和图文实录,而严谨地从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等学科的角度进行深钻细研的学术著作和田野调查民族志等还很少,特别是对沿线的村镇、商帮及其经济和文化变迁等方面进行细致调研的还不多见。
在茶马古道沿线,各民族有很多很有特色的村落和小镇,以及各种历史文化遗产遗址(比如众多的考古遗址)、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构成了茶马古道沿线独特的人文风景线。要把茶马古道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使之成为中国文明史上可以与丝绸之路媲美的文明古道品牌,笔者认为首先应该认真地做好这条文化线路遗产沿线村镇和历史遗址、考古遗址等的调研。而在当下,对茶马古道沿线很多名村名镇的基础研究非常薄弱,有很多还是空白。比如丽江茶马古道重镇束河,虽然已经出版了一些相关书籍,但还没有一本比较系统地研究这个村落群(包括其村民来历、社会组织、宗教、民俗、商帮、产业等内容)的学术著作,比如《束河村志》这样的书。
再如西藏昌都地区的芒康县,自古就是西藏的东南大门,被称为茶马古道在西藏的第一站。西藏自治区芒康县盐井纳西族乡无论从文化上、还是从地理物产上来讲,都是非常独特的神秘之地。该乡地处西藏自治区东南端,位于横断山脉澜沧江东岸芒康县和德钦县之间,平均海拔2400米左右。它在历史上是吐蕃通往南诏的要道,也是滇茶运往西藏的必经之路。盐业是盐井乡的主要经济来源,井口和盐田全分布在境内澜沧江两岸。过去西藏政府称盐井为“察洛”,而地方上的藏族则称“察卡洛”,纳西人则称“察卡”。不论是“察卡”或“察卡洛”,都是纳西语“盐井”的地名称谓。段鹏瑞在编撰于清宣统元年的《盐井乡土志》中说:“土人谓木氏(笔者注:明代纳西族土司)为木天土,今尚有此名称”,“今传盐井为磨些(纳西)土所开,由谓宗崖土城为木天土所建”。居住在这里的纳西人,大多是明代随纳西土司木天土来征康巴藏区时留居在这里的士兵后裔。该盐井的盐田现在是茶马古道上惟一仍在生产的人工原始晒盐的人文景观。盐井也是在西藏迄今惟一有天主教教堂和信徒的地方。纳西族和藏族的本土文化、纳西族的东巴教、藏族的藏传佛教和19世纪传入此地的天主教,和谐地共存在这个峡谷古镇里。2002年茶马古道考察队在这里调研时,上海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专家土大悟先生向西藏昌都政府大力提议,应该致力于将盐井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名村,目前也还缺少从历史、民族志、盐业贸易等方面入手的系统而细致的研究。
西藏芒康縣邦达乡邦达村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该村因是茶马古道上赫赫有名的西藏巨商邦达昌的发迹之地而闻名遐迩。邦达家族是西康江卡县(今西藏昌都芒康县)人,三代以前是萨迦寺在芒康的差户,出身贫寒。邦达·宜江继承父业,在清光绪年间从事贩盐、贩马、贩茶叶等的生意,后来成了昌都、芒康的头号富商。印度和西藏之间商埠开通之后,邦达·宜江将邦达昌的商号开到了印度的噶伦堡和加尔各答。1910年十三世达赖遭遇困厄,邦达·宜江从经济上大力援助达赖,并且为他奔走效劳。达赖回到拉萨后,大力扶持邦达昌,授权其全藏的羊毛和贵重药品的独家经营权,并由西藏地方政府给予其免税和运输的种种便利。②据丽江著名纳西族商人仁和昌、赖敬庵以及杨超然先生的回忆,邦达昌拥有的资金达1000万卢比以上。时人记载拉萨“城中之邦达昌商号,为藏中经营商业致富之第一家,远近咸知,势耀轩赫,俨然据有操纵西藏商业之地位。其所营之汇兑业与进出口货物贸易,几占全藏贸易总额之半,势力之大,可想见也”。③茶马古道上像这样的商号和名村,是非常值得认真地做村情村史的研究的,现在虽有一些研究成果,但还缺乏历史学、民族学等学科综合的系统的研究。
再如笔者在考察中去过的西藏左贡县位于怒江河谷的东坝乡至今还大量保留着一妻多夫习俗,只有个别户是一夫一妻制。④云南德钦县茶马古道沿线的一些村落的藏族,则有一夫多妻制度和习俗。像这样有突出特色的村子,可以从当地的土地资源和土地制度等入手研究这种婚俗,也可以与茶马古道沿线其他民族的婚恋习俗进行比较研究。这样的研究,无疑将会加深茶马古道在学术研究方面的多元价值和分量。
笔者在茶马古道沿线一些村落调研过关于石棺葬、土碉楼、村民和氏族、家族的来历、苯教、东巴教乃至关于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进藏,藏传佛教不同教派的活佛转世、传教等情况,老人的口述是重要的资料来源。如果不趁着很多老人还健在,抓紧时间进行记录整理,那茶马古道沿线文化的研究会留下很多遗憾。
笔者于2010年参加了丽江举办的“茶马古道文化研讨会”,注意到有些青年学者提交了一些见微知著的论文,比如杨亦花的《语言学视域中的茶与纳西文化生活的关系》,王德和、古涛的《茶马古道尔苏藏族的贞朵屋研究》、杨杰宏的《阿喜渡口民族志研究》、和红媛的《茶马古道上村落文化的变迁:以丽江市七河乡西关村为例》等,这是一个好现象,对茶马古道的研究,就应该这样严谨地从一个个社区、地点或专题做个案研究。这样的研究积累多了,才会逐渐形成蔚为大观的“茶马古道学”。
此外,对茶马古道沿线各民族的商帮、著名商人、马锅头(马帮头领)等,也应该深入研究,包括记录他们的口述资料。而现在这方面的调研还比较薄弱,就笔者所见,目前仅有周智生的《商人与近代中国西南边疆社会——以滇西北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李旭的《茶马古道上的传奇家族》(中华书局,2009年)等较有分量的专著。
同时,茶马古道也是一条历史上各民族进行商贸、文化和宗教等多元交流的通道,各民族的交流又促进了茶马古道的繁荣。因此,有待于从民族关系史的角度来进行更多的深入研究。目前茶马古道上民族关系史方面比较有深度的研究专著有入选《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百年重要著作提要》的赵心愚的《纳西族与藏族关系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和笔者的《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⑤还有,对茶马古道各民族相互之间在宗教文化上的交流,比如纳西族的东巴教与藏族苯教之间的关系,沿线藏传佛教不同教派在藏、纳西、白、普米等民族中的传播和交流等方面,都还有待于做更多深入的个案研究。
如上所述,笔者觉得对茶马古道的研究,应该有更多沿线选点和专题的个案研究,应该鼓励多个学科的学者,尤其是青年学子参与进来,这样才能逐渐建构起可以和“丝绸之路研究”相媲美并各有千秋的“茶马古道研究”或“茶马古道学”的雄厚基础。
文化保护实践中的不足
世界遗产委员会于2003年设立了文化线路(cultural routes or cultural itinerary)遗产项目申报,对陆地道路、水道或者混合类型的通道等文化线路遗产进行保护。世界遗产委员会《行动指南》中评价文化线路遗产的意义为:它代表了人们的迁徙和流动,代表了一定时间内国家和地区内部或国家和地区之间人们的交往,代表了多维度的商品、思想、知识和价值的互惠和持续不断的交流。它的本质是与一定历史时间相联系的人类交往和迁移的路线,包括一切构成该路线的内容:除城镇、村庄、建筑、闸门、码头、驿站、桥梁等等文化元素之外,还有山脉、陆地、河流、植被等和路线紧密联系的自然元素。⑥茶马古道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并开辟为一条造福沿线民众的旅游热线,最关键的就是要加强对这条古道上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但目前的保护还存在不少问题,包括:
1、沿途历史文物欠缺规范和有效的保护。茶马古道沿线的文物遗址很多,但目前保护措施还不够专业。比如2002年茶马古道考察队来到西藏芒康县邦达乡的卓玛拉康寺,这是一个藏传佛教沙迎派的寺庙,寺内有然堆大日如来佛的塑像,相传是文成公主主持修建的,在“文革”时期被毁,现在正在重修。但修复后只有头部和基座是旧物,其余部分皆是新塑的。考古学家霍巍认为它本来应是唐代文物,但修复工作对文物来说实际上是一种破坏。此外,我们在茶馬古道沿线乡村看到的各种民居、寺庙等建筑都非常有特色,但皆欠缺如历史文化名城、名镇等有相关规章条例的保护。
2、对沿线的文化遗产应进行符合文化遗产修复原则的规范性保护。茶马古道上的大商帮、“藏客”等对了解各民族的社会生活、历史、人文等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沿线每一座古城镇里的历史遗产景观,已经有一种由历史和现实相融而成的人文价值和精神魅力,不应随意地改建甚至拆迁,应该遵循“修旧如旧,整旧如初”的原则来修复,茶马古道重镇云南剑川县沙溪镇寺登街的保护就值得称道。该地在2001年10月11日入选2002年第101个世界性濒危建筑保护名录后,剑川县积极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国家区域与地方规划研究所开展合作,在2002年8月签订了“沙溪寺登街街区复兴项目书”,其复兴工程包括了6个不同的项目,共同构成一个颇有远见的区域规划,包括老街修复、古村落保护、沙溪坝可持续发展、生态卫生、脱贫和宣传等。笔者在寺登街曾和项目组的负责人、瑞士学者雅克·菲恩纳交谈,当时他是世界濒危建筑基金会委托的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空间规划研究所的项目经理。据他介绍,寺登街的修复工作基于严格的保留历史原貌的原则,古镇现在的状貌是到哪个历史时段的,就维持在这个时段,不刻意复古。⑦这是一种值得借鉴的经验和做法。
而部分遗产的修复则令人失望。丽江木府(木氏土司府)在修复时,对在清咸丰年间兵乱(本地民众所称的“乱世十八年”)中幸存的土司府家庭居住的宅院“木家院”采取了全部翻新彩绘、油漆的方式,而这样就失去了原来那种历史沧桑感、劫后余生感。又如丽江市宁蒗县沪沽湖中的谢瓦峨岛(又称为蛇岛、水寨岛等)很有历史价值和人文意蕴,它曾经是民国年间摩梭人著名首领阿云山总管的别墅,著名的藏传佛教活佛罗桑益世(摩梭人)的诞生之地,著名学者洛克(Rock J.F)、李霖灿等人也曾在此居住,并撰写和拍摄过至今有相当影响的文章和照片。“文革”时“总管别墅”被毁,岛上布满荒草灌木,但还有些断壁残垣和老树等。后来在云南省有关部门的支持下,岛上进行了恢复重建工程。可惜也是全部翻新重建,没有能保留住这个岛屿文化遗址的历史原真性。
笔者曾经在瑞士苏黎世古城参观过不少据说已存在了数百年的老字号商店、饭馆和古街巷;而美国很多城市都完整地保留着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建筑物;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古城,到处都是历史建筑物,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座曾经在18-19世纪时作为马厩的老房子,其格局和装饰都完整地保留了历史的原貌,己成功申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相较之下,丽江古城作为茶马古道的重镇,过去有很多马店,但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保留完整的马店遗址可以供人们回顾中国西部这一段难忘的历史,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3、沿线的重要历史遗址和文化圣迹景观鲜有标识和介绍。目前,茶马古道沿线各地的重要考古遗址、历史建筑、驿站、地方名人、著名商帮和商人的宅院等,都缺乏标识和介绍,甚至在丽江大研古城、束河古镇这样旅游产业已经很繁荣的茶马古道重地,也是这样。而云南德钦县佛山乡纳古石棺葬考古遗址、芒康县邦达昌宅院遗址、芒康县盐井乡的盐井、丽江古城区和玉龙县的一些重要考古发掘地、“四大家族”(四大商帮)老宅、在金沙江和澜沧江峡谷中残留的一座座古老的碉楼和藏区高原上的一座座古寺都在等待着对它们的图文标识和介绍。
明朝嘉靖八年(1529年),纳西木氏土司在小中甸(属香格里拉县)建盖了巍峨的木天土宫,⑧相传丽江版《甘珠尔》木刻雕版亦曾藏于此宫中(现在拉萨大昭寺里还珍藏有木氏土司木增奉献给大昭寺的大藏经108卷,是大昭寺的镇寺之宝),而数百年风雨过去,昔日这曾因高扬佛教文明之帜而在茶马古道上闻名遐迩的历史遗址,如今己只剩断壁残垣,亦没有有效的保护措施。
笔者在2002年的茶马古道之行中还在香格里拉县考察了一个古寺的遗址,据当地藏学家王晓松讲,这是藏传佛教噶举派的“桂齐”(藏语韵寺),在《徐霞客游记》中就记载有在中甸有高三丈的强巴佛塑像,徐想前往观之,但被木土司婉言劝止,相传佛像即是在此寺。此寺后来被烧毁,至今已有三百二十多年了。笔者查阅了有关资料,认为该寺应该是嘉夏寺(又名孜夏新寺),是由明代木氏土司出资、六世噶举派红帽系活佛却吉旺秋指导修建的,原来占地面积有13416平方米,在正殿供奉有三丈六尺高的铜铸弥勒佛像一尊,是结合了汉藏建筑风格的寺庙。该寺毁于清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蒙古和硕特部在川滇接壤地区镇压噶玛噶举派叛乱时引发的战争中。但上述这个重要的历史遗址和遗迹都缺乏文字标识和介绍,如果不由本地学者介绍,根本无从知晓其重要价值。
2003年,笔者曾经在美国西部看到沿途的一些考古遗址,在可以遮风避雨的展示亭中都有详细的图文标识和介绍,即使无人解说,旅人也可以自己看图文了解。而国内湖南风凰城的古宅老院在图文介绍和标识方面也做得不错,吸引了很多游客,是当地重要的旅游景观。这些做法都是值得借鉴的。
茶马古道沿线村镇,有各民族的很多圣境灵地或灵地圣迹(sacred landscape),包括神山、灵泉、圣者修行处、寺观庙宇等,仅在丽江,就有很多明代藏传佛教领袖大宝法王噶玛巴(噶玛噶举派活佛)的很多圣迹及其传说(如噶玛巴煮茶处、噶玛巴脚印、噶玛巴手杖石等),这些灵地圣迹与噶玛噶举派黑帽系十世活佛曲英多杰有关。他是在木氏土司的支持下,在丽江弘扬噶举派教义,为明代至清代著名的噶举派(白教)滇西十三大寺的形成奠定坚实基础的关键人物。甚至他的弟子杰策六世活佛诺布桑波(汉史记作“三宝法王”,)也在滇西北留下了大量灵地圣迹。如今也成为茶马古道上独特的宗教文化景观。此外,在茶马古道沿线,有不少具有生殖崇拜意蕴的神山、灵洞、灵泉,比如德钦县奔子栏村附近位于东竹林寺东面的日尼巴俄多吉神山,意为“心的英雄金刚”山,当地人认为它有神奇的力量,除了能给人平安吉祥之外,还能保佑人生育。山腰有个状如男子性器的土柱,常常有夫妻到这里祭拜求子。在丽江、剑川、香格里拉等地,也有不少这种被认为能赐子女、赐福气的灵泉、灵洞等,比如剑川石宝山的阿秧白雕石窟、丽江玉龙县白沙乡玉湖村的太子泉、香格里拉县三坝乡白地的白水台石壁等,迄今民众都还络绎不绝地朝拜这些灵地圣迹。迄今欠缺对这些在民间有深远影响的灵地圣迹的标识和详细的介绍。
4、茶马古道的影像實录资料很少。一条文化线路遗产,应该有丰富的口碑和影像资料的积累。笔者对美国华盛顿国立美国印第安人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lndiar)中展示的印第安老人的口述录像有非常深刻的印象,老人们用自己的母语讲述着部落、村寨的历史和他们自己的故事,而屏幕下方则用英文字幕译出这些老者讲述的内容。这种聆听当事者口述的方式与看静态展品和别人写的解说词相比,更有一种真实的现场感。在美国其他地区和加拿大,笔者也看到不少以展出老照片、传统的生产生活用具等为主的社区博物馆。茶马古道沿线有如此丰富的各民族文化遗产,但显然我们在拍摄类似口述影像方面做得还不够,除了《最后的马帮》和《茶马古道·德拉姆》等少数几部影视纪录片之外,民间文化遗产的影像记录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很少有将老人(包括商人、马锅头、僧人、歌手、宗教专家等)的口述拍摄成影像实录资料的。
笔者二十多年来看着茶马古道沿线(云南段)村镇的老人一个个离去,他们丰富的阅历、知识和见闻,在生前都没能拍摄成人类学影像资料片,这是一种民间文化遗产的重大损失。如果我们要将茶马古道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要深入展开沿这条古道的文化旅游,需要通过影像实录的手段来进行沿线各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5、民俗旧器不断流失,应通过建立茶马古道沿线博物馆来抢救保存。由于茶马古道很多传统民俗器物没有列入国家的文物保护对象中,所以多年来流散亡佚甚多,或被丢弃,或被商贩买走。有些民间的有识之士,自觉地收集民间文物和民俗旧器,保住了茶马古道的一些物质文化遗产。比如丽江宁蒗县落水村村民翁基次尔青和汝亨次仁多吉从1998年起,在滇川两地摩梭人居住地收集摩梭人的民俗旧器,拍摄日常生活照片,办起了一个简单的陈列室,继而发展成如今内容颇为丰富的摩梭民俗博物馆,成为迄今我国惟一反映摩梭人民俗文化的乡村博物馆。博物馆占地近4亩,内有展品800多件和几部反映摩梭人文化遗产保护等内容的纪录片,分为民俗陈列馆、祖母房、花房、喇嘛经堂、达巴馆、图片展览馆、茶马古道馆、服饰馆等馆区,对保护摩梭文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原来在丽江束河古镇的鼎业集团工作的納西文化人夫巴先生,多年来也在滇川地区收集了大量与茶马古道有关的实物、照片等,在束河创办了“茶马古道博物馆”,该馆由序厅、史事1厅、史事2厅、束河厅、皮匠厅、茶马风情厅、茶艺厅、影像资料中心8个部分组成,比较系统地介绍了茶马古道的起始时间、线路和重大历史事件,成为人们了解茶马古道历史文化的重要窗口。丽江“马帮路”民族文化艺术馆馆主牛牧先生也经过多年的艰苦努力,制作了非常全面而精良的微缩全景再现茶马古道。在丽江的台湾籍文化人于涌先生,也曾办过以陈列丽江民俗旧器为主的“绿雪斋”民俗旧器陈列室。
这些民间人士的努力,都为茶马古道文化的保存和保护做了积极的贡献。而茶马古道既然作为一条线性的文化遗产之路进入了国家文化遗产保护的视野和发展计划中,甚至已经有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打算,那尽快收集、抢救沿线各民族孑遗的物质和非物质文物、民俗旧器、老照片,创办更多的社区博物馆等内容,更是当务之急。否则,随着社会文化的巨大变迁,以后再来收集这些民俗旧器,会越来越困难。
总之,笔者认为茶马古道在今天被各级政府和国内外各种团体、游客高度重视,是非常难得的良机,滇川藏各地应通力合作,在国家文物局等单位的指导下制定统一的保护与开发行动计划,用各种卓有成效的措施保护沿线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使之成为我国的一宗文化线路遗产瑰宝,使这条古道在当代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造福于沿线各族人民。
注释
①木雾弘等:《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
②《国民政府女秘使赴藏纪实》,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第49页。
③张忠:《西藏巨商邦达昌的兴衰与功过》,载《贵州民族研究》,2006(2)。
④杨福泉:《西行茶马古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135-138页。
⑤杨福泉:《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
⑥⑦李伟,俞孔坚:《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新动向—文化线路》,载《城市问题》,2005(4)。
⑧藏学家徐建华认为这个王宫是在木增当土司的万历年间修建的,参看:徐丽华:《木氏土司王宫“茶占”述略》,载《中甸县志通讯》1989年第1期。
⑨杨福泉:《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第214页。
⑩杨福泉:《西行茶马古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60,80,123页。
作者简介
杨福泉 中国民族学学会副会长、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