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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迁

2018-09-20

东方剑 2018年7期
关键词:秀英

1

从卫生间洗漱出来,关连庆遇见彭刚,打着招呼说,彭所来得挺早啊。彭刚止步问,昨晚值班怎么样?关连庆说,一宿没睡,接了两个警。一个是喝酒找不到家了;另一个是女孩失恋服毒不想活了,帮女孩的奶奶把女孩送到医院折腾了大半宿,好歹抢救了过来。彭刚抬脚走向卫生间挥下手说,白天没啥事的话,你们可以回家休息。困得有些头昏脑胀的关连庆忙应答,谢谢彭所。

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关连庆对跟自己值班的民警赵波和辅警小马说,白天没啥事可以回家休息。两年轻人面露喜色,赵波伸下懒腰说,累得有些支撑不下去了,回家好好补一觉。关连庆说,至于吗?还支撑不下去了,我这58岁的老骨头还没说这话呢!

三人正说话间,关连庆身上佩戴的对讲机响起彭刚的声音:“老关,到芙蓉城,那有人聚集阻碍交通。”

“好的,这就过去。”关连庆回答了句,起了身。

两年轻人随关连庆出了食堂。

赵波开着警车说:“这芙蓉城动迁六年不回迁,动迁户的补偿也不给。他们上访,政府还解决不了问题,你说他们能不闹事……”

“少说两句吧,动迁户闹事还有理了?他们闹事咱们岂不跟着遭罪。”关连庆打断赵波的话,刚才在派出所有点笑模样的脸,此时变得严肃了。

关连庆话里虽说着动迁户的不是,其实他是最同情动迁户的。当初拆迁的时候,他作为片警可是没少做动迁户的工作。而如今动迁户回不了迁,他遭到不少动迁户的埋怨。

芙蓉城是个房地产项目,项目一期用地原是林海纺织厂家属区。六年前,省城清江市来的兴隆房地产开发公司投资芙蓉城项目,当初此项目是林海市房地产开发的大手笔,现在仍旧存在的围挡广告上写道:芙蓉城项目占地面积近60万㎡,总规划面积近150万㎡,总投资50亿元,是林海市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造城项目;项目东起西三条路,西至西十一条路跨江大桥,南侧与海浪河相望,北至海浪路。项目建成之后总入住人口达到5万,是集居住、商业、休闲娱乐、教育等于一体的地标性建筑集群!项目一期紧临南湖,由20栋观江高层组成,1600余户,户型面积从80㎡-180㎡不等,可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

林海纺织厂因常年亏损而倒闭,居住此地的下岗工人大多生活困顿,买不起楼房,动迁遇到很大阻力。林海市动迁安置办公室动员社区、公安等力量,逐户进行动员;个别的付诸法律,通过法院判决强行拆迁。由此才将项目用地腾出。

到了芙蓉城,关连庆见前方的街面上聚集了上百人。赵波停下警车说,平时到这就是二三十个老头和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关连庆叮嘱两个年轻人,这样的场合,说话要注意,控制住情绪。赵波说,老关你放心,咱们也就是劝劝对方把道让开,不会跟他们发生冲突。关连庆对赵波竖起大拇指,他又让小马把胸前的执法记录仪打开。三人下了警车。

三人到了近前,见聚集的上百人大多穿着民工的衣着,那些平时常光顾芙蓉城的动迁户也夹杂其中。工地的大门上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我要生活我要吃饭,开发商还我血汗钱。

有一瘦弱且脏兮兮的小女孩举张纸壳,上面写着:我要喝奶。

关连庆问了下情况,得知是开发商欠民工工资,故而才出现这场面。三人劝解民工合理维权,不要阻碍交通。其实关连庆等人也知道,合不合理维权,涉及芙蓉城项目的维权都难以得到保障的,但他们必须得这么劝解。

民工情绪也有激动的,但大多在警察面前还是服从的。十多分钟后,交通得以恢复。

就在关连庆松口气掏出手绢擦额头汗的当口,忽地旋风般过来一人,抬手给了他两拳,紧接着脚又踹了上来。关连庆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口鼻出血。

赵波和小马上前控制住了打人者。

打人者往倒地的关连庆吐口唾沫,骂着说:“你这种警察,纯属助纣为虐。当初若不听你的劝说而搬迁,我们现在还有房住……”

关连庆的眼睛虽被对方打得有些模糊,不过他还是认了出来,打他的不是民工,而是动迁户葛辉。

2

关连庆鼻梁被打骨折在第二医院住院治疗,葛辉以妨害公务罪被刑事拘留。

祁雅梅双手各拎着东西进了病房。

关连庆说:“拿点早餐就可以了,怎么还多了个饭盒?”

祁雅梅把左手的早餐放到床头柜上,又把右手的保温饭盒放到地下说:“饭盒里是炖的鸡和饼,你中午吃。”

祁雅梅原是林海纺织厂副厂长,容貌俊秀,性格干练。她生活不顺,婚后因不孕而被丈夫抛弃。近些年她与大多动迁户一样遭遇下岗也期盼回迁。她和关连庆的相识,是缘于她家邻居两口子都吸毒贩毒,两口子被警察抓走后剩下8岁男孩无人照顾,关连庆跟祁雅梅商量让她帮着照顾男孩,他出生活费用。祁雅梅答应了关连庆,照顾了男孩半年,直至男孩被国外的亲戚接走。祁雅梅通过关连庆对男孩的态度上,看到了他的善良。自关连庆的妻子去年病故后,祁雅梅对关连庆逐渐热乎起来;关连庆被打住院,她每天早晨送饭到医院。

关连庆去了趟卫生间洗漱了下。他返回,见祁雅梅在床头柜上已把塑料袋里的粥倒入瓷盆里,瓷盆边是摆好的筷子、馒头和小咸菜。

祁雅梅说:“我得上班去了,你吃饭吧。”

“谢谢你!这几天受累了。”关连庆拥抱了一下祁雅梅。

“嗨,这算什么。我每天起早也都做饭吃。”祁雅梅端详着关连庆的鼻子说,“鼻子还挺端正。”

关连庆说:“鼻子复位后鼻腔填塞两天,难受死了。不端正岂不白受罪了。”

祁雅梅亲昵地摸了下关连庆的脸颊说:“胡子长了,该刮刮了。”

“砰砰”,传来两声敲门声。两人把距离分开了些。

关连庆说,请进。护士进来,把手里装CT片子的塑料袋递给关连庆说,你的CT片子,有不明白的地方问大夫。关连庆接过塑料袋说,谢谢你。护士说声不用谢,转身走了。祁雅梅也往外走说,我也该走了。

饭后,关连庆拿起CT片子撩了一眼。他被打后,做CT肺部检查时,他还说,就打我脸了,没必要做这么多检查。彭刚指着他说,你快闭嘴,该检查得检查。

关连庆没在CT片子上看出什么,但检查报告单上的一句“肺窗示左肺肺尖处可见一团块影,大小约为29*26mm”让他犯了寻思,他拿着CT片子和报告单出了病房。

外科主任姓吴,是关连庆的发小。吴主任看过CT片子说:“目前看没什么问题,不过肺上有块影不是好事,尽早手术为好。”

对于关连庆来讲,做手术可是件大事,一是他没积蓄,供女儿上大学和给妻子治病,让他捉襟见肘;再一个,他做手术,身边也没人照顾啊,女儿在林海大学读研,跟他不错的祁雅梅,人家也得打工生存,哪有时间照顾他呀?

关连庆想着自己的难处说:“既然目前没什么问题,那以后再说吧。”

吴主任说:“别以后再说,身体健康的事,你得重视起来。”

关连庆没再接吴主任的话,他闷闷地点燃一支烟。

“别抽了。”吴主任说,“像你这种肺部检查出毛病的,应当戒烟。”

“对,不抽了。”抽了三十年烟的关连庆,一反常态地把烟掐灭,又从衣兜里掏出大半盒红塔山烟和打火机,一同扔进了垃圾桶里。

吴主任盯着像是被谁招惹的关连庆:“真能把烟戒了?”

关连庆说:“那有啥呀,烟说戒就戒。”他想到自己有可能大病缠身,内心凄苦。

3

葛辉压根不曾想到快60岁的人了,竟然还进了看守所。在监室里他常常伸出两手看着寻思,我怎么打人呢?况且打的是警察关连庆,他还曾帮过自己!

若说关连庆帮助过葛辉,还是六年前动迁时。葛辉和妻子姜秀英都在一个单位,经济不宽裕。儿子小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晃荡。葛辉家的平房虽只有四十平方米,不过三口人也能将就住下。开发通告贴出,葛辉的邻居在社区工作人员动员下大都搬走了,他仍旧坚持着不搬。社区让派出所帮忙做工作。关连庆出面到葛辉家动员。葛辉说搬走容易,可我没钱怎么往回搬?关连庆说这也是问题,不过别人都搬了,你不搬,过后那就得强制拆迁。葛辉犟劲上来,头一扭不理关连庆。关连庆有些讪讪地问小葛,你怎么没上学?没等儿子开口,姜秀英说,我儿子高中毕业了,不过还没找到工作。关连庆思忖了下对小葛说,公安局交警支队招辅警,你愿意去吗?小葛眼睛一亮问,穿制服吗?关连庆说,当然穿。就这样,半个月后,小葛干上了交通辅警。葛辉对关连庆的帮助很是感激,他的家自然也就搬了。

葛辉对关连庆动手的原因,还得说动迁后。

葛辉动迁后,小葛处了个辅警对象。考虑到儿子将来的婚事,葛辉就贷款十万元钱首付在芙蓉城又买了套房子。结果他觉得一步错步步错,房子竣工日期一推再推。儿子的对象等不起房子,去年跟儿子吹了。他满腔怒火地加入动迁户上访维权的队伍,他上访得到的答复是开发商正在抓紧施工,补偿款日后会补给动迁户。芙蓉城虽逾期没交房子,可工地还有一些人在施工。他每天到芙蓉城工地看施工的进展。这天早上,他见到农民工不施工了聚在一起维权,他心里先是一凉继而又激动起来。他激动的原因是盼望事情闹大,事情大了或许政府出面就把问题都解决了。

葛辉正在激动当口,关连庆等人出警。难以回迁被搅得内心纷乱的葛辉认为,自己动迁后的不顺都是因关连庆引起的,如果关连庆不出面,他绝不会顺从地动迁,即使强拆自己也不会在芙蓉城买房,更不会在芙蓉城再给儿子买房;关连庆如果不介绍儿子当辅警,儿子不可能处个辅警对象,当然也谈不上对象黄了给儿子造成郁郁寡欢的伤害。这么混乱的逻辑在他脑中一出现,就控制不住地对关连庆动起了手。

葛辉进看守所几天来,遭了不少罪。监室里一个面色黝黑、体态魁梧的叫金伟的人说了算。金伟对安排监室事务的值班员使了两次眼色,葛辉睡觉的位置便从板铺中间挪到了蹲便旁,他开饭时吃的发糕由头一顿饭较大的一块变为别人挑剩的最小的一块。他每天不仅闻着骚臭的味道,肚里更是饿得难受。

葛辉趁狱警于振波找他谈话,说了自己的遭遇。于振波说,新人都睡在蹲便旁,再进新人你就能往板铺里边挪了。于振波的话不是没道理,葛辉点下头。于振波问,你吃发糕是一块不是半块吧?葛辉说,是一块,不是半块。于振波说,发糕每人一块,你若嫌块小吃不饱的话,那就让你家人订盒饭票吧。葛辉心想,自己进了看守所,家里人不知咋慌乱呢,哪能想到给自己花钱订盒饭票呢?

葛辉跟于振波反映情况的当天下午,监室新进来一个在押人员,晚间接替了葛辉的睡觉位置。狱警说的话,似乎解释金伟不是刻意整他,而是规矩。

这天在监室后门外放风,葛辉心怀怯意地对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金伟说:“金哥,您能不能照顾照顾我?”

“照顾你?”金伟瞟了葛辉一眼,嘿嘿一笑说,“咱俩在看守所见面挺有缘,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葛辉摇下头:“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您。”

“我是刘大年的小舅子,我到过你们的车间。”金伟脸色变冷说,“你打我姐夫那次,要不是我姐夫劝阻,我早就修理你了。”

金伟的话,让葛辉猛然间想起和刘大年的矛盾。刘大年和葛辉、姜秀英都是一个车间的。多年前,一次同事聚餐,刘大年喝多了,借开玩笑对姜秀英动手动脚。葛辉看不下眼,问了句,你怎么调戏我媳妇呢?就给了刘大年两拳。刘大年没还手,悻悻地走了。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承想如今葛辉在看守所里,金伟却提起了这个话茬。

葛辉乞求说:“我跟你姐夫是场误会,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金伟的冷脸挤出丝笑意说,“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你的确没把我怎样,可……”

没等葛辉把话说完,监室的前门传来于振波的声音:“葛辉,律师会见。”

葛辉忙应了声,奔向监室前门。

会见葛辉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律师,自称姓唐的男律师说,我是你妻子姜秀英聘请的律师,你把那天的经过说一遍。葛辉说过自己打关连庆的经过,问自己会判多少年。唐律师说,那个被你打的警察,鼻梁骨骨折,构成轻伤。《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条规定,以暴力、威胁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罚金。《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你数罪并罚大约会判四年。葛辉听了唐律师的话,吓得目瞪口呆……

4

关连庆虽住的是单间,可医院的嘈杂,加之他肺上发现的块影,让他心情烦躁。他给彭刚打电话说要出院。彭刚说,你真是的,平时在派出所忙乎得休息时间少,这有休息的机会,你还要求出院?你先别出院,等嫌疑人家属有了态度,你再出院。

关连庆刚挂断电话,传来敲门声。他打开门,姜秀英拎了个塑料袋,和葛辉的母亲走了进来。关连庆认识葛辉的母亲,他表情虽严肃,但还是客气地指着床和凳子说,你俩坐吧。

姜秀英说:“我和婆婆站着就行,你坐。”

“咱们都坐下。”关连庆坐在了床的一端。

姜秀英和葛母在床的另一端和凳子上坐下。

“关警官,我家葛辉你也知道,他是个粗鲁人。”姜秀英说,“最近因不能回迁,儿子的对象也黄了,整天心烦意乱的……”

关连庆鼻子忽然有些酸疼,引得他满是怒气打断姜秀英的话说:“你丈夫心烦意乱也不能打人啊!我们出警制止阻碍交通的违法行为,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打人当然不对。”姜秀英乞求说,“葛辉对你没有恶意,他常说,关警官是个好人,没有关警官帮忙,儿子的工作或许还没着落呢。关警官,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还希望你能谅解他。”

“他打了我,我还谅解他?”关连庆愠怒未消,“他打了人,那就只能承担法律后果了。”

葛母从凳子上站起双手作揖,干瘪的面颊老泪纵横:“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我儿子吧。”继而她就要下跪。

关连庆忙将葛母扶起:“您这是干什么?”他的话不再那么冷,“您的儿子已经酿成后果,不是说我原谅了他,他就能走出看守所的。”

没等葛母开口,姜秀英落泪说:“律师说,如能求得你的谅解,法院也许能对我丈夫从轻判决。若葛辉判个三年四年的,你说我们这个家该咋过呀?欠了那么多的住房贷款,全靠葛辉打工还钱……”

葛母透着无奈说:“这都是芙蓉城闹的,房子要是能如期回迁,也不会出这么多的事。”

关连庆看着两个凄苦的女人,其中一个还是长者,心里软下来说:“你俩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下午,唐律师敲开了病房门。唐律师跟关连庆介绍了自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刑事谅解书》和《赔偿协议书》,跟关连庆商议了番。关连庆在两份文件上面签了字。

5

关连庆给祁雅梅打电话说,我出院了,晚间请你吃饭。祁雅梅问,怎么说出院就出院了?你的伤好利索了?关连庆说好利索了。祁雅梅说好利索出院也好。她又说,饭店就别去了,晚间我到你家去。

祁雅梅自动迁后,她和同是动迁且孤身的姑姑租了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公寓。关连庆好在有个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他曾冒出过跟祁雅梅领结婚证,让她搬到自己家住的想法。他征求过女儿的意见。女儿说,你找后老伴我不管,不过我现在还得常回家。待我毕业找到工作离开家,你再考虑你个人问题。女儿说的不无道理,他答应了。

晚间,关连庆在家弄了几个像样的菜,他喝白酒,祁雅梅喝红酒。他跟祁雅梅碰下杯说,这红酒你得摇晃着杯慢慢喝,这样才能喝出味来。祁雅梅喝了一口说,有点酸苦,还赶不上白酒呢。

“看,给你准备高档的酒,你还喝不出味来。”关连庆拿起一个鸡大腿放到祁雅梅的餐盘里,“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多吃点。”

祁雅梅几口将鸡大腿吃下,端起酒杯说:“来,祝你康复出院。”她说了这句话,把杯中的红酒干了。

祁雅梅的话,让关连庆想起自己肺部的块影,心说,离康复还远一大截呢。他默然地喝下一口白酒,拿起红酒瓶给祁雅梅酒杯里斟酒。

祁雅梅吃了口菜,才感觉关连庆对自己刚才的话没反应。她看了眼沉郁的关连庆:“怎么,有心事?”

关连庆点下头:“我这次住院检查出肺部有块影。大夫说应尽快手术。”

祁雅梅没听明白:“块影是什么意思?”

关连庆解释:“就是说我肺部有肿瘤,要是恶性的,那就是癌症。”

祁雅梅大惊失色。

两人默默的,都没有话说。

倏然间,祁雅梅泪流满面地说:“我真是命比纸薄。年轻时,那么多条件好的人追我,我都视而不见。我只想找个憨厚老实的男人过日子,我一个工厂领导嫁给了一个工人;不承想到的是,我因不孕竟被男方抛弃。当初想干一番事业的铁饭碗国营企业,变成了泥饭碗,没办法只能四处打工。自打跟你来往,觉得找了个善良靠谱的男人,人生还有些指望,你身体却……”

祁雅梅的言语,让关连庆很是感动,他劝慰说:“别这么消沉,我目前不是没事吗?我肺部的块影大夫说良性的可能性大。”

祁雅梅拿纸巾擦了下脸,破涕为笑:“往后说话,要把话说全,别那么吓人。”

6

父亲被关在看守所里,母亲在家唉声叹气,弄得小葛不愿在家待。这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单位,交警支队西安大队。他在食堂吃过饭出来,见到小颖背着旅行包拎着兜子出了办公室。

小颖是跟小葛同时招录的辅警,是小葛的前女友,近期不知为何没上班。

小葛期冀跟小颖和好,便叫了声:“小颖。”

小颖回过头,勉强笑了下:“怎么,昨晚值班?”

“我没值班,我是今天来得早。”小葛不解地问,“你把这么多东西拿哪去?”

“我把东西拿回家,我辞职了。”

小葛吃惊地瞪大眼睛:“辞职?”他伸手帮小颖拎过兜子。

小颖边走边说:“我辞职,是因为工资太低了,我准备到外地打工。”

虽然小葛和小颖已不是恋爱关系,可小葛听了小颖的话,仍脑袋转不过弯来地说:“你到外地,那咱俩就难以联系了。”

“我俩的关系,从此只能成为回忆了。”小颖推开门,从小葛手里接过兜子,告别般跟小葛握下手说,“祝你一切皆好。”

“也祝你一切都好。”小葛诺诺地说了这句话,心里空落落地看着小颖打辆出租车离去。

一个值班交警出门对小葛说:“走,跟我到路面执勤去。”

小葛随着交警上了警车。

正是交通早高峰的时段。交警把车停在景福街路口,他和小葛下车,让小葛在此执勤。他步行去了北侧的爱民街。

在平常,小葛对工作很有自豪感,他执勤时很注意自己的着装和行为举止。而此时,他则领带没扎,警帽没戴;身体靠在警车上,双眼茫然地看着来往的车流。

小葛失去女友虽失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现实他在逐渐接受。而小颖的那句“我辞职,是因为工资太低了,我准备到外地打工”的话,让他心里有种震动。他扪心自问,我目前1500元钱工资的工作,难道要干一辈子吗?不干目前的工作,我又能干什么?考公务员,自己连大学都没上过……

正当小葛对自己感到沮丧时,路中间一辆轿车将骑电瓶车的刮倒,两驾驶者争执不休。前后左右的车辆顷刻间堵了不少。

小葛走了过去。骑电瓶车的女子说,开车的闯红灯把我刮倒,你给处理吧!轿车司机是个小伙子,大嗓门对女子说,谁闯红灯?他又指着小葛说,你看见我闯红灯了?小葛寻思自己的事来着,他说不清小伙是否闯红灯。他对小伙和女子说,咱们到路边解决问题,别阻碍交通。女子把电瓶车扶起,往路边走。小伙说了句,我还有事,没工夫听你们磨叽,竟上车将车启动没往路边拐,直行向前移动。

小葛心中腾的冒起一股火,他指着小伙厉声说:“你给我下车!”

小伙犹如没听见似的,没有将车停下。不过前面塞车,轿车只能缓行。

小葛上前拉车门没拉开,他挥手一拳打向车门玻璃,车门玻璃破碎;他再次挥拳打向小伙的面部……

7

葛辉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他被释放走出看守所大门时,见两个警察押解一个嫌疑人往大门里走,嫌疑人像他的儿子。

葛辉挡在对方的前面不相信地问,儿子,是你吗?小葛点下头,满是懊悔地说,爸,我把一个司机的眼睛打坏了……葛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葛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病房里除了他,还有站在窗前黯然神伤的姜秀英。他冲妻子说:“老婆,我怎么在这?”

姜秀英回过头:“醒了?”她说,“你不是晕倒了吗?看守所警察把你送到公安医院,又给我打的电话。大夫说让你在这观察下。”

葛辉想到自己晕倒的那一刻,问:“我没什么事吧?”

“大夫给你检查了,没什么事,就是上急火血压高些。”姜秀英说,“大夫说,你近期要以清淡饮食为主,忌食辛辣刺激性食物和过于油腻的食物,注意休息,避免过于急躁。”

葛辉想起儿子走进看守所的场景,他问:“对了,儿子怎么进了看守所?”

提起儿子,姜秀英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儿子跟你一个德行,遇到挫折,遇到烦心事,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谁要是惹到你们了,不计后果,拳脚相向。你儿子只因别人没听从他指挥,就将轿车车门玻璃打碎,把人眼睛打成重伤。”姜秀英倾泻般说了这几句话,顿时又蔫了下来,抹泪说,“这家让你爷俩毁了,往后日子咋过呀?”

“你给那个唐律师打电话,商量下儿子的事。”葛辉起身说,“我没啥事,不在医院观察了,咱走。”

两口子回家,唐律师随后来到。唐律师听了姜秀英说的大概情况,不知给谁打电话了解到一些案情。他说,那个被害者的眼睛只有一些光感,重伤是肯定的了;被害者现到上海看病去了。不过你们的儿子是辅警,是因工作原因将他人打伤。辅警是没有独立执法权的,你儿子出现的问题,是交警部门在警力搭配上存在明显过失。所以说,你们儿子的事,不必过于担心,交警部门会努力协调处理此案的,目前被害者治伤的费用由交警部门垫付。

葛辉问:“我儿子会判几年?”

唐律师说:“虽是重伤害,我揣测判缓刑的可能性大。”

葛辉问:“那我是不是还得给被害者赔偿?”

“赔偿是肯定的了。你儿子的案件跟你有相似之处,不赔偿,就可能判处实体刑。”唐律师说,“眼睛重伤的赔偿,费用得百八十万。”

唐律师的话,吓得两口子目瞪口呆。

唐律师看着两人的表情说:“给被害者的赔偿,你们没钱可以少拿些……”

唐律师虽说赔偿不至于拿过多的钱,可对于这个欠外债的家庭来讲,拿再少的钱也无异于雪上加霜,两口子愁容满面。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口子刚送走唐律师,姜秀英就接到房东的电话,让交半年一万元钱的房租。姜秀英说房子不租了,明天腾房子。

葛辉问,不租房子咱俩住哪?姜秀英没回答丈夫,她给在花鸟鱼市场搞花卉批发的姐姐姜秀梅打了电话,说了家里的情况,让姐姐把看花窖的工人辞掉,说我和葛辉给你看花窖去。姜秀梅答应了妹妹的要求。葛辉听了妻子打的电话,才知妻子打算到花窖住去。

姜秀英有风湿病,每逢阴天下雨就腰腿痛。葛辉说:“花窖潮湿,你住花窖吃不消的。”

“那有什么办法?”姜秀英说,“反正也不会长住,没事的。”

葛辉同情地看着妻子,深叹一口气说:“咱家祸患不断,我承认是我和儿子的不是。但细想起来都是让房子闹的,要是芙蓉城能及时回迁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你违法,警察会抓你;你挨欺负,却没人替你主持公道。”提起房子的事,姜秀英来了情绪,“我们几天前到市政府反映六年未回迁问题。程副市长说,芙蓉城楼盘已列入林海市问题楼盘整改台账,有关部门已经拿出基本解决方案,要求施工方加快剩余工程建设进度,尽快达到回迁条件,让群众早日回迁新房。”

“没说什么时候回迁?”

“这样的套话说了多少年了,压根就没谈过回迁的日期。”姜秀英说,“自打因开发单位欠农民工工资,农民工撂了挑子堵路,也就是你闯祸那天到现在,工地已没人干活了。”

8

关连庆想休假看病去,到单位跟彭刚要求休假。彭刚以为关连庆休假只是享段清闲的日子,他跟关连庆商量说,现在所里真的很忙;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吧,忙完这阵再休假。关连庆知道,彭刚说的忙完这阵再休假,就是个托词,派出所哪有不忙的时候。他苦笑下说,好吧,那我明天上班。彭刚说,你别明天上班了,你今天来了,那就上班吧,晚上值班还缺个人。

晚间值班,赵波说:“关哥,你可上班了。你不来,就我和小马值班,心里没底,生怕碰到刁民和亡命徒。出警时,我都怕身上佩戴的枪支被抢。”

小马随着赵波的话感叹说:“现在袭警的多,警察正当处置,舆论炒作有时一边倒,居然向着袭警者。”

“咱们在正常的工作中依法依规行使执法权,就没什么可怕的。”关连庆指着赵波说,“你们年轻人还是历练少,佩戴个枪支还怕抢。我当了三十年警察,佩戴枪支从来没怕抢过,枪在腰间别着,心里有底气。”

赵波说:“你们那时当警察牛啊,据说遇到打群架的,掏出手枪鸣枪,就会震慑所有人。现在可不行啊……”

这时,接处警的电脑响起“滴滴”声。

赵波转身浏览网页说:“纺织二路四号楼有两人跳楼,快出警处置。”

三人二话没说,出了值班室上了警车。

纺织二路是赵波的管片,他坐在车里寻思着说,四号楼是林海纺织厂家属楼,是幢老式筒子楼,楼里大多住着老头老太太,谁会想不开跳楼呢?关连庆说,说不定是租房户有跳楼的。赵波说,有几户租房户是芙蓉城的动迁户。关连庆听到“芙蓉城”这三字,不由想到了因芙蓉城难以回迁,造成自己出警挨打和祁雅梅多年憋屈地住公寓,心里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警车刚停下,几个群众围了过来。赵波下车,问一个妇女:“刘婶,谁跳楼了?”

“跳楼的是个女的,抱着三四岁的女孩一同跳的。女孩刚被人送到医院,就没了呼吸。”刘婶指着不远处的一具尸体说,“动迁过来的,只知道她丈夫姓王。”

关连庆心里“咯噔”一下,疾步走到尸体前。见女子衣着破旧、面色灰白地静静侧卧在那,蓬散的头发遮掩着她半边脸,嘴微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欲向路人诉说什么。他仔细辨识了会儿说,她叫刘敏,其丈夫叫王成,都是原林海纺织厂工人。打听下她家住几楼。有人说,住五楼。还有人说,她丈夫整日喝酒很懒,两口子常吵架,但没想到她会自杀。

关连庆抬头看着十多米高的五楼,不免心生感慨。他不知刘敏的生活该是怎样的痛苦、悲哀和艰难,而迫使她携女同赴黄泉路!他想,难道人生的苦难只有靠自杀来解脱吗?

就在两条生命顷刻间消失的时候,王成却醉醺醺地睡在家中。关连庆和同事敲了半个多小时门后,他才被叫醒。对他进行询问,他坐在椅子上东倒西歪、含糊不清地说其妻欠揍,他踢了妻子两脚。

“你给我坐稳当了。”关连庆怒火中烧地指着王成,“你为何打妻子?”

王成看着关连庆严峻的面容,愣怔了下,喃喃地说:“关警官,你是片警,你应当了解我。我这辈子很没出息,没文化,没能力,在单位让人瞧不起,在邻里之间也没人看得上我……”

赵波抬手拍下王成的脑袋:“别说那没用的,问你为什么打妻子?”

王成双手拍了下胸说:“我打妻子是我心中苦啊!六年前动迁时,我在银行贷款12万元增添了面积,可芙蓉城回迁遥遥无期,动迁补偿现在也不给了;我们不仅要还贷款,租房还花钱;我上哪挣那么多钱啊?妻子整天骂我无能,我今天喝多了酒就打了她。”他恍然觉察出什么,“关警官,你们来干什么?是不是我妻子出事了?”

关连庆沉沉地说:“你妻子和孩子跳楼没了。”

王成从椅子上跌下,号啕大哭……

9

所里早班会上,彭刚说:“昨天到分局开会,分局领导指示,咱们兴平派出所现在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维稳,维稳的重中之重,就是芙蓉城动迁户上访的问题。省委书记张浩近期到林海市调研,我们决不能在省委书记调研期间出现动迁户上访事件。”

关连庆说:“你说上面压着咱们不让百姓上访,那百姓合理的诉求没人解决怎么办?芙蓉城项目已经六年了,动迁户回不了迁……”

“老关,别说了。”彭刚说,“你说的这些,大家都知道,你说咱们有什么办法?领导让咱们怎么做,咱们就得怎么做。”

彭刚在散会时,让关连庆到他办公室。

两人在办公室,彭刚说:“老关,芙蓉城动迁户一部分是你原管片居民,咱们所里重中之重的工作,就是你的工作。”他强调说,“你那工作要出现问题,咱们所里的什么评先选优、目标管理奖等那都得泡汤。”

“你说的可真有意思。”关连庆压抑多日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说,“若出现问题的话,不是我工作的问题,是政府不作为的问题。一千多户动迁户和购房者住不上房子,造成多少家庭悲剧,有的还死了人。你说,人家能不上访?动迁时,我做工作,说准时回迁。回不了迁,人家埋怨我,我挨打倒也没什么。你还让我在省委书记来时,不出现动迁户上访,这我能保证得了吗?”

彭刚递给关连庆一支烟。

关连庆摆手:“戒了。”

“真戒了?”彭刚自己将烟点燃,说,“你呀,一方面工作认真,一方面遇事情绪化。你虽保证不了动迁户不上访,但咱们得防控啊,要及时了解信息做好劝慰工作。”

这时,有人急促地敲门。彭刚说,进来。赵波推开门说,彭所长,市局指挥中心通知,让到党政办公中心维持秩序,芙蓉城的动迁户在那聚集上访。彭刚说,通知全所民警集合。

关连庆随所里的同事到了党政办公中心北门,见二百多名警察和百八十人的上访队伍,以道路为界形成对峙。

上访队伍中大多是年老者,他们打着“芙蓉城何时回迁,政府要给说法”等横幅,参差不齐地站立着。或许是时间磨砺,他们的面容上没有激愤,只透露出茫然、无奈和乞求。

没有人给上访队伍解答问题,也没有人劝解他们。只有警车上的喇叭生硬地喊出:“你们不要扰乱社会秩序,你们必须尽快撤离……”

关连庆在上访队伍中看到了祁雅梅。他心里说:你怎么也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参与上访吗?不过,祁雅梅搀扶着她白发苍苍的姑姑,使关连庆解开了疑虑,她定是为照顾姑姑而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阳光炙热地照在背上,关连庆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他看了眼左右,左右的人都汗流满面。赵波在关连庆的身后说,这大热天,动迁户坚持不了多久。

赵波的话刚落,关连庆听对面喊:“青天大老爷们,你们没看见我们在上访,请你们解决问题吗?”喊话的是祁雅梅的姑,她喊过后竟跪在了地上。祁雅梅拽了下,没拽起来她。她接下的举动是冲着党政办公中心大楼拜佛般磕了几下头,继而身子一晃歪倒在地。

关连庆出了队列,对身旁的彭刚说了声,那老太太像是晕倒了,就疾步向上访队伍奔去……

10

祁雅梅的姑在医院躺了两天便离世了。

关连庆和祁雅梅给老人办完丧事,回到祁雅梅租住的公寓。

“姑姑是个可怜的人,丈夫三十年前车祸去世,儿子十二岁游泳溺死。”祁雅梅看着墙上姑姑家的全家福,触景生情地说,“房子动迁时,姑姑高高兴兴地说没想到七十岁的人,还有盼头住上新房。姑姑最大的念想是住新房,可盼了六年新房没住成,到死也没讨到个说法。”

关连庆说:“芙蓉城项目大楼虽起来了,但据说房地产开发商跑路了。”

“什么叫跑路?”

关连庆用自己的理解解释说:“就是房地产开发商对后续工程,或许是没钱,或许是有钱怕赔本,不做了,离开了林海。”

姑姑的离去,使祁雅梅在悲愤中更加坚定了维权意识。她说:“我们在微信里建了个芙蓉城维权群,要把芙蓉城动迁户和购房者计一千多户,都召集在群里,便于日后上访维权。”

关连庆有所顾忌地说:“你维权没毛病,可你不要在维权群里挑头。”

“我不挑头,有几个年轻人挑头。”祁雅梅说,“现在群里有七十多个动迁户了。”

关连庆想起来所里交给他的,要及时了解上访者的信息做好劝慰的工作任务,就说:“你们群里若有什么行动,你要通知我。”

祁雅梅调侃说:“我们维权有什么行动,告诉你干什么?告诉你,你再通知所里,好阻止我们?”

关连庆打着哈哈说:“我不是阻止你们,我是担心你们出现问题。”

“不知我们的问题何时能解决?”祁雅梅深情地看着关连庆说,“不知我和你什么时候能搬进新房?”

关连庆的内心涌起感动,他冲动地说:“省委书记张浩最近要到林海市调研,我可以帮着你们见到省委书记。”

“真的?”祁雅梅眼中透着惊喜。

关连庆随即改口:“算了吧。我这么做,岂不是泄露警务秘密?”

“如果说你要是能帮我们见到省委书记,那么芙蓉城的问题肯定能解决,你也做了件大善事,能让多少家庭笑逐颜开地住上新房啊……”

祁雅梅的话,使关连庆脑海里浮现出挥拳向他打来的葛辉、跳楼自杀死不瞑目的刘敏、得知妻子自杀恸哭的王成等诸多人物。他心里有些堵,不由地说:“别说了。饿了,咱俩出去吃饭吧。”

祁雅梅娇嗔地看了关连庆一眼,和他走出了公寓。

在一家小饭店,关连庆喝了一杯白酒,抚摸着胸部说,我这怎么有些不得劲呢。祁雅梅问,怎么个不得劲法?关连庆说,说不上来,有点丝丝的疼感。祁雅梅说,你肺部不是有肿瘤吗?要不还是去看看吧。关连庆说,上次跟所里请假,没给我假。祁雅梅有些急,你们所长是不是人,肺部长了肿瘤还不给假看病?关连庆说,我没说肺部长肿瘤的事。

关连庆明了,最近单位的工作,芙蓉城动迁户上访是挠头的事,而且也是他最难受的事。他决定休假看病。他说:“我打算休假到天津看病,你能陪我去吗?”

“我……”祁雅梅踌躇了一下,“好,我陪你去。这辈子也没出过远门,就当散心了。”

关连庆商量着说:“你要定下来陪我去,那咱俩先办理结婚手续可以吗?”

祁雅梅有些不解:“啥意思?”

“你陪我出去看病,咱俩如夫妻一样在一起,我顾忌再有什么风言风语。”

“没问题。”祁雅梅说,“明天咱俩就办结婚证去。”

关连庆衬衣兜里手机响,他掏出手机说了声,是女儿打来的,便出门接电话。女儿问,您值班呢?关连庆说我在外吃饭。他问女儿,你有事?女儿说我刚才回家取东西,没见到你,就给你打个电话。关连庆仰起头,郑重地对说,姑娘,我给你说个事。女儿的话透着不高兴,爸,你要说的还是你找后老伴的事吧?关连庆说不是,你爸病了……

女儿在电话里听了父亲的话,没了声音。关连庆以为电话掉线了,他“喂”了两声。女儿忽地哽咽说,爸,我对不起你,对您关爱得太少!你在哪?我现在去看您。关连庆说你不用看我,你别太担心,我肺部的肿瘤说不定是良性的呢。女儿说我妈临走时,给我留下了五万元钱,说你爸不会攒下钱,你日后结婚用。爸,我明天就把五万元钱拿给您……

女儿的话,让关连庆心里暖暖的。

11

彭刚听了关连庆请假的因由,吃惊不小。他不仅准了假,还号召所里同事给他捐款,所里19个民警和辅警捐款一万余元。在关连庆和祁雅梅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时,彭刚给他打来电话说分局领导得知他有病,对他很是关心,鉴于他三十年来在派出所勤恳的工作,近期要上报市公安局给他提为副主任科员。

关连庆再有两年就要退休,若说他大半生的警察生涯的快乐时光,也就是刚从警穿上警服那段时间的新鲜和荣誉感。他曾经两次竞聘领导岗位遇挫,从此心灰意冷地断了进步的念头。好在他刚正不阿的个性在工作中得以彰显,受到当事人的敬重,他便犹如陀螺似的在派出所一干就是三十年。他觉得自己在单位是个不受待见的人,可他自从跟彭刚说了自己有病的事后,他倍觉单位温暖有加。吃晚饭的时候,他喝着随身带着的小烧酒,想到同事们对他的关心,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

祁雅梅在小桌上看着微信,抬头刚想跟关连庆说什么,见他眼里噙泪,就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说不定你肺部的肿瘤是良性的呢?别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没往病情方面想。”关连庆说,“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对我真的不错,我有时跟领导发牢骚,同事做事我看不惯时张嘴就说。现在想想看,对不住不少人。”

“啊,原来是单位对你好,你感动得要掉泪。”祁雅梅奚落了关连庆一句,进而以自己对关连庆的了解泼着冷水说,“别人对你好,你也是为人做到了。你说你当片警这么多年,帮助过多少人?你管片的孤寡老人你哪个没去看望过?还有四年前被你抓走的贩毒夫妻留下的男孩,他在没被亲属接走的半年时间里,虽然跟我生活在一起,但在生活和学习上不都是你出资的吗?就你这样的人,在单位为人处世肯定对别人付出不少,再则你都快要退休了,给你个副主任科员也就是个安慰,有啥感动的?”

祁雅梅说的话不无道理,关连庆没有反驳,他用手擦了下双眼,只是说:“记得别人的好和组织的关怀,心存感激是应当的。至于我的付出,也是应当的,谁让我是警察呢?”

“你真伟大!”祁雅梅这句话是由衷而说的,她叹口气说,“正因为你身上高贵的品质,让我始终对你怀有钦佩。不过你有时真应当替自己考虑些事情。”

“快六十了,还考虑啥?”

祁雅梅盯着关连庆说:“咱俩的生活你没考虑过。”

“我当然考虑过,看完病跟你好好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祁雅梅说,“难道我姑姑去世,你和我在那租住的公寓过日子?”

“芙蓉城的房子迟早会下来。”

“六年了,我真的等不起了。”祁雅梅拿起手机,让关连庆看着微信界面说,“芙蓉城维权群里说,今天上午有三十人去到党政办公中心上访,结果驱散后,把两个组织者行政拘留了。”

关连庆沉默。

祁雅梅前倾着身子,在关连庆的耳边说:“你不是说可以帮着动迁户们见到省委书记吗?”

关连庆摇下头:“那是泄露警务秘密。”

“你把情况跟我说,过后谁知道是你泄露的?”祁雅梅说,“你把省委书记行走路线透漏下,要是动迁户能把上访材料递上去,问题十有八九会解决。”

不知是出于祁雅梅的劝说,还是对上访者的同情,抑或是酒精的作用。关连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里兴平派出所的工作群“平安林海”,印入眼帘的第一条信息的题目是,省委书记张浩在林海市调研行走路线图……

12

关连庆自打把省委书记张浩的行走路线转发给祁雅梅后,心中便有些不安。他不愿看到因自己透露警务秘密而出现让自己焦虑的情况,他把手机关闭了。

祁雅梅的一个亲戚在天津,她的亲戚事先帮关连庆联系好了肿瘤医院。关连庆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办理了住院手续。大夫说,关连庆肺部的肿瘤良性的可能性大。

关连庆虽跟好人似的,可跟他在一起的病房里的人却有重症的。病房十分简陋,摆放着四张病床,没有室内厕所。

关连庆是一号床,靠近窗口。并排二号床患者姓李,跟关连庆年龄相仿,他儿子照顾着。老李的病情看样子很严重,下地走一小会儿就喘得厉害。靠门口的两位竟然都是林海市下属县城来的。三号床患者已经起不了床了,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可以判断出他还不知道自己患病的真相,有时候还会带着某种优越感来安慰关连庆和老李。四号床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已经不能说话,鼻孔上插着氧气管。

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多患者处于那种人之将死的惨境,用老李的话讲是“黄泉路上好作伴”。

老李是健谈的人,他对关连庆说自己以前是一家国有大厂的技术科长,曾经获得过很多科技奖和劳动模范称号;因为与厂领导在技改上意见不统一,被发派到一个下属小厂。后来他带着一个技术小组去南方搞援建,在一次事故中不慎绞断了右手。在做手掌皮瓣移植手术时,医生用的是臀部一块肌肉,不但移植部位发生了排斥反应,还导致臀部伤口感染而长期不愈合,打了许多激素类药物,结果引起严重的股骨头坏死。就在治疗股骨头坏死过程中,又发现患上了更为致命的肺癌。

“你看,我的手掌像不像小孩的屁股蛋?”老李一边不停地揉着那只残手,一边幽默里带着苦涩说着。

医院的氛围让人感到窒息,关连庆和祁雅梅晚间在外边的小饭店吃过饭,祁雅梅找了个小旅店。祁雅梅说,你今晚在这住吧。关连庆说,不了,我还是回医院住,别给护士添麻烦。

两人的心情似乎都沉重,祁雅梅担忧地劝慰:“你是知识分子,又是警察,你身上的肿瘤若是恶性的话,你应该比一般人更能正确面对。是吧?”

关连庆脑海中浮现出老李的形象,内心萌生出些许淡定。他笑着说:“你放心吧,若真是恶性肿瘤的话,我肯定会坦然面对。”他感慨地说,“人的命,天注定。我们所面临的事情,不是我们所期望就能实现的。好在我这一生活得坦荡真实,对自己所从事的公安事业,也算毕生无愧了。”

祁雅梅手机响起两声提示音,她打开手机看了眼,神情变得兴奋起来:“今天下午四点,上访户把上访材料递到了省委书记张浩的手里。”

与祁雅梅兴奋的神情不同的是,关连庆心事重重地打开手机看着微信,他没看到单位的工作群提及祁雅梅说的事。他只看到了女儿的留言,问他,住院没?身体检查怎么样?他为使女儿安心,回复说,已住院,身体上的肿瘤是良性的。

祁雅梅恍然意识到关连庆内心的担忧,她问:“如果公安局调查出是你泄露的秘密,你会受到什么处分?”

关连庆推测说:“大概是记过吧。”

“你后悔吗?”祁雅梅说这话时,自己倒有些悔意。

关连庆苦笑着说:“我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办呢?”他脑海里浮现出祁雅梅的姑姑,冲着党政办公中心大楼拜佛般磕头的一幕说:“我遵守纪律,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但在芙蓉城动迁户上访的事情上,我不能帮着当地政府掩饰不作为的过错……”

13

关连庆的手术很顺利。大夫说,肺部的肿瘤是良性的。

医院人满为患,关连庆一个星期后拆线出院,住进了小旅店。

本想在天津逛两天就打道回府,然而关连庆内心的担忧变成了比预想还要严重的现实。

关连庆接到了彭刚的电话,他出了小旅店接听电话。

彭刚说,芙蓉城动迁户截住了省委书记张浩调研的中巴车,把上访材料递到张浩的手里,据说在一旁的林海市委书记郭景川气得脸都绿了。张浩走后,郭景川指示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程江,务必查清是谁泄露的张浩行走的路线,要严肃追责处理,并上报处理结果。你也知道现在的侦查手段,没出几个小时,便把你兜了上来。市公安局党委会研究对你的处理决定是,给予你记过处分。可把对你的处分意见报给郭景川,他不同意,他要对你给予辞退。所以说,你虽手术完了,这段时间,你也别回来了。我担心你回来,再把你处分落实了,那就糟了。我跟程江说,你治病请的是长假,说不上什么时候回来。

听了彭刚的话,关连庆犹如虚脱了般,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你,我知道了。

给他处分,关连庆是能接受的。可给他辞退,他则万没想到,更是绝难接受的。他无力地坐在道边的花池上,垂着头思虑着,想着自己对警察职业的热爱,想着虽然命运坎坷,可始终心怀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而不懈努力着。而现在,自己面临退休,却即将被辞退。郭景川,你身为市委书记,为何不想想百姓的诉求啊?你辞退一个老警察容易,可你想过没有,你也抹煞了一个警察一生的荣光!把一个光明向上的警察推向绝境……

愈想愈感伤,关连庆竟像女人似的嘤嘤地哭了起来。

祁雅梅见关连庆外出一个小时没回旅店,担心地出来找。她路过关连庆身边两次才发现坐在花池上哭泣的男人是关连庆,她颇感意外地摇晃关连庆:“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我没哪不舒服。”关连庆起身说,“没什么。”

祁雅梅拿纸巾给关连庆擦着泪水问:“你肯定有事,你不能连我都瞒着吧?”

“我被辞退了……”关连庆把彭刚打来电话的大意说给了祁雅梅。

祁雅梅被激怒了:“什么狗屁市委书记,难道郭景川跟芙蓉城的房地产开发商官商勾结不成?就算你泄露秘密,也不能把你辞退呀。”她平复下情绪,知道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只能劝慰关连庆。她说:“别考虑那么多,彭所长不是说你请的长假吗,那你就休半年,过后事态说不定会有转变呢。我有个同学在海南有住房,过几天咱俩到海南去。”

关连庆清楚,自己只能如祁雅梅所说被动地静等事态发展,他也向往海南的碧水蓝天,他点了下头。

14

阳光、海滩、椰林,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在海南的祁雅梅每日沉浸在快乐之中。

祁雅梅一天看过微信,对在自己身前的关连庆兴奋地喊:“芙蓉城有结果了,现已开工做收尾工作。个别家庭等不及,已搬了进去……”

面朝大海的关连庆,扭头问:“你说什么?”

“芙蓉城有结果了。”祁雅梅走过来告诉了关连庆微信内容。

关连庆感慨地说:“回迁终于有希望了。”他说过这句话,怅然地叹了口气。

祁雅梅知道关连庆忧虑他违纪的处理结果,她问:“这都两个月过去了,你是不是应当给单位打个电话?”

关连庆清楚,若是组织处分他的话,那他必须得回去接受调查。而彭刚给他打过电话后,派出所的人有给他打电话的,也只限于问他的病情。他觉得蹊跷的是,为何查出他违纪,又不对他进行调查呢?他揣测说:“事情说不定出现了变化,电话不用打,还是等吧。”

“福祸相依。”祁雅梅说,“说不定你平安了呢。”

祁雅梅的话音刚落,关连庆裤兜里的手机响起,他掏出手机见是彭刚打来的。

彭刚在电话里说:“老关,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不处分我了?”

“处分你的事市局不提了。”彭刚说,“郭景川被省纪委双规了,主要问题是买官卖官和乱搞男女关系。我还听小道消息说,他跟开发芙蓉城的房地产开发商有猫腻。”

关连庆有些不相信地问:“你再说一遍。”他按下了手机免提,示意祁雅梅听。

彭刚重复了一遍。

“好嘞,我听清楚了,谢谢!”关连庆挂断手机,兴高采烈地与祁雅梅相拥。

15

关连庆从海南回来,彭刚找派出所里的几个人给他接风。

酒喝到微醺,彭刚端着白酒杯说:“老关,敬你一杯酒。老关啊,真有你的……”

彭刚从酒宴伊始就没说关连庆一个“不”字,关连庆以为彭刚说的“真有你的”是开始批评他,他也端起白酒杯,接着彭刚的话说:“的确真有我的,我承认错误,我给所里抹黑了;特别是给彭所长你,添麻烦了……”

彭刚摆了下手:“你先听我说。”他把满杯白酒干了,放下杯子对关连庆双手抱拳,“你说给所里抹黑和给我添麻烦,都是错的。相反,我说你做了件好事,正因为你做的好事,才使芙蓉城一千多回迁户和购房者住上新居不再遥遥无期;正因为你做的好事,才减少了咱们派出所的工作量和闹心事,那就是动迁户难以回迁引发的诸多问题。”他提高了嗓门说,“正因为你做的好事,才揪出郭景川这个大贪官。”

所里的几个同事鼓掌说:“彭所长说得好。”

关连庆有种被蒙冤昭雪的激动:“感谢彭所长能客观公正看待问题。”他接着把白酒干了。

彭刚说:“老关,你上班后,还得负责芙蓉城的后续问题。”

关连庆诧异地看着彭刚:“还有啥后续问题?”

“现在芙蓉城收尾工作如火如荼,可是有的回迁户太着急,有两家的老头老太太,没等完工就搬进了潮湿的屋子。还有的是,动迁户眼见回迁,心里高兴,过来看自家房子的人太多,影响了施工。”彭刚说,“你得到芙蓉城执勤去,做好动迁户的工作。”

关连庆给彭刚斟着酒说:“没问题。”他心里想,祁雅梅可以帮我做工作。

当关连庆和祁雅梅站在芙蓉城施工的围栏外,那些来看房子的原居住地动迁户见到两人都很客气,对他的劝阻,都能够接受;那提前搬进去的两家老人,在规劝下也搬了出来。

关连庆感觉得出,别人对他俩的客气,一方面他是大家熟悉的片警,更主要的是正如彭刚说的,他为动迁户做了好事。

16

百天后,随着芙蓉城小区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动迁户和购房者终于搬进了新居。

跟祁雅梅打扫新居的关连庆,听到敲门声。祁雅梅问了声,谁呀?打开门。随着一声“大姐,我们来看看你”,拥进来十几个人。关连庆认识其中有林海纺织厂的老户,不过也有不熟悉的年轻面孔。他们手里拎着鸭绒被、电饭煲等。祁雅梅认识这些人,年轻面孔是芙蓉城的购房者,是微信芙蓉城维权群的活跃分子。

一个年轻人对祁雅梅说,我家姐夫为大家做了大好事,我们维权群的十几个人为了表示感谢,买了些生活用品送给你和姐夫。祁雅梅表示不收。可这群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向关连庆鞠躬致谢后走了。

关连庆看着眼前堆积的物品,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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