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的印痕
2018-09-18
我看到它的影子,滑落到水花里。好像这个水花不是它弄出的,是等在那里,看着它的娇小身躯,扑进自己的怀中。四周的水,伏起在花的边缘,零星水珠溅起更高,把花冠装饰起来。鸟的羽毛还未完全沉没下去,变成花蕊的一部分,接着花蕊开始凹陷,好像在往尘世深处逃避,羽毛上顺势沾满气泡。更多的水,柔滑地抚摸它的全身,从头部到腹部,甚至麻木的双腿,也被温暖的水包围了。尾羽上的毛,是水花中最好看的蕊了,也在顷刻之间,花已非花,鸟已非鸟。
骚动的湖泊,终于安静下来。偌大湖泊上,所有动物、植物、风或者阳光留下的印痕,都即将被夜色淹没。两串平行的螯印,肯定是螃蟹留下的,它心无旁骛,横着切出尖脚,动作麻利。时隐时现的,或许是水獭的爪印,它在湖滩上寻寻觅觅,晓得湖泊里诸多事体。一个枫叶状的泥印,是野鸭小憩时留下的,它的另外一个带蹼脚爪,现在成为湖泊的悬疑故事。
甲鱼、乌鳢、田螺、鲫鱼、青虾、黄鳝、蚂蟥和银鱼,都会或多或少留下自己的踪迹,只不过,风或者波浪,故意跟在它们身后,掩饰掉很多滑稽的印痕。其实,太阳和风,都有自己的影子。如果留意湖滩上晒干的泥片,留意树叶缝隙里偶尔受到的轻微扰动,就可以知道它们来过了。
到湖里,看到最多的,是水鸟。它们随时出现在面前,又在刹那间张开翅膀飞走,根本不给你留下观察的时间。碧蓝的天空上,略显得有些空旷了,好像铺开一张画纸,等待你捡起一根带露芦苇。小镇上的人,看不到天空铺满水鸟印痕,犹如看不到湖里鱼的游动。一只虾子,在淤泥上轻盈地跳过,它波澜不惊的跳跃,容易从人们眼里忽略过去。在旅游的客人眼里,天空连一朵云彩都没有留下,阔远的空旷,代表了湖泊的寂寞,没有雨水从天空落下,没有鸟从天空落下,没有可疑的黑点,划过他们的眸子。
在湖里讨生活的船客渔樵,可以看到刚才飞鸟印在天空的踪迹。一个斜刺里冲过的印痕,是受到惊吓的水骆驼留下的,它拍起的动作,扰乱了芦苇滩上的暑气。一行缓慢悠然的痕迹,是浪迹天涯的草雁们留下的,它们振动翅膀的节奏,是如此整齐划一。水鸟翅膀的影子,在夏天里容易挂在湖泊上空,或者芦苇的梢头。有时候,数不清的印痕,分割了湖泊的上空,鸟的动向,在他们眼里,一目了然。
我为了能看到湖上的印痕,曾经连续数日到湖上游荡,走亲访友,眼睛不时地注视着碧绿芦苇和闪烁着银片状的水浪的上方,这个时候,天空已经被暑气漫天遮住了,仅在远处天际,留下一个晴朗远阔的尾巴。泊在岸边的木船,仿佛中暑待毙的大鱼,多半个身躯冲上土堰,剩下的尾巴,还是挣脱不了湖水的羁绊。而一只羊,委曲地站在船舷边,嘴巴嚅动着,似乎正在述说整个夏季的苦难。羊身上扎出了细软的新毛,这是湖滩上细嫩茅草的功劳。羊在滩上吃草,鱼在水里做窝,它们清楚天上留下印痕的鸟,要飞到湖里寻觅什么,它们清楚水鸟的伴侣,正在长满白杨和楝树的庄台上筑窝。羊都不抬头看看天空,就知道水鸟的踪迹。羊从刮过来的风里,嗅到了鸟的印痕。
湖里穿梭游动的鲫鱼,以及正在打窝子的鳝鱼,对湖上遗留的印痕从来不感兴趣,甚至有个硕大的阴影从头顶掠过,它们也满不在乎。它知道自己在足够深的水底下活动着,而水鸟即使生有一个长喙,也无法抵达水深之处。狡猾的鱼,时刻观察水里是否有掠食者,它们认为水上的那些虚幻空间里,多到不能被风刮跑的印痕,是如此令人无法琢磨或者无趣,而水里的印痕,并不比天空少。一切貌似滑翔的,鱼搅动湖水留下的印痕,充满了危险。在天空,鸟的印痕都是渔妇手里温柔的线团。
我的朋友安宪住在湖里七年,为承包的湖地做苦力。他经常站在庄台上,指着虚空的天际说,你看这里,刚才飞过去一只绿头鸭。过一会儿,又指着庄台前的芦荡说,那里飞走一只苇喳子。他偶尔还神乎其神地告诉我,过会儿,就有一只黑水鸡回来了。果然,不多会儿,眼前的苇丛里有什么跑过来,因为貌似沉默的苇子,是会说话的。它们晃动的姿态,比风的摇动要慌张多了。
所有印痕,都被最后一抹夕阳,带走了。它们或者沉落湖底,或者躲进湖坝上的树林里,或者踏着青草在湖滩上游走,然后变作一尾鱼,被称作江湖浪子的鹭鸶们,叼进嘴里。
我抬头看着洁净的天空,对身旁的安宪说:那画着格子的天空上,大雁飞翔的印痕是最美的。
安宪沉吟片刻,说:我的歌声,或许也留有印记,它最美。他知道,在他沙哑的嗓音里,有空旷的灵性湖泊。我听过他唱歌,当然不是水鸟求偶时的婉转亮丽嗓音,却也有一种天然的粗犷美,何况还能从中感受到别样的孤独感和由内而外的仪式感。湖泊上空刻写了数不清的咒语,他的歌声是对湖泊的最真诚的赞美。湖泊上空飞过数不清的水鸟,他的歌声是水鸟里最健康美丽的那只。飞不起来的人,他的歌唱,却带着长长的翅膀,印在水鸟穿梭往来的天空。
我到湖里,可不是为了听安宪唱歌。他看到我来了,炖鱼煮虾,与我在庄台大杨树下对饮。湖里人寡言少语,他们的话,都倾倒在酒杯里。我要坐在大杨树下,聆听水鸟悦耳的歌唱,看水鸟划过天际的印痕,体会夏季湖泊美妙的天籁。湖上品茶饮酒,有水鸟从容不迫地伴唱,东边长鸣,西边短啼,这声音压得住骚动的活着的湖泊。或许有一只鸟看到我们了,它在飞过我们头顶的同时,还把自己的声音,挂在茂密的树枝上。从它的歌声里,我能看到它是如何气定神闲,如何把枯燥生活过成诗意。它的走向,代表了五彩斑斓的夏天走向。
我每次到湖里,都想在安宪的庄台上过夜,但是他很少应允,看到暮色涌进水巷了,树的枝杈上,开始挂上星星点点童话般的颜色,就毫不犹豫地开起机帆船,送我到并不遥远的湖岸上。我慢慢地知道了湖里秘密,它们隐藏在湖的夜幕里,从来不轻易流露出来。黑夜是用来清理白天印痕的,它抚平伤痛,扫除尘埃,给所有生命休养生息的机会。
当夜晚到来,湖神也就来临了。这个时候,渔村已经开始进入梦乡。静寂的夜色里,蝉的嘴巴,被可怕的流言蜚语堵住了。其实,在湖里,最能唠叨的,不是安宪,不是水鸟,不是摇曳起舞风动湖泊的芦苇,而是湖水里大大小小的鱼。鱼的语言,是一串串从水底冒出的气泡,湖面上到处是泛滥的语言尸体。鱼们三五成群,它们从早晨说到晚上,即便夜间出来觅食的螃蟹和水蛇,也已经听得特别厌烦。横行霸道的螃蟹,游走泥泽的蛇,借着夜深人静出来偷食网箔里鱼虾的水獭,难得从鱼的语言包围里,出来喘口粗气。
在湖里,我清澈的眸子可以看透整个蓝天,还有泛出苍白的波浪里,水生动物与水生植物的恩怨情仇。从一枚河蚌划过的痕迹,我可以看到这个湖泊里所有的变化。是的,所有的变化与印痕,都逃脱不了被湖风熏染的眸子。湖风不是清洗眸子的净化剂,不是水,不是清爽的眼药,它是无由根基的丹药,把我们眼睛里充斥的红尘,排除掉了。湖泊可以将人复杂的眼睛,变得清纯净澈。
安宪不让我待在湖里过夜,是有原因的。到了夏季,湖里滋生的蚊虫特别多,虽然庄台上的简陋彩钢房里,安装了空调,条件比过去好多了,但是有很多人受不了这个罪,漏网的蚊子,可以轻易破坏夜宿者的好梦。湖里的蚊子体形长硕,有纤细的柔软的触角,吸食人的血液,眨眼之间就会在皮肤上叮个大包。安宪不怕,但是小镇上的人怕。小镇上的人的皮肤里,有甜腻腻的血糖,似乎特别能吸引蚊子。人越接近大自然,就越是被大自然中的其他动植物同化了,气味趋同的结果,以及接近黑夜的黝黑色皮肤,让讨厌的蚊子,失去了攻击的兴趣。我知道自己离开大自然很久了,皮肤上散发着异样的气味,现在是大自然中容易受到攻击的对象。湖里的蚊子,是用怎样的语言表述呢?它傲娇的身影和不依不舍的追逐,使感受夏夜清凉的人们恐惧万分。到了夜晚,但凡有土壤和水草的地方,都不能待久了,蚊虫发出的警告,可以抵达我们的记忆深处。
我若是莲,是苇,是水鸟,当然不怕蚊虫。
我想在湖上,留下行走的印痕。
我需要凭借各种事由,说服安宪,在夏夜迷朦的夜晚,住在呓语连绵的庄台上。躺在床上,侧耳听闻夜的熙攘中,有什么悄然隐离于湖的彼岸,有什么仍旧在触动着湖的神经,还有什么欲言又止。住在湖里的人,随时陷入沉思之中。不是他们沉默寡言,在镇上的时候,他们也是夸夸其谈的市民。因为迫于生计,到湖里开发和承包鱼塘,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盯着湖面发呆的时候多了,说话的时候少了,甚至和朋友说着,就沉默下来。这不是孤独,也不是远离,人的语言,是最真诚而又最为无用的。
随着拍岸的轻涛,有种意境轻缓地走进我的身体,我开始进入梦乡。一只水鸟,缓慢地漂浮起来,尝试着让我伸展自己的双臂。这是谁的手,有水的柔滑,有风的力道,有苇草的软绵。翅膀,我的翅膀是湖泊上空的云彩,从静态到振翅,从平淡到深邃,从朴素到流光溢彩。水鸟更像是情人,它们迷人的目光,从我洁白如云的羽毛上轻缓地滑过,定格在天际刻画零乱的印痕上。
我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为什么来到这里,在寻找什么。在湖里,我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念头。我恍然,其实自己就是一只鸟,平时把自己的翅膀,藏匿到身体里了,我能从自己的骨子里,听到湖泊流水的声音,我能从过去的记忆里,翻找到所有经过此地的鸟,它们的印痕上,留着不易察觉的背影。风起于湖畔,扬起一枚草叶,一粒沙尘,空气中便留下印迹了。我还想,湖泊里的爬行动物,它们在夜间外出觅食时,仅有的微弱呼吸,似乎都是留有印痕的。在安宪眼里,我们看到的宽阔水面,看到的洁净天空,都由偏安一方的湖泊之神占据,它们是好性子的小镇邻居,是喜欢与安宪捉迷藏的人,是愿意看到水鸟飞翔并且留下印痕的人。在湖里,所有神性的动植物,不会悄无声息地生存下去,它们营造了这片蓝天碧水,并且为此挥霍一生。
我感觉出自己是生出翅膀的。肩膀上轻盈的翅膀,只有在湖畔夜晚的梦境里出现,在这美好的夜晚,一个人,伸出隐藏了好多时光的翅膀,缓慢而又坚定地飞向湖畔深处。
我被夜的湖泊诱惑了。
我看到夜的水乡,远山近水被天籁吞噬。夜泊的寂静,是相对于天籁的。其实,天籁里什么动静都有,打铁的声音,喧闹的声音,争执的声音,蝉的声音和鱼交谈的声音。侧耳仔细辨认,天籁里还有清爽,有混沌,有美妙。万物合奏的声音,犹如将草莽世界绾了个结,清辉散落下的水泽上,除了我在静听,或许还有巡夜的湖上神仙,它们在白天或许是龟蛇之类的形状,夜晚则变形于脚踏波浪的高人,在我夜宿的房前屋后不时走动。
仿佛梦里有水的波涛,不断拍着小手,企图唤醒我的梦乡。湖泊是致命的诱惑,它让我睁开眼睛,在暗夜里寻觅藏匿在触手可及之处的灵魂。我的精神触角,可以绕开墙壁和门窗,走到水波荡漾的地方。我看到在转瞬之间,夜幕中清浊分明,月光下的湖上,各类行走动物和茂盛植物,都在拼命地生长着,它们均匀的呼吸声,其实在夜晚的湖上,比蚊虫偶尔爆响在耳畔的声音,都要响亮。
我这时突然想到,在大自然茁壮成长的环境里,我们有什么理由,到处寻找沉寂到内心万念俱灰的地步。我们有什么理由,故意选择沉沦到不堪回首的地步。人类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现在又想回归到自然之中。这不是身体修行,也不是风雅逸致,应该是虚妄的逃避。现世需要走远,但我们无法逃避。
在梦里,我似乎听到苇草摇曳的声音,伴和着快乐的鸟鸣,它们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世,无论身处何地,依然能够放声歌唱。这样直面世界的姿态,让我想起那只迎着夕阳奔赴血色的大鸟。它的印痕仍然留存在天空,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刀柄深及天穹内里,伤口很久不能愈合。
我还在梦里看到了白帆。昔日漂浮在水上的白帆,它们曾经消逝的日子里,我以为所有的云彩,都是它的影子,而所有它的影子,都是它的过往。
我的睡梦里肯定有漫天印痕,它们在夜晚变作水的涟漪,导引着我,从一个不为人们察觉的隐秘梦境,进入另外一个未知的秘境。湖泊上奇特的清辉,把月亮曼妙柔软的光芒,无情地遮掩了。在露出碎银般的天幕上,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湖。它比我面前的湖泊还要大若干倍,顺着印痕的方向,直达目力所极的深处。这是眼前真实的湖的镜像,还是莫须有的虚幻印痕,我想不起来。不论是否真实与虚幻,所有的湖泊,都能启迪我们,它不是任意虚构的魔幻主义色彩,也不是压抑于内心深处的与世无争。湖泊是真实的岁月沉淀,它用夜晚复原了很多受到伤害的自然奇观。
很多人,至今还不清楚,我们在生活中,留下很多走过的脚印,或者努力奋斗过的各种痕迹。就是想要说明,我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并且热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