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简字词考释二则

王 贵 元



汉简字词考释二则

王 贵 元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曲旃和缇绀胡是西北汉简中常见一种曲柄旗子，曲旃是旗柄，缇绀胡是旗幅。从西北汉简看，汉代“绳”与“索”仍有区别，细小者为绳，粗大者为索。

汉简；曲旃；缇绀胡；绳；索

一 曲旃、缇绀胡

对于“曲旃”、“缇绀胡”，《中国简牍集成》有如下数注，居延新简51·564注：“曲旃，用整幅帛制成的曲柄长幡。”（10册142）敦煌汉简1868注：“故‘曲旃’当指大赤曲柄旗也。”（3册257）居延汉简349.7B注：“曲旃，曲柄旗帜。缇，丹黄色；绀，青色。胡，此指旗帜外侧周围的边缘装饰部分。”（8册3）居延汉简10.37注：“绀，天青色，深青带红的颜色；胡，本义为项下垂肉，引申为器物上下垂如胡的东西。此处或指垂于旗幡下之胡状物。”（5册31）对比分析西北汉简“曲旃”、“缇绀胡”所有用例，可以发现，上述注释皆有问题。

曲旃，传世文献有用例，《汉书·田蚡传》：“前堂罗钟鼓，立曲旃。”颜师古注：“如淳曰：‘旃，旗之名也，通帛曰旃。曲旃，僭也。’苏林曰：‘《礼》，大夫建旃。曲，柄上曲也。’师古曰，苏说是也。许慎云：旃，旗曲柄也，所以旃表士众也。”从《汉书》用例看，曲旃确是指曲柄旗帜。但西北汉简“曲旃”往往与“缇绀胡”对举，如：

2) 曲旃、绀胡各一，完。（居延汉简562.18）

3) 服一。

曲旃、缇绀胡各一。

井（敦煌汉简1868）

这说明在西北汉简中，“曲旃”仅指曲柄旗杆，并非指旗帜全部。西北汉简中还有另外一种旗帜“靳”，也是旗杆与旗幅分述，曰“靳干、靳幡”或简称“靳干、幡”，可资对比，如：

4) 骍北亭卒东郡博平□里皇归来

有方一。 靳干、幡各一。

三石承弩一。革甲、鞮瞀各一。

弩㡒一。（居延汉简14.2）

5) 靳干廿七。

靳幡廿七。

有方五。

曲反三。（居延汉简522.4）

6) 靳干、幡各三。（居延新简48·70）

西北汉简中，“曲旃”也有单独出现的，如：居延新简51·564：“候丞曲旃卅。”但“缇绀胡”单独出现的更多，如：

7) 缇绀胡二。（居延汉简10.19）

8) 有方一。

缇绀胡一。（居延汉简14.8）

9) 缇绀胡一。（敦煌汉简1678） 

所以，即使“曲旃”单独出现，也不能说明“曲旃”是指旗帜全体。其实《说文·㫃部》“旃，旗曲柄也”，已经指出“旃”是旗杆。首先《说文》没有像“旆，继旐之旗也”一样，言“曲柄之旗”；其次，《说文》同一部首内列字往往以义相从，但“旃”并未和其它旗名排在一起，而其它旗名是排在一起的。

“缇绀胡”常与“曲旃”对列，类比“靳干、靳幡”，则“缇绀胡”是曲柄旗的旗幅是无疑的。可能受胡字本义影响，《中国简牍集成》注释为“旗帜外侧周围的边缘装饰部分”、“此处或指垂于旗幡下之胡状物”等皆不准确。这一观点渊源有自，于豪亮（1985：174-175）即认为：“居延汉简常常把靳干、幡、胡放在一起叙述，表明这三者是一种器物的三个组成部分，其形制在西周的金文中还可以看到，《金文编》中西周金文中的旅字和斿字，象人举大旗之形，竖立的是靳干，靳干上端飘起的部分是幡，幡的下面窄而长的部分便是胡。胡的形状同牛颈下的垂肉和戈、戟的胡颇为相似，这就是它所以被称为胡的缘故。”由于当时材料有限，在王国维《流沙坠简》中，即言靳即旗，胡是旗幅之下垂者。已把靳干和缇绀胡当作一面旗。综合汉简全部用例看，靳干、靳幡为一种旗，曲旃、缇绀胡为另一种旗，自然不能把缇绀胡当作靳幡的下附部分。不过王国维认为“胡”与“幡”同，有人提出过批评，实际上是正确的，王国维（1993：184-185）说：“胡者，旗幅之下垂者也。《说文》：‘旛，幅胡也。’《吴语》：‘建肥胡文犀之渠。’韦昭注：‘肥胡，幡也。’谓之胡者，《说文》：‘胡，牛颔垂也。’古人于下垂之物皆以胡譬之，旗幅之下垂者形似牛胡，故有肥胡、旛胡、幅胡之名。或单言旛，或单言胡，则语之略也。”对于“缇绀”，王国维（1993：185）说：“缇者帛赤黄色，绀，帛深青而扬赤色也。二色不能相兼，则缇绀殆一色之名也。”对此，陈直（2009：383）不认同，说：“综合言之，缇绀胡及绿绀胡，皆为二采之旛幅，绀胡则为一色之旛幅。王先生谓缇、绀二色，不能兼用，盖未达二采之义。《续汉书·舆服志》，乘舆赤绶四采，公主贵服饰绮罗縠缯采十二色是也。”李天虹（2003：95）说：“简文常以‘缇绀’修饰胡，记的是胡的颜色。绀，《说文》‘绀，帛深青扬赤色’，段玉裁注引《释名》：‘绀，含也。青而含赤色也。’缇，《急就篇》颜师古注：‘黄赤色也。’《说文》：‘缇，帛丹黄色。’‘缇绀’合称，应当是一种颜色的称谓。”按，如前所言，西北汉简中只出现靳干、靳幡和曲旃、缇绀胡两种旗帜，据现有资料，居延汉简中只有一处出现“绀胡”：

10) 第廿五车父平陵里辛盈川

官具弩七。 绀胡一。 弩㡒九。 承弦十四。

承弩二。 由庋一。 蘭七。 私剑八。

有方三。 靳干十。 蘭冠七。

稾矢三百五十。 靳幡十。 服七。

稾䖟千五十。（居延汉简10.37）

居延汉简中还有“曲缮”一名：

11) 候丞曲缮一，完。（居延汉简49.8A）

12) 候丞曲缮一，完。（居延汉简262.9）

于豪亮已论证“曲缮”同“曲旃”。居延新简51·564：“候丞曲旃卅。”与“曲缮”例句对比，于说是正确的。

二 绳、索

《说文》“绳，索也”，“索”下又曰“绳也”，二字互训，不别。《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1995：1419）认为：“秦以后，‘绳’成为绳子总称。”但在西北汉简中，“绳”与“索”在绳子意义上都很多见，且有时还对举出现，显然，从出土文献看，在汉代“绳”与“索”是有区别的。那么，二者分别指什么，区别在哪里？下面将搜集所有用例予以分析②。

（一）“绳”的用项

（1）书牍编绳。或单名“绳”，或名“书绳”。

13) 两行卌。檄三。

驩喜燧 札百。八月己酉输。

绳十丈。（居延汉简7.8）

按，两行、檄、札都是书写素材，容两行字的简材为两行，檄书用材为檄，札是薄小简材，可书一行字，可编连成册。

14) 蓬火治所

䀪寇燧：绳十丈，札五十，檄二。

以亭次传行，毋留。（居延汉简273.1）

15) 两行百，札二百，绳十枚。

建昭二年二月癸酉，尉史□付第廿五燧。（居延新简59·154A）

16) 凌胡隧、厌胡隧、广昌隧，各请输札、两行，隧五十；绳廿丈。须写下诏书。（敦煌汉简1684A）

（2）连梃编绳

按，连梃，如打禾连枷状，打女墙外上城的敌人。

（3）校正弩的绑绳

18) 第七隧长尊 禄卢一，不调利。 尊火尊一，不事用。表二，不事用。

檠绳廿四，不事用。 守御器，不□ 坞上深目一，不事用。少六。

毋斧。 弩一，弦急。 图毋橐。

韦少一，利。 箭编，不事用。 大、小积薪薄随。

门屏风少一。 剑削币。 承苣少卅七。

深目一，不事用。 门关、接楪，不事用。（居延汉简82.1）

20) 第十六燧惊弩青绳卅二，完。（居延汉简166.1A）

按，檠弩绳，指用于捆弩于檠之绳。檠是校正弓弩使之不变形的支架。“惊”通“檠”。

（4）箍桶的绳

21) 汲桐二，直卅。 檠弩绳卌二丈，直五十。胶二斤，十五。

桐绳二困，折橐二，直百五十。服二，直廿。楯革一，直十。（居延汉简326.6A）

“桐绳二困”，“桐”即“桶”之借字。“困”通“綑”，绳的计量单位。桶绳，这里当指用于箍桶的绳。

（5）铠甲编绳

坞上转□□□

狗少二。

当道深目见二。

坚甲一，绳绝。

（6）动词，制作绳。

23) 己卯卒十人

一人养。 六人伐兹其。

定作九人，三人绳，得绳百一十丈，合百八十丈。（居延新简52·29）

24) 戌廿二人

其□□马。 二人病，李□戴恩。 二人徙垩，置城上。

三人门。 二人治几。 二人绳。

三人养。 二人□□ 二人作席。

二人守阁，削。一人谒之亭。（居延新简52·117）

25) 壬辰卒十八人

其二人养。 九人绳，得□百廿丈，率□八十丈。

一人病。 六人□□，得五十八束，率人九束，有奇。

定作十五人。与此□卅束，率人九束。（居延新简56·124）

（7）名词，绳

26) ·凡积九十人

其十人养。

定作十六人，得绳千六百丈，率人廿丈。与此三千二百丈。（居延汉简143.3, 217.24）

27) 甲沟

白素三匹，未入。 绳少九十五斤。

缘二丈，未入。

椠少桼枚。

绪絮一斤亖两，未入。（居延新简59·342）

28) 不往。大君使从者茂等往綷秉来，秉不肯，□□□□□□□□使绳扼秉，秉以刃伤茂三所。大君从欲前（敦煌汉简221）

（二）“索”的用项

（1）用于自杀或杀人及动物

29) 寅，士吏强兼行候事，敢言之。爰书：戍卒颍川郡长社临利里乐德，同悬安平里家横告曰：所为官牧橐他。

戊夜，僵卧草中以□行，谨案：德、横□到橐他，尉辟推，谨毋刀刃、木、索迹，德、横皆证所言，它如爰书。敢（居延新简57·85）

30) 马死，毋兵刃、木、索迹，病死。审证之，它如爰书，敢言之。（敦煌汉简1301）

（2）用于升降蓬

32) 第五燧长赵延年

斧刃二，破。斧头一，破。皆已易。

蓬索一，幣。已易。（居延汉简112.23）

33) 卅井次东燧承索一，长四丈。（居延新简26）

34) 省蓬干、鹿卢索完坚调利，候卒有席荐不。（居延新简22.238）

（3）布设于天田两侧木桩上，起防护作用

35) 里不尽。 悬索二所，绝。狗笼一，破。

□少一。 □□不□。 □甲□□□□。

十二，小。出火遂皆小。 □皆白。（居延汉简311.31A）

36) 候史广德

●第十三燧长旧

亭不涂。 毋马牛矢。 表幣。 积薪皆卑。

毋非常屋。 毋沙。 □□□。 悬索缓。

毋深目。 毋苪薪 毋□□□□。

蓬少二。 毋□□ 毋□□□□。

●第十四燧长光

亭不涂。 马牛矢少十石。 天田不画，悬索缓。

毋非常屋。 狗笼少一。

羊头石少二百。表幣。

毋深目。 积薪皆卑小。

●第十五燧长得

●亭不马牛矢涂。

蓬少一。 ●狗笼少一。

毋深目。 积薪皆卑。

羊头石少二百。 天田不画，悬索缓。

马牛矢少五石。 笼灶少一。

亭不涂。

回门坏。 毋深目。

毋非常屋。 毋马牛矢，少十五石。

坞毋转缑。 积薪皆卑。

羊头石少二百。 天田不画，悬索缓。

●第十七燧长常有

亭不涂。

毋非常屋。 苪薪少三石。

羊头石少二百。 沙灶少一。 柃柱廿不坚。

毋深目。 表小，幣。 悬索缓。

毋马牛矢。 积薪皆卑。

狗笼矢著。 天田不画。

●第十八燧长充国

亭不涂。

毋非常屋。 毋狗笼。 天田不画。

蓬少一。 毋苪薪。 悬索缓

蓬三，幣。 沙灶少一。 柃柱廿不坚。

毋深目。 表小，幣。 积薪六，皆卑。 。

毋马牛矢。 笼灶少一。 少积薪少二。（居延新简57·108B）

37) 次吞隧长长舒

卒四人：

一人省。 堠户厌破，不事用。负二算。

一人车父，在官，已见。 木长接二，柄长。负二算。

二人见。 直上蓬干柱柜木一，解随。负三算。

堠坞不涂垩，负十六算。 悬索三行一里卌六步，幣绝不易。负十算。

天田埓八十步，不涂不。负一。 悬索缓一里，负三算。 ●凡负卌四算。（居延新简59·6）

（4）蘭的背带

38) 甲、鞮瞀、蘭、服，绽者輙逢。袍为襟带，负索，毋令有举。（敦煌汉简1725）

39) 出物故：

戍卒魏郡内黄东郭里詹奴。

三石具弩一，完。稾矢铜鍭五十，完。

㡒一，蘭、莞各一，负索一，完。●凡小大五十五物。

40) 第卅四队范尚

六石具弩一…… □□□毋囗，负一算。

糸承弦一，絶靡，负五算。 心腹止泄药非物，负一算。

蘭一，负索幣，负一算。

（5）驾牛所用套索

41) 去卢一，直六百。㹆索二枚，直千。皆置业车上，与业俱来，还到第三置。（居延新简22.12）

42) 直三千。大笥一合，直千。一石去卢一，直六百。㹆索二枚，直千。皆在业车上，与业俱来，还到北部，为业买肉十斤。（居延新简22.25）

（6）单名及其它

43) 第卅五燧索长三丈，一，完。

元延二年造。（居延汉简393.9A）

44) 慈其索一，大二韦半，长四丈。（居延新简51·310）

45) 日，罂二，破。毋舌二。半索少。毋时板。毋服及橐。（居延汉简290.13）

从以上例句看，绳、索用项是有差异的，另外，还有绳、索对举、连用之例：

二小。（居延汉简214.14）

47) 延三札，不事用。

□缘幣。长辟二，长不具弩。（居延汉简284.13）

48) 以兵刃、索绳它物可以自杀者予囚，囚以自杀、杀人，若自伤、伤人，而以辜二旬中死，予者髡为城旦舂。及有（居延新简2.100）

显然在汉简中绳与索含义是有差别的，从绳与索的用例看，区别在于细小与粗大，长短不是区别因素。《小尔雅·广器》：“縚，索也。大者谓之索，小者谓之绳。”汉简符合这一解释。《急就篇》卷三：“累繘绳索绞纺纑。”颜师古注：“一曰麻丝曰绳，艸谓之索。”汉简中既有“枲绳”也有“枲索”，可见这一注释不符合汉简。

陈直 2009 《居延汉简研究》，中华书局。

黄金贵 1995 《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上海教育出版社。

李天虹 2003 《居延汉简簿籍分类研究》，科学出版社。

王国维 1993 《流沙坠简》，中华书局。

于豪亮 1985 《于豪亮学术文存》，中华书局。

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 2001 《中国简牍集成》，敦煌文艺出版社。

① 本文居延汉简、居延新简、敦煌汉简释文皆据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简牍集成》（敦煌文艺出版社，2001年），并据《居延汉简甲乙编》（中华书局，1980年）、《居延新简——甲渠候官》（文物出版社，1990年）、《敦煌汉简》（中华书局，1991年）所附图版核对，据图版校正格式及标点改动不再说明。居延汉简补编释文据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居延汉简补编》。为印刷方便，与本文论题无关的释文一般用通行字。

② 限于篇幅，本文刊发时删除了部分用例。

Two Word Interpretations on Bamboo Slips of Han(汉) Dynasty

WANG Gui-yuan

(Department of Chinese,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Qu Zhan(曲旃) and Ti Gan Hu(缇绀胡) is a common crank flag in northwestern bamboo slips of Han(汉) dynasty, Qu Zhan(曲旃) refers to flag handle and Ti Gan Hu(缇绀胡) refers to banner. From the northwestern bamboo slips of Han(汉) dynasty, string and rope were still different in Han(汉) dynasty, the fine one is the string, the thick is the rope.

Bamboo Slips of Han(汉) Dynasty; Qu Zhan(曲旃); Ti Gan Hu(缇绀胡); String; Rope

H131

A

1000-1263(2018)03-0085-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日本藏汉文古字书集成与整理研究”（15ZDB097）；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 目“汉字发展史”（15ZDA12）

王贵元，男，1959 年生，山西平定人，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字学、词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