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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乒乓

2018-09-17阿贝尔

文学港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哥婆婆味道

阿贝尔

多地偷了饲养场的一个灰铲,拿到他大爸的木工房去改兵乓球拍。灰铲是硬杂木做的,有泥匠用的灰托那么大,用了好几年连个疤都没有,就像是铁板做的。

多地号上这把灰铲很久了,一直没敢下手。

他把灰铲锯小了一圈,还是不像个乒乓球拍。他把它锯得齿齿刻刻的,跟狗啃过一样,一点不平整。还有握手的把,也太长了点。

大爸死了快一年了,木工房里还有股叶子烟的味道——混杂着沤火灰的味道。

多地正在一点点地很有耐心地给锯小的灰铲圆边,小哥跑进木工房来叫他:“大大要离家出走,妈劝不住,哭得嚎嚎的,我来喊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做乒乓拍子!”多地说,看也不看小哥。

“都啥子时候了,还有心做乒乓拍子?”小哥说,“信不信,我两斧子给你划了?”

多地没接小哥的话,眼睛落在锯口上,一门心思地给乒乓球拍圆边。他把既不像乒乓球拍也不再像灰铲的木耙放在马凳上,一只脚抬起踏在上面,一只手拿锯子。马凳太高了,锯起很吃力,他干脆站上马凳,用两只脚踩着,学着大爸的样子圆边,锯上几下便将木耙朝外转动一点。

锯末飞扬。多地闻到了叶子烟的味道,还有外面沤火灰的味道。

小哥气登了喉,冷不防冲上去,一把捉住锯子,从多地的脚底下抢过乒乓球拍。锯齿锯到了小哥的手,手出了血。

“跟我回去!大大要是真的走了,我们咋个办?”小哥把乒乓球拍扔在地上,不顾手在流血,一把捉住多地,拖起出了木工房。

血敷到了多地手上,黏糊糊。

“我晓得,你巴喜不得大大走!”走到路口,小哥说多地。

“莫了你不是?你还巴喜不得他死呢!”多地回嘴说。

大爸家和多地家隔着一堵石墙,墙边靠多地家一侧种着高大的樱桃树。过去,石墙留了豁口,仅立着一道栅栏门,摘了栅栏便可以互通;后来两家人关系搞僵了,多地大大从河坝里背了卵石把豁口堵上了,两家人要来往得走院子外面的路口。

这院子是非常古老的。不说多地婆婆记得,就是下隔壁比多地婆婆年长二十多岁的胡玉林老汉记得,也都是这个样子。“远的不说,光绪年间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多地从胡玉林老汉嘴里听到的原话。在多地看来,胡玉林老汉嘴上的那一把白胡子也该是光绪年间的。

这院子的古老,还可以从石墙下的奠基石看出,从砌街沿的石条看出,它们可都是些古碑,上面刻着繁体字和穿长衫的古人。人们天天在上面踩,有事莫干还拿指甲去抠、拿瓦片去磨,但雨水一淋,上头的字和人像便又清清楚楚的了。

称得上古老的还有各家各户的穿斗式木房子,以及木房子各部分的构件。多地特别注意到松木板装的板壁、雕花的木窗和燕儿窝街沿上高昂的挑。板壁上活动的松节,一直都是多地和妹妹的玩具,他们一人站屋里一人站屋外,将松节按出按进,却始终不会脱出。

在多地的眼里,婆婆也和这石墙环绕分隔的院子一样地古老。她额头上足以折叠的皱纹,她干枯的蒙着蛇蜕似的皮肤的双手,她每每开口吐出的与他人不同的词语,以及她的片兜和片兜里的每一物件,呈现出的都是一种多地理解不了的东西。

多地闻过婆婆的片兜的味道,一股布味,但又不简单是布味;一股霉味,但又不简单是霉味;一股油墨味,也不简单是油墨味——片兜里有一本差不多已成散页的老书,书里夹着大小男女鞋样。有股铁锈味,也不简单是铁锈味——剪刀、顶针、锥子、大小缝衣针,很多都是从民国用到现在的……还有婆婆的样子,她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做针线,在头发杂白的脑壳上当针,暮色降臨,一笔笔加重,她像一尊雕像。还有她讲的故事,也都属于古老的范畴——婆婆见过红军,她的前夫两爷子都是给红军当背夫死的。

在大爸的木工房里,多地便闻到沤火灰的味道。叶子烟的味道是香的,闻了令人兴奋,而沤火灰的味道是臭的,闻了叫人发呕。

现在,多地跟小哥走在路口的石板路上,闻到的是沤火灰的味道,比在木工房闻到的要浓一些,有些冲鼻。

闻到沤火灰的味道,便也看见了沤火灰的烟雾,弥漫在院墙内的竹梢上、瓦屋上,不是特别地浓,一缕一缕,有青烟,有白烟。有几缕从竹枝和掉光叶的樱桃树飘出,飘到了路下的麦田里。

进到自家院子,多地没看见院子里有人。他注意到驴圈也空着,驴子进城拉粪还没回来。

“你说妈在哭,妈在哪里哭?”多地站在院坝当中,四下里搜寻,问小哥。

“嘘!”小哥转过身来,竖起血迹未干的食指放在嘴上,叫多地别出声。

多地闭上嘴,脚也不敢抬,但眼睛还在四下里寻——高圈、地圈、驴圈、竹林……他把脑壳转到最大角度,也只看见房子当头的橘子树,要想看见大门和大门里面,得把整个身体转过去。他屏住呼吸,听着屋里的动静——屋里黑洞洞的(伴随着想象),听不见一点响动。

“小哥,我们进屋去看看,大大是不是走了?”多地转过身去说。

大门开着,屋里黑黢黢的——跟多地想象的一样,但还不是黑得啥都看不见,看得见神龛的轮廓和神龛上的主席像——不是马恩列斯毛五幅,只是毛和华两幅。

小哥不在了,也不见他出声。

多地跨过门槛,走到黑暗中去拉拉线开关。拉了一下,电灯没有亮。

“妈,妈——”

多地喊了两声,屋里没人应。

“婆婆,婆婆——”

多地又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应。

小哥刚才还在,转眼就不见了,多地有点害怕。他想,小哥一定是进里屋了。他往里屋走了几步,突然不敢走了,黑暗一下涌来,什么都看不见。他站在二道门的门槛上,感觉前面是深水区,屋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深水区,越是靠近里面水越是深。

“小哥,小哥——”

多地朝黑屋里喊了两声小哥,想哭又忍住了。“满登登十三岁了,不能再动不动淌尿水子!”自从上次跟妹妹争水捞柴里的山核桃吃争输了哭,大大骂了他这句话,他便长耳性了,再没哭过。他过去爱淌“尿水子”是真的——天天夜里尿床,大大心情好的时候叫他“画地图”,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不让他上学,令他顶着尿搭子站在太阳坝里晒。自从几个月前满十三岁,他突然就不尿床了,且有了第一次梦遗。

正当进退两难的时候,多地听见婆婆回来了,在院坝里跟谁说话。他走出去,站在大门上,望着婆婆,一句话不说,像个神桩。

“你回来啦?小哥没找到你?”婆婆端着一筐淘得雪白的红苕,走到街沿底下问多地。她背驼得厉害,下颌都快搁在胸口上了,

“小哥说,大大要离家出走,走了不?”多地问婆婆。

“走了?走得不?你老子走了,我们一屋人吃啥?”婆婆放下竹筐,用戴顶针的手敲了一下多地的脑壳。

多地哎唷了一声,朝房子当头跑去,小哥恰巧从那里出来,差点撞个满怀。

“刚才你去哪里了?我天里地里找不到!”多地问小哥。

“大大和妈在后头院子,我过去看他们了。”小哥说,“大大还是要走,妈一句话不说,你还不去劝一下?”

多地从房子当头一伸一缩地走到干茅坑,看见大大和妈真的在后院。大大坐在一堵断墙上,妈坐在一根锯剩下的青杠柴上,中间隔着一堆梢梢柴。

房子当头的屋檐下,码着齐檐口的水捞柴,前半边已经取矮一半,现出石灰篱笆墙。墙上用炭花儿歪歪斜斜写着“毛主席万岁”几个字,“席”字和“岁”字写错了,像古岩画。多地看见了,知道是自己写的,也没在意。

多地站在柴摞子底下,叫了声妈。他没叫大大。他不想叫他,也不敢叫他。

妈没有答应,看了多地一眼,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像两个水蜜桃。

看着妈的两个发炎的水蜜桃,多地并不感觉有多心痛。

“大大,小哥说,你要离家出走?”多地踩着用古碑铺砌的台阶走上后院,绕过蓬松的梢柴,站在断墙下问大大。

这次,他不情愿地喊了声大大。

“你跑来做啥?”大大脸转向一边,看着别处说,“我走了,或许你们过得还要好些!”

多地想说就是,你走得越远越好。他没敢说。

“想走?莫得那么简单!我还是那句话,要走你把娃儿都带上走!老大在外头当兵就不说了,把华儿带上,把瑞儿带上,把紫荆也带上……”

多地妈从青杠柴上站起来,说着说着又嚎啕起来。

多地想说,妈,他要走走他的,你莫拦他,我不跟他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但他没说,他不是不敢说,他甚至想到了有句话——离了狗肉不成席,他是觉得妈舍不得大大。

后门吱呀一声响了,婆婆从后门出来,爬上后院,抱了捆梢柴,看也不看大大和妈便又进屋了。她佝偻着身子,偌大的一捆梢柴夹在腋下,像是不是夹在手臂,而是夹在蜷曲的身体之间。

多地回头望着婆婆,捞起衣袖擦了把眼泪。

“王金瑞,莫管他们,进屋来烤火,外头冷!”多地听见婆婆在火塘喊他的大名。

多地婆婆说不管,她能不管吗?她把饭煮熟,端到桌上,叫多地他们先吃,便拐着双小脚从大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后面跟着生产队的记分员、保管员和贫协组长。

“王金瑞,抱些划子柴,把火塘里的火架大点!”多地婆婆还没走进屋便朝屋里喊。

“金瑞娃没吃饭就跑了!”多地妹妹告状说。

“这个天杀的!他跑哪儿去了?”婆婆骂了一句,问多地妹妹和小哥,没等回答,又说,“老二总晓得,天杀的跑哪儿去了?”

说话间,记分员已经把多地妈劝进屋来。多地妈不住地咳嗽,滴着清鼻涕。保管员和贫协组长还在后院做多地大大的工作,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保管员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说话的声音像打雷;贫协组长是老辈子,比前比后,语气温和。

多地大大进屋来的时候,刚才丢进火塘的划子柴已经燃起来。多地妈端着碗干饭,吃了个缺就不吃了,干饭上顶着的几片佛手瓜也没吃。记分员年轻,操成都口音,她是六九年来的成都知青,因为跟本队一位回乡知青结了婚便没再回城。多地婆婆坐在火塘靠门一方,破例没把片兜挪到手边做针线,她专门请了生产队最权威、最有文化的几个人到家里来劝多地大大。

“当着大伙儿的面,你们把话说清楚,王生瑶……”多地婆婆点到多地大大的名字,“你死了心要走,不在这个屋里呆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到底是为啥子?”

“李银环……”接着,多地婆婆点到了多地妈的名字,“你们是两口子,王生瑶要走,你总清楚,你做了啥子对不起人家的事,让人家这么坚决?”

“你们两口子可是这一湾几个队的模范夫妻啊?四个娃儿都大了,也争气,老大当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老二老三在学校里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究竟有啥子解决不了的矛盾?”贫协组长插话说。

“我看也是,两口子闹点别扭很正常,闹了,解决了,就对了,莫咬到犟,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保管员接过话茬说,“离家出走是哪门子的事?一个男人家,不要自己的女人和娃儿,这咋得行?我和我屋里的也没少搞场合,搞的时候关到门搞,搞完了走出门还得嬉皮笑脸的……”

火塘的火燃小了一点,烟子也小了,烧过的划子柴塌了下来,灰烬蒙住余火,火力打了折扣。

多地妈坐在角落里,碗搁在脚面前,情绪平复了下来。她把脸侧向篱笆。

保管员说完,没有人再接话,火塘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听得见在座的人出气的声音。塘灰里有什物烧爆了,噼啪一声,又一声,但并不震撼,也没有惊到谁。

“邓组长和胡保管都说了,我也说两句……”记分员清了清喉咙,坐直身体说,“生瑶哥哥不走了!不说看到夫妻情分上,就是看到几个娃儿的份上,也再莫说离家出走的话了!”

说话间,记分员松开了刚才一直逮着的多地妈的手。记分员的口才不错,她的成都口音也好听。她挺直身体,薄襖里凸出的胸脯的轮廓也很好看。

“紫荆,你想不想大大不走,把他留下来?”记分员问坐在婆婆一旁的紫荆。

紫荆没有答话,她看着记分员,眼睛扑闪扑闪,眼泪浸了出来。

“黎嬢嬢在问你,你想你大大走还是不走?”婆婆转过去,掐了紫荆一爪子。她的本地口音把“嬢嬢”发成了“拈拈”。

“我想大大不走……”紫荆哭了,边哭边说。

“老二,你呢?你是想你大大走还是想他不走?”保管员刨了一下坐在他侧边的多地小哥。

多地小哥愣吃一惊,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在座的人,不知道胡表叔在说什么。刚才,大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脑壳夹在胯底下,做着白日梦。他十六岁了,已经上高一。

“我问你,你是想大大走还是想他不走?”胡保管又问了一次。

多地小哥没有答话,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大大,走出去了。实话说,他不喜欢这个氛围,也不喜欢这样的问话——像是在审问人。一年前,也是在年根上,也是在这个火塘,小哥从窑上背砖回来,红不说黑不说便被大大打了一顿。他顶了一句嘴,问犯了什么罪,大大一茶缸砸过来,砸在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打了骂了,大大这才说他在小哥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少女之心》的手抄本,穿在一个牛皮纸口袋里

多地小哥走了,没人上前去拦他,要是放在以前,大大是绝对不会让他走的,他有一句特震慑人的口头禅:“你杂种敢跑!看晓得老子把你腿杆扭了背到背上!”每每听到这句话,兄弟仨的脚就不敢挪了。

听了几个人的劝说,多地大大没有表态,他这样一个向来雄赳赳的人,也脑壳夹在胯底下,像个霜打萎了的茄子。他能说什么呢?离家出走,决定已下,不说十头牛,就是十台卡车也拉不回去。这一阵,他没有听他们说话,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像多地小哥一样,也做着白日梦——政策放开了,他可以去外乡搞点副业,最好是去外省当个木匠,挣到钱给家里寄回来,挣不到钱图糊个口。

胡保管又开始吹他当年过鸭绿江的那点事——押车,满车的新兵押到对岸,再押着用篷布包裹的满车什物回来。他一直都不知道押回来的是什么,踩在脚下软绵绵的,退伍了才知道是死人。

记分员聊的是六九年武斗,“四·二七”事件。她不是亲历者,她哥哥是亲历者,也是受害者。她哥哥在那次武斗中死了,尸体一直冷冻在四川医学院,直到1974年才火化。

贫协组长问起多地婆婆民国二十四年红军过的事,多地婆婆缄默了很久,才讲了一点在椒园子何敬之家“吃大户”的事,她没讲她前夫当背夫的遭遇。

说话间,多地婆婆又续了火,青杠疙瘩没有干透,一边燃一边滴水,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火苗里有隐蔽的蓝光闪烁。

偶尔的冷场,是火苗表达自己的最佳时机,在贫协组长、胡保管和记分员隐秘的期待中,也是多地大大表态的最佳时机。然而,多地大大一直埋着头,迟迟没有表态的意思。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东一句西一句,时间便过去了。多地妈也在等多地大大表态,她从小由多地婆婆一个人拉扯大,十五岁多地大大便入赘顶了门户,她最怕多地大大离家出走,他走了她便没个捉拿。她希望多地婆婆催促一下,让多地大大当众表个态。可是多地婆婆不开腔,脑壳搁在心口上盯着火,像是忘了这码子事。

“生瑶哥,你表个态,走还是不走?”还是女人懂女人,记分员把屁股往里挪了挪,问多地大大,“你表个态,我们也好走了,时间不早了。”

“是呀,你放个屁,莫把我们紧耽搁到这儿!”胡保管说。

“我要走!我不想在这个屋里呆了!”多地大大依然埋着头,脑壳夹在胯底下,声音也是从胯底下发出来的。

“真的就劝不住?乌龟吃秤砣——贴(铁)了心的?”多地妈说,突然哭起来,“看到看到要过年了,要走也要等到把年过了,把老大从部队上叫回来……”

多地妈越哭越凶,已经挛不圆话,在暗下来的火光的映衬下,两个眼睛像熟过头的已经开始糜烂的水蜜桃。

就在人们围着火塘劝多地大大的时候,多地在大爸的木工房已经把乒乓球拍做好了。边圆得不是很好,但涂上桐油还是过得去,这要得益于他经常看大爸做木活。把也处理过了,学着真正的乒乓球拍锯出了个弧度,握起也不硌手。

乒乓球拍的面子也推得很光堂,至少看不出明显不平的印迹。

多地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大爸的工具箱里找到了马钉、长刨和跟头刨。马钉已经生锈,但往马凳上钉没一点问题——马凳上有现存的钉眼。刨页很久没用了,但上过油,还是黑亮黑亮的,使起也还锋利。大爸的工具箱就是一个背篼,所有的木工工具、包括锯子都装在里面,去哪里做木活一背就背走了。多地看大爸做木活不是一年两年,他晓得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也晓得各门东西的使处。大爸钉马钉、推推刨、调试刨页、换刨页、在磨刀石上磨刨页的动作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能闻到铁的味道和刨花的味道。大爸的每个动作他都学会了,而且学得像那么回事。多地把球拍固定在马钉上,站在马凳一侧推推刨,“唰——唰——唰——”,他推推刨的声音都快要赶上大爸推推刨的声音了。

现在,多地坐在马凳上,把做好的乒乓球拍抱在怀里,享受着双重的满足——自创的满足和拥有自己球拍的满足。这是球拍的事,又不只是球拍的事,还关乎到艾老师。多地乒乓球打得好,在班上数一数二,但一直没有一只自己的球拍,时常求情下话借别个的,给别个牙膏皮和小人书,还要受不少气。艾老师也喜欢打乒乓球,多地时常看见她空堂课的时候跟男老师打乒乓球,有时也跟学生打,她一个人打一方,其他的同学打一方。其他同学都有自己的球拍,多地没有。他也想跟艾老师打乒乓球,去借别个的球拍,都不借给他。有一次,艾老师看见了,把自己的球拍放在台子上,叫他过去打。他过去打了几下就不想打了,他想跟艾老师打。现在,多地有了自己的球拍,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跟艾老师打对手了。

这么想,多地的脑壳里便浮现出艾老师的模样。她穿一件草绿色的灯芯絨翻领上装,白衬衫的领子伸伸展展一尘不染,麦肤色的额头和忧伤的眼睛特别漂亮。还有她后颈窝绒发下的暗影,以及身上散发出的百雀羚的味道,都是特别吸引多地的地方。

傍晚,外面已是影影绰绰,木工房里显得更暗。大爸死了快一年了,多地并不觉得害怕。大爸呆得最多的地方,大爸用过的工具,他不仅不怕,反倒觉得亲近。

多地找到马灯,摇了摇,马灯里还有油。又找到火柴,火柴还划得燃。他点燃马灯,挂回原先的位置。

外面在刮风,听得见竹梢唰唰的响动。多地又闻到了沤火灰的味道,一股一股,很浓,但不是平常那种冲鼻的霉味或者呛鼻的辛辣味,而是一阵阵香——椿树叶香和老酒树的锯末香。多地本能地张开鼻孔,大口吸气,他把火灰里木叶香和锯末香想象成艾老师身上的百雀羚的香味,还有后颈窝绒发的汗香。他说不清他为什么喜欢艾老师,她在这所学校教了几年书他便喜欢了她几年——是从第一次被她选中跳舞开始的吗?她手把手教他动作,第一次挨她那么近——他的头挨到了她的下颌,他听见了她的呼吸。有人开车到大寨去,为大寨伯伯送化肥;有人开车到大庆去,给石油工人送新机器;有人开车到“好八连”去,为解放军叔叔送武器……“我开车到北京去,向毛主席汇报新成绩!”艾老师有多偏心多地,把最好的角色分派给他!然而,下细想来,似乎这也不是喜欢艾老师的理由。也许是喜欢她身上的百雀羚味道,也许是喜欢她身上城里女人的味道——洋味道,包括声音的洋味道、咬字吐词的洋味道。

多地索性仰长八尺躺在马凳上,任凭艾老师在他脑壳里晃来晃去,她的草绿色灯芯绒短上装很贴身,既能显出腰身和胸脯的轮廓,又不会太突出,跟下面的劳动布小管裤也搭,跟她的麦肤色和黑眼圈也搭。

多地注意到艾老师的黑眼圈是在她耍了男朋友之后。这之前,他注意到的是她的黑眼珠。她的黑眼珠很亮,看人发出蓝色的光,配上深眼窝,给人一种外国女子的印象——或许,多地喜欢的就是这种印象。她耍了朋友,黑眼珠不是更亮了,而是变灰暗了,黑眼圈也出来了。也许她之前就有黑眼圈,只是不明显,多地没注意到。

他说不清,他是喜欢艾老师的黑眼圈还是不喜欢艾老師的黑眼圈。可以确定的是,他每次看见艾老师的黑眼圈都会心疼;还有红眼圈,看见红眼圈更心疼——除了心疼,还有恨,恨“高大汉儿”——艾老师的男朋友,是他让艾老师起黑眼圈和红眼圈的。

外面更暗了,木工房的四壁显现出马灯的橘光。在橘光里,多地闻到了叶子烟的味道,混合在火灰散发出的味道里,带一点生涩的香味和回甜。

多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挂在板壁土钉上的叶子烟。他站起来,顺着马凳走过去,轻而易举地取下了叶子烟。叶子烟很脆,但微一碰便落下干脆的碎末面。马凳另一头的板壁上贴着张报纸,快要被风吹掉了,多地走过去撕下一绺,铺在马凳上,揉了些烟叶掞在上面,坐下来开始卷烟。多地见过大人卷烟,知道怎样卷。把烟卷好,多地又吐了口水在上面,粘好接口。火柴是现成的,点马灯时刚刚用过,他划了两根便把烟点燃了。

多地咂了两口烟,学着大人把烟子往肚里咽。他虽然也感觉脚手软,但已经有一点适应,脑壳并不怎么晕沉。他吃过“兰花烟”——干透的南瓜藤、通木花藤,点燃使劲地咂。他背地里也吃过婆婆的水烟——婆婆的水烟放在灶窑窑里,抠一撮塞在烟锅里,用灶孔里的火子点燃,含住烟袋猛咂几口。

因为没吃饭,多地多咂了几口,第一次晕烟了,有一会儿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觉。迷迷沉沉中,他看见了大大,戴一顶大哥从部队寄回的栽绒帽,黑着脸,脖子上青筋绽出,像一窝幼蛇,他背着个长拖拖的花布口袋离家出走,遇到熟人也不打招呼……大大遇到了艾老师,艾老师问大大:“擦黑了,你这是去哪儿?”大大停下来说:“农闲季节,出去做几天木活。”“做木活,咋不带工具?”艾老师眼睛尖,发现了大大的破绽。“主人家工具是现成的,带话叫莫带工具。”大大撒了个谎,给自己圆面子,脖子上的幼蛇变成了红颜色。“金瑞在家不?我是来家访的。”艾老师说,“下学期就要用全国统编教材了,我先让他熟悉熟悉。”听艾老师这么说,大大不走了,要跟艾老师回去……多地既欢喜又害怕——他欢喜见到艾老师,又可以闻她身上的百雀羚味道,看到她深眼窝的黑眼睛;他害怕见了艾老师,婆婆说漏了嘴,让艾老师晓得了他以前尿床的事(他隐瞒了多年,终于不尿床了。记得有一回,放学后叫艾老师到他家吃樱桃,走到金洞坡便丢下艾老师一路小跑回家,事先藏起了床铺上的尿搭子)。

等脑壳清醒过来,多地没敢再咂。幻觉让他记起了大大要离家出走的事,他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啥情况,大大走了吗?妈还在哭不?婆婆在做啥?她那一对尖尖脚,有没有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坝里踩出怪怪的脚印?梦是反的,大大一定是走了——他希望他走,走外省最好,死了最好(这个愿望很隐秘,多地有这个愿望很久了)。他十三岁,感觉从来不曾有过自由,一丁点儿自由都没有过,记事以来,他便生活在大大的阴影里和对大大的恐惧中,身体里长出的自由的东西像头困兽,一天天踢着他的前胸后背……

这么想,多地发觉他很像他大爸。他第一次拿自己跟他大爸比,第一次把自己和一个地主分子联系在一起。他大爸也没有自由,从记事起,大队、公社开会他都无权参加,放电影也无权看,只有上山给集体背柴的权利。广播里事先都要通知,开什么会,看什么电影,谁谁谁无权参加。大爸没有开会看电影的自由,却有做木活当木匠的自由。多地看过他立房子跑梁,看过他用一棵老梨树为大队的榨油坊造油搾……他多自由!好像斧头、锯子、錋锄、推刨之类都是自由的标志,举起,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限制他!一个地主分子,在台上被揪斗得缩缩的,在路上见了人也缩缩的,然而,一旦做起木活,一旦操起做木活的家伙,就像换了个人,快活地哼起小调,甚至放开喉咙唱起山歌……多地不敢跟他大爸比,大爸还有当木匠的自由,他有什么自由?当初,他还有想象的自由,想象艾老师,后来艾老师有了男朋友,他连想象的自由都没了。

多地把自制的乒乓球拍揣在棉袄下面,出了大爸家的院门往回走,隐约听见柴屋里高头婆婆骂鸡的声音。

天黑下来,但还看得见路,看得见路边的石墙和光秃秃的樱桃树,石板路连通的院子都安安静静,石墙、瓦屋、竹林和椿树在夜色里勾画出水墨画的轮廓。远处的田野空旷而深远,也只是几根线条一点轮廓——麦田的线条,河岸的线条,田埂上桑树的轮廓。因为是枯水期,要下细听才能听见河坎下的河水声。

空气中依旧弥散着沤火灰的味道,有些呛人。多地的鼻子很灵,这是各家各户沤火灰的味道,各种树叶树枝的味道——竹叶的味道清淡,樱桃树的叶子带一丝回舔,香椿树的枝叶有一种干椿芽的香,而鸡屎藤和臭老婆子的叶子有种鸡屎臭……枝叶里混杂了动物的粪便,他的鼻子也分得出,鸡屎是鸡屎的味道,人粪是人粪的气味,马粪、驴粪、烂红苕、朽洋芋、发芽的佛手瓜他都能一一分辨出。干火灰的味道是上浮的,飘得远,而湿火灰的味道是下沉、滞留的,带一股霉味。就是竹叶、香椿树的枝叶,如果是湿的,味道也不好闻。

偶尔也能闻到烧塑料的味道。多地觉得好闻,有一种本地出产都沤不出的芳香。

多地回到家里,看见大大坐在火塘里没走,心头咯噔一下,掠过一丝失望,还有恐惧。

胡保管和貧协组长已经走了,记分员还在,她的对象刘玉国也来了。多地妹妹趴在婆婆腿上,已经睡着了。

“天杀的跑哪里去了?驴子回来也不去看!”看见多地从堂屋进来,婆婆连带骂。

多地没敢接话,看了婆婆一眼,走过去找了个空位置自觉地坐下,蹑拐拐的样子像是老鼠见了猫。

婆婆剜眼剜眼地看了多地两眼,剜眼里有种特别的叮嘱和掩饰。

“生瑶哥,你真的就不听听玉国的话,留下来不走?”这时,记分员对多地大大说,“在生产队,你跟玉国最好,你要听他的!”

多地大大坐在刘玉国的侧里,这次没有脑壳夹在胯底下,而是两手交叉抱着膝盖,眼睛直盯着火塘燃小的火。记分员跟他说话,他像是充耳不闻,也没吭声。

多地脑瓜子灵,他想的不是听大大表态,而是刘玉国刚才都说了什么。他知道大大跟刘玉国的关系不一般,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听,但刘玉国的话他还得听。从多地记事开始,大大就跟刘玉国好,两个人赶场,两个人钻老林,两个人在药地坪住棚子种药,两个人炸鱼……特别是两个人炸鱼,偷了学大寨的火药雷管,在岩背后,在菜包石,在二龙嘴包丫丫里,多地碰见过好几次,一个人点火丢炸药,一个人拿了网杆在下游等着……多少次放学回家,水桶里囥着鱼,揭开盖子看,鱼板到了地上,水珠溅在多地脸上,睁不开眼。大大跟刘玉国偷偷炸鱼的关系让多地想到了一个词语:狼狈为奸——有时他们炸到的鱼太多,从河里捞起来找不到东西装,两个人便脱了裤子系住裤脚,把鱼往裤腿里装,装满了再系上裤腰扛回家。

多地一直喜欢刘玉国,他人长得帅,有文化,会开拖拉机。他读过高中,虽然是推荐的,但跟没有读过高中的还是不一样。他梳分头,多地大大也跟着梳分头。多地不喜欢记分员,不喜欢她嗲声嗲气的成都口音,还有她旁若无人地讲的那些多少有一点下流的笑话,他觉得她和刘玉国反差太大了。刘玉国跟记分员好上后,生产队的人都说刘玉国赚了,多地却觉得他亏了。

此时,在火塘里,多地偷偷地看着刘玉国,有点不喜欢他了。他不喜欢他也来劝他大大留下来。

多地心里这么想,嘴上是万不敢这么说的,连脸上有一点表露都不敢。他看见刘玉国劝过了,大大的思想也没有转变,心里偷着乐,脸上却显出一片愁容。

“我最后再说一句,生瑶哥,千万走不得,走了要后悔一辈子!”

刘玉国掏出纸烟,往自己嘴里斗了一杆,再递给多地大大一杆,又从记分员手里要过火钳,夹了火子,为多地大大和自己点烟。点烟的片刻,火子映红了多地大大条形的瘦脸和脖子上的幼蛇。

“玉国,啥都不用说了,走是走定了的,我不想再在这屋头呆下去了!”多地大大咂了口烟,急促地吐出来说,“还有你,抗美,也啥都别说了,晓得你是为多地妈好、为我们好!”

多地大大点了记分员的名字,看了一眼她。

“都莫劝他了,尽他走,走得越远越好,死了才好!”多地妈一头站起来,指着多地大大凶狠地说,“要走你马上走,这阵就走!”

多地大大没有走,也没开腔,他埋头抽着烟,看也不看多地妈。他躬着背,脑壳夹在胯下,看似卑屈的样子,身体的轮廓却绷得很坚定。

“坐到说,坐到好生说。”记分员扯着多地妈的衣裳,要拉她坐下。

“尽他走,走得远天远地地才好,死到外头才好!”多地妈一挣,哧溜一声衣裳被撕下一角,握在记分员的手里。她没有顾,从火塘出去,走后门跑了。

记分员上去追,被多地大大叫住。“尽她跑,她不得行短路的。”多地大大说。

“多地大大,我说一句,我晓得哪个都劝不了你。”这时,多地婆婆开口了,“你实在要走,我也不拦你,等过了年再走,年根根里走,逗人嚼舌根子,还说是我们担待不得,撵你走的!”

多地婆婆说话,多地大大在听,火塘的人都在听。听了,多地大大还是不说话,倒是刘玉国小两口苦口婆心地又劝了一阵。

“还有,明天天一亮,就进城去给老大打个电报,叫他给部队请个假,再远都要回来一趟!”等刘玉国小两口劝完,多地婆婆又补了一句。她显得很平和,话说得很平静。说完,抱起多地妹妹,起身进屋了。

多地妹妹突然惊醒,在婆婆怀里板,边板边哭。婆婆打了她一巴掌,在隔壁对多地说:“多地,你小哥看驴子还没回来,你到路口里去望一眼!”

多地起身一抖袄子,乒乓球拍掉在了火里,他想也没想,俯身一把抓起来,火烧到手也没叫唤。

小哥放驴回来,把驴子吆进圈,多地婆婆从屋里搕了半碗马料端出来,连碗给驴子搁在槽里。明明是喂驴的,为啥要叫马料?多地不明白,他问过婆婆,婆婆说“马料就是马料,驴子吃了也叫马料”。

马料是生产队秤来专门喂牲口的,牲口吃了才有劲进城拉粪,有玉米和麻豌豆,也有择剩的黄豆——多地婆婆叫剩脚子黄豆。也分季节,夏天是麻豌豆,秋冬是玉米和剩脚子黄豆。七五、六年,饿饭的时候,多地一家偷吃过马料——多地大大的主意,分了麻豌豆出来,叫婆婆泡胀了炸豌豆饼儿。

“哪来的麻豌豆?”多地吃着豌豆饼儿问婆婆。

婆婆白了他一眼,他不知趣还问,大大发话了:“豌豆饼儿都把你屄嘴塞不住!”

多地不问了,似乎也明白了。

“再问,就把你屄嘴撕到耳岔根去!”大大又补复了一句。

驴子回来了,喂了马料,多地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把铡刀抬出来,又爬上圈楼取谷草。谷草一把一把,还是打谷子在田里捆成的样子,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味道。多地叫小哥站到楼口去接草,小哥说直接往下撂就是了,铡刀不快了,他要磨两下。

草撂下来,铡刀磨好,多地婆婆点了马灯出来挂在柱头上,多地跟小哥开始铡马草。小哥喂,多地铡。过去,大哥当兵走之前,都是大哥喂小哥铡,多地在一旁揽草。一喂一铡,一铡一喂,那节奏,那配合,差不多快十年了。大哥走后,有大半年,多地跟小哥都配合不好,小哥怪多地铡快了,多地说小哥喂慢了,两个人常常为此拌嘴,因为害怕大大才没有打起来。有一次,多地鍘到了小哥的手,虽不严重,不像下院子贫协组长的儿子铡马草把手指头铡断了两根,但还是打了起来。小哥以为手指头铡断了,将就坐沟子的板凳给多地砸了过去,多地没让脱,板凳砸在了脚背上,多地倒在铡碎的草里汪天大哭……半年后,两个人磨合好了,即使偶尔有磕绊,小哥也让着多地、担待着。

“我来铡,你进屋去看看你大大睡了没得。”铡到一半,多地婆婆对多地说。

“我不去,叫小哥去看!”多地说,握着铡刀不丢手。

“叫你去你就去!”小哥说,“我才不去嘞!”

“多地,还是你去。”多地婆婆说,“你去,他又不得把你吃了!他是你老子,你就安心让他走,不去把他留到?”

“那你告诉我,他为啥要走?”多地跟婆婆说,“你说了,我就去!”

多地停下来,将铡刀把杵在肚子上。小哥也望着婆婆,等着她开口。

“为啥子?我咋晓得?你去问你妈。”多地婆婆说。她缓了口气,又说:“说不定,连你妈也不晓得!”

“刘玉国说,他十三岁就进你们李家的门当了抱儿子,是不是?”小哥问婆婆。他把铡了一半的谷草平铺在膝头,谷草盖住了他的双腿,他像个没腿杆的人。

“说的没错,你大大是十三岁进的我们李家门,但跟你妈成亲也有十七岁了。”多地婆婆说,“他老子没解放就死了,你高头婆婆只爱你大爸,不管底下几个,你大大跟着你二爸和二妈妈,下雪天还去两红岩放牛,打着光脚。”

“他小时候那么苦,咋还那么凶?”多地小哥问婆婆。

“种槽的过,他们王家人,有哪个不凶?你高头婆婆额隆上的扯疤子就是你王家爷爷用铜烟枪打的。”

多地还想问点什么,他不问了。他想象着大大打赤脚放牛的样子,大雪纷飞。他去过两红岩,想象得起一个没落地主家的苦孩子的模样。这苦,像从两红岩流出的溪水,一代一代,传递到血管里,味道始终如一。

这时,多地妈从房子当头出来,看见多地他们在铡草,便经过橘子树下,走茅坑边上过来。她包着黒帕子,马灯照着的脸苍白。

小哥看见妈过来,叫了声妈。多地没叫,他望了一眼马灯下影子模糊的女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隔隔的,怯怯的,总觉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少了种血脉的本该是浆糊般的粘力或者那种叫爱的东西。她是妈,但在多地的记忆中,却没有多少关乎母子关系的细节,多地记得的只是有一次她蹲在大爸家的茅坑里解手,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撒尿。

多地和小哥继续铡马草,婆婆在一旁揽草,驴子嚼玉米的声音很响。多地妈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手磨旁,背靠着手磨,无所事事,婆婆见了自家闺女也不说什么,也不多看她一眼。

“我去看看大大。”铡完最后一把草,多地跟婆婆说,放下铡刀径直进了屋里。

屋里漆黑,但每一间屋多地都摸得着。堂屋到火塘的门槛很高,多地本能地高抬腿。火塘的火熄了,余火也差不多熄了,塘灰里还有一点光亮,照着四壁,不见多地大大。

多地摸进里屋,看见大大和妈的睡房里亮着煤油灯。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跨过门槛,他看见大大睡了,连身裹,床头的三抽桌上放着军用水壶。多地下意识地想,大大不脱衣裳是想睡到半夜好跑,军用水壶里是酒,喝了可以壮胆。

多地熟悉这个军用水壶,平常大多数时间都放在他和小哥睡觉的床头的大柜子里,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白酒。很多年——七八岁之前,多地是揭不开大柜子的,明晓得柜子里放着好吃好喝的也偷吃不成,偶尔撞见大哥小哥偷吃才能分得一点。七八岁之后,多地揭得开柜子了,手伸进柜子去摸东西脑壳也顶得住柜盖了。他偷吃的第一样东西不是花生核桃,也不是婆婆酥的鱼肉,而是军用水壶里的白酒。他用脑壳顶住柜盖,把水壶拿出来,放下柜盖,用力扭开水壶的盖子,抱起水壶,仰头猛抽一口,再揭开柜盖,用脑壳顶住,把水壶放进去。十一二岁过后,抽一口已经不过瘾,得抽上两口三口。已经盖上柜盖了,觉得没喝够,又揭开柜子,有时接连反复,要揭三四次柜子。

多地听见大大轻微的鼾声,往前走了几步,手够得着军用水壶了。拿起水壶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煤油灯下的大大,他背在他的影子里,睡着了还是一脸的凶相。多地没敢扭开水壶,更没想抽两口,他只是掂量掂量了水壶,感觉里面的酒还多,并没有被大大都喝进肚子。

多地从屋里出来,婆婆已经揽完碎草装进软包,开始扫地。驴子也吃完马料,屁股朝着马槽开始打盹儿。小哥坐在马槽里埋着头,也像是瞌睡来了。

“明天天一亮,你就进城去给老大打电报。”多地婆婆扫完地,放下扫把对多地妈说,努力地伸起她的驼背。看见多地出来,又说:“你,多地,明天一早到学校去一趟,看看艾老师还在不在,在的话,把她请过来,劝劝你大大。”

“艾老师在学校里,今年不回去过年。”多地见婆婆提起艾老师,一下子来劲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可以带上自己做的乒乓球拍跟艾老师打乒乓球了。

夜里,多地睡不着,他担心大大一觉睡醒改变主意不走了,想下床去看看又没那个胆量。

多地婆婆房间的煤油灯熄灭之后,整栋房子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隔着两垛篱笆,他听见大大的鼾声和梦呓。有一阵子,他圆睁双眼看着帐顶,眼睛里出现了放驴晚归在江边看见的星空,璀璨的星星大颗大颗地从墨蓝色的天幕凸显出来,构成一个玄幻而美丽的世界。有片刻,他坠落进去,努力地张开双臂却并不能飞翔,疾风像电胶布整卷地贴过来,他叫不出声。

他又梦遗了。他记得是第三次。他伸手去摸,黏糊糊沾了一手,伴随着一股嫩玉米浆浆的气味,清新里带点腥味。他小心翼翼地蹬掉内裤,用脚把濡湿的内裤勾过来压在枕头下面,生怕惊醒了小哥。

嫩玉米浆浆的气味更浓了,多地脑壳里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但仍有大颗的星星在闪烁,电也还没有跑完。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才平稳下来,变得均匀。枕头下面散发出的气味有种清凉的药效。

下半夜,多地睡着了一会儿。浅浅的睡眠,未淹到天幕上的星星,脑壳紧紧的,像带着紧箍咒。

多地跟艾老师在操场边的核桃树下打乒乓,你一拍子过去,我一拍子过来,两个人有说有笑。艾老师依旧穿着那件草绿色外翻领的灯芯绒外套,露出藕颈,散发出香喷喷的百雀羚的味道。她喜欢发高抛球,左手握球、摊开,片刻的静止中,太阳光透过核桃树的罅隙照在手上,手掌和手指都是粉红的,乒乓球也是粉红的,每一根手指都干干净净,指甲缝也干干净净。多地还像是小时候,穿一根“打伞”的裤子,一跑后腰就牵起一排盐口袋。他左手提着裤子,每次接球动作都不敢大了,更不敢进攻,生怕裤子垮下来,掉到脚后跟。

浅浅的睡眠中,“高大汉儿”走过来,把他赶开,占去他的位置,跟艾老师打起乒乓球来。多地认得他,他是艾老师耍的男朋友,坐五个小时的班车从江油赶来,在学校门前的沙沟下车。多地把自制的乒乓拍留在台上,让“高大汉儿”用。“高大汉儿”不用,抓起拍子扔了,从自己腰间的皮带上掏出一只正规的红双喜,上面的海绵有着和艾老师的手掌、手指一样的粉红。

“山大莫柴烧!”多地骂了一声。

“高大汉儿”没听见,他和艾老师在专心地打乒乓。他给艾老师喂球,艾老师打扣球,无论艾老师出手有多狠,他都能准确地接起来并给艾老师喂到嘴里。几个回合下来,艾老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趴在乒乓台上来不起仗。

艾老师歇够了,脱了外套,只穿件薄线衣。她的藕颈露出的更多,还有胸脯的轮廓,像拱着两只瓜。她的那一把马尾巴忽前忽后,扫在胸前的时候,多地看得心都紧了。

有一个球,“高大汉儿”没有给艾老师喂好,偏离多了,艾老师冲过去奋勇救球,身子担在了水泥台上。艾老师扔了乒乓拍,脸一下变得刷白,小管裤慢慢渗出血来。

梦醒之后,多地的心还跳得噗通噗通的。艾老师搭拖拉机进城翻车后,多地在公社医院看见过她流血的样子。多地觉得没那么简单,艾老师翻车已经半年了,她受的那点伤也早已痊愈,这梦境或许有别的预兆……她是不是怀孕了?多地这么想,马上扯起被盖角塞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不许自己这么想,不许这么亵渎艾老师。

艾老师跟“高大汉儿”好的时候,多地是最难过的,他不懂男女之事,但又隐隐感觉到一点。艾老师原本高高兴兴的,天天上课改本子,和男生打乒乓,和女孩子打沙包,然而“高大汉儿”一来,她就不高兴了,高兴也只是半天,很快就不高兴了,脸色也变了,红润变成了煞白,眼睛也红肿了,像天天都在哭,校園里看不见人,寝室的窗帘也拉得严严的,只是上课铃响了才进教室来……多地确信,艾老师的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高大汉儿”。他恨“高大汉儿”——他打碎了他心中露珠一样的艾老师,让他平白无故地痛苦。

天一亮,多地就按头天晚上婆婆说的,去学校找艾老师。他没换内裤,虽然梦遗濡湿的地方已经干了,但穿起还是感觉有一点不舒服,好在外面的长裤不再是“打伞”,而是一条可以拴皮带的成人裤,裤腿短是短了点,但穿起很紧扎。

多地妈没有进城去给多地大哥打电报,而是叫多地小哥去了,他骑自行车快当。多地妈要守多地大大,怕走了他趁机溜走。

“把信封揣好,走拢邮电局了再拿出来!”多地小哥骑着自行车已经走出路口,多地妈撵出来再三叮嘱,“到了邮电局,要照上面的地址一字不漏地写上,出不得一点差错,更不能把信封弄蚀了!”

多地妈提醒小哥的时候,多地特别地摸了摸揣在棉袄里的乒乓球拍。

多地坐小哥的自行车走到竹林盖便和小哥分路了。小哥上桂香楼,走公路进城,多地沿河湾走小路去学校。小路边的青菜和麦苗上有白头霜,山间有雾霭,山边有炊烟。

河湾是月牙形的,通往学校的小路像是月牙上的一个银环。多地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也便是走在月牙上。这条小路他再熟悉不过,从大盖头开始,过杨凤春家门上,过乱石窖,再上到河口,穿过一片田野——冬天是麦田,夏天是稻田,便到了公路上,过公路便是学校。很多时候,多地都是在小路上飞跑。

多地也曾跟大大一起走过这条小路,看电影,或者大大去学校做小木活。

大大就是去学校做小木活认识艾老师的。做了小木活,顺便在学校食堂搭伙,艾老师也在食堂搭伙。有一两次,大大遇见学校的老师吃豌豆数颗数、吃肠子用尺子量,于是等到春天豌豆出来了,叫多地给艾老师捎去一些,等到冬腊月宰过年猪,又叫多地给艾老师捎去肠子。在学校里,在艾老师面前,多地第一次看见大大会笑、会哼歌。大大在教室当头的一间空房子里修桌椅,有时一个人,有时跟大爸,使锯子使刨子,艾老师没课会去看,站在一旁跟他说话、听他哼歌。多地下课和同学撵趟子经过,发现大大还有这样一面。

校园里空无一人,高大的核桃树落光了叶子,几个死光光挂在枝头。树下的乒乓台很久没人打过乒乓了,满是尘土,混杂着小孩的尿迹和野狗野猫的粪便。

校园里也弥漫着沤火灰的味道。多地四处张望,在老师的菜地边和厕所当头看见了烟雾和火灰堆。

多地站在乒乓台前,心里有种莫名的惆怅。眼前的狼藉才是现实,梦境和想象中的一切都不真实。为了把现实变成梦想,多地从缺了玻璃的窗户爬进教室,拖出一把扫帚,把乒乓台打扫得干净净,随后捡起地上的砖头,整齐地摆放在台子中线做球网。

多地希望艾老师在,又希望她不在。在当然好,他可以跟艾老师打乒乓,两个人单独打,有说有笑,就像他看见的跟“高大汉儿”那样,也像他梦见的跟他一样。不在也好,艾老师便不会去劝大大——十有八九大大会听艾老师的,只要她亲自去劝,他没准便不走了。

艾老师在学校里。多地爬上台阶,上到老师住的那排寝室,没看见人便知道她在。他看见了窗台上艾老师晒的鞋子、门口的煤油炉子以及窗台下的水果糖纸。

多地站在艾老师寝室门前,喊艾老师,却喊不出口,抬起手敲门也迟迟不敢敲。窗帘拉得很严,看不见室内。

“艾老师!”多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心通通跳。他感觉好饿,眼睛也花了,看见的窗台上的女鞋也不是鞋了,看见的水果糖纸也不是水果糖纸了。沤火灰的味道飘过来,带着干粪的气味,也不觉得难闻。

多地转到屋后艾老师的后窗。后窗也拉着窗帘,窗外也散落着水果糖纸。他小心地捡起一张,拿到鼻孔前嗅了嗅,香喷喷的,分不清是水果糖的香味还是百雀羚的香味。他翻到正面,看了看糖纸上的字,有“水果糖,国营上海益凡食品一厂”的字样。

多地记得艾老师寝室的样子,一架床、一张三抽桌、一口棕色皮箱、一把藤椅和两个小木凳。墙壁上没有主席像,也没有样板戏的画报,倒是贴着张谁给艾老师作的肖像画。早先多地是去抱本子,抱了本子就走,没敢多看;直到有一个雨天,他被同学推倒在水泥地上磕掉了门牙,被艾老师拉去洗牙血,才看清艾老师寝室的样子。换了两盆水才把牙血洗净,他还记得那根毛巾,香喷喷的,松软洁白;也记得那个脸盆,盆底有两条红色的金鱼,水倒进去金鱼便开始摆尾巴。洗了牙血,多地又洗手,他把两只手都伸进被牙血染红的水里,忘记了牙齿的疼痛,沉浸在艾老师的毛巾散发出的香味里。

另一次,也即是半年前,艾老师翻车住院回来,多地与几个班委干部一道去寝室探望。艾老师躺在蚊帐里,多地几个站在床边,跟她说话,听她说话。蚊帐洁白,艾老师的床单洁白,花铺盖叠在一边,艾老师身上搭着条灰色的绒毯。艾老师脸色惨白,嘴唇也惨白,但颈脖依旧是好看的藕色。多地的眼睛没敢在艾老师身上久留,他把目光移到蚊帐一角的罩钩上,再移到叠得一丝不苟的花铺盖上。花铺盖上开屏的孔雀多地从未见过,就像传说中的龙。

探望结束后,艾老师叫多地留下,跟多地单独说了几句话。她叫他走拢去、坐床,叫他别学着扭扭捏捏的。他走拢去,艾老师坐起来牵住他的手,问他近期的学习,问他家中的情况和将来的理想。他能说个啥?他结巴了,嘴唇直是发抖……他进屋就闻到了香味,有百雀羚的香味,有香皂的香味,他不怎么分得清。

眼下,多地闻到的是沤火灰的味道,还有从学校背后的村子飘来的炊烟的味道。

“艾——艾老师!艾——艾老师!”回到寝室门口,多地鼓足勇气敲响了艾老师的门。

“哪个?稍等。”是艾老师的声音。

“艾——艾老师,是我,王金瑞。”多地大声了点。

很快,门开了——只开了条缝儿,现出艾老师的脸和微凸的肚子。头发散披,有一点不整。

“这么早?有啥事?”艾老师说,随即招呼多地进屋。

“艾——艾老师,我大大……”进到屋里,多地说,只说了半句,又马上止住了。

“你大大怎么了?”艾老师问多地。

多地懵了,他不想告诉艾老师大大要离家出走的事,站在那里半天不知怎么回话。多地的眼睛落在艾老师微凸的肚腹上,继而又移到凌乱的床铺上,似乎感觉到了被窝里的余温;那余温混合了百雀羚的香味,也混合了他对艾老师变化的身体的猜想,在多地的想象中有着蒸汽一般的袅娜的样子。在艾老师的一再催促下,多地才说他大大给他做了只新乒乓球拍,他来找她打乒乓球。

多地掏出自制的乒乓球拍给艾老师看,艾老师没看,她叫多地去外面水龙头给她接半盆冷水过来。

多地接了冷水回来,艾老师已经穿好衣裳,床铺也收拾整齐。

“这么早跑来,就是为了打乒乓?”艾老师洗了脸,站在洗脸架上的方镜前,一边擦百雀羚一边问多地。多地转过背去,嗯了一声,他这才想起小哥进城打电报去了,家里人还等着他请艾老师回去劝大大。

艾老师没有和多地打乒乓球,她对着镜子擦了百雀羚,又对着镜子梳了头发、扎了马尾巴,继而又开始收拾她的皮箱。梳头发的时候,多地一直看着她藕色的后颈。

“你大大做的是啥乒乓拍哦?跟个泥巴匠用的灰铲样的。”艾老师一边收拾皮箱一边对多地说,“喜欢打乒乓球,我送你只红双喜!”说着便走到三抽桌前,从抽屉取出一只带海绵的乒乓球拍递给多地。多地迟疑着接过拍子,想起夜里的梦,球拍上海绵的红色他在梦中见过,还有艾老师发高抛球时摊开的手掌、手指。

“拿了球拍赶快回家,过了年开学我再跟你打乒乓球,天天跟你打乒乓球。”收拾停当皮箱,艾老师说,“我今天要回江油,临时决定的,一会儿有汽车来学校接我!”

多地走了,脑壳里嗡嗡响。他最终没有告诉艾老师大大要离家出走的事。或许告诉了,她会留下来,跟他去他家劝阻。现在,多地反倒觉得有一点遗憾,甚至是难过,他脑壳里嗡嗡响,明白的也不明白了,他希望大大离家出走,但不清楚是不是也希望他死;还有开车来接艾老师的人,艾老师微凸的肚子,他越想越不明白。

出校门前,多地又去了核桃树下的乒乓台,一个人跑来跑去假打了一阵乒乓。他当了艾老師又当“高大汉儿”,又当他自己。他没用艾老师送他的红双喜,用的还是那只自制的硬木拍。打的时候,他嘴里一直在哼那首耳熟能详的歌:

乒乒乓,乓乒乒

长方桌上摆战场

你抽杀,我推挡

小小球儿闪银光

……

回去走到村口,多地看见小哥打电报也回来了,自行车架在青皮树底下,一个人蹲在墙角吃东西。

“小哥,电报打了没?这么快就回来了?”多地老远喊道。

听见多地喊,小哥慌忙把没吃完的东西塞进嘴里,包口包口嚼着。走近去,多地看见了小哥嘴上、衣服上的饼干屑。

“艾老师呢?你请的艾老师呢?”小哥问多地,嘴里还包着东西。

“艾老师不在,艾老师回江油了。”多地说,“你这么快就把电报打了?”

“骑的洋马马,当然快!”小哥使劲拍了一巴掌自行车的座椅,蹬掉三脚架,推着车往前滑行几步,一跃上了车走了。

看见小哥吃东西,多地才感觉饿了——为了做乒乓拍,他昨天晚饭都没吃,今天一早便又出门了。

村子里空无一人,小哥消失在生产队的晒坝边,空气中充斥着沤火灰的味道。因为饥饿的缘故,沤火灰的味道也是喷喷香。眼下,他无心去操心大大走没走了,他走没走对于他不再是头等大事,他的头等大事是马上能吃上一顿饱饭。小哥打没打电报更不是什么头等大事了,他躲在墙角吃的是什么、哪来的钱买的,诸如此类的疑问,也都被突如其来的饥饿统统驱走了。

通往晒坝的各条路口、各家院子的院坝里又多了竹扫把划出的新的痕迹。多地注意到那些划痕,划痕的细部有的像蛐蟮绘过、有的像家禽的脚掌印,多地注意到把它们和小哥刚刚骑过的自行车的辙迹分开。

越往村里走沤火灰的味道越浓,多地看见的各家各户的院坝里、竹林边和墙根的火灰堆也越多、越大。它们真是在沤,燃不起来也灭不下去,有的从冬月间就开始沤了,不断地往上叠加院坝里扫除的垃圾,尘土和各种竹叶、树叶自不必说,朽红苕、朽佛手瓜也自不必说,还有从水捞柴里筛除的细渣以及混杂在尘土、树叶里的各种家禽的粪便……火灰堆越沤越大,味道也是越沤越丰富。

经过刘玉国家院墙,多地从沤火灰的味道里闻出了一种香味。不是因为饥饿闻到的普遍的香味,而是一种熟悉而又独特的香味。很快,多地的嗅觉准确地判断出是一种烧核桃的香味,而且是烧山核桃的香味。

多地寻着香味,像只饿狗溜进了刘玉国家的院子,分别在猪圈旁、石墙下和竹林边找到三堆火灰。他先是在一堆火灰里翻出了四五个山核桃,接着便在另外的两堆里翻出了更多,一共有十几个,有的已经烧燃了,烧成了炭,有的只烧到外壳,还没烧到里面。山核桃的那个香——啧啧,与火灰的火力一同炙烤着多地,炙烤着他的脸和喉咙,他感觉有一根棕绳从喉咙伸出来——不是棕绳,是一只手、一个铁钩!

等山核桃稍冷一点,多地兜起衣服,把它们一个个从地上捡到衣服里,兜到了江边。

兜山核桃的时候,多地把艾老师送他的红双喜和他自制的硬木拍都忘在火灰旁。

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多地踮起脚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门大开着,不见有人,院坝里也不见有人。大大走了。他心里一闪念。他听见墙那边大爸家院子里发出什么响动,动静很大。他继续往前走,便看见有人在拆大爸的木工房。“人死了这么久了,留着没一点使处。”多地听见高头婆婆的声音。经过三年前地震震垮的院墙的豁口,他果真看见一对尖尖小脚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脚上三角溜尖的棉布鞋像个烟荷包儿。

大爸的木工房是大爸的,现在大爸死了,家里人要拆,多地管不着,他只是觉得可惜了那些刨子,长的短的、宽的窄的,一色的青杠木盒子,木纹清晰,件件都像是艺术品;还有錋锄、折尺和墨斗,多地喜欢,喜欢它们被大爸拿在手里的样子。而今大爸用不着了,可以交给大大,他离家出走不是做木活吗?

多地把山核桃拿到河里洗过,砸了几个都没砸开,山核桃滚落到了石缝里,费了很大的神才找到。多地捡了最硬的青光石,砸开一个却是朽的,核桃壳硬得像铁,里面却是一包臭水。好不容易砸出一个好的,核桃米卡在隔瓣里,怎么也吃不到嘴里。多地又捡来一根木签,小心翼翼地伸进隔瓣里去挑,总算是吃到了山核桃。

吃山核桃的时候,多地抬头看了一眼河岸线。河岸线优美得很,从挑水路一直延伸到水磨坊,再延伸到锅坨漩。虽然是冬天,河岸上草木枯秃,看起很荒芜,江水也枯了,像一根蓝色的窄带,但多地还是觉得很美,他想得起夏天江岸草木茂盛的样子,江水满满的,淹着岸边的锁眉草和灌木,有一种他在梦遗中见到的幻境。

多地举起青光石,正要砸下一个山核桃,看见大大从河坎下来,他腰杆上拴着一抹麻绳,手里拿着把镰刀。多地站起来,看着大大,本能地警觉起来,他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有种马上要晕厥过去的恐惧。在多地充满恐惧的想象中,大大越走越快,突然变得凶暴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又变成了幼蛇,额头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继而,大大开始小跑,朝多地直沖过来,一只手举着镰刀,一只手提着从腰间解下的麻绳……多地想跑,却不敢跑,多地永远都记得大大说的那句话:“你杂种敢跑?看晓得老子把你腿杆扭了背在背上!”多地想跳河也不敢跳,只好等着大大冲过来,任他怎么打。

然而,多地大大并没有下河来,他走了一段河边路,顺着夏天长满苦葛藤的小路又上了河坎,去了大柴林。他甚至看也没看多地一眼,像是不认识。

大大就这样离家出走了?多地想,马上又否定了。他什么都没带,也没换衣裳,再说走的路也不对。他这是不走了。多地转而又想,自己肯定了自己的答案。多地脑壳里冒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大大不是走,也不是不走,大柴林的青杠树很多、很大,他是要去吊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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