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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鹬鸟村

2018-09-20

东方剑 2018年7期
关键词:马家篝火傻子

陈冉的梦

自从陈冉从那个地方回来,就被一场接一场的噩梦困扰,梦中场景无数次地极其相似,令他不得不勾起当时的那个场景。他想尽全力忘记这些,偏偏不遂人愿。无聊而可怕的梦让他没法正常上班,领导批准他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梦却始终穷追不舍,他感到身体快被梦幻化了,真实的部分越来越少,渐至一个虚构体。

他一直都揣测,究竟当时是怎样一种情况,因为他当时被人打晕了,记忆模糊不清,他不敢相信会是梦中所见的那个样子。

面对那个向他求救的女人,他无能为力,她在梦中,他无法把手伸进自己的梦里去。对一个梦来说,他永远是一个旁观者。梦不是属于自己的一笔财富,伸手就可以拿到或者改变,更不能一把扔掉。

在那些梦里,永远有一个女人和一堆篝火。有时女人在篝火边,有时则被悬挂在篝火之上,周围围满了人。他看不清这些人的面目表情,只听见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语:嗦机弩哇!

在昨晚的那个梦中,那个女人是被绑在篝火旁的柱子上的。他看见很多人围着那堆篝火,那个女人的双手、双脚分别被捆在一起,胸竟失去一半,鲜血油漆一样涂满了她的全身。由于火焰的照耀,她的颜色像是油画里正在经受地狱折磨的女神。而她的身体则像一只刚被拍死的青蛙,急速而紧张地抽搐着。

他看见梦中的那个女人嘴巴不停扭动,像是想嘶叫,又像是有话要说,陈冉听不见,因为她的嘴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陈冉一个劲地想挤过去听听,想过去救她下来,可他的身体被无数双手拉住了,无论使多大劲都无济于事,没法走得更近一些,但他明确感觉到,那个女人正在向自己求救。旁边围满了人,一个个群情激奋,喊着陈冉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嗦机弩哇!”

“嗦机弩哇!”

……

他的梦那么喧嚣和那么令人费解。梦中无数锋利的呼喊从人群的口中射出,投向虚无的天空,好像天上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他觉得那有点像宗教仪式上的什么口号。如果这种场景真像西方宗教油画中的那样,他可能真会为它欢呼,可这时他感到的只有压抑和恐惧。终于,他在梦中都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和冲动,大概因为职业的原因,一股力量从他心中喷涌而出,让他得以摆脱人群的障碍,挤到了圈子中心。他本能地举起枪,朝天上连开三枪。他听见人群安静下来,接着自己对人群大声喊道:“你们竟……”

每次到了这里,他的话没说完,头就挨了一记重棍。不同的是,现实中他是被打晕的,而梦中却被打得醒了过来。醒来时,全身被汗水浸湿,床单像在河水里泡过,能拧出流水来。

他不敢继续睡,生怕再进入那个场景,可他又无力面对四周黑漆漆的夜晚,于是只好打开灯,下床坐着,直到天明。

那个女人叫杨晓婉

快到时,他们突然说了句“欢迎来到鹬鸟村”。这让杨晓婉感到遥远而陌生,她以为他们会说:“给我老实点!”或者直接推进屋子用绳子捆起来,加上一条链子拴在什么坚固的东西上。事后她才知道,这个贫穷的村子竟对一切外来人员都保留着这一不合时宜的欢迎致辞,但她不知道这句话正将她引向命运的深渊。

他们把蒙在杨晓婉眼睛上的布条揭下来,于是,她看见了一个风景优美的村子,群山围绕,鸡犬相闻,这样的地方往往很穷,穷得连老婆都娶不起。

听说自己的男人将是一个傻子,她当时就笑了。她说,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对面的马老汉吃惊地望了她一眼,望得她惊慌失措。她生怕对方反悔,赶紧把高兴的情绪藏起,耷拉着眼皮,露出一副很委屈又不得不从的样子。马老汉和跟他一起来的几个人这才放了心。在进村的路上他们蒙住了她的眼睛,迷宫一样拐了好几个弯,绕了很长一截冤枉路。他们也就那么几招老套路,她早就习惯了。

马老汉有四个儿子,他们都站在跟前看着她,其中一个目光呆滞,半歪着头,不用说都能看出谁是老四,她就是来给这个呆卵当老婆的。

鹬鸟村和她去过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这里傻子遍地,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谁家都不多,谁家也不少。此外,还有很多人打着光棍,不少兄弟共用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如此坚固而混乱的关系,充分保证了傻子的产生,她的任务就是帮他们再生一个傻子。

除了货郎担、邮递员和像杨晓婉一样被买进来的女人,极少有其他什么人到村里来。这些人进村时,他们就大声问好:“欢迎来到鹬鸟村!”鹬鸟村通电,也有电话和电视机,但它像一只手上长出的第六根手指,独立于世界之外。村里平常非常安定,没有什么闹腾的矛盾,像杨晓婉老家那种经常出现的打斗场面她一直没机会见到。他们干活时老是咧着嘴,像捡到宝一样。杨晓婉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多去外面走走呢?公路离得不远,就在他们脚下。

杨晓婉无时无刻不在暗自观察周围的一切。村里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建筑,门一律只向内开,而且只留了一个缺口供人出入。杨晓婉偷偷问过隔壁木匠家的老婆,她说不知道,她也是从外地嫁过来的。杨晓婉又问村里别的人,他们也说不清是何时建造成了如此模样,他们说大概有一万年了。这里的人形容时间久会说“八辈子”,很久很久就说有“一万年”了。这样的回答,让杨晓婉觉得他们是在故弄玄虚,装模作样。

有一回马家正在吃饭,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什么话都不说,往桌子上扔了一块生肉转身就走。

那块肉还滴着血,黑色的皮,毛都没有刮,似乎是直接从动物身上割下来的。杨晓婉一下认不出是什么肉,吓得打哆嗦。马老汉和他的儿子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好!”说完,马老汉就抓起肉,提进了厨房。然后,他们也不去擦桌子上的血迹,就接着吃起饭来。桌子上血迹和腥味,使杨晓婉感到恶心,饭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第二天她才知道,是铁匠兄弟二人打到了一头野猪,老二还为此折断了胳膊。兄弟俩明明都是穷光蛋,却乐善好施,把野猪肉一家一块分给了村里人,这让杨晓婉感到很不解。

在马家,遥远的作为人的感觉,重新光顾了杨晓婉。她不再是一头牛、一条狗之类的动物,或者干脆就是一万块钱。马家上下,对她就像对待新媳妇,事无巨细,关怀备至,最忙的时候都不用她下地。她每天只陪陪傻子男人,足不出户,顶多偶尔干点家务活。村里有什么大事,大家也会叫上她,让她跟着热闹热闹。

那天下午,杨晓婉和傻子男人坐在院里晒太阳。她看见一群孩子纷纷举着竹圈,竹圈上搅了一层蜘蛛网,四处捕蜻蜓。他们叫嚷了一下午,还不停地相互抱怨。其中一个是隔壁木匠家的儿子,是个傻子。杨晓婉看见这群孩子,眼睛无端模糊起来,忍不住想哭,起身进了屋。后来,她听见外面有孩子在哭,好像还有谁掉进了井沟里,溅出好大的声响。

傍晚时,她听见了木匠女人的喊魂声。木匠家的那个傻儿子为救另一个掉进井沟的傻子,把头给浸懵了,魂跑了出去,必须得喊回来。在老家,杨晓婉经常听见别人喊魂,小时候自己也让母亲喊过,但她从未听过如此令人不安的喊叫声,悲戚,锐利,幽冷,木匠女人的声音,让她想到了猫叫春,整个村子似乎都被她叫得飘起来。鹬鸟村的种种现象,使杨晓婉觉得很不真实。但马家人对她的态度,又让她感到温暖真切。此前,她还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

一个月后杨晓婉才意识到,马家人和村里其他人对自己的好,是何其地用心险恶。这个环形的村子,一户挨一户,仅有一个出口,很难找到逃走的可能。她还发现,马家的三个儿子和媳妇竟在暗中轮流监视自己!就算摆脱了身边的傻子,希望也是渺茫的。村里的那些热闹活动,更使她置于圆形视野的网状中心……她原以为这个傻子男人能轻易摆脱掉,可这个傻子村却使她陷入了重重包围。

时间的飞驰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它的漫长又让她近乎绝望,每一天她都要接受时间对自己的无情碾压,她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杨晓婉希望那个傻子男人不要对自己这么客气,照说好的,只要怀上了就可以去娘家走动,可机会就像傻子一样对她徘徊不前。

早上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重重地砸在餐桌上,桌面现出了被长期压制的凹凸不平。碗和筷子发出的声音再一次让杨晓婉感到时间的漫长和无望,除了傻子老四埋头吃饭之外,马家的其他人都在暗暗看着她,她感到了七根绳子的有力捆绑。她想把碗砸烂,然后用碎瓷割断那七根绳子,割成粉末和碎屑。她看见坐在一张条凳上的老大凑在老三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马老汉先是瞪了他们一眼,接着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漏风的口腔喷射出一股饭雨,杨晓婉闻见了一种陈年的恶臭。她放下碗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后来她听见老大和老三把傻子拉到一旁,轻轻地说了一阵什么话,她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和自己有关的阴谋。那天晚上,她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黑夜中的老四野兽般剥光了她的衣服,并死死压住她。杨晓婉感到了一种恐惧,她熟悉这种恐惧,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感到了恐惧。这时她听见了窗外的响动,接着一只手插进了她的下身,她感到一阵恶心,接着又感到了一种快感,于是她开始“啊,啊,啊”地呻吟起来,窗外响起了强烈的笑声。那人一直用手,而她却需要更真实的感觉,于是,她将手往那人的下面摸去,她发现那家伙的东西软不拉几,像一块粘在身上的鼻涕。这时,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快感和期待的儿子都无望了。她感到了一种耻辱和绝望,于是,猛地翻过身来,老四惊恐地看着她,从此一夜也不敢动弹。

后来,杨晓婉晚上常听见隔壁老三的房间发出熟悉的叫声,这叫声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美妙,这美妙遥远而绝望。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肯定是等急了,他会不会背着自己找别的女人?她的手机刚来时就被拿走了,马家的电话放在马老汉的房间里,老家伙天天守着,根本没有机会靠近。现在,丈夫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杨晓婉来到鹬鸟村后没有下过一场雨,村里人慢慢紧张浮躁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受村子的不安情绪。她心里生出一些奇异的满足和幸福感,他们向来习惯了安贫乐道。有一天老大从地里回来,他百无聊赖地说:“好像有一年没下过雨了。”

“我看有了。”老二对此表示同意。

“我们现在有饭吃,以后不知道能吃什么。”老三担忧起来。

“三十年前那次,村里连续三年没下雨,蚱蜢都被吃光了,树也吃得一棵不剩。”马老汉看着几个儿子,踏实地笑了一下,“后来就吃人,吃自己的儿子。”

马老汉的三个儿子分别看了下自己跟前的小孩,说:“儿子是吃不完的,吃了可以再生,爹只有一个。”

“你们说得很对!”马老汉的语言里洋溢着满意的气息。

杨晓婉听着觉得可笑:“你们真会说笑话!”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太阳高高悬挂在屋外,这让他们的笑声显得干燥而粗糙。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给庄稼浇水,马家的人依然不让杨晓婉下地。

日子久了杨晓婉感到空虚无聊,她没有办法逃走,急切又无助。她每天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他们轮流的监视并未因旱灾受到丝毫干扰。杨晓婉和傻子男人坐在家门口无所事事,太阳遥不可及地照耀在眼前,于是她决定教傻子唱老家的山歌:

“十八姐儿三岁郎,新郎没得枕头长。睡到半夜要吃奶,掀开被窝蹦下床,我是媳妇不是娘。”

几个小孩听见有人唱山歌,朝她跑了过来,于是,村里很快响起了热烈的山歌声。看到跟前的这些孩子,杨晓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此时女儿的病怎么样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马老汉回来时发现傻子嘴里哼着山歌,他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杨晓婉,横了他们一眼:“丢人!”

那天晚上,她听见马家父子在说村里求雨的事,祭祀仪式将在第二天举行。这种仪式已经十几年没有过,这次将非常隆重。

仪式是在村子中心那块宽敞的平地上举行的,村里最重要的事情,像喜事、丧事都在这举行。几乎所有人都去了,杨晓婉看见他们像囚犯一样双膝跪地,头不停地磕在地上,随着他们的节奏,她觉得村子顿时摇晃起来,不由自主地扶住了木门。一团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在中央,太阳在火焰上方烤得脸色苍白,一头雄壮无比的牛拴在旁边的柱子上,被烤得连连后退。马老汉走上去一步,在牛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那头牛是准备献给天神的。杨晓婉还在人群里看见了马老汉的三个儿子和媳妇,这时她突然明白过来。

杨晓婉用火钳撬开马老汉的房门,拨出了那个一个多月来在她心中念叨了千万遍的号码。经过紧张而漫长的等待,电话终于通了。

“你他妈在哪,是不是乐不思蜀了?”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鹬鸟村……”

话没说完,她发现傻子老四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跟前,一贯的傻傻地笑。于是,她顺手拿起旁边的大瓷壶向眼前的脑袋砸了下去,接着她看见傻子脑袋上红色的东西像河流一样流淌起来。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她潜出了村庄,当她走到村口准备撒腿飞奔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村民正像潮水一样朝自己涌来。

于是,她被抓住了。

马家老大

天气一直晴下去,地面干燥得冒烟,马家老大一脚踏在田埂上,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脑袋上敲着,发出清脆而有弹性的回声。庄稼叶子纷纷打着卷儿,挼成了梭子的形状。十天前马家老大还和鹬鸟村的其他人一样,想浇水拯救一下,如今他更愿意将水喝进自己的肚子。天上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团云,又他妈被风刮散了,看来,鹬鸟村的麻烦真要来了!

地里干活的人都在议论这场干旱何时才能结束,它会带来什么后果,马家老大蹲在田间听了一会,感到毫无新意,站起来沮丧地朝家中走去。

他走到哪太阳就跟到哪,一直到他进门为止,这让他感到无力抗拒。他觉得这场干旱像是持续了一年,当他说出自己的感受时,立马得到了另外两个兄弟的附和。但父亲似乎并不担忧,他经历过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灾。他说,那时候三年没下雨,什么庄稼都种不成,但他还是活了下来。父亲懂得吃蚱蜢和树皮,这些东西如今村里是很多的,相信一年半载也吃不完。父亲还说到一些吃儿子的故事,他现在年纪大了,食量不大,可他有四个儿子,五个小孙子,他觉得再怎么也不会把自己饿死,所以父亲显得自信满满。关于吃人的事情,历来有过传言,但那是遥远而不可及的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经父亲这么一说,马家老大觉得那也是无奈之举,情有可原。

马老汉给傻子老四买女人的时候,老大和老二、老三一样都反对。村里那么多聪明人都在共用老婆,老四不是非得有女人才活得下去,尽管家里条件不错,但这一万块钱实在花得心疼。后来他又想,买个女人给老四也好,以后就有人照料他了,到老不会拖累几个兄弟,于是,他觉得他爹不是在给弟弟找女人,而是在帮他们三个兄弟找女人。那个女人挺不错,身子饱满扎实,脸蛋也好看,相信不管是干活,还是上床都能使兄弟们满意,麻烦的是,监视期太长了。

一个多月的监视,比一个多月的晴天更让老大感到枯燥乏味,他决定在那个中午的饭桌上告诉傻子弟弟该怎么做。于是晚上他就听见了那个女人所发出的快乐的呻吟,这快乐将宣告枯燥乏味的结束。但他不知道,他听见的快乐是虚假的快乐。

村里终于要祭祀祈雨了。

马家老大觉得早就该这么做了,但村里的那些老东西却说,没到时候就轻易求天,天是不会答应的。

村里最健壮的牛拴在篝火旁等着献给天神,马家老大和其他人一样跪倒在地,等待仪式的最后一道程序。仪式的冗长和闷热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漫长和苍白,他跪得两腿发麻,抬起头来朝村口望去,他觉得这样更容易打发时间。结果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撒腿疯跑。他很快认出,那个女人是自家傻子弟弟的女人。

当他们把那个女人抓回来时,才发现傻子老四正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们把杨晓婉捆了起来,在这之前让她给自己真正的丈夫打了个电话,内容只有一句话:“来鹬鸟村收尸!”马家老三带着几个人将傻子抬向村外,朝马路走去,老三想救傻子弟弟一命。老三的这个举动让老大有些感动,他觉得要是老四死了,他们家就成了没有傻子的人家,这是村里从未有过的事。

鹬鸟村的人将杨晓婉剥光衣服绑在了刚才拴牛的柱子上,他们要用她来代替牛。

太阳向村庄播撒着炙热的白光,篝火的燃烧加剧了这种炙热,马家老大听见人群里传出义愤填膺的声音:

“谬种!”

“妖孽!”

……

也有的人声音平稳而结实,他们说天神肯定会满意的。马家老大同意这个说法。

马家老大看见父亲从家里拿来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刀光让空气中稍稍有了些凉意。他看见父亲走过去,把刀递给了村里最年老的人。那个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杨晓婉前,然后将身体里仅剩的力气全用上,却只在杨晓婉的腰间划出一条很浅的口子。他对自己很不满意,想再补一刀,但后面的人不让了,他只好惭愧地赶紧把刀交给了下一个人,低着头走到了一边。一股鲜红的液体从刀口闪亮处流了出来,篝火的燃烧让它显得熠熠生辉,这时,马家老大听见了一声平稳而悠长的喊叫。

仪式在此时进入了第一次高潮,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回响——

“嗦机弩哇!”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两个警察,马家老大觉得这两个人的到来是对仪式的挑衅和亵渎。尤其是那个拿着枪的家伙,简直愚蠢至极,马家老大一棒就将他撂倒了。另外一个警察是谁撂倒的,他不知道,他们将这两个人捆起来扔在一旁,祭祀仪式才得以继续顺利进行。

有的人不等刀子传到自己手上,就捡起石头或者棍子之类的东西,狠狠地打在那个女人身上。开始时她每挨一下身体就抽搐一次,到后来她的身体渐渐平息,只剩嘴巴不停咬动。

马家老大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用铁锹重重打在那张雪白的屁股上,于是大家看见了一个巨大却又很不规则的图章。那个年轻女人骂了一句:“活该!”他认识那个女人,她是几年前从很远的地方买到村里来的,他当年出过力,直到如今,那拼命反抗、誓死不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当时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带到村里。

人群里又喊起来:

“嗦机弩哇!”

仪式达到了第二次高潮。

后来,马家老大看见村里几个年长一些的人上去把女人从柱子上解了下来,然后将那具身体像风筝一样扔进了篝火中。

一阵黑烟朝天上的太阳升去,天空出现了一些虚假的潮湿,看起来像是真要变天了,人群里再次响起高亢的呼喊:

“嗦机弩哇,嗦机弩哇!”

仪式在这里达到最后一次高潮。

烈日下的村民们显得心满意足,他们觉得雨很快就会来到。

陈冉的回忆及孩子的哭声

每当陈冉在噩梦中醒来,就会回忆那件事的前前后后,然而所有的事都在他脑子里浑浊起来,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哪些是现实,哪些才是梦境。

电话、圆形的村子、篝火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喊叫声,如同一片荒芜的乱草,充斥着他的思绪。陈冉只记得,那天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值班室,两眼死死盯在窗外梧桐树上的一片叶子上,那片叶子的叶柄被哪个淘气的孩子打断了,在风中来回摇荡,处境十分危险。陈冉和对面的小刘打赌,看它到底荡几下才会脱落下来,一个赌单,一个赌双,谁输谁请吃饭。就在这时值班的电话铃响了,他俩谁都不想去接那该死的电话,继续盯着那片叶子。后来铃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大概响了三分钟。“他妈的,这些鸟人什么事都找我们!”他俩没动,直到那片叶子跌落下来。

小刘赢了。

陈冉骂了句:“晦气!”

刚骂完,电话又响了,他气冲冲地跑过去。他经常接到这种电话,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自行车丢了、两口子打架了之类,没一件有价值的案子,他准备将对方大骂一顿。出人意料的是,打电话的人竟是他们一直追查的家伙,这人喜欢把自己的女人卖给别人,然后让她趁机逃跑,打一枪换个地方再卖。他们抓过他几次,可每次都被他逃了。陈冉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来投案。

“张砖头,老子正找你呢,你倒知趣,自己来投案了。”

“我老婆被人抓了,对方要我去收尸……”

“啥?”

陈冉放下电话,兴奋得跳起来。

听对方的语气不像骗人。

当年,陈冉好不容易才考上警校,以为能远走高飞,大展拳脚,没想到毕业后被分回了原籍工作,回到小镇来当公安,其他人有关系的至少都在县城,他只想着破几个大案,才有调迁的机会,不然,将会老死在桑梓之地。

小刘问他,要不要多叫几个人?他坚持说,时间上来不及了。现在想来,如果当初听了小刘的话,就不会天天被噩梦缠身。

鹬鸟村离镇里有二十多里,公路到处坑坑洼洼,而且只能容一辆车经过。车技高如小刘,也开得艰难无比。更糟糕的是,走到一半时,迎面开来了一辆小四轮。小刘刹住车,他俩一齐跳下来,朝对方大吼起来,要对方退回去让道。对方显然没把他们的警车和身上的警服放在眼里,车里跳出四五个人,挽起衣袖,面露凶光。陈冉看见小四轮的货箱里躺着个人,满脸是血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肯定又是打斗,这在乡下常见的,只要双方默认不报警,公安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相反,如果因为延误,那人真死了,就会把责任全推到他们身上,他们以后的麻烦将像传染病一样源源不断地到来。小刘只好倒车,找一个宽敞的地方让他们先过去。

久不下雨,路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小四轮嚣张地对着他们开来,车轮扬起的灰尘让陈冉感觉那些狗日的在不停往自己眼睛里抛沙子,他当时恨不得拔枪将他们全毙了。

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行驶,好半天才开到村子附近。公路没有直通村里,还要走半个小时才能进村。靠近村子时陈冉摸出手机给大队长打了个电话,小刘对此表示很不解。他解释说,地方太偏,万一遇上麻烦,他们能及时过来帮忙,顺便表示报告了上面;如果一切顺利,等队长他们来,什么事早就解决了。这是他几年下来所积累的经验。

当时村子上空火光通明,火星直上云霄,叫喊声一阵阵传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急得不得了,可村子是个环形建筑,他俩找了好久才找到入口。进了村后,他们看见很多人围了一个大圈,圈子中心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当陈冉靠近人群时,听见像是有谁在他耳边喊了一句,“欢迎来到鹬鸟村!”声音不大,却吓了他一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旁边的几个人也轻声喊出了这句话。陈冉有点莫名其妙,难道他们知道我们要来?那些人说完就把目光投向了圈子中心,很明显他们不愿因为陈冉两人的到来打破眼前的一切。

他记不清,那一幕是否和他梦里的完全一致,但他能确定自己当时朝天上开了三枪,因为事后检查手枪,里面少了三颗子弹。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个环形村子,也没见过什么女人和篝火。他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进村的那一刻,进到那个环形的村子后,他的记忆似乎也掉进巨大的漩涡,找不到东南西北。

在他开了那三枪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他身上。人群前一个老头朝陈冉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男子。他把手放了下来,让枪口对准他们。那些人似乎不认识枪,满面笑容地向他逼近,毫无畏惧。当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感觉后脑勺被谁打了一棒子,然后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陈冉发现自己已身在单位。队长他们则从鹬鸟村,抓了一村子人关着。陈冉的噩梦,就是那个时候找上他的,它们就像自己的影子无法摆脱。他总是梦见一堆巨大的篝火和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每次都被呼喊声吵醒。

有个年轻人来自首,称人是自己杀的,要换回他父亲。陈冉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和小刘在去鹬鸟村途中遇到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如果没记错,案发时,他正在那辆四轮车上,他怎么可能杀人?鹬鸟村的马老汉在最近一次审讯中听说杀人要偿命,噎了半天竟惊吓而死。一个敢于割人肉的人,却禁不住吓。

马老汉的死使陈冉的梦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他很想弄清楚那些人在梦里喊的是什么,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就醒了过来。梦一次比一次清晰,却始终没有突破最后的界限,陈冉睡眠失控,身体崩溃了。领导出于同情,给他放了年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一段。

中秋那天,他坐在外婆家的堂屋听大家扯白话,后来一个女人挽着小男孩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轻声喊了一声:“冉冉。”

陈冉愣了一愣,但还是认出了她。她是外婆隔壁人家的女儿。

小时候,陈冉每年都跟母亲回外婆家过中秋,不像现在,有一回没一回。他喜欢找她玩,那时她们家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陈冉随母亲的口,亲切地叫她“杏姑娘”。他一去,女孩就给他摘石榴。坚硬饱满的石榴,切开皮,露出里面的果实,洁白像玉石,裹着红瓤,抠一粒放嘴里,浑身都是甜的。如今,他应该叫她一声“杏姨”,但他叫不出口,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笑着。

陈冉没想到的是,如今她是马家老三的媳妇。鹬鸟村出事那天,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回了娘家,才逃过一劫。她知道陈冉在干公安,特意来找他的。看着这个女人,陈冉想起了小时候的样子,面对她的儿子,如今他没有石榴给她,甚至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女人,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

正支吾着,那个孩子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尖锐刺耳,陈冉得到暂时的解救。可他越听,越觉得声音很是熟悉,一定在哪听过,是了:

“嗦机弩哇,嗦机弩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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