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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边城的『神曲』

2018-09-18

大理文化 2018年9期
关键词:文庙

责任编辑:李达伟

“人神共治”的古城

我们眼前这座以“州”命名的古城——宾川州城,无疑表明了它曾经的历史地位,也表明了它是一座有影响力的边城。现在追寻它的历史,就像面对着一面巨大的“魔镜”,充满着诱人的梦幻色彩。从明朝弘治七年(1494年)建城以来,在经历了523年的时光之后,这座古城依然蕴含着一种“气”,那是确凿的“神气”和“人气”,抑或还有一种“野气”,把一座州城凝聚起来,成为一个较为完整的充满诗意和古韵的城池。

宾川县有一位88岁的白族老先生,名叫赵应宝,一生痴迷于宾川的历史文化,著书立说,颇有建树。他特别喜欢用赞美的口吻与我们讲述州城昔日的故事。他说:“当年我第一次走进州城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庙宇特别多。在这座古城里,庙宇的面积占了三分之一,民宅占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是菜园田地。这并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在赵应宝老人清晰的记忆中,当时的州城,除了城中心的钟鼓楼以外,东有玉皇阁、观音阁、武侯祠、东岳庙、文昌宫、财神殿、子孙殿,南有魁星阁、川主庙(四川会馆)、肖祠(江西会馆)、五皇庙、南村庙,西有马王庙和天主教堂,北有城隍庙、昭忠祠、火神庙、报国寺、龙王庙、褚公祠、杨公祠、邹公祠等等,在西南部还有规模宏大的文庙和武庙。

是啊,在这小小的古城里,竟然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神庙”,栖息着各种各样的“神灵”,它们像一个个“最权威”的向导,深入人们最世俗的生活,规划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即使心中无神的人,也会在这里嗅到“神”的气息,感悟到道德力量的深意。

当然,这里更是一个“人气”十足的地方。无论是钟鼓楼、文庙、武庙,还是各个姓氏的先贤祠,以及各地的会馆,其实都是文人、武人、先辈、商人、旅人最温暖的“家”,里面的主人已不是“神”,而是“人”,或者说是“人神”。这些“人神”居所又与民宅融为一体,有的甚至成为人们弹奏音乐、演唱滇剧和京剧的娱乐之地,这样一来,州城就成了一个“人神共治”的世界。

毫无疑问,这样的古城是经过宾川人的智慧,规划建造出来的。因为在这座古城诞生之前的1382年,明朝皇帝朱元璋派义子沐英与傅友德一起率30万大军征讨云南,在击溃元军主力之后,一批明军来到洱海以东,建立了一个“孔明营盘”,屯兵约5600余人,并逐步把这个营盘建成了“大罗卫城”。

在明军将领的眼里,这一带原先已有一个古城,那是唐代南诏国时代越析诏留下来的州府所在地,被人们称为古城山。但那时古城山的州城,与中原富丽堂皇的城邦相比,简直是“天荒”,是蛮夷之地,土俗得不堪入目。明军可做的事是,把那些异类的土屋拆除,重新建造一座干净而坚硬的砖城。

那时,在全国已形成一种风潮——只要是重建新城,都需要“堪舆学”的参与。堪即天,舆即地,“堪舆学”即天地之学。用今天的话来说,那就是需要一位通晓天地之“玄机”的风水大师来主导建城的大方向。这样的大师,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相当的分量,既可以让一座城市消失,也可以使一座城市兴起。

开始建造新的州城时,选址依然在古城山。当时的决策者——一位可敬的知州老爷,非常尊从风水大师的指点,认为宾川大地如同一个葫芦,而古城山恰好扼住了葫芦的颈部,登高东望,地势开阔,纳六河饶山而过,果真是一块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但就在开工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头用来祭祀山神土地老爷的黑猪,已被宰杀在案,竟然翻身下地,猛然向山下跑去。知州大人大吃一惊,立即叫人去追捕,可是猪比人跑得还快,一会儿就趟过河水,冲上钟英山上东南面的缓坡上,一头扎进一口深井里,影踪全无。

知州老爷见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似乎是一个偶然事件,又似乎是一个虚幻之梦,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其中肯定蕴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面对那个散发着灵异气息的山丘,感到莫名的欣喜,又莫名的恐慌。

有一位从州城来的堪舆大师,决心用自己的一套“建城理论”,去化解知州老爷那莫名的欣喜与恐慌。他与知州老爷一同审山龙,察地脉,别阴阳,定子午,就高下而奠基础,取形胜而立范围,最后选定了建城的地址,也就是现在州城的所在地。而当年那头黑猪扎进的深井,就是现在镇政府大院里的黑龙井。

城址选定之后,便开始了数十年的苦心建城,苦心经营,才把一座精美的汉式砖城呈现在人们面前。从外形来看,方方正正,俨然一方玉玺,周围有4.3里的城墙,高1.5丈,外墙砌砖,东西南北各有一道城门,并建有城楼,分别命名为迎辉门、西成门、永安门、柔远门,其中在南北城楼之外还分别建有月城,也就是城门之外的小城,用以护卫主城,当敌人围攻时,要先入月城,往往在那里就被“瓮中捉鳖”了。在防御方面,除了月城,还有一条天然的护城河——钟良溪,它汇集了城东钟英山之溪流,形成了一条深水河,从城南绕城而过,汇入纵贯宾川南北的纳溪河。城内有四街八巷,组成这座古城的主要肌理,在肌理最恰当的位置上,建有衙门、庙宇、民宅、店铺、花园等等。在四街的交汇中心,后来又建了一座钟鼓楼,那是全城的制高点,站在楼上,可以雄视整座州城。

整座州城是在唐代越析州城的基础上,往东南方向迁移了三公里。也就是这么一点迁移,使州城的形象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它“东枕钟英,南屏帽山,西峙笔架,北连金沙,中为平坝”,不仅把原来老州城的山水形势继续占尽,而且视野更加开阔,形成了依山面水,水绕山抱,气脉相通,安然优雅的动人格局。这样一来,州城从此成了一座吉祥、平安、迷人而又生生不息的边城。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这座小小的边城就与内地的城市文化一步“接轨”,保持着呼吸一样的“同步”发展。在以后四五百年里,伟大的汉文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它一天一天堆积起来的“观念”、“故事”、“财富”和“风俗”,彰显着这座古城的厚重、悠久、文明、光华和力量。我们只要从它的建筑中,就可知道来自中原的汉文明因子已与这座城池交融一体,并以卓然不群的文化品质深刻地改变着边城的市民。

如今,州城的许多庙宇已不复存在,比如说,武侯祠、昭忠祠、文庙、城隍庙、东岳庙、火神庙、文昌宫等等,还有许许多多原来的那些事物,已经远去,变成了人们的梦境或纸上的“历史”。

钟鼓楼,沟通天地人神的神器

古城里的第一“名胜”,当属钟鼓楼,但并不意味着此楼的规模或体量在州城众多古建筑物中处于首位,更不意味着它的建筑年代属于州城之冠,而在于它所蕴含的意义使其跃居第一。

从建筑时间来看,钟鼓楼还未满百岁。据记载,此楼始建于民国11年(1922年)秋,历时18个月,于1924年春竣工。在当时老百姓的眼里,县长杨春霖还算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县长,他兴建了周官营的步云桥,确实为州城老百姓解决了一大交通问题,继而他又突发奇想,要为州城留下点什么?杨县长可谓是一位有灵感的“诗人”,他看到这座古城的中心位置,还缺少点睛之作,于是大笔一挥,决定兴建一座高耸入云的钟鼓楼。也许在杨县长的心目中,这座钟鼓楼可谓不同凡响,自有它的特殊意义。因此,在该楼竣工之后,他为之命名为“宾兴楼”,并附庸风雅地邀请了一位名叫李荫华的举人前来与他唱和,共同创作了一副“名联”,镌刻并悬挂在钟鼓楼上。据说,杨县长先出上联:

钟与鼓谐音,大叩大鸣,小叩小鸣,统千百年而响应;

李举人思忖片刻,也作出了下联:

楼缘木振起,长材长用,短材短用,合十四耆以增光。

州城的老百姓当然把这样的文坛“佳话”传诵至今,也逐渐明白楹联所蕴含的深义,无非是启迪人们要官民同德,步调一致,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尽心竭力,共创千秋大业。

也许,在杨县长的想象里,钟鼓楼就是“城中印把”,因为整座州城方方正正,极像古代官员手中的一枚大印,当州城的中心有了一柄印把之后,整座古城不就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玉玺”了吗?事实上,州城的老百姓并不热爱这样的想象,因此很少有人用这样的语言描绘州城的“伟大”形象。但这座建筑的确使他们所栖息的古城,形成了一种艺术气场,影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并逐渐成为州城人的一种精神象征、一种寄托、一种憧憬。

从外形来看,这座钟鼓楼极具中国传统建筑的美学意趣,属于三重檐尖顶式建筑,通体共4层,高达23米,中间的4根立柱,直径达0.6米,从柱基直通楼顶。站在钟鼓楼周围,仰望尖尖的葫芦形的楼顶,感觉整座建筑高耸挺拔,气势雄浑,直入虚无之境。难怪州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俚语“宾川有座钟鼓楼,半截伸进云里头,初一去烧香,十五才下楼”。

在中国人的日常语境里,钟与鼓都是一种神器,可以引起天地人神之间的共鸣,沟通大千世界的气息,让万事万物保持心心相映、息息相通、生生不息的和谐状态。因此,在许多寺庙里,一般不缺钟鼓楼。后来,由于钟鼓楼的特殊效应,这种建筑的领域不断扩大,最终发展到了大都市的中轴线上乃至小城镇的中心都拥有了自己的钟鼓楼。这样的局面,颇具“以城为寺”的宗教意味,也就是一个城就是一个寺。

而事实上钟鼓楼的最大效应是“报时”。昔日的州城,每天早晨敲钟,晚上打鼓,以最诗意的方式——暮鼓晨钟,向市民们进行“整点报时”。据说,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州城都有专人负责敲鼓击钟,即每天戌时,也就是晚上7点,敲击钟鼓,叫作“定更”,意思是从现在起就开始打更报时了。此后,依次敲响二更鼓、三更鼓、四更鼓,一直到了寅时,即早晨5点,再次敲击钟鼓,表示“亮更”,预示着此后不久,天就亮了。在那样的岁月里,州城人闻钟而起,听鼓而息,在不紧不慢的钟鼓声中,每一个人的生产与生活都纳入到了统一的秩序之中,既显示了这座古城的悠远庄重,又显示了这座古城的亲和有力。那种钟声,铿锵宏亮,随风远播;那种鼓声,纯正浑厚,振奋人心。

稍有不同的是,州城的钟鼓楼是钟楼与鼓楼的联合体,每当敲响钟鼓的时候,整个建筑如同一个巨大的音箱,通过巧妙的建筑结构,产生巨大的共鸣,把钟鼓之声传遍全城,传到郊野,以致十数里之外的人们都能真切感受到这种声音的魔力。

现在我们再也看不到钟鼓楼上的那个大鼓,也不知道当初的那个大鼓放置在哪一层楼上?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悬挂在二楼八角形木架上的一架大铜钟了。此钟来源于龙泉寺,铸造于明代嘉靖年间,高1.5米,底部直径约0.6米,厚0.1米,重达1000公斤。此钟的外形极为奇妙,顶部较为平整,肩部略呈椭圆形,外形犹如一个大喇叭,口沿则像一朵盛开的六瓣莲花,外壁铸有铭文和环形纹,采用的铜质全是“响铜”,再加上此钟悬挂在二楼,下面是四道石洞式的拱券门,门道呈十字交汇在一起,成为行人和车马的通道,同时又是传递钟声的巨型“声道”。上面的三、四楼,恰如两个重叠在一起的“音箱”,使钟声在楼内往返回旋,产生共鸣。因此,每当敲响这座大钟时,声音煌煌而鸣,宏亮而悠远,激越而浑厚,优雅而圆润,充盈于天地之间,震撼州城内外。古城里的人就在这样的钟声中,慢悠悠地起床,慢悠悠地上街,慢悠悠地吃东西,慢悠悠地干活。这似乎是在享受钟声给所有居民们所创造的意境,天长日久,栖息在城内城外的人们已经迷恋这种钟声,依赖这种钟声,崇拜这种钟声,这是其他鼓声、锣声、丝竹声、歌声无法具有的力量。

可是,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古老的州城也要面对日本飞机前来轰炸的威胁,报时用的钟声不得不改为警报声。每当敌机飞向州城的时候,钟鼓楼上就响起了疾风暴雨似的钟声。有一次,也许是敲钟人心情太急,竟然用铁棒敲击大钟,致使大钟身负重伤,再也发不出原来那种声音了。

州城的老百姓从此再也不能每天早上听到那种真正的钟声了,留在他们心中的只是种种最美的回忆或向往。老州城人在讲述这些情景时,一般都能细致地描绘出耳闻目睹的感受,他们从迷恋那种钟声,转为恐惧那种钟声,再后来又变成怀念那种钟声。我知道,他们向我讲述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要我相信嘉靖大钟的神奇魅力,那种真正的钟声决不亚于中国诗歌史上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我现在只能通过想象去捕捉嘉靖大钟的意境,去想象那“当——当——当”的钟声如何纯正,如何悠扬,如何把我的“心音”吸呐进去,如何把我的灵魂融进某种高远雄浑的神秘的境界里。这一切无形中让这座充满天籁之音的古城增加了几分飘渺、奇幻、瑰丽的色彩,也让钟鼓楼成为一个飘逸着诗意的地方,这座古城也拥有了自己神奇的历史和记忆。

说实话,我从瞥见这座钟鼓楼的那一刻起,就深深迷恋上了它,要么清晨,要么黄昏,甚至正午时刻,我都会一次次徘徊在它周围,打量它,分析它,欣赏它,试图把它的形体和每一个细节都收入我的大脑里,试图捕捉它的每一个秘密。

我第一次漫游州城的时间正是春天,无数的燕子要么在钟鼓楼上栖息筑巢,要么上下飞翔,鸣叫不停。这些春燕虽然没有绚丽的羽毛和尊贵的仪态,但它们与钟鼓楼朝夕相处,相亲相爱,在彩云和蓝天的映衬下,常常散发出如同神灵一样的气息。生活在州城的人们自然对这些燕子多了一份关注和呵护,从喜爱发展到崇拜,把它们视为吉祥幸福的化身。

当我带着朝圣一样的心情第二次走进州城的时候,终于有机会登临钟鼓楼。我先从它的底层开始寻觅,低着头,钻进去,只能佝偻着身躯,慢慢移动脚步,在残破而逼仄的楼梯上,木板之间已稀疏不堪,有的甚至缺失了,留下一级空白。我在上面摸索,跨越,穿行,躲闪,就像一个爬行动物,在充满危险的丛林中觅食。头顶上是楼板,在我之前登楼而上的勇敢者正在上面踱步,咚——咚——咚,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让人感觉到那不是脚步声,而是击鼓声。

我徘徊在二楼,特意在那里多待了几分钟,饱览那座嘉靖大钟,它不仅是钟鼓楼的历史见证,而且是一件“活”着的文物。那个时候,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甚至还仰起头,探望它内部黝黑深邃的空间,可惜什么也看不清,只是用手触摸到了它的尘埃。我越来越感到那里因为有了这件文物,即使不去敲响它,它也依然散发着老州城的声音和灵气。

继续往上登攀,终于达到了顶楼。我突然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慢慢挪步在花窗投射进来的光影里,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慢慢仰头窥视着楼顶,那个藻井显得神秘莫测,我顿时体验到了恍惚、幽暗、欣喜、开窍等关于生命印记的复杂感情。站在窗内,可远眺整座古城和周围的山川,蓝天、云彩、屋脊、瓦楞、街道、行人……一切都尽收眼底,特别是远处的笔架山,连绵起伏,重峦迭嶂,稳健有力,蕴含着一种博大的气象。那个时刻,我真正被此城此山的“美色”所震撼。

室内有些幽光,窗外则一片光明。我在这两种光影里开始寻觅钟鼓楼的秘密。毫无疑问,这座钟鼓楼虽然是民国时期的文化遗存,但它完整地保留了中国《营造法式》的建筑法则,无论是内部结构还是外部框架,都全部采用榫铆结构,找不到一颗铁钉,梁柱之间、梁枋之间等多个部位都由多级斗拱支撑,奇巧无比。

斗拱在中国的传统木结构建筑中就是一曲华丽的交响乐。组合复杂,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千变万化,而又井然有序。特别是这座钟鼓楼上的斗拱,呈“米”字形,错杂相交,层层相扣,属于较为复杂的宋朝末期的斗拱形式,它不仅可以更好地支撑和填补两柱之间屋檐下的凹部,使整个建筑显得充实饱满,而且能够使斗拱的两叉伸出更远,并能有力而均匀地支撑起硕大的楼顶。即便是从窗内望去,这些斗拱也宛若飞鸟展翅,壮美而轻盈。如果是从下往上看,这种斗拱深邃神秘,精巧和谐,更有动感和气度,具有了现代立体主义的美学效果。

在我的眼里,钟鼓楼是一座不断赐福给州城百姓的雌雄同体的“城神”或“美神”,这样的神性建筑,当然是精神和形体的完美统一。它已走进州城百姓的心灵世界,最终被州城人提炼出来,升华为一座城池的“图腾”和精神的象征,慢慢沉淀在州城人的精神血液里,并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坚韧而诗意地雕塑着这座古城及其每一个居民的形象。

古城的人文高地

翻阅芬芳的中华文化史,可发现这样一道最壮观的文化风景——自唐代追封孔子为“文宣王”之后,各地纷纷为这位古代圣人建起了一座座辉煌的“宫殿”——文庙。这种“文化盛况”沿袭到明清两代,已步入登峰造极时期,几乎全国各府、州、县都建起了文庙,成为当地文化兴盛的见证。

当时,明朝廷有一个制度,即一个县在建城池时,除了建官衙之外,必须建盖3所庙宇,一是文庙,二是武庙,三是城隍庙。当然,兴建文庙是有严格的条件限制的,即一个州县如果要建文庙,就必须有本州县的学子至少一个进京考中进士。这个制度到了清代,开始放宽限制,只要有本地人在省考时中举一人,就可兴建文庙。

宾川非常符合朝廷规定的条件,早在明弘治七年(1494年)就开始兴建本城的最高文化殿堂——文庙。此后,历经230余年,不断修缮拓建,于清代雍正二年(1725年),终于让一座雄美的文庙矗立在州城里。不幸的是,到了咸丰六年(1856年),由于兵燹,文庙变成了一片废墟。一直到光绪四年(1878年),宾川知州傅凤扬顺应民意,又在废墟上重修文庙。后来,继任知州孙绍曾也继续扩修文庙,使文庙日趋完整。现在的文庙风貌就是那两位知州老爷留在州城的“政绩”,同时也修改了州城文庙的“沧桑史”。

如果我们有机会从高空俯瞰这座文庙,就会发现它是依照中原内地文庙的布局、样式和风格而修建的,占地11000多平方米,沿一条中轴线,纵深4个院落,依次是万仞高墙(照壁)、棂星门、乡贤祠、名宦祠、大成门、南庑、北庑、大成殿、崇圣祠等等。据记载,历史上的州城文庙,还有礼门、义路、泮桥、金声、玉振门、明伦堂、笾豆所、斋宿所、敬一亭等等,可惜这些建筑都已消失了。

现在留下来并已修葺一新的州城文庙,依然错落有致,布局严谨,红墙黄瓦,飞檐高脊,殿宇恢宏,浑然天成,处处显示出中国宫殿建筑的磅礴气势和历史气韵,堪称云南边民崇文尚礼的历史见证,更散发出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文化气象。

走进这座文庙,首先让我们惊讶的是它的“万仞高墙”,老百姓一般把它称之为“大照壁”。这是州城文庙的一大奇观,长达40米,厚1.6米,高13米,整个照壁呈凸字形,属三叠水式建筑,墙帽上盖着青瓦,墙檐下有陶制斗拱,斗拱下面则绘上具有白族风格的吉祥图案,墙身的中心区域为紫红色,蔚为壮观,营造出一种主场似的皇家氛围。此墙其实应该称为“万仞宫墙”,是州城文庙中轴线上的第一座建筑,其意源于《论语》中的“夫子之墙数仞”的典故,借此比喻孔子的学问犹如宫墙之高,如果找不到其门,就无法看到墙内宗庙的雄伟和房舍的多姿多彩。其实,宫墙所在之处,本应是文庙的正大门,但因旧时有个规矩,如果本地人在科考中没有出过状元,文庙就不能修建正门,只能从偏门出进。在人们看来,状元是科举时代的儒者精英,是能够窥见夫子门径的人,因此可以由正门进入文庙室,祭拜孔夫子,而一般人就没有这个资格了。也许是为了寄寓某种意义或理想,州城人在修建这堵宫墙时,故意在壁身的中心位置开了一个圆形天窗,当早晨或傍晚时分,常常可以看到天窗营造的光影,仰视天窗时,壁上如有一幅变幻的“天云图”,低头看地时,脚下有一弯如影随形的“日月图”。对于这个奇异的天窗,我猜想,在当地没有出状元的情况下,文庙不能在宫墙上开一道正门,就巧妙地开一个天窗,让学子们因此能看到孔子学说的一束智慧之光,看到前程和希望。

在万仞宫墙的两边,原有两道大门——礼门和义路。暗示我们从走过这两道大门开始,就必须遵从礼仪,以君子之风度进入眼前的文化圣域。这其实是两道相对的牌楼,一道叫“道冠古今”坊,另一道叫“德配天地”坊,以此盛赞孔子的道德为古今第一,如天地之宏大与深远。

走过万仞宫墙,可见一个半月形的水池,称为“泮池”,老百姓则把它叫做学海。这是文庙的一种特殊形制,源于西周时期周天子所建的“大学”,其围墙之外有一个圆形的水池,而诸侯所建的学宫,则只能取其一半,即半面环水,因而称之为“泮池”,这是官学的一大标志。在古代,凡考中秀才的学子,就能享受一种“崇高”的待遇——“游泮”。即当年考取秀才者可在知州的带领下,围着泮池走一圈,然后去敬拜孔夫子的牌位。因此,“游泮”二字就成了秀才的代名词了。在明清两代,有数千人到这里“游泮”,可谓人才辈出。

神圣的棂星门出现了。这是中轴线的第一座牌楼式建筑,是按神话中的天门设计建造的。棂星即灵星,又名天田星,是二十八宿之一的“龙宿”的左角,又因为角是天门,门形为窗棂,所以称之为棂星门。在古代,皇帝祭天时,也要先祭棂星。这暗示我们,孔子被尊为孔圣,可以与皇帝并列,享受这种殊荣。也有人将棂星解释为天镇星、文曲星、魁星,以天上的文星作为文庙的大门之名,既象征着祭孔如同尊天,又意味着孔子因天上的星宿而降,在人间施行教化,广育英才,把一切文人学士汇集于儒学门下。

眼前的这座棂星门,是一座三间三楼的木构牌楼,进深9.40米,屋架为双排柱,屋面为双层底瓦,八角飞檐,米字形双重斗拱,密集交错,建筑技艺之高超,构思之精巧,简直是巧夺天工。再加上它坐东向西,面对笔架山,依就地势,形成阶梯式布局,这样更显得巍峨壮观,叹为观止。走到这里,可以明显感觉到凡间的气息逐渐消失,转而强化的是神性的庄严肃穆。

进入棂星门之后,在中轴线的两边有两个配殿——名宦祠和乡贤祠。这是为民众树立榜样的地方,分别供奉的是历朝历代对本地有突出贡献的外籍官员和地方文化名人,激励后人向他们学习,继承和发展他们的事业,以惠及后世子孙。

中轴线上的第二道大门——大成门,是一道朱红色大门,面宽五间,进深两间,以此显示孔庙建筑规制之高。此门源于孟子所说“孔子之谓集大成”之语,故称大成门。又因其外形像古代的一种兵器——戟,又称戟门。在通常情况下,此门森严紧闭,人们只能从两侧的金声、玉振门出入,只有举行礼仪祭祀大典时才开启这道大门,以示庄严隆重。此门极具象征意义,不仅意味着孔子学说是集古代圣贤的万古不易之经典,而且昭示着孔子思想已从一种平民智慧逐渐演化为统治者的精神支柱。

过了大成门,通过一条御路,就进入文庙的中心——大成殿。这是中轴线上的主殿,即文宣王殿,是按照大祭典仪式的规格来设计建造的一座五开间大型建筑,重檐多宇,崇台列阶,辉煌富丽,气势轩昂,如同故宫的太和殿。此殿正中先前有一块红底金字的直行书写“大成殿”竖匾,两边开间则分别悬挂“万世师表”和“斯文在兹”两个巨幅横匾。中间三个开间有18扇雕花格子门,平时只打开中间的两扇,举行祭孔大典时,才打开全部格子门。殿内原来供奉着中国的“文宣王”、“至圣先师”——孔子的雕像。在这个圣殿上,无论是明柱、暗柱、盘龙柱、天花板、神龛等等,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体现出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超越时代而能历久不失其权威的伟大人物,他享受着皇权一样的特权和待遇。当然,孔子思想不仅来源于他本人的言论,还来自于他的收集者、记录者、阐释者和继承者,所以在孔子雕像的左右分别供奉着“四配”——“述圣”孔伋、“宗圣”曾参、“复圣”颜回、“亚圣”孟轲;东西供台上则供奉着“十哲”,即仲由、卜商、冉雍、冉耕、冉求、宰予、端木赐、闵损、言偃、颛孙师等孔子的得意门生。

在过去的岁月里,每当农历8月27日孔子诞辰日,都要举行祭孔大典,届时,大成殿内外张灯结彩,烛光闪烁,香烟缭绕,钟鼓齐鸣,乐舞阵阵,人们毕敬、毕诚地上香、迎圣、行礼、献表、读祭、献舞、读经、撤馔、送圣……让人们的身心从世俗的本质生活中,回到文化的奇妙体验里,尽情地把自己的思想、情操、精神生活纳入到一片超凡脱俗的空间。

东庑和西庑是大成殿的左右配房,是对先贤先儒们的纪念性建筑,分别供奉着72贤人的牌位,大多是孔子的弟子。里面再现的是孔子一生的“圣迹图”,从颜母祷尼山开始,到孔子去世后弟子庐墓为止,把孔子的主要活动以各种形式,惟妙惟肖地展现出来。

中轴线上的第四进主体建筑是崇圣祠,位于大成殿之后,是一座重檐楼阁式建筑,供奉的是孔子之父——叔梁纥。清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又追封孔子祖先五代为王爵,入祠奉祀,所以改崇圣祠为启圣祠。因此,此殿的规模比大成殿小得多,但高度却超过大成殿。这样既体现出了孔子的崇高地位,又尊重了孔子的祖先。

这四组精美而壮观的建筑群,都含有几分皇家气派,每一个院落都是神性、人性、文气与诗性交融而成的空间,每一幢都有自己的缘由和故事,都传达着儒家的精神和理想,都有一股夺人心魄的魅力。我们面对着它们,就像面对着一卷卷厚重、古老、深奥的文化典籍。

游览完文庙,向南一转,一座非凡的古建筑群又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就是与文庙交相辉映的州城武庙。这座古建筑群坐北朝南,面对少祖山(帽山),与文庙形成“丁”字形的空间布局,一文一武,一张一弛,相互并存,昭示着州城是一个追求“文武双全”的地方。这样的格局在云南省现存的古代文武庙建筑群中绝无仅有,在全国也是极其罕见的。因此,早在2006年5月25日,国务院就把州城文武庙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中国历史上,武庙又称武成庙,原本是祭祀姜太公以及历代良将的,但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关羽被明神宗封为“协天大帝”、“义烈真君”和“关圣帝君”。关羽的“忠”“义”“仁”“勇”从此得到历代帝王的推崇。雍正八年,又被追封为“武圣”,成为武庙的主神,与孔子的文庙并列,合称文武庙。

从明代到清末,全国文庙的数量大约3000余座,而祭祀关羽的武庙、关武庙、关帝庙、关公庙、协同庙等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不仅分布在各州各县,而且普及到了村村寨寨,多达30多万座,是文庙总数的100多倍。从数量上来说,中国的寺庙之首,当属“武庙”;从“信徒”的普遍性来说,老百姓对武圣关公的崇拜,甚至超过了“万世师表”的孔子。

但是,这些“武庙”与文庙相比,其规模和形制,一般都小得多,逊色得多。州城的这座武庙却出人意外地雄伟壮观。据《雍正宾川州志》记载,州城武庙的兴建时间是“康熙初年,知州张瑞杨建”。通过查证张瑞杨的任职年限,可知这座武庙始建于清顺治十六年至康熙二年(1659-1663年)之间,比文庙晚了160多年。

那时的决策者——知州张瑞杨,一定是根据当时州城文庙的建筑规制,依葫芦画瓢地修建了武庙。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座武庙,近似于几十步之外的文庙,它依然是一座仿宫殿式建筑,占地面积9000多平方米,由南向北沿着一条中轴线,呈阶梯式四进院落布局,依次是照壁、东西便门、山门、东西厢房、武成门、东西庑屋、武成殿等等。主次分明,结构严谨,保存相当完好。

其中,照壁的长度、高度、厚度、装饰几乎是文庙万仞宫墙的复制品,就连照壁中央的天窗,也与文庙的一模一样。至于天窗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同样是一个让人充满猜想的文化之谜。在这堵巨大的照壁前,有一棵数百年的大榕树,它几乎成了宾川的一个气象站,有经验的州城人可以根据这棵榕树的枯荣程度预知一年的旱涝情况。

其余的建筑,与文庙大同小异。整个武庙的核心部位,当然是武成殿,是一幢单檐歇山顶建筑,面阔13.5米,深11.5米,前檐设廊,殿前建有月台,前面铺有御路。殿内供奉着关羽和岳飞的牌位,这是州城的武庙与其他武庙的显著区别,其他武庙一般只供奉关公,而州城武庙却把关圣庙和岳王庙合二为一,共同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人神”世界。

在这个神圣而宏大的殿堂上,关羽那种凛然正气、忠义仁勇、赤诚报国的崇高精神与岳飞精忠报国、浩然正气、文武皆能、忠孝两全的精神品格已完全融为一体,成为中华民族不竭的精神源泉和爱国主义的精神图腾。在这里,我们既可以感受到两位武将的英雄气概,又可以感受到庙堂文化对儒家思想与江湖文化的传承、包容和创新。

如果我们仔细解读州城的文武两庙,一定还会有许多意外的收获,在这两座建筑群之中,隐含着众多的文化秘密、精彩之作或神来之笔。比如说,这两座庙宇里的石雕作品——盘龙朝圣。工匠们把其中的龙眼、龙鼻、龙口、龙须、龙爪、龙鳞……雕刻得清晰可见,生动传神,威严而虔诚,使其与庄严雄阔的殿堂交相辉映,更显得扑朔迷离,变幻无穷,似乎包含着上天的某种奥秘,更显示出孔夫子、关公、岳王的神圣地位和气势。

还有门楼、门楣、盈柱、雀替、瓦檐、藻井、墙壁上的艺术作品,无论它们是什么图案,都有它的故事和深刻寓意。当我们来到这里时,如同走进了一个由象征和比喻等手法营造出来的艺术秘境,常常忘记那一切可是由雕刀和彩笔完成的,其布局和手法让我们不得不追念古代那些艺术家们的心灵世界,他们的眼神和手指,一定会说话,一定充满了力量和梦想。这里的每一个空间、每一个细节、每一幅书画,都凝聚了丰富的文化气息,它是州城最生动也最为丰厚的人文高地,更是州城文武精神的摇篮。正因为这样,无论文庙还是武庙,都尽力让诗、书、画与文、史、哲相依相存,密不可分,尽力发挥中国传统艺术的天分和优势,使两座庙宇都闪烁着儒家的思想之光,直接启迪并滋养了这里的人民。从清代开始,宾川的文化教育从相邻州县中脱颖而出。据统计,清代宾川考中举人的有47人,考中进士的有10人,其中武举人17人,武进士2人。

现在,州城人在自己的文武庙里竭力保留或恢复着它固有的文化景观和祭典活动,保持着它的文化自尊、自重与自信。这里依然是当代学子、文化人、艺术家喜欢的文化空间。平时,游客和当地老百姓也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到文武庙里走走,既锻炼了身体,也获得了文化的熏陶,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因此,他们的脸上总有一种悠闲气息,步伐也迈得优雅从容,散发着几分英武之气和儒雅品质。

古桥遗梦

我们翻阅州城的“秘史”,总是会发现关于一座座古桥的历史记载——南熏桥、济川桥、知政桥和步云桥等等。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传说,或者是一块古老的碑记,都能引发我的兴奋点。

其实,桥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人一生的知识,说起来很奇怪,那不过是满脑子有关行走、泥土、河流、乡村、城镇、石头、粮食、油盐的记忆。因此,当我们与桥相遇的时候,就是与我们的历史相遇,每一座桥都忠于它的山,忠于它的水,忠于与它命运相连的乡村古城。它们都有一部灵动的“心灵史”和非凡的“生存史”,它们都是一部部迷人的“奇书”,常常能“复活”我们的历史——那是一种融入山川大地的浑厚而深远的历史图景。

我也惊讶地发现,这里有一条“伟大”的河流——纳溪河,贯穿宾川南北,蜿蜒二百多公里,并在流动的历程中汇集了铁城河、响水河、瓦溪河、大营河、炼洞河之水,它们纵横交错,相互补充,要么穿寨而过,要么绕城而流,闪烁着清亮的水光,流动着深沉的水音,散发着温润的水汽,滋养万物,洗濯尘垢,在完成了神圣的使命和流程之后,一同投入金沙江的怀抱。

正是这些河流的力量催生了州城的一座座古桥,因为有水的地方才会有桥,这是人与大自然相依相存的一个基本法则。这个法则把州城塑造成了云南通往中原的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在这个交通要塞上的州城,从古至今一直把川、滇、藏地区的汉、藏、彝、白、傣、纳西等民族的经济文化连成一片,与大理、保山、永胜、鹤庆、洱源等周边州县不断交汇、粘合和延伸,使它们成为文化经济的一个有机体。事实上,自古以来,州城人凭借着自己的坚韧、才情和灵性,仔细分析了州城与河流之间的特殊关系,在河流之上架起了一座座桥梁。可以说,历代州城人都没忽视这里的河流,他们无论是对古道的审视,还是对河流的考察与疏导,都是为了发现、揭示和利用每一座桥在道路和河流上蕴含着的那种固有的力量,使自己所处的地方更有秩序,让州城的内部“活”了起来,充满了强大的生命力。

这些桥,其实也是一种特殊的道路。它们的存在,让州城走得很远。这里的人通过人挑马驮,把自己所生存的红糖、棉花、盐巴、花生等生活必需品运往滇西北、西藏、四川等地,他们唱着古老的《赶马调》,越过关隘,走过栈道,渡过大江大河,迈向更宏大的地方。

这些桥的真正主人,其实是一群江南士族。从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年)开始,他们陆续来到这里,目的是开发云南边疆。那时他们的记忆深处是园林和典籍,是骈文歌赋和琴棋书画,所以他们哪怕是修建一座桥,为一座桥命名,都是用他们富有的儒气,熏染了那些桥。比如说,州城南门外钟良溪上的南薰桥,就曾留下一段文坛佳话。此桥从破土动工到竣工,仅仅三个月就宣告胜利完成,而建造此桥的目的是为了方便老百姓从南门出入于州城,所以引起了社会各界关注。在庆典仪式上,州城的官绅士子和文人骚客们悉数到场,知州朱官也许被当时的气氛和习习吹来的春风所感动,竟然在祝酒之间,兴致高涨,诗兴大发,带头吟唱起先秦时代的一首古歌《南风歌》: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朱官的声腔很奇特,情感也很真挚,在场的人似乎被感染了,纷纷与他同唱起来,声音伴随着温暖的阳光,在春风中飘向远方。恰好现场有人倡议用“南薰”为桥命名,立即获得了一致赞同,几乎就是当时人们的心声。因此,此桥就有了一个文气十足而又寄托了爱民惠民思想的大雅之名。此后,由宾川的第一个进士何邦宪题写了桥名,著名文学家李元阳也为之撰写了一篇美文——《南薰桥记》。同时,州城的南门也随之改名为“南薰门”。

此外,横跨在桑园河上的济川桥和知政桥,它们都各有一个“美名”。一个是要“济”川,也即对川地困苦之人加以帮助,让老百姓同舟共济,共享太平,而此处的“川”是指宾川境内的宝溪、寒玉溪、丰乐溪等三条溪水,并肩向东奔流,形若“川”字,最终汇集成纳溪河,这也是宾川之名的来由;另一个是要“知”政,也就是明察政事,为老百姓好好执政。由此可见,这两座桥都凝聚着当时人们的道德情感和政治理想,也显示了主人将自己的灵魂和对世界的见解与智慧融入到自己所创造的事物之中,他们此后的思想和行动常常在这些事物中隐现。

这三座古桥,历史最早的是济川桥,始建于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其次是建造于明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的南薰桥,再次是明万历年间(公元1573-1620年)修造的知政桥。可以看出,它们都毫无例外地始建于明代,是直接源于明代南京移民的建筑遗存,是那些开发边地的军民们留给州城古镇的历史记录和见证。

这些古桥现在看来都是石拱桥,但在明代开始建造的时候,济川桥是木梁桥,一直到清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重修时才建造成三孔石拱桥,长40米,宽5米,高约7米。近年来,此桥已修葺一新,保存相当完好。南薰桥始建时也是一座木桥,在清光绪年间重修时,才改建为单孔石拱牌楼式风雨桥,长15.6米,宽5.16米,高3米。两端是门亭,中间为正亭,亭内有围栏和坐凳。现桥上存有清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黎元熙《重修南薰桥碑记》和无名年代碑记各一块,以及清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的《捐银钱功德碑》。

如今的知政桥已沧桑不堪,露出奄奄一息的样子,但此桥原来的雄姿却让文人骚客们赞叹不已,流连忘返。它又名五孔桥,是一座建有廊房的风雨桥,全长105米,宽8米,高约9米。可惜,桥廊已在多年前就废弃了,我们现在已难以想象它先前的雄姿和倩影。当年,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经过知政桥时,正处河水流量最小的时候,他是从桥下趟水走过的,所以曾目睹了这座完美廊桥“颇整”的身影,在他的日记里留下了记录。

济川桥和知政桥是多孔石拱桥,都修建得非常结实牢固,在石与石之间用银锭锁连接,相互牵制,浑然一体。桥下的桥墩前面,每个石墩都建成一个三角形的台子,如同一把把“斩龙剑”,去迎接和破解洪水的冲击力,有效地保护了桥墩不被洪流直接伤害。

在三座古桥中,只有南薰桥是单孔石拱桥,巧妙地把桥梁和廊亭的功能集为一体,既解决了实用性的交通问题,又如同一道完美的风景,在古城、街道、民居、树木的映衬下,创造出了一座古代廊桥所特有的优雅、从容、温馨和浪漫的个性色彩和艺术境界。

那一天,我们在这座廊桥上徘徊、休憩、闲聊,阳光透过廊桥的藻井洒下斑驳的影子,廊桥内部保持着睡眠状态,城里的老人或过路者,都在此进行“中途休憩”,享受一番“有景有情君休忙,坐坐又走”的闲情雅趣。这让我感到在州城的这个“社交中心”,那一天的午后竟然如此“漫长”。

廊桥外面,鸟鸣声声,果园、河流、绿树,相处于同一个空间,人们走到这里时,看田园风光,感受天地气息,听着散漫的脚步声,但心灵似乎已被吸引到了一个更为博大和丰美的世界里。

但我最留念和惦挂的还是那座尚未修缮的知政桥,那些凝固在岁月里的石券、石块、沙灰、泥土,看上去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但那是无计的时间赠与它的珍贵影像,默默诉说着这座古桥的沧桑巨变。那一天早晨,我一会在桥下寻觅,虔诚地抚摸着桥身,似乎触动了那上面的时间感、生命感和宗教感;我一会又走到石桥一旁,与石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那里打量着整座石桥。事实上,此桥虽为五孔石拱桥,但两端的石券倒塌很严重,已难以看出它真实的样子,只有中间三孔还保留着一座古石桥应有的高度和风采,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一幅幅让人“景仰”的画面,汽车、拖拉机依然从上面缓缓而过,而摩托车却冲刺一般地飞向远方,发出巨大的回声。一些人通过它而走进了田园,一些人通过它而走向州城,在来来往往之间,每个人都能获得“行走”的要义和尊严,也是他们最“鲜美”的日常生活。

最动人心弦的景致也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在石桥最“显著”的位置上,飘然而来一位小女孩,她在桥面上走走停停,一会站立,一会下蹲,似乎是在等待或寻找什么?又似乎是一个人在那里做游戏?我不得而知,但那个画面却显得如此天人合一,如此安静,又如此活泼;如此单纯,又如此快乐。这正是小女孩与一座古桥之间的神秘关系,更是那幅“画”中最温暖、最朴实、最感人的部分。

现在看来,州城的每一座古桥,无论它的形制如何,采用什么样的材料,它都与水有关,与村镇有关,与商贸有关,与劳动有关,甚至与战争有关。它们无论多么古老,都还有遗梦,都还在用一个个遗梦装点着高原上一座古城的隐喻世界。

曹家大院和四川会馆里的世俗生活

纵观人类的生活史,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村寨、城镇、街道和住宅,我们在其中栖息、安居、生存,同时也四处游走,从而实现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过渡,实现我们对物质文化的需求,营造我们的精神空间和梦想。

我们现在身处的州城古镇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空间,它虽然不大,通计下来,只有四街八巷,东街长390米,西街长250米,南街长320米,北街长388米,但它却是一个完美的生活容器,这里有辉煌的牌坊和庙宇,有精美的民居,有各式各样的小食馆、糕点店、白米酒摊、水果和蔬菜市场……特别是每逢周六的街子天,附近村寨的农民,祥云、挖色、海东、凤仪、下关等地的商贩纷纷涌进州城,他们带来了土鸡、鹅、鸭,带来了土烟、土罐、木勺、竹篾器具,也带来了琳琅满目的百货,使文武路两旁的街道上,成了一个喧嚣而有序的物质世界,人声鼎沸,鸡鸭鸣叫,多彩多姿的生活场景和几乎所需的生活物资,都在一天之内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样的地方,具有一种撩拨人心的力量。

在这个充满色香味的生活现场里,我曾悄悄躲进街巷,钻进一些老屋,去感受那里的世俗生活。那时,我徜徉在一条条巷道中,好像找到了回家的感觉。这些曲折幽深、花木扶疏的小巷,至今还原生态地保留了它们的名称和故事。许多巷道是用各种不规则的石板铺就的,有的窄,有的宽,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弯,有的直,还常常在某个角落里赫然出现了光滑雅洁的石井栏,出现了绿荫如盖的老树,出现古拙的拴马石,出现一块块精美的砖雕……每一条巷道都明显散发着与我们的肉体和心灵有关的气韵,它们在车马喧嚣和滚滚红尘中,出人意料地为我们营造出如此纯真、祥和、静穆的气象或意境,让我们平日的劳顿、思虑、苦楚在瞬间烟消云散。

我走进一幢老房子,现在的居住者已不是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据说,这幢房子的主人姓曹,当过县长之类的官,这幢老屋当然顺理成章地就叫曹家大院。外面的大门上有一些精美的清代风格木雕和砖雕,但里面已倒塌不堪,露出了残墙颓壁,其间长出了许多花花草草。在那些未倒房屋的木枋、雀替、窗棂、平顶等部位,依然可见精雕细刻出来的令人叹服和震撼的艺术作品。

一位老人见我对这样的老房子感兴趣,就对我说:“这是旧的曹家大院,不好看了,新曹家大院才漂亮,就在那边,我带你去看看!”我暗暗吃了一惊,怎么还有新曹家大院?难道是现代人不惜耗费巨资建造出来的“假古董”建筑?不一会儿,我带着几分不安的心情与那位老人来到了新曹家大院。那时,我又大吃一惊,这哪是“新”曹家大院,分明是一幢更为宏大的更为原本的“旧”曹家大院,不但没有一丝新气,反而看起来更像是一件古迹,虽然浑身沧桑,一股股老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我总觉得它就是一部部精美的民国时代线装史书,保存着一座老屋最丰沛的历史信息。这个时候,我才知晓,这是民国年间州城人曹瀛的长子任景东县县长时,也许觉得祖上的老屋已经腐朽不堪,才来这里建造了这幢“新式”的曹家大院。

这是一座极具特色的民国时代的私人豪宅,在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中国的传统建筑风格的同时,更增添了一些“大气”和“洋气”。从外形看,它是一座典型的三坊一照壁建筑,坐西向东,依次由大门、照壁、二门、大天井、两侧厢房、主房、南北小天井和漏阁组成,有一种“庭院深深”的诗意境界。

大门建在四层逐渐收拢的半圆形的石台阶之上,门洞是用砖石砌成的拱券门,打破了木材在建筑中建造和构造的主导作用,中西合璧,显得更加雄伟。走进大门,是一面巨大的照壁,照壁两边各有一道拱形二门,依然是建在半圆形的石台阶之上。进入二门,似乎已高深了一层,只见一个巨大的天井出现了,厢房分布在天井两侧,左右各是五开间单檐歇山顶二层楼房,天井的正堂是整座建筑的主房,也有二层,显得高大而宽敞,那是主人接待客人和居住的地方。在主房的两边,各有一座漏阁、一个小天井和一座小楼梯,登上楼梯,可达漏阁之上,上面有廊道贯通主房和左右厢房的二楼上,形成传统的“走马转阁楼”格局。主房二楼两边廊道的山墙上各有三个小门洞,看上去如同城堡一般,在那里既可以窥视日月星辰和廊道对面的秘密,又可在瓦檐下和窗子背后营造自己的午眠和夜梦,增加了大院的私密性和浪漫空间。主房正对的是威严华丽的大照壁,壁上有精美的彩色绘画,或大禽猛兽,或松菊梅兰。

这种建筑其实是一个非常人性化和艺术化的空间,里面的每一间房屋都露着几分真实的生活景况,显得很谦逊、平和,无形中透露出一种吸引力和亲和力。无论是我们开门、关门或走在楼梯上时,房子里都回响着木头发出的独特声响,蕴含着某种动人的韵味。这些老屋的梁柱、椽子和木板,在漫长的岁月里,已被时间的烟尘浸染成黑色,但在人们的手和脚能触到的地方,木纹就更富有质感,更富有生命的意味,也更能让人感到温暖,心绪安宁。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我还感叹祖先们对光与影的敏锐感觉和巧妙利用,他们好像既爱光明,也爱幽暗。庭院里的天井,把自己的内部生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阳光直接投射进来,让生活在屋子里的人能够沐浴在日光之中,充裕地享受光线的抚爱。同时,他们也非常迷恋柔弱、幽寂、虚幻的光线,他们把许多房间处理得非常阴暗,好像养成了一种癖好,喜欢在阴暗中发现美、享受美。在庭院的内部,我们常常看到一扇扇极其厚重而又雕刻繁复的门窗,表面上似乎阻碍了光线,但实际上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光亮的穿透作用。

当我们沉迷在这座深宅大院的时候,历史的质感和文学的美感从老房子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显露出来,像梦境一般地叠落在记忆里。这种建筑实际上是北方四合院在云南地区的巧妙演变。由于云南山地起伏、气候变化多端、昔日匪盗猖獗等诸多因素,使得北方的四合院来到边地高原就变成了独特、实用、自成一体、可大可小、兼具白族风格的地方建筑。

在州城类似曹家大院的老建筑还有许许多多,只是规模、格局和装饰不尽相同,它们都深深吸引着我们,打动着我们,丰富着我们的生命记忆。当世界上许多美丽的事物与我们渐行渐远之时,我们最难忘和最不愿放弃的就是这样的建筑和故事。

我又来到一座古老的建筑面前,它是坐落在州城东南角的四川会馆。清末民国时期,州城依然是博南古道上的一个商业重镇,四川、两广、江西等地的客商纷纷来到这里,以州城为家,进行商业贸易,使城内商铺林立,大大小小的马店层出不穷。时间一长,就形成了一个个商帮,其中四川商帮最为强大,在州城建立起了他们的会馆,共同把会馆经营成一群异乡人在州城的一个大“家”。

这个大“家”,本是一座较大的庙宇式的建筑,但现在仅保存了门楼、大殿和大院。门楼为二层阁楼式建筑,兼具大门和戏台功能,上层为戏台,下层为大门通道,从中可窥见四川建筑与本地民居融为一体的建筑风格。大殿坐东向西,为二层单檐歇山顶建筑,原来应该供奉着关公财神塑像,是川籍同乡们祭祀的地方。中间的庭院很宽大,石板铺就,两边是厢房,应该是已经完全毁弃了,变成了竹林、葡萄园和杂草园。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在此“窥视”和感受到客居州城的外乡人的日常精神生活。漫步其间,目睹已坍塌的飞檐,烟尘笼罩的彩绘,结实而精美的柱础,年代各异的瓦砾,我依然能感受到这里曾经是一个灵性、诗性与人性交融而成的空间,这里有自己的历史和故事,传达着一群川籍客商的理想,有一股拒绝不了的魅力。我面对着它们,就像面对着一幅幅广袤无垠而又高深莫测、不可言喻的古老风景。我从走近它们的那一刻起,某种特定的心绪就已油然而生,我对这幢老房子的一切,包括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都心生崇敬。

可以想象,当年一群操着四川口音的商人,偶尔也掺杂着少许的川籍官员,他们常常来此聚会议事、联络感情、沟通商情、洽谈生意、订立公约、维护共同的利益,同时也设法帮助同乡人解决某些生活和商业之中的问题与困难。

这是一个温暖的“家”,每当节假日,他们就要到这里过集体生活,一同祭祀神灵祖先,一同喝茶聊天,一同吃家乡饭菜,一同娱乐。他们共同的偶像当然是全球华人都信奉的财神关公。因此,会馆大殿上的神就是关帝,其忠义诚信的至理名言已成为商人们的精神追求,通过在会馆里举行共同祭拜,把同乡商人、官员们的信念和力量凝聚在一起了。难怪州城人把四川会馆也称为“川庙”。

这些客商们同时也把他们的文化带到了州城,会馆也就成了一个文化融合的地方。当年,四川商人们在此聚会时,除了举行祭祀典礼,更多的内容是“吃喝玩乐”的成分,他们吃川菜、喝川酒、演唱川剧,以此慰藉他们孤独的心灵,消融他们的乡愁。

当酒过三巡,平时冷寂的戏台已张灯结彩,好戏连台,高潮迭起。特别是上演川剧的时候,州城的百姓就纷纷涌进会馆,被戏台上“变脸”的高超技艺惊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百思不得其解。每当那个时候,四川会馆里挤得水泄不通,充满了欢声笑声,成了州城人向往的一个文化娱乐中心。

当然,川籍商人们由于久居云南,也逐渐爱上了这里的花灯歌舞,常常亲自登台或邀当地的戏班子前来演唱诸如《采花调》《采茶调》《绣荷包》《访亲调》《鲁班调》《绣金匾》《走板》等数十种曲调。但更多时候,他们会专门邀请州城的“洞经会”来助阵,弹演诸如古歌记、蓬莱宫、双七星、半江云、步步娇、新荷叶、仙家乐、沙落雁、满堂红等各种美妙无比的洞经古乐。这种古乐是云南特有的地方音乐,已有400多年的历史,它是一种关于人的生命与精神本质的音乐,虽然它有一个宗教色彩极其浓厚的名称——洞经,但它赞咏膜拜的不是神,而是人,而且是人中的先贤俊杰——孔子、关羽、岳飞。这种地方音乐可以说是那个时代云南的主流音乐,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它的经曲、曲牌、章调都丰富多样、灵活多变,有的既有宫廷音乐的庄严、喜庆、厚重,又有民间曲调的活泼、轻快、抒情;有的婉转缠绵,音色甜润,旋律雅致,有北曲的豪放高亢,又兼南曲之雅致,还略带云南花灯音乐成分,忽高忽低,节奏抑扬顿挫,时而激昂奔放,时而低沉呢喃,充盈着宗教音乐的肃穆空灵氛围,特别是磬和木鱼声在旋律中的回荡,更是别具一格。

当这种雍和雅致、缥缈清朗的乐声响起的时候,我们无法想象那些客居他乡的商人们想起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他们一定感受到了一种乐灵的存在,体验到了云南纯朴的民风,看到了一种当地民间精神的原型,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灵光和高原的纯真气息,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他们的生活品质和精神气质。

州城的典藏记忆——古城墙遗址

那一天,朋友们说,州城还有一段古城墙。这让我突然无比兴奋起来,迅速向古城墙的方向靠近。

州城其实是一座袖珍古城,一个小时几乎可以周游一遍。据有关文献记载,明清时期的城墙,周长仅2000余米,高约5米,宽2.3米,有垛口1020个,呈四方形,开四道城门,城门之上建有城楼,城墙的转角处各有一座角楼。城墙的基础部分高约1.5米,用条石砌成,非常坚实。石基之上层层夯土筑墙,土是红色粘土,土中又混合着鹅卵石,更加坚固耐久,千年不塌。墙的外表镶嵌一层青砖。可以说,这是一座比较典型的明代砖城。到了清嘉庆、光绪年间和民国时期,曾多次维修,使城墙一直保持完好,古城也一直安然无恙。

可惜,这一切到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面前,古城墙已沦为多余的东西,不仅占用空间,阻碍交通,而且碍眼,严重影响一座古城的新形象。所以,留给它的命运当然就只有消亡,在那个时代特有的歌声与笑声之中,四面城墙很快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人们开膛破肚,一一解体,回归颓废,回归大地。

如今,那一切都已变成一纸云烟,古城墙的“魅力”只能靠我们的想象去还原,去虚构,去怀想。万分幸运的是我们现在还能看到一段近200米的断垣残壁悄然隐藏在古城的西北角。这段古城墙,当年也许是被某单位或某些人“借”为己用,成为有用的一截围墙;或者,就是因为它地处一角,可有可无,因此被人们忽略了,遗忘了。

当我们来探望这段古城墙的时候,午后的太阳正投射出它最均匀红润的光泽,让这段古城墙处在一天之中最迷人的时刻。我们迅速拍照,就像为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抢拍遗照,每个人都有一种争分夺秒的感觉,甚至“紧迫”得气喘吁吁,也不敢有半点懈怠。

拍照很快就结束了。我突然又发现,在这段城墙之外,还有一个个已经废弃的瓦窑和砖窑,它们毫无例外地在荒草萋萋中隐现,似乎很快就会坍塌和堙没……

我在古城墙遗址和砖瓦窑之间,一会儿伫立,一会儿独步,内心非常复杂。说实话,那个时节,面对着如此的遗迹,我就像堕入一条时间之河的最深处,好像在挣扎,又好像在呼叫,但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我的这种困境,也无需任何人施救。相反,我感觉到这是一种复杂的“氛围”,是历史的一种现场,它似乎还活着,似乎还在说话。凡是来到这里的人,就应该保持沉默,久久伫立,或慢慢行走,浸淫在这种奇妙的氛围里,在一瞬之间,时间停滞了,让我听到了历史的回声,回到了历史的源头,触摸到了某种永恒的东西。我有一种“天荒地老”的茫然,又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凉和喜悦。

我还瞥见,在这段古城墙的一端,已有一些民工正在施工。这样的工地与众不同,除了低矮的脚手架、少量的水泥和沙石之外,没有什么大型设备,特别是没有那不可一世的挖机的身影。民工们在太阳底下流着热汗,清除那些附加在古城墙上的一切“新时代”的东西,精心修补着每一块石头和城砖之间的缝隙,以此还原这段古城墙的本来面目。

这是让我肃然起敬的“工地”,其事实和行动都证明了这座古城开始珍视自己的历史,修复自己的历史,让历史与现实接头,气脉相通,韵律和谐,才能唤醒人们对这座古城的记忆和爱情。事实上,哪怕这段古城墙只是一个遗址、一个“废墟”,也值得我们花时间、精力和金钱来发现它、发掘它、修复它、保护它。

现在,这段古城墙终于被保住了,它已是州城历史的一个可触摸的符号,就像一部活着的史书,讲述着祖先曾经以这种方式生活在这里。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残墙,也在向我们和后人表明历史无情却有情,时间并没有毁灭一切,它依然留下了这段历史见证,赋予每一个州城人一种真实的历史背景,表明他们都不是虚无的,依然生活在历史的源流之中,既是一种荣光,也是一种背负、一种使命。

这样的历史实物,当然是一件珍宝,虽然不像闪亮的金银财富,也不像均匀剔透的玉器宝石,它的表面是暗淡的,是荒凉的,甚至没一点儿生气,但就是这种暗淡和荒凉在与时间的磨砺中,悄然保留下了一层层记忆。如果说我们在家里收藏的钟表、箱子、瓷瓶、照片、木桶、纺车等等,为我们留住了生命中的很多情感和故事,那么,州城收藏的这段古城墙就是为这座古城收藏了数百年的记忆。如今,它作为城墙的功能已消失殆尽,只是一道并不起眼的“风景”,或者说,它是一部在文字之外,用石块和泥土凝练而成的史书,这样的史书是模糊的、晦涩的。但它常常在不经意的地方,为我们留下了细节和线索,而这样的细节和线索对于我们来说,具有了引人入胜的魔力。

在一块块苍黑如铁的墙砖上,赫然可见这样一些文字:“胡知州造”或“咸丰二年知州造”等字样,有的则标有“曹”“魏”等字号,这一切都表明了这些城砖的制造年代和生产者,它们都是有来历的,有“身份证”的。这并不是让那些官员和生产者名存青史,永垂不朽,而是要它们对这些城砖的质量负责到底,成为历史的一个部分。

如果再仔细观察,有的墙砖上伤痕累累,那是昔日守城和攻城鏖战中,枪弹留下的印记。这样的印记,不是空洞无物的符号,而是某一年或某一次战斗的空前激战的自然记录,有的人为此流血牺牲,有的人却贪生怕死;有的人因此成了英雄,有的人却成了历史的罪人。这些弹痕已无法修复,就像时间不可能倒流,它只能永远留在古城的伤痛史里,掩藏着古城的传奇故事和历史的某些真理。

在以后并不很长的时间里,我曾两次来到州城,而每次都要反反复复来到这段古城墙脚下注视它、抚摸它,试图发现关于古城的更多的秘密。即便茫然离开它之后,它依然像一面夺魂之墙,让我魂牵梦萦,割舍不下。

这样的城墙当然也是一个景点,但它不可能让游客潮水般的涌来,即使再过一百年,它同样是寂寥的,沉默无语的。不过,因为它的存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州城的许多老百姓、文化人、领导人、收藏家都像考古学家一样,对州城掩埋在地下的那些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把那些已经消失在历史深处的事物,重新拾掇起来,用新的语言或叙述方式,不停地向年轻人或外地人讲述。

我在钟鼓楼下,就分别遇到了一位收藏家和一位老人,他们对我们的到访非常热情,不断向我们讲述州城的战略地位,讲述有关街道、宅院、商铺和小巷的故事,讲述州衙里石狮、箐园和澄池之美,讲述朱九桃和张俞率领的农民起义,讲述滇西人民自卫团围攻州城的经过,讲述红军攻克州城的英勇之战,讲述州城被国家文物局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所带来的荣耀。他们有时甚至固执地指引我们去看州城某个角落的一块石碑、一口古井、一道照壁、一幅彩绘等等。他们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他们更渴望得到我们的认可,让州城的故事传诵得更远。

每当那时,我的心灵里都会冒出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周作人所说的那句话:总有一些什么东西留下来,哪怕只是一点点痕迹。留下来的一切,都在记忆里回荡,一代又一代。

我也会想起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的经典语言:只要印记留着,我们就能保存对事物的记忆和知识,我们就能确切地谈论它们。

编辑手记:

作家杨杨的《一座边城的“神曲”》,是建立在详实的田野调查以及厚实的历史文化储备基础上的一篇文化散文。很多文化散文写作者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俗套的陷阱,很多文化散文只是对于历史文化知识的堆积,只是从历史文化中抽取片羽就开始挥洒,这很容易让文化散文失去鲜活而有价值的东西。这篇文化散文与之前在本刊编发的《高原幻城》可谓一脉相承,或者就是“高原幻城”系列的一个篇章,无疑不是那些常见的止于书斋的文化散文。作家通过多次行走,通过详实的观察,细腻的个人感受,独特的思考来“注视它,抚摸它,试图发现关于古城的更多的秘密”,是一次与历史、与他人、与自我的心灵对话,有着穿透时间的精神思索,有着强烈的当下立场、现代意识和文化的反省。一座缄默的古城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发声,让我们了解到了州城的前世今生,特别是那些一直在精神层面影响着浸润着我们的建筑,以及建筑背后值得无尽铺陈与回味的东西。如作家在文中的引言:“总有一些什么东西留下来,哪怕只是一点点痕迹。留下来的一切,都在记忆里回荡,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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