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一

蔡晓娟进入电报局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就跟几个同事相处得相当不错。

几个接线员姐妹明显都挺在意她的。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比如说看电影啦，吃饭啦，喝咖啡啦，甚至是合租房子这种事，都愿意拉她一起去。蔡晓娟看得出，自己在她们心目中，已经有了些地位。

而这恰恰是蔡晓娟期待已久的事情。尽管为了看到这个局面，获得这种地位，她付出了很多很多。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傻的，她不清楚自己获得的东西，究竟值不值自己的付出。

但毕竟她获得的这些，都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所以蔡晓娟哪怕偶尔感觉心疼，委屈，甚至还担心被父亲知道真相后痛斥，被外人耻笑，她都义无反顾，并且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也强制自己不去计较那些。

蔡晓娟老家在安徽，很小的时候就跟做生意的父亲来到上海。她在上海念完中学以后，父亲因为生意不景气，就准备回安徽老家守业。但是蔡晓娟在上海呆了多年，早就被这里的繁华深深吸引，哪里还肯回到那个又穷又闭塞的深山小镇上去。父亲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留在上海，苦心规劝，但蔡晓娟根本不听。

最后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就答应了女儿。而且他其实也希望女儿可以在大上海站稳脚跟。因为他当年之所以选择到上海闯荡，怀揣的也是这个梦想。

所以在变卖掉上海的生意物产后，父亲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交给蔡晓娟，嘱咐她在上海万事小心，然后就回了老家。

蔡晓娟拿着这一笔钱，又获得父亲的支持，心里高兴。她中学刚刚念完，就尝试在上海寻找工作。因为她天性活跃，人也聪明，念过书，思维观念也基本能够踩中大上海的潮流和节拍，所以顺利获得了电报局接线员这份工作。

蔡晓娟进入电报局以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能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留在大城市里了。为此她暗暗发誓，一定要紧紧抓住命运给予的机会，哪怕是要付出一般人都不愿意付出的代价。

在眼下，电报局还是个新兴行业，新鲜而时髦。她们这几个姑娘勇于冲破女性居家不工作的世俗观念，踏进社会，积极响应刚刚兴起的女性解放运动号召，更是被媒体喻作时代的新女性。

而既然是新女性，那么蔡晓娟觉得自己做得极端出挑一些，也应该情有可原。

蔡晓娟在入职后不久，就跟其他四个姐妹合租了一幢法租界里的花园洋房。这栋名叫爱丽花园的洋房二楼以上被主人封存着，只开放一楼出租。洋房主人已经去了国外，偶尔回来，对房客的要求极其苛刻。他不缺这份租金，只想找几个可靠房客替自己滋养房子。毕竟只留下一个管家看守这么大一栋房子，总难免人气不足。所以在考察了蔡晓娟她们几个以后，很是信任，就答应了一个很客气的价格，让她们五人住了进来。

蔡晓娟在父亲做生意时，租住在闸北一个简陋房子里，四周到处是垃圾堆，小偷成群，道路泥泞。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这辈子还能走进这么洋气奢华的住宅。她这才意识到，有些人的钱可以多到自己无法想象，生活可以奢靡到无法形容。

所以她觉得这个世界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她一定要为此努力。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愿意付出某些代价，来为自己争取到某些东西。想到这些，蔡晓娟便更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体现出的是一种大气的格局，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

但是没过多久，蔡晓娟就获知了一个她无法承受的惨烈真相。这个真相直接让她明白，自己之前的那些付出，简直就是一种对自己的羞辱，愚蠢至极。这个醒悟彻底敲醒了蔡晓娟，也改变了她对这个社会的看法，更是对恶意愚弄、利用自己的四个小姐妹恨之入骨，尤其是那个挑头的陈岚。

所以蔡晓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发泄这股羞愤，报复一下这帮自以为是的城里人。因为她要是不这样做，就无法舒缓心中的恶气。

爱丽花园房子后面有个很大的游泳池。留守的管家很敬业，定时会给游泳池蓄水换水，保持游泳池不开裂不浑浊。主人无论哪天回到家里，就可以马上下去游泳。

陈岚在看到这个游泳池以后，就一直喊着要学游泳，但她又害怕一个人下水。管家好心，说姑娘要不我来教你学游泳好了。陈岚看了看老态龙钟的管家，皱皱眉头，当时就拒绝了。而当陈岚说要请人给自己当游泳老师时，管家却不让她把外人带进来。

这个时候，获知陈岚心思的蔡晓娟突然有了一个绝妙主意。

她何不趁此机会，惩罚一下这个挑头暗算自己的陈岚呢？这个念头在蔡晓娟心里恶狠狠萌生，随后又飞快地在她胸膛里肆意弥漫开来。

她们五姐妹当中，只有蔡晓娟会游泳。蔡晓娟小时候常在老家后面的大河里戏耍，放鸭子捉鱼虾，水性很好。所以蔡晓娟随后就去对陈岚说，我是个游泳好手，教你学会游泳，根本不在话下。

陈岚大喜，连声感谢。蔡晓娟为了让陈岚深信不疑，就把陈岚带到泳池旁边，然后自己穿着一身短打紧身衣裤，一头扎进泳池，连着游了好几个来回。

陈岚羡慕不已，当即就喊蔡晓娟师傅。并且陈岚还说过段时间，上海会新成立一个游泳俱乐部，到时候她希望可以穿着时髦的游泳衣，秀色毕露，然后在俱乐部泳池里一展风采，说不定这样一来，还可以钓个金龟婿回来呢。

陈岚一个人在那里越说越带劲。蔡晓娟见状后，马上就想起陈岚带头恶意愚弄自己的那些事，暗暗咬牙切齿。

现在看来，陈岚算计、戏弄自己完全就是蓄意谋划，而且屡试不爽，但在自己面前时，她却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就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这种心理素质，蔡晓娟自叹不如。但这也足以说明，陈岚这个人对自己的那份欺凌，根本就是恶意满满。这也太他妈的欺负人了。

所以蔡晓娟很快就想好了，这次一定要让陈岚栽在自己手里，最好是利用这次教游泳的机会，让她死在水里，这样才能缓解自己心头之恨。

但如何既要让陈岚死于水中，又不暴露自己，这也确实不好处理。利用教游泳的机会弄死陈岚固然有着天然的便利，但也最容易让别人把陈岚的死跟自己联系起来。

虽然有困难，但蔡晓娟根本不想放弃。她殚尽竭虑，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办法。

二

电报局的工作是三班倒，而蔡晓娟和她们四个都在一个班次里，所以每次都是一起上下班。而现在，因为陈岚学习游泳这件事，也让她们的业余生活多了一道风景。

现在每次下班后，只要天气允许，陈岚就会拉着蔡晓娟去泳池报到。而蔡晓娟也依旧跟以前一样，每当陈岚有什么提议，她都会欣然答应，从不打回票。蔡晓娟暗暗心痛，在这之前，她就是这样傻乎乎地纵容着陈岚，一次次陷入她的算计。好在这样的局面，很快就会结束了。

一转眼两个礼拜过去了，陈岚的游泳技术进步飞快。这天早班下班后，才下午三点，陈岚心里高兴，就又喊着蔡晓娟去游泳池练习。

蔡晓娟说你现在已经学会了游泳，一个人去练习也没有问题，更何况那个游泳池也不深。但陈岚死活不肯，并且还把其他几个姐妹也一起喊过去看她游泳。

其实蔡晓娟明白陈岚的用意，她就是想在大家面前显摆一下新买的泳装。

这个骚货。

那天在大家的围观下，陈岚在泳池里一口气游了四五个来回，没有任何异常。然后她又对大家说原来学游泳也并不难，至少比她预料之中要简单很多很多。

大家都对陈岚的进步赞不绝口，更是羡慕陈岚穿着泳衣时的美妙身姿。

也确实，当陈岚在水里穿梭扑腾的时候，真的像极了一条优雅的美人鱼。蔡晓娟每次看到这种情景，都会咬牙切齿。

你等着吧，有你嘚瑟的时候。

就这样，在蔡晓娟的指导下，陈岚顺利学会了游泳。然后每天只要一有空，陈岚就会去泳池里扑腾一阵。有时候蔡晓娟和大家会过去陪着站一会，有时候就只有陈岚一人在泳池里显摆。

每当这个时候，蔡晓娟的神色就隐隐有些捉摸不定。

眼看着指导陈岚游泳的事已经结束，但陈岚的死亡场景，终究还是没有出现。这是不是意味着蔡晓娟的计划已经宣告失败？难道在整个指导陈岚游泳的过程中，蔡晓娟竟然一次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问题，似乎也只有蔡晓娟和老天爷知道了。

陈岚学会了游泳以后，离那个游泳俱乐部开张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但是陈岚这些天又开始为另一件事烦恼，她身上长出了皮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岚去了好几次医院，医生都说这应该只是一种过敏，但过敏源却不是很明确。当陈岚说这些天她一直在学习游泳时，医生就说那大概是因为浸在水里时间过长引起的。于是陈岚在接下去几天里，再也没有去泳池里练习。

当游泳俱乐部开张的时候，陈岚身上的皮疹也已经明显好转。她迫不及待就去报名，还邀请蔡晓娟等人也一起去。但是其他人除了蔡晓娟，都不会游泳，所以没法去。

陈岚之所以邀请几个姐妹一块去，也是因为她觉得单独一人前往，总归有些害怕。所以她最后一定要让蔡晓娟陪着她去。蔡晓娟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而蔡晓娟之所以答应参加这个俱乐部，是因为她希望亲眼看到陈岚的惨烈下场，这样方能一雪前耻，吐尽胸中那团恶气。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大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陈岚一大早就开始打扮，试穿了很多衣服，最后才决定穿一件浅色无袖短旗袍，然后再配一双帕丽达皮鞋，一根珍珠项链，一个爱玛小包。前几天她已经把头发烫过一遍。

而蔡晓娟却根本没有心思替自己打扮。她双眉紧皱，似乎有着天大的心事。

然后在临出门时，陈岚又把蔡晓娟拉到房间里，跟她商量。

“晓娟，你也知道，我这几个月买了好多衣服，又去医院跑了几次，工资差不多全花光了。这次加入游泳俱乐部，需要交付一笔会费，所以我想……请你先给我垫一下，以后我攒了钱就还你。”

蔡晓娟对陈岚的这种做法已经习以为常。她略微想了想，就爽快说这笔钱又不多，我给你出。

陈岚很高兴，说晓娟，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蔡晓娟心里说，嗯，明着好姐妹，暗地里捅刀。我就再当一回傻瓜，反正也快了。

于是那天两人顺利办理了注册手续。

几天以后，陈岚和蔡晓娟趁着休息，一起去参加了一次活动。这次活动被安排在上海最好的一个游泳馆里。当俱乐部有活动时，这个游泳池的某些区域就不再对外开放。

这个俱乐部的发起人很有些来头，所以那天来了很多达官显贵，甚至公共租界工部局，以及法租界公董局那几个喜欢游泳的外董也赶来捧场。

游泳池内分浅水区和深水区。陈岚进来以后，迫不及待就要去深水区。

蔡晓娟就劝她，说你刚学会游泳，还是先在浅水区里扑腾一会，等适应了再去深水区也不迟。但陈岚眼尖，早就看到深水区有好些年轻男子在那边，就一定要直接过去。而浅水区大多是些小孩和女子，很少有成熟男子逗留。

蔡晓娟拗不过，就说那你自己当心些，我今天不舒服，不准备下水，所以连泳衣都没带。

陈岚其实还真不想跟蔡晓娟一块下水。因为蔡晓娟的面容身材比陈岚要更加来得诱人有致。跟她在一起，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所以她对蔡晓娟连说不要紧，我的游泳技术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就这样，蔡晓娟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目送陈岚朝深水区走去。

因为俱乐部刚刚开始活动，所以在组织上还有些生疏。深水区内的人很多，场面有些混乱。陈岚刚开始坐在泳池边缘，把一双脚伸进水里，四处观看。

她看到有好几个英俊男子坐在一边说笑着，穿着时髦的泳裤，光着上身，看上去非常健硕有活力。遗憾的是这几个俊男从没有朝陈岚这边看过一眼，这令陈岚有些遗憾。

不久这几个俊男站起身来，慢慢活动起胳膊腿，开始朝泳池走来。陈岚有些紧张，努力保持着一种优美的坐姿。可惜这几个哥们还是没有留意到她，他们一到泳池边就相继跳了下去，溅起的水花落在陈岚身上，令她有些不快。

陈岚看到那几个人飞快朝前游去，就有些按捺不住，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自家泳池里一口气四五个来回都不带喘大气的。

想到这里陈岚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四肢，便纵身跳了下去。

三

今天游泳俱乐部的活动，公董局外籍总探长安德烈也兴致勃勃赶来玩耍。又因为周凤岐这几天手头都没有什么凶案，所以就被安德烈喊来一块凑热闹。但周凤岐心里很清楚，大胡子安德烈之所以带上自己来这里，绝非是要自己跟他一块下水，而是让自己来当他保镖的。

所以当安德烈腆着大肚子下水以后，周凤岐就一直站在泳池边上，盯着大胡子泡在水里，自得其乐。安德烈的游泳技术很不错，可以控制住硕大身躯半漂在水面上，基本静止，却不至于沉底。远远望去，就好像水面上漂着一条棉被。

周凤岐心里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安德烈身躯庞大，浮力也比一般人要来得大一些，所以才能这样漂浮在水面上？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就听见有个年轻人在水里面喊，说是有个女人好像沉下去了。

周凤岐顿时警觉。他也早就发现了，今天现场特别混乱，现场的救生员太少，根本顾不过来。

然后周凤岐就朝那个年轻人喊，你看清楚了没有啊？对方说我看清楚了，是个姑娘，穿着浅色泳衣，刚才在水面上扑腾了一会，就不见了。

周凤岐觉得对方不像是在开玩笑，就赶紧朝不远处的救生员招呼。救生员听说有人沉底，马上就跳入水中。但可笑的是两个救生员的水性非常一般，尝试了好几下，依旧漂在水面上，根本钻不进水底。

这个时候周凤岐应声入水，甚至来不及脱掉自己的鞋子。

周凤岐入水以后，马上也意识到了，游泳跟下水救人，根本就是两码事。像这种深水区，即便钻进水底，也需要睁开眼睛，四处寻找。周凤岐即便游泳技术不错，却还是没法在水里睁开眼睛去看清楚四周。

就这样大家在混乱当中，浪费了很多时间。周凤岐接连换了好几次气，终于在水底摸到了一个人的身体。他赶紧把人挺出水面，很快有人接力，把人平放在泳池边上。

果然是个穿着浅色泳衣的姑娘。但此时已经双目紧闭，皮肤晦暗，指甲也开始发紫。

周凤岐赶紧紧急施救，但无济于事。医护人员赶来后，一番努力，最后也无力回天。

整个抢救过程中，蔡晓娟站在边上，冷冷看着大家手忙脚乱。但是陈岚面色灰白，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蔡晓娟开始浑身颤栗起来。

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是个意外。但周凤岐在询问了那个目睹陈岚沉底的年轻人以后，就有了些怀疑。

据那个年轻人说，陈岚当时在泳池边上坐了好一会，他就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姑娘。后来他看到陈岚熟练地跃入水中，姿势还算优美熟练。因为泳池里人很多，他一时半会看不到陈岚跃入水面后马上蹿起，当时以为是自己视野不好，也没有在意。再加上是在深水区，其他人也都在控制着自己身体，根本无暇注意到身边人的状况。但后来他似乎看到陈岚从水里露出脑袋，随即又沉了下去。他以为对方是在戏水，当时也没有想到溺水这件事。因为这里是深水区，一般不会游泳的人是绝对不敢下水的。后来他又看到姑娘冒出水面，划拉几下后再次沉了下去，并且再也没有浮上来。年轻人感觉不对，就呼叫起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周凤岐从年轻人的叙述中，分明感觉到，从陈岚站在泳池边，朝水里纵身一跃这个状况看，她应该是会游泳的，而并非是不慎跌进去的。

但是从她入水后的表现来看，周凤岐又觉得她很可能并不会游泳。

这就奇怪了。

然后周凤岐还知道了，死者陈岚今天还有一个同伴在现场。

“陈岚她到底会不会游泳？”周凤岐简单跟蔡晓娟寒暄两句后问道。

“当然。她的游泳技术，还是我教给她的。她已经游得不错了。”蔡晓娟点头说道。

“哦，你教的？”陈岚的话，显然让周凤岐有些在意起来，又问，“你觉得凭她的技术，在深水区游一下，应该不成问题的吧？”

“肯定没问题。今天这个事，我也纳闷，有可能她一下水就抽筋了吧。”蔡晓娟面色惨白，说道。

抽筋这个说法，周凤岐倒也无法否认。但是在命案跟前，他从来都不会把一些偶然因素摆在最前面，遮住他看清真相的视线。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在蔡晓娟这里，周凤岐大致了解到死者的身份和生活环境。从了解到的情况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异常之处，那么死者应该就是因为某种意外导致溺水的。

而一个会游泳的人突然溺水，这种可能性其实也很小。而且就算是意外，比如抽筋了，那么她当时又为什么没有大声呼救呢？

所以这件事的疑点还是存在的。

在对陈岚的尸体进行大致检查后，周凤岐发现陈岚身上有好些皮疹。然后他突然又想起，当时在游泳馆里跟蔡晓娟谈话时，注意到对方胳膊和脖子上也有类似皮疹。

然后周凤岐再次回忆起，当他在跟蔡晓娟谈话时，对方的神态别有意味。既没有好姐妹突然死亡以后的难过，也缺乏作为一个姑娘所应该具有的那种慌张和不知所措。蔡晓娟当时的神态，基本上很镇静。

这也说不上是疑点，毕竟人是分很多种的。蔡晓娟或许是个很冷静的姑娘也说不定。但作为周凤岐而言，这一点也被他存疑，记在了脑海中。

而且周凤岐突然想起，蔡晓娟说起过，陈岚的游泳技术，还是她一手教会的呢。并且陈岚学会游泳，也不过就在最近一段时间。也就是说，陈岚不过是个游泳新手。

周凤岐心里马上就冒出某种猜忌。为此第二天他走访了跟陈岚同住的其他几个姑娘。

在走进陈岚租住的那个花园洋房以后，周凤岐见到了五姐妹中的三个。今天一大早，蔡晓娟就上街去了。

同时周凤岐也看到，陈岚的东西已经被清理出来，堆在走廊里。

“这全都是陈岚的物品吗？”周凤岐看着堆得跟小山似的东西，问道。

“没错。她的东西最多了。”有个叫徐三妹的姑娘说道。

周凤岐看到，陈岚有很多新衣服，很多首饰、化妆品和鞋子包包，加起来价格不菲。

“你们电报局工资很高吗？她的好东西还真不少。”周凤岐嘀咕道。

“没有没有。陈岚买这些东西，也不全都是她自己的钱。”徐三妹说道。

“她交男朋友了吗？”周凤岐问。

徐三妹摇摇头说道：“不是。这里大部分东西，应该都是花蔡晓娟的钱买的……”

周凤岐很惊讶，问：“蔡晓娟的钱？”

“是呀。晓娟一向慷慨，尤其是对陈岚，她们俩关系最好。晓娟说她有个做生意的父亲，每个月都会给她钱花。所以她对我们都挺大方，每次吃饭或者看电影什么的，她都是抢着付账，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我们在这里合租，房租也是蔡晓娟一个人抢着预付了一年。我们想给，她也没要。”

周凤岐听到这些，有些意外。没想到蔡晓娟还是这样一个出手大方的豪迈姑娘。难怪她还会热心教陈岚学游泳呢。

这个时候，有个叫鲁明的姑娘突然起身，说自己要去洗衣服，就离开了。周凤岐注意到鲁明的神态明显有些忐忑，不觉奇怪。

“对了，你们见过陈岚游泳吗？她的游泳技术究竟怎么样？”周凤岐又想起曾经怀疑陈岚不会游泳的事，就问。

“她游得很好了，我们都亲眼见过。我曾经看到，她最多一口气在泳池里游了五个来回呢。”徐三妹说。

说到后院的泳池，周凤岐赶紧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蔡晓娟是在后面的泳池里教会陈岚游泳的。

事后他去了后院，见到了那个泳池。这个时候，管家已经把泳池里的水放空，正在清洗池底。

这个时候周凤岐的助手从医院赶来，跟他说了一些情况。

之前周凤岐为了核实陈岚有没有羊癫疯之类的突发疾病，另外陈岚身上的皮疹也让周凤岐有些在意，这才让赵勤好好了解一下这方面情况。他总感觉既然陈岚水性不错，那么这次意外，如果不是抽筋，或许就是因为某种突发性疾病所致。

但赵勤说他兜了一个圈子，没有查到陈岚有什么突发性疾病。而她身上的皮疹，赵勤却已经凭借陈岚的病历卡，找到了当时给陈岚看病的那个医生。那个医生回忆说，当时陈岚说起过，她最近一直在学游泳，所以他就判断这是在水里泡久了，或者说是泳池里的水可能有些脏，所以才会引起这种皮疹的。

周凤岐听完，马上就想起来了，当时他在蔡晓娟的胳膊上脖子上，也看到了那种皮疹。而既然陈岚的游泳是蔡晓娟教会的，那么她们两人一起染上这种皮疹，也就能够理解了。

然后周凤岐就去问那个管家，说你的泳池不干净啊。管家说不可能，这个泳池我经常换水，清洗，不可能脏。东家离开时说过，变臭以后的泳池就废了，再想使用，基本上就要重新敲掉重建，所以我一直按照他的要求，定时换水，消毒。

周凤岐说那你看陈岚和蔡晓娟两个姑娘身上，都起皮疹了，医生说就是因为泳池变脏，有了细菌，才会这样的。

一说到这个，管家马上就变得很愤怒，说这两个姑娘要是起皮疹，那也是活该。

周凤岐忙问为什么。

管家回忆说，这次自从陈岚开始学游泳以后，泳池里的水就没有换过，更别提消毒了。

周凤岐说，是不是你偷懒了？管家说当然不是，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不换水，这都是蔡晓娟让我这么做的。

周凤岐一听这个，马上警觉起来，问管家，她为什么不让换水？

管家说蔡晓娟相信一种迷信，说学游泳的人，需要熟水，这样才能快速掌握水性。换水一勤，这水就生了。再说我每次换水消毒，都要花费一两天，她们那个时候每天都要练习，也确实不合适。

“那么陈岚和蔡晓娟身上的皮疹，都是因为换水不勤，导致水质变脏才引起的？”周凤岐最后问。

管家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很奇怪，出事那天早上，蔡晓娟临出门前，特地跑来，让我马上把泳池的水放掉。我说我有事，明天换吧，她非但不答应，还跟我吵了起来。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就是不干，最后她没办法，塞给我几块大洋，我这才答应马上把水放干。”

听管家这样一说，周凤岐就更加起疑了。

那天蔡晓娟为什么非要让管家马上把水放干呢？

四

周凤岐针对蔡晓娟的家庭做了一个调查。

他惊异地发现，蔡晓娟的父亲并非大家传闻中的那么有钱。他的确在上海做过生意，但也只是赚了些辛苦钱，远没有做到火红的程度。何况因为在上海维持不下去，他也早已经把生意搬回安徽老家一个小山镇上去了。

所以说蔡晓娟父亲每个月会给女儿一笔钱的说法，是很值得怀疑的。

但问题是，蔡晓娟为什么要说谎呢？她在姐妹们面前这样出手大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最关键的问题是，蔡晓娟的这些情况，会不会跟陈岚的死有关？

不知道怎么了，周凤岐突然就有了这种预感。

这件事调查到现在，最令周凤岐感到蹊跷的，基本全都集中在蔡晓娟身上。

一则是她在姐妹们跟前装有钱，出手大方，这是为什么？

再则是她为什么不让管家在陈岚学游泳的过程中换掉泳池里的水呢？她说的那个熟水生水的理由，简直荒唐，根本站不住脚。至于换水浪费时间一说，也不太现实，因为相比于卫生，拖延一天练习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又不是赶着要去比赛的运动员。尤其是她们都是爱卫生的年轻姑娘，那就更不可能为了抓紧练习游泳，而去疏忽泳池的水质。

还有，蔡晓娟又为什么非要让管家在那个时间，立即把泳池里的水放掉呢？她甚至还愿意为此花费好几个大洋，这不符合情理呀。

周凤岐很想找蔡晓娟好好谈谈。但这几天蔡晓娟一直在躲他，这一点更让周凤岐起疑。

今天周凤岐再次来到爱丽花园的泳池边上。

这时他突然在泳池旁边的草坪上，看到有些白色粉末落在草丛里面。他在四周找了找，发现这种粉末洒洒落落，一直延续到花园后门。

周凤岐连忙问管家，这种粉末是什么东西？管家说我也看到了，但却不知道是什么。

周凤岐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管家想了想，就说好像大半个月了吧，这些天都没有下过雨，所以这东西还在，扫都扫不干净。

周凤岐突然想起，大半个月前，不就是蔡晓娟教陈岚学游泳的开始日期吗？想到这个，他赶紧让助手取样后拿回去化验。

做完这些时，周凤岐突然看到五姐妹中那个叫鲁明的姑娘刚刚回家。鲁明在看到周凤岐以后，就像是见到了凶神一般，赶紧躲了起来。周凤岐这些都看在眼里，马上去把她找了出来问话。

“鲁明，你在躲我。为什么？”周凤岐逼视着问，“我记得上次，徐三妹一说到蔡晓娟出手大方，对陈岚和姐妹们都很豪爽的时候，你就慌里慌张找个借口离开了。这是为什么？”

鲁明哪里经受得住周凤岐的目光，很快就说了实话。

“其实吧，蔡晓娟说她父亲每个月给她钱，是在说谎。她一直在我们跟前装有钱人，而我跟陈岚也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有说穿而已……”

周凤岐大惊。然后他又说到泳池边的那些白色粉末，问鲁明有没有见到过。

鲁明点头说半个月前，蔡晓娟把一袋白色粉末拖到泳池边，恰好让我看到。然后她说这是给泳池消毒用的，陈岚要学游泳，她得把泳池清洗干净。

这个线索，让周凤岐始料不及。

赵勤很快就查实，泳池边草坪上的白色粉末，是一种水溶性聚合物。这种东西俗称洗地粉，平时被当作清洁剂，以及宰杀牛羊时脱毛用。而且这东西还有一个特性，就是可以增大水质的密度。长期浸泡，还可能会导致皮肤产生皮疹。

“增大水质密度，又会怎样？”周凤岐一边思考，一边问赵勤。

“我问过了，水质密度的增大，会导致水的浮力上升……”

周凤岐把所有线索结合起来，细细琢磨以后，惊叫起来：“赶紧去把蔡晓娟找来。她很可能就是凶手。”

赵勤很快就把蔡晓娟从电报局带到巡捕房。

“蔡晓娟，说说吧，为什么要加害陈岚？”周凤岐问道。

蔡晓娟坐在椅子里，依旧一副很镇静的样子，说道：“胡说什么呢，周探长。”

“你别狡辩了。现在我可以确认，陈岚这半个月里，根本就没有学会游泳。”

“这你就更加在胡说八道了。我那几个姐妹，还有管家，都看见过陈岚游得很好。”陈岚轻声说道。

“没错，陈岚游得好，那是在爱丽花园的泳池里。但一到其他泳池里，陈岚就一下子不会游泳了。”周凤岐厉声说道。

“这不可能。”蔡晓娟轻松笑笑，“学会了游泳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错。这完全有可能。因为在爱丽花园的泳池里，你放了很多洗地粉。这一点我有证据，你别想再狡辩。”

蔡晓娟一听这个，抬头就看到鲁明站在不远处，顿时慌张起来。

“这种洗地粉大大增加了泳池水的浮力，这样一来，陈岚学游泳就会变得非常容易。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水的浮力，所以换个地方游泳，她就有危险。你就是利用这个原理，让陈岚以为自己已经学会游泳，然后一到游泳俱乐部泳池里，失去了之前已经习惯的浮力以后，她马上原形毕露，很快被淹死了。陈岚在沉底前没有呼叫，应该也是因为她坚信自己会游泳，很快可以调整姿态，所以才没有呼救。但就是这一个迟缓，她或许就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机会呼救。另外你之所以非要让管家在那天把泳池里的水放掉，也是担心事发后被我们发现泳池里的秘密。”

蔡晓娟听到周凤岐的分析后，再也没有力气狡辩。

“说说吧，为什么要害死陈岚？”周凤岐又问道。

蔡晓娟听到周凤岐这样问，突然泪流满面，随后哽咽着说道：“因为她辜负了我的一番诚意。她是个小人，她利用我，嘲讽我，她自以为是，她该死。”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蔡晓娟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一直想在大家跟前做个有钱人，为的就是不让大家小看我。我的家在安徽深山里，不像陈岚，是个城里人。在她们面前，我有很深的自卑感。父亲离开上海时，给过我一笔钱，我差不多已经全部花在几个姐妹身上，尤其是陈岚，我对她可以说是出手阔绰。而所有这些，全都是为了让自己尽快融入朋友圈，融入这个城市，洗掉自己身上的土气。我要保住自己跟姐妹们的友情，在她们面前树立起自己的地位。我太需要这种地位了，它可以给我自信，给我自尊……”

蔡晓娟的这些话，让周凤岐非常意外。

“但是有一次，我无意中偷听到陈岚在跟鲁明说，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然后鲁明就对陈岚说，那你为什么不说穿呢？我们老是花她的钱，多不合适。然后陈岚笑着说，说穿了干什么呢？我们应该假装不知道，然后让蔡晓娟继续装阔，我们就能继续占她的便宜，反正她是心甘情愿的……我这才知道，陈岚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付出了那么多钱，那么多诚意，却依旧没有获得大家的尊重，并且还成为大家的笑柄和冤大头。我恨自己太傻，也恨陈岚，我更加无法面对这个羞愤处境，无法接受这种下场，所以我要杀了她！因为她的举止，已经触及到我最在意最敏感的自尊。我即便能够坦然接受这份金钱损失，却怎么也无法容忍别人对我自尊的羞辱和践踏。”

蔡晓娟说到这里，悲伤不已，瘫在椅子里痛哭。

鲁明和徐三妹等几个姐妹静静站在一边，也纷纷陪着落泪，面露愧色。

“现在看来，这次溺水的不仅仅是陈岚，还有我。我的欲念太偏执也太极端，没有把握好自己，爱慕虚荣，这才导致了这场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最后蔡晓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