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到重生:后殖民视域下《耻》中的女性形象
2018-09-20杨燕翎刘予
杨燕翎 刘予
摘 要: 库切代表作《耻》中通过塑造一系列女性形象展示了后种族时代南非社会的一个崭新维度。生活在南非大地的第三世界女性在遭受男权中心及殖民势力的双重压迫下奋力反抗,重新定义自我,由曾经的静默走向重生的历史新局面。
关键词: 后殖民 女性主义 “耻”
《耻》(Disgrace)是获得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库切的代表作,生于南非,旅居欧美,如今定居澳洲的生活经历使得库切对南非大地有一种后殖民主义关怀,他的小说创作融注了独特的生命体验及人文关怀。小说讲述了在开普敦大学任教的年逾五十的白人教授卢里因与女学生发生性丑闻而逃避到南非的乡村与女儿露西一起生活并目睹了新南非黑人崛起、白人衰落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现状。卢里是高级知识分子,是社会中的精英阶层,但是他私生活混乱,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平日里的性需求都靠找妓女解决,在妓女索拉雅与其决裂后诱奸自己的女学生梅拉尼,丑闻爆发后又在乡村小镇与他曾鄙弃的在动物福利所工作的贝芙发生了性关系。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后殖民语境下的南非,与卢里发生关系的三位女性都是第三世界女性。萨义德在《东方学》中通过对西方经典文学叙事进行剖析发现了文学话语中保留了丰富的有关殖民统治的性别隐喻,殖民地与女性之间暗含着一套文学修辞体系[1]。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三位女性为切入点,借助后殖民主义这一理论工具重新审视小说,如此不仅能够生动展示后种族时代第三世界女性的生存境况,更便于揭示《耻》多重且深刻的主题。
一、索拉娅:双重身份的自由女性
索拉娅是小说出场的第一个女性,她是卢里在上选伴侣公司选择的每周四下午用来解决自身性需求的妓女。“索拉娅身材高挑纤长,一头长长的乌发,一对水汪汪的深色眼睛”[2]1,她的名字被上选伴侣公司列在了“海外”一栏的名单里,虽然库切没有直白地点名她的种族,但是很明显索拉娅不是白人女性。索拉娅闭口不谈自己在温莎公寓之外的生活,卢里虽然猜测她很可能并不是以干这一行为生,可能过着双重甚至三重生活,“这对一个穆斯林来说的确不寻常,不过眼前这世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2]4。直到卢里在圣乔治街亲眼看见了索拉娅带着两个儿子买东西的时候,作者才确认了索拉娅的双重身份——妓女与母亲。
对于女性的生存境遇,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给过明确的分类,即“结了婚的女人、母亲、社交中的女人、妓女、中老年女人”,其中母亲与妓女的身份直接印证了在男权话语下女性被粗暴地视为繁衍后代的生殖机器和宣泄性欲的物体,即波伏娃所谓的后天形成的女性,男性的附庸[3]。因此,“母亲”这一身份被白人女性主义者解读为一种男权社会压制女性的符码,坚决否定把女人与母亲二者之间画上等号的做法,倡导通过拒做母亲实现独立自主,实现平权。但是后殖民女性主义不同,她们相信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奴隶制褫夺了女黑奴身为母亲的权利,实际上是黑人女性身体自主权的彻底沦丧,这样的机制下女黑奴仅仅充任了白人殖民者的经济繁殖机器的角色,因此,黑人女性反而需要通过“母亲”这一身份获得社会权利,掌握自主权[4]。正如卢里猜测的那般,索拉娅有孩子有家庭,在温莎公寓之外的时间、空间里她是一个母亲,有孩子与家人。在卢里窥探索拉娅的隐私打电话给她时,她甚至是声嘶力竭地命令对方离开自己的领地,捍卫自己的家园。在这里,母亲的身份彰显了第三世界女性对个人身体及权力的一种掌控。
关于性与殖民经济的纠葛中,卖淫是引发女性主义积极探讨的一个话题。白人女性主义主张废除卖淫,认为这是对女性尊严的践踏,是赤裸裸的性剥削。这个问题单从两性关系的角度考虑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后殖民语境下卖淫、娼妓问题却无法这样简单地一概而论。索拉娅是同中国、菲律宾女性一同被上选伴侣公司归到海外那栏的女性,这一归类巧妙地暗示了殖民地经济的历史遗留问题。索拉娅的从娼在小说中呈现出的只是一种谋生技能,她只在周四的下午与卢里见面,对于温莎公寓之外的个人隐私只字不提,很好地把控住自己在双重生活之间切换。在被卢里撞见她同家人出行后,她巧妙地拒绝再为卢里提供性服务。此时,索拉娅的卖淫颠覆了白人女性主义所谓的性剥削,这是第三世界女性利用身体反抗双重压迫、争取自由的斗争。
二、梅拉尼:拒绝静默的知识女性
在索拉娅消失一阵子之后,卢里遇到了梅拉尼,这个姑娘“身材矮小瘦削,一头黑发修剪得极短,颧骨宽大得近乎中国人那样,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2]13,就连她的名字都谐音“深肤色的”。她是卢里的学生,选修卢里的浪漫诗人课,喜爱戏劇,是黑人主流社会中女性知识分子的代表。
在极端的政治形态,比如殖民战争中,侵犯民族主权或自主权与强暴女性身体之间,占领领土与侵占女性子宫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等的。特殊境况下发生的强暴事件既是性别权力关系的民族主义表现形态,又是民族之间的权力关系的性别主义表现形态[5]。强奸本身就是一种性话语,在后殖民语境中更具有双重含义,一面是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另一面是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压迫。很明显,小说中卢里与梅拉尼二人间的性关系并非平等的、双方自愿的,而是五十多岁的白人殖民者后裔大学教授卢里诱奸了深肤色的年轻女学生。双方在性别、身份上存在悬殊,梅拉尼无疑是弱者的一方。卢里初次将梅拉尼诱骗回自己家中时,告诉女孩她不属于她自己,她的美丽需要同男人分享。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企图用这样的谎言掩盖其头脑中陈旧腐朽的将女性视为边缘化的他者与男性附庸的荒唐思想,其实质正是一种男权中心主义。这里梅拉尼不仅仅是小说中的女学生,更是一个代表着南非有色人种群体的符号,因此,梅拉尼受到凌辱就代表着南非的有色人种这一族群受到凌辱。二人肤色的鲜明对照在暗示着这次的强奸事件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中老年男人对年轻女学生的性侵犯,而是卢里所代表的殖民者后裔对梅拉尼所代表的被殖民者后裔的压迫,这是一个历史记忆的延续。
面对性暴力,女性往往处于一种失语的“静默”状态,这是一种在权力高压下不得不丧失话语权的表现,是处于权力机制链条最末端的属下女性最习以为常的。后殖民女性主义深切地意识到静默就是女性多重压迫下丧失主体意识的最真实的写照,但是女性必须学会发声,积极地反抗,即“声音政治”,只要说话、只要表达就是对男权和帝国霸权的一种反抗,就是自我意识的展现[6]。在经历了这场强奸事件之后,梅拉尼并不是一味沉默姑息,她选择诉求了一种声音政治的策略——向校方发起投诉,奋起捍卫自己的权利与尊严,最终使白人教授身陷丑闻被迫离职,而自己整体的学习生活状态似乎未受影响,卢里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甚至发现“她比以前更自信了”[2]221。这一行为完全颠覆了历史上强奸事件中女性沦为受害者,身体精神倍受摧残的普遍现象,施暴的白人男性遭到了黑人当家做主的新社会的排挤,陷入了耻辱的窘境,他所代表的男性话语权及欧洲殖民者话语权都在梅拉尼的投诉中被击溃。梅拉尼的发声是库切对南非新女性崛起的殷切期盼,也是第三世界女性涅槃重生的真实写照。
三、贝芙:释放自我的救赎者
貝芙是与卢里发生性关系的第三位女性,与前两位女性不同,贝芙在这次的性关系中是处于上风的。贝芙·肖是一个在小镇的动物福利诊所工作的有夫之妇,其貌不扬,卢里甚至没想过会和她共事及上床,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包法利夫人”。
卢里一开始对贝芙的嗤之以鼻,一方面来自于她的外貌,以及她救治动物、处理动物尸体的工作。“他不喜欢那种不努力使自己变得有些吸引力的女人”[2]84,卢里的这种想法赤裸裸地将女人等同于商品,是典型的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诋毁。另一方面,卢里对贝芙的鄙弃还出于自身所带的前殖民者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同他面对梅拉尼、佩特鲁斯等人时本质上是一样的,在他的潜意识里黑人仍然是处于被审视的他者地位的[7]。
然而,在贝芙的认知里,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在那样一个连人都没有尊严可言的社会里,贝芙是为数不多的还坚持动物救治、捍卫动物尊严的人。因此,对于小镇上的动物来说,贝芙是善良、高尚的救赎者。同时,小说中的动物隐喻也指明了贝芙对某些人来说是救赎者,比如卢里。贝芙有丈夫,尽管相貌不佳,也没什么魅力,却主动向卢里抛出橄榄枝,与白人教授私会释放自己的性欲。贝芙与卢里的交媾完全打破了第三世界女性传统的生活状态,是第三世界女性打破传统隔膜,通过自主掌控自身身体来释放自我,实现自我救助,获得身份认同的方式[8]。在二人的关系中贝芙处在一个主动的捕猎者的位置,她暗自筹划着这场刺激的婚外情,初次约会卢里时不像是征求对方的意见而是在居高临下地宣布、通知对方。讽刺的是曾经自以为是、极具白人优越感的卢里却在这段关系中退居成一个供他人玩乐的没有灵魂的物件,卢里“没有激情但也没有厌恶”[2]173,贝芙“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2]173,最终卢里感慨自己被这个女人救助了。此时的贝芙抛开动物救赎者的身份,变成被耻辱裹挟的卢里的救赎者,在性关系中她救赎了这位男性,使其实现了生理方面的需求,也救赎了卢里罪孽的灵魂。在二人的性关系中,贝芙与卢里男女身份的对调消磨了他们双方的差别,而贝芙征服卢里的身体宣告了男权中心的沦陷及白人殖民统治的彻底崩溃,以及新的社会语境下南非女性的觉醒与崛起。
《耻》在出版之初为库切招致各种非议纷争,其中描写的南非现状被认为是不利于新南非的和谐发展的。然而,作为一名作家,一名白人南非公民,库切在写作中是极富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他积极地思考新南非的出路,尽管开放式的结局显得这一思考悬而未决。但同时,库切也用公正的视角为读者展示了一个殖民主义势力逐渐削弱,黑人崛起的新时代正在拉开帷幕,第三世界女性由边缘化的“他者”努力转换为有自主权的“自我”这一过程显示了南非女性正逐步摆脱殖民霸权与父权的双重压迫,从静默走向重生的新的生存境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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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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