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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上小说二题

2018-09-17乡上

文学港 2018年5期
关键词:牧野师傅

乡上

1

我和师傅无聊地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呆看着不远处那片苍郁的山林。那里有几只白色的飞鸟点缀着那深绿色的底子,阳光洒在它们白色的翅膀上,愈显得耀眼。当它们收敛翅膀隐没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如同雪花飘飘融浸大海。

环视这所房子,它有很大的落地窗,可以包容进大块儿的阳光,如果是在黄昏,则可以在窗前欣赏落日。假如和一个姑娘并肩坐在窗前看落日的余晖,映红彼此浮着淡淡微笑的脸,那应该是一件很温情浪漫的事。想到这里我扭头对师傅说:如果你有这么大的房子,想在里面干什么?

师傅不假思索地说:用三合板隔成很多小间儿,租出去。

我突然觉得美好的事情是那么容易被摧残。按师傅的说法,住进来很多人,有人洗衣服,有人吃泡面,有人听收音机,还有人端着洗脚水在走道上来回穿梭,为上厕所在外面踌躇徘徊,这和学生时期的集体宿舍又有什么区别?

师傅说:你呢,你想在里面干什么?

我不想跟他说我想和一个姑娘并肩坐在窗前看日落,那样他一定会笑我。相对于师傅的现实,我更显得悲观,说:你觉得我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吗?

师傅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你能,你有前途。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师傅说:你有文化,肯定有前途。

我疲倦地笑了笑,对师傅说:好了,我们快去井道里干活吧,别让老板逮到我们偷懒。

2

一年前我刚从一所专科学校出来,那时候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总以为自己很厉害,就这样自以为是地混着,从高级人才市场,到专业人才市场,再到劳动力市场。直到自己兜里还剩下十块钱的时候,才感到活生生的现实在向我逼近。于是我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工地。

每个人都有个美好而干净的梦想,觉得今生今世一定能够实现它,特别是在小时候,这种想法尤为强烈。可是,当我们慢慢长大,现实那些琐碎牵引着你朝一个方向走时,你会发现正和自己的梦想南辕北辙,梦想向左,现实向右,如两列擦肩而过的火车一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3

我从事的是安装电梯的工作,就是我们平常乘坐的垂直电梯。电梯为我们省去了不必要的体力和时间浪费,算得上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发明,但是安装电梯非常浪费体力和时间。创造一种使人舒适的生活方式,其过程本身与舒适恰恰相反,就是你想使一个人舒适,首先你自己得痛苦。

师傅因为常年安装电梯,落下很多伤疤,常常掀起一块衣服为我展示他那些伤疤,讲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如久经沙场死里逃生的战士,在退役后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枪伤。

师傅是河南人,一提河南人,大多数人都会有偏见,觉得河南人都是骗子。跟师傅在一起快一年了,只见他撒过几次无伤大雅的小谎。

我所在的工地楼层很高,工人上下楼和运送工料都是通过楼外的升降机实现的。升降机其实就是个简易电梯,这东西就像顺着轨道上下的鸟笼子。笼子里都有专人伺机,大多数是妇女,不管你是上楼或是下楼,只要朝那个笼子喊一声,里面的妇女就会把笼子开到你所在的楼层,再把你带到要去的楼层。可以想象,这种工作相当无聊,所以里面的妇女有的听收音机,有的看小说,有的嗑瓜子,有的玩手机。干这些不免会分散注意力,有时候隔得高,你喊破了嗓子,笼子还在那里无动于衷。

我怀疑她们是充耳不闻,以静制动,这种心理是这样的:你略喊一声她马上就开到你面前,会有一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做下人的感觉,要是你“千呼万唤始出来”才能彰显她们的尊贵。两种相反的效果,有时候就在“度”的把握上。

我觉得这些妇女相当欠揍,有她们这种人在,走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起码要慢一个世纪,并且,这一个世纪还是不和谐的一百年。每次登上“千呼万唤始上来”的鸟笼子,师傅都要先夸奖里面的妇女一番,说你比那边那个女的强多了,那边那个女的喊一百遍都喊不动。我在心里补充剩下的话:你五十遍就动了。

一开始这方法相当奏效,只要师傅特有的河南方言一喊,电梯笼子马上就来到跟前。久而久之,这些妇女私下里也交流,发现她们互相比对方强,便对我和师傅相当冷淡了,电梯笼子基本上叫不动了,有好几回,不得不爬楼梯。再后来师傅叫电梯前先准备块石头,喊一声后数到三还不动,石头就砸在笼子顶上了。师傅愤愤地说:对付这种人,要么动脑子,要么动手。

4

师傅不动脑子做出来的事还真不少,工作上的就不说了。记得有一天晚上和师傅在山下烧烤摊上喝完啤酒去爬山,看到一个穿吊带背心、肩上有纹身的漂亮女孩儿坐在石阶上,很孤单的样子,好像喝多了,有些不舒服。师傅酒后有些放纵,跟我说:你说我敢过去摸她吧?

我当然说不敢。师傅就靠了过去,坐在石阶上,说:姑娘,这么晚你在这里不……不危险吗?

说话间,师傅就摸了她的肩一下。姑娘抬起头,皱着眉,懒懒地说:你别在这里了,让我自己静静。

可能是见姑娘没有太大反感,师傅就把手搭在姑娘的肩上,姑娘一摆肩,说:你还是快走吧,我喝酒胃难受吐你一身啊。

師傅还拿手向人家肩上搭,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姑娘皱眉道:你烦不烦啊,我喊人了,来人啊——

话没落音,就看到那边烧烤摊上三四个小伙向这边疾走,手里还拿着家伙。我大喊一声:来人了,快跑。然后,撒腿先跑一步,跑了五百米感觉师傅没追上来,想,坏了,师傅穿的是拖鞋。自己不敢回去看,就躲在一边等,大约打两把麻将牌的时间,我看到那几个小伙子骑摩托带着那姑娘走了。

我想,完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打惨了,得赶紧回去给师傅收尸。回到刚才的地方,找了好一会,没找到他,就自己回工地了。进屋后发现师傅已经回来了,躺在床上惊魂未定的样子。师傅说他刚跑两步就发现自己穿着拖鞋,钻进树林里爬到树上,才躲过一劫。

5

我虽然喊他“师傅”,但是他只教过我一样东西——校导轨。这里需要普及一下电梯知识,电梯和火车一样,是顺着轨道运行的,电梯轨道垂直度要求误差在半毫米以内,一段时间里,我和师傅学的就是怎样把误差缩小到半毫米以内。

想想自己都不敢想信,在工地的几个月里,我从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一个打工仔,能熟练地使用扳子、钳子、螺丝刀,能一眼认出螺丝的型号,还学会了用电钻、磨光机、电焊等各种电动工具。我一直瞒着父母工作。师傅问我为什么不和家里说,我反问:一个大学生做小学生能做的事,那父母的钱不就白花了吗?我妈看拿钱打水漂了,还不跟我急了?

师傅说:别让你妈急,俗话说付出总有回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对他的语言嫁接,我突然无言以对。

6

师傅也是八十年代生人,但是很难把他和“80后”这个时髦的词挂钩,因为师傅认识的字数用手指头就能数过来,通俗的说法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我刚来时不知道他这情况,有时候给他发信息,他就给我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事。还有,他上街时,总是对店面的广告牌很迷茫。坐公交不看站牌,多走好多冤枉路。买了高档的手机,但是很多功能不会用。不会用ATM机,总是麻烦银行的工作人员。其实这些师傅都能忍,唯有一样不能忍。

前些天师傅刚回家相了亲,回來后姑娘常给他发信息。师傅说,姑娘叫米乐,是他姑给他介绍的。我很感兴趣地问他:你相亲时都跟人家姑娘说些什么了?

师傅说:没说什么,就说,你看我这人行吗?那姑娘说,现在还看不出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咱们还得多沟通。

听师傅说“知马力”好似在说“芝麻粒儿”。说实话,师傅长得人模人样的,多少有点像胡军。米乐的意思显然是外表通过了,还得看看他的内涵。

我觉得师傅可能想,总不能人家一发信息来就给她打过去吧,这样不但话费受不了,还容易暴露。所以,只要米乐一来信息,师傅就央我读给他听,然后他口述,我代为回复。师傅是个粗人,对人家姑娘说话总是干巴巴的。比如米乐发信息说:嗨,你干什么呢,吃晚饭了没?

那时候我和师傅正躺在床上听广播。师傅随口说:吃了,听《XX夜话》呢。

《XX夜话》是一档形式上为人排忧解难的谈话节目,来咨询的都是些感情上的问题。主持人相当生猛,人家还没说两句,他就急着问人家,你俩有那事了吗?人家不想说,他就说,你不说我没法给你分析啊!然后人家就说了,第一次在哪里哪里,什么什么感受。收听率基本上都是这样上去的。

我跟师傅说:跟姑娘说话要温柔、文雅,要想给人家一个好的印象,措辞上一定要经得起推敲,人家姑娘一听你在听这种节目,就能推出你这个人很低级趣味。所以我建议这样回复:刚吃过,在听音乐呢!

师傅很有感触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对女人一定要狠,以后结婚了只能一个说了算,她不下地狱,你就下地狱。

我批评他说:人家这不是还没看上你吗!想发狠,结婚后再发也不迟啊!

师傅就同意了。发过去后,米乐的回复是:你也喜欢听音乐啊,那你喜欢听什么歌?

师傅兴冲冲地说:《大花轿》,妹妹坐炕头,哥哥脱裤头,恩恩爱爱床上荡悠悠。

我断然道:不行!又建议这样说:我以前喜欢听《纤夫的爱》,现在我喜欢听周杰伦的慢歌,像《东风破》《千里之外》这类,那你呢?

师傅抢着说:不行,你这人太虚伪了,这不是欺骗人家的感情吗?

我感到很懊恼,我费尽心机帮你追姑娘,你竟说我虚伪。我开导师傅说:米乐漂亮吗,你想跟她在一起吗?

师傅低头说:漂亮,想。

我正经道:想就听我的。

发过去后米乐说:真的吗?我也很喜欢听周杰伦的慢歌,还有朴树的《白桦林》《那些花儿》,听朴树的歌感觉像听故事一样。

我给师傅读完,他信任地看着我问:怎么回?

其实信息很好回,不过开头那个“真的吗?”让我颇感为难,一个人撒谎已经心存歉疚,当对方再问一个“真的吗”,再讳莫如深就更过意不去了。我开导自己这完全是为师傅好,就跳过那个问题回复道:其实音乐都是在表达感情,把产生这种感情的前因后果用歌词写出来,故事感就比较强,假如没有歌词的话就不会认为是在讲故事了,这种感觉在我们听外文歌曲时就体现得很好,听时只知道它很忧伤或欢快,而不知道它在讲什么。

米乐说:好长,但是词和曲通常不是一个人写的,曲作者的心情,词作者怎么会知道呢?

师傅也很好奇,所以这个问题我不用征求他的意见。

我继续忽悠说:问得好,人都是有弱点的,作曲的能操纵乐器,但不一定能驾驭文字,驾驭了文字不一定能唱,所以一首歌通常是由三个人完成的,他们要多沟通才行。

米乐说:可是有的歌曲并不是讲故事啊?

我回复说:表达感情也行啊,像“我爱你就像爱吃水煮鱼”。

米乐说:哈哈,你太神了。对了,你爱吃什么?

我刚要回复喜欢吃炒黄豆芽,突然觉得这不是问我,就跟旁边的师傅说:你喜欢吃什么?师傅没反应,我一看,他已经睡着了。记得每次和师傅下馆子,他都点名要辣子鸡,就回复说辣子鸡。

米乐说:好,将来我做给你吃。晚安。

我激动得想把师傅摇起来报喜,但看他睡得香,就打算明天和他说。

7

以前的女朋友说我是个主观性很强的人。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我很偏执。可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两者的区别可能就在于当事者的成败,一败涂地的主见当然是偏执,攻无不克的偏执也未尝不是主见。我的固执己见不敢说为师傅画上了“八”字的一撇,但最起码米乐同意将来给他做辣子鸡了。现在担心的是:是不是米乐在给师傅做辣子鸡时,师傅还要对人家发狠。

师傅说:她听我的,就不会对她发狠。

我说:如果她不听呢,你怎么办?

师傅倒直白,说:焊个铁笼子,把她关起来。

突然觉得师傅心理是不是有阴影啊,怎么能忍心对一个愿意为你下厨的姑娘下黑手呢?我明确地跟师傅说,这样做不对。

师傅又把问题推给我:要是你媳妇不听你的话,你怎么办?

我陷入深思,是啊,我该怎么办呢?我突然没有把握,说:她不听我的话说明她对,她听我的话说明我不错,我不用怎么办。

师傅仍咄咄逼人:要是她错还不听你的话呢?

我突然无言以对,鬼使神差地说:我觉得米乐挺好,呃——你要珍惜才对。

8

我曾经问师傅,不认识字是否觉得难过。师傅玩世不恭地说: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有些怒其不争,说:如果让米乐知道你不认识字,她肯定会很难过的。

师傅傻傻地问:我不认识字,她难什么过?

我说:你觉得自己和她没关系的话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到时候可别怪我没和你打招呼。

师傅一愣,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以后我不帮你回信息了,看你怎么办?

师傅蛮不在乎地说:大不了不回,直接打电话,还显得亲切。

我激将说:但是我会给米乐发信息,你知道的,我没有女朋友。

师傅笑了,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慷慨地说:好,米乐给你了,我知道你困难。

我就坡下驴说:既然你愿意扶贫那就多谢了,只是到时候别哭得找不到北。

师傅急得原形毕露,说:不行,我才是真正的困难户,你知道我找个媳妇不容易,你可一定要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不能半途而废啊。

我笑了,说:这就对了,从明天起跟我学写字儿。

师傅说:不行。

我诧异地问:又怎么了?

师傅脸红着说:明天,还是先学拼音吧。

9

教师傅学拼音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分不清b和d,q和p,甚至t和f,上午教他的东西晚上又还给我。还有,每次我教到酣处,他都睡到酣处,还说学这些东西不如听“XX夜话”有意思。光拼音我就整整教了他十天,工友都笑话他,说他比不上自己的儿子。有时我很挫败地想:师傅如果是我儿子,可能就送人了。

教完拼音就是汉字,师傅每学会一个字都会欣然而止,听半小时的“XX夜话”给自己放松一下。我曾经给他算过,按师傅“学五忘俩”的进度,能用文字和人沟通,大概需要三年之久。师傅听了很是气馁。我跟师傅说:如果你每天学会九个,时间就能缩小到一年,如果每天学六十个,我保证你下个月就能和米乐用手机聊天。

师傅错愕地说:六十个?你杀死我吧。

我对师傅说:如果米乐有耐心等九年,你一天学一个字也可以啊。

师傅低眉道:那我就尽量多认些吧。

为了能让师傅学得快一些,随时随地我都有意识地教他,吃饭教他白菜,土豆,黄瓜,茄子。工作时我教他导轨,轿箱,对重,主机,钳子,螺丝,电焊。在街上逛悠时我教他超市,烧烤,五金,网吧,洗头,夫妻用品,中国移动。有时候他拣了张洗浴中心的广告彩页,我就教他桑拿,按摩,足疗,全套,激情。真可以说是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

10

学的字多了,师傅开始对汉字有了兴趣。有次我教他“校导轨”这个词,他就问我:“校jiao”这个不是“学校”的“校”吗?

我言簡意赅地说:一字两音。

师傅不解地问:那古人造字时为什么不一个字一个音呢,那样学起来也方便?

我给解释:你以为古人造字很容易吗?关键不是没有那么多音嘛,你看现在的动物能叫几声已经很不错了,有的虫子连叫都不会。

师傅说:那古人为子孙后代着想,也得多发几个音啊?

我对师傅说,那好,你为了子孙后代多发几个音试试,你能发几个我就能给你写几个字。

师傅不相信:试着发了几个音都有字与其对应,后来他倾其所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发各种各样的怪音,他学在病床上的呻吟声、憋屎声、吃面条声、抽鼻涕声,咧嘴,瞪眼,抽羊角风,直弄得自己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还真有几个写不出来的,我很是欣慰,师傅没有白费力气。师傅也很有成就感地说:你看,只要功夫深铁柱磨成针,那古人啊,就是太懒了。

我忍住笑,反对他说:不对呀,你看你刚才发的几个音不但难听,而且还不好发,更重要的是发声的样子也不好看,可能是古人觉得不能接受才没用。假如两个人见了面像你刚才那样说话,还不把对方恶心死了。

师傅苟同说:那倒是,那倒是。

11

当师傅能磕磕绊绊地发短信时,小区的一期工程已接近尾声。在这期间我尽量和师傅用短信息交流。他发的信息不是简单到一两个字,就是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错别字。

我们住的是活动板房,有一次我发信息问师傅在哪里,他回信息说:在班房。弄得我以为他犯什么事,进监狱了。所以他给米乐发信息时,我都要在他旁边监督,先让他在纸上打草稿,免得让那个好的开始在瞬间毁于一旦。师傅也非常乖,每写好一条都让我过目,看那些字你会知道什么叫“触目惊心”,犹如检阅一群残兵败将,它们有的需要清洁,有的需要搀扶,有的需要修理,有的需要拆了重组,还有的就得扔到垃圾桶里,永世不得超生。这些东西的战斗力让我很担心,作为过来人我要越俎代庖,重新排兵布阵,“一番洗清秋”后,那些东西被送上战场,去攻克米乐坚守的城池。

兵书上说“兵贵神速”。因为上面的原因,师傅的“兵”很慢,慢到米乐以为他睡着了。其实在收到米乐的信息那一刻起,师傅已经在抓耳挠腮地写回复了。有次米乐在等了很长时间后,竟轻轻地发来一句:晚安,做个好梦。害得师傅写到一半的信息不战而废,就承认自己睡着了。

我知道,姑娘一旦说些诸如“做个好梦”“一定要开心哦”这样的废话时,她已经对你有想法了。事实证明米乐真的打定主意,让师傅中秋节去她家玩。师傅顿时心潮澎湃,问我怎么办。

我说:去。

师傅心急火燎地说:不是,我到她家该怎么跟她妈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现成的说法是:伯母,米乐跟着我不一定能大富大贵,但我能保证她会一辈子平平安安,我会对她好的,您就放心吧。

师傅撇嘴说:这么酸的话,让我怎么开口?

我问他说:那你想怎么说?

师傅表演开来:娘,米乐跟着我可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但是俗话说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我不会让米乐吃亏的。——你看,这样说行吗?

我说:你说的很通俗,也很在理儿,就是听起来恶心。

我觉得这事应该和米乐讨论一下才对。其实我一直在想象,和一个姑娘谈到一定程度后,该怎么和她的父母坦白,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和姑娘讨论一下才好,知己知彼遇难呈祥,里应外合化险为夷。

师傅发信息问米乐该如何是好。米乐倒简单,只回复了两个字:“随便”。这说明师傅和米乐的统一战线还没有达成,我不禁感叹,现在的姑娘真难搞定。我对师傅说,米乐还未搞定,师傅仍须努力。

12

那天,我们正系着安全带在电梯井道里高空作业,里面有供我们攀扶的脚手架。当时师傅在我下面的脚手架上,是米乐来了条信息,师傅拿着回复好的信息要爬上来给我看,重心偏移失足落下,安全带被挣断,他很短促地“唉”了一声。我看到他惊恐而无助的眼睛和试图抓扶的手,接着,就在脚手架上仰跌下去,头磕在支架上又撞回来,如此反复几次,我听到黑暗里一声沉闷的坠地声。我大喊师傅,无人回应,慌忙从脚手架上解下安全带,从层门里爬出来,顺着楼梯急转直下。

在底坑里借着门口昏暗的警示灯光,看到师傅的头朝向一侧,血流过闭着的眼睛。我喊一声“师傅”,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跳下去摸他的鼻息,没有半点感觉。我开始出现幻觉,大脑里是师傅坠落前的情景,接着是师傅从上面跑下来看坠落的自己。可是,师傅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如此真实地躺在我面前。这时我才想起跑出去打急救电话。

时间慢得像冻结在水里,周围开始有人聚集过来,老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面如土色地问着我什么,我只觉得思绪随时空一起冻结,外面的一切难以浸进。急救的人急如闪电地下车,把师傅从底坑里抬出来,就地展开急救,我们被挡在外面,心急如焚。

不知医生都做了一些什么工作,把师傅放到担架,送到救护车。医生让一个人随车去。老板把我推上车,让我先过去,他去取钱。一路上医生都在师傅身上忙活些什么,我被挡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在心里默默为师傅祈祷。

在推着担架进急救室时,我似乎听到师傅说了两个字,模糊不清。老板随后也赶到医院,在我耳朵边问着些什么,说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脑海里是师傅被推进急救室那一刻,他说了什么呢?

手机,是了,一定是手机,我丢下老板,疯跑回工地的电梯底坑边。这时候,我听到一声熟悉的短信提示声音,微弱蓝光闪了两下。我跳下底坑拿起师傅的手机。手机上师傅的鲜血已经凝固成黑色。我打开手机,是米乐的信息:你又睡着了吗?

我看到师傅最后没有发出的信息是:我喜欢你,米乐。我按一下发送键,把信息发出去……

在哪里平凡

那是条很窄的街,是被大都市抛弃的一个角落,街上稀稀落落铺着一些卖廉价商品的小摊,有水果、蔬菜、粮油和生活用品等等。因为人少,摊主们懒散地瘫坐在案兒边,被太阳煨得昏昏欲睡。

街的中段有一家专事佛饰用品的商铺,叫极乐缘。门外放着一个陈旧到有收藏价值的音响,一天到晚地飘出和尚诵经的歌,这歌声与旁边烧鸡店门口烤箱里旋转着的烤鸡一唱一和,相映成趣。烧鸡店对过是一家驴汤馆,店门书着一副对联:常喝驴汤身体健康,常吃驴肉延年益寿。我和牧野便住在驴汤馆上面的阁楼里,阁楼用活动板材搭建而成,人住在里面冬冷夏热,春困秋乏。

其实,来到此地是个无奈之举。受祈凡影响,大学毕业后我在外面租了间民房,打算写个长篇小说,写到大约六万字时,突然觉得用第三人称写比较好,于是信心全无、百无聊赖。钱花得差不多时,我给牧野打电话,说去投奔他如何?牧野说:求之不得!

牧野是学计算机的,分到我们中文系的宿舍算是缘分。分宿舍时信息系没空位,而那时我们宿舍正多出一个床位,牧野就被安插进来。牧野进来时我们正在选宿舍长。大家都知道宿舍长多半是管理宿舍的卫生、开个会、跑跑腿什么的,所以都在推诿。相持不下时,牧野推门而入,我们便一致同意让他当宿舍长,否则就不让他住这里。

牧野是个标准的好学生,衬衫用皮带扎在裤子里面,扣子扣到第二个,穿个平底的休闲鞋,头发永远不会超过一厘米。晚自习回来做三十个俯卧撑,洗刷后抱一本专业书躺在床上听我们卧谈,偶尔也会插半句——因为口吃,话说不完经常被别人抢白。十点一到,牧野就会戴上耳机听着广播睡去。

牧野每天早6点就起床,去操场跑圈,跑半个小时后顺便把饭买回来。那时候我们还在做梦,他就挨个扒我们的床:XX,起床了,XXX,起床了……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他初来乍到不懂中文系的规矩,等几天就会被我们同化,出乎意料的是牧野比我们想象的要固执。喜欢赖床的祈凡在第三天被叫醒后显得愤怒无比,在他那张杂乱无章的床上摸出一本附带译文和点评、足有三公分厚的《论语》,指着牧野愤愤地说:我忍你很久了,信不信我弄死你?(如果孔子在天有灵的话,看到自己济世的书变成杀器,不知会作何感想)这事儿把牧野弄得很尴尬,委屈地挠着胳膊,小声嘟囔,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不说话,估计都在被子里屏着气等下文。我已睡意全无,坐起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人之初,性本善,拿《论语》杀人矛盾不矛盾?以后怎么在文化圈混?祈凡瞪我一眼,说:矛盾什么,《论语》杀的人还少吗?

其实祈凡是个很不错的青年,有思想,有文化,特立独行。就说他的名字吧,据他自己讲,他们陈家庄子孙繁茂,血统纯正,辈分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到“祈”字辈时人丁更是兴旺,祈凡他爹因为某些原因晚婚晚育,什么祈泰、祈强、祈良、祈贵、祈禄等好的字眼都已让别人捷足先登,便给他取名祈凡。祈凡却说自己的名字最好,因为人们都是没有什么才祈求什么,这说明他生来就是个不平凡的人。

祈凡像个精神导师,让我们不要按着别人设置好的程序生活,应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由此我很佩服祈凡,可是当我静下来想想,却也真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这样一来,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条从水里被解放出来的鱼。于是我问祈凡:你内心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问这句话时正是晚上,宿舍里有的在呼噜呼噜吸泡面,有的在洗脚,外面走廊上更是履声杂沓,纷乱不堪。祈凡正在床上看一本叫作《在路上》的小说,听到我的问话,他从床上坐起来,指着满地的纸屑和水迹,又指指门外,说: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真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想游览山川湖泊,和大自然物我合一,感受路上的轻风、花香和淳朴的民风。

可能是祈凡太注重内在的东西,而把外在的事情忽略了,他生活上是个很邋遢的人,他的面盆、毛巾、拖鞋、洗发水、洗衣粉等生活用品被自己丢失殆尽,也不添补,就用我们的。这当然让我们接受不了,只有牧野脾气好,不与他计较。这孩子却变本加厉起来,连牙膏都去挤牧野的。在大学里牧野一直没谈女朋友,我私下里觉得是因为怕祈凡和他共享同一个女朋友。

按照牧野的指点,从车站出来乘上九路车。九路车从这个繁华的城市一路向东,然后向南转进外环,再往前开两站有一条小路切在外环转弯的地方。九路车扎入这条小路,行驶百米后,开始努力往一座山坡上爬。路渐行渐陡渐束,两旁的居民把污水引到路上,污水汇到洼处向下淌。九路车乘风破浪溯游而上,终点便是牧野栖居的地方。

牧野从我手里接过行李,一边让我注意脚下暗自流淌的污水,一边歉意地说:别看这里又脏又乱,但是再向里走几百米有很好的风景。这话一点没错,举目望去,对面是一座葱郁的山。一切安排停当后,牧野问我有何打算。我告诉他我要借他的地方花一个月的时间把小说写完,并且这一个月的食宿都由他负责。

“一……一个月?写长篇?把自己当莫——言了?”牧野吃惊地说。

“已经写大半儿了,就上你这里来结个尾”。

“你赶……赶紧写啊,我养不起你。”

“我写完如果能出版的话就发了,送你台电脑也说不定。”

“就怕到时候给……给人家擦腚都嫌……嫌硬。”

牧野说自己在一家零售连锁店的總部工作,主要是做网站的后台维护,每个月能拿到900块钱。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晚十点以后才回来。之所以那么晚回来,牧野说是为了用公司的电脑学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牧野每天早上给我留十块钱在桌子上,让我省着花,每天晚上还给我带些饭回来,我则假装在阁楼里写小说。然而,很多时候我都是躺在床上看一些祈凡送我的书,无聊了就看窗外那片葱郁的山林。心想,自己既没有牧野的脚踏实地,也没有祈凡的随性洒脱,实在是个很中庸的人。内心里我更向往祈凡的生活,因为牧野的生活实在太芸芸众生让人提不起精神。我开始想念祈凡,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新疆喀纳斯湖泛舟了,还是在西藏布达拉宫观赏壁画。我不禁想起祈凡的第一次旅行。

那时是大二,夏末秋初。经过一年多的妥协与磨合,大部分同学在原本无聊的大学里找到了各自混日子的方式,有人在网游里找成就感,有人在恋爱里相互慰藉,还有人在操场上挥汗发泄。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看书学习的。还有一部分无聊的人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他们没钱上网,自身没魅力找不到对象,四肢不发达抢不到球,头脑简单读不了书。而祈凡着实是个例外,他隔三差五揣本书翻墙而出——我们学校是封闭式的,只有周末才能出去——在以学校为中心方圆几公里的乡间野地里游走穿梭。

祈凡的一篇小说发表了,收到500块稿费,这时我才意识到写小说也是一条发财之道,从而启蒙了我的文学之路。晚上祈凡提一打啤酒回来,那天我们谈文学,谈理想,聊得不亦乐乎。祈凡说要去锡林郭勒草原看一看,我只当他随口说说。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看到祈凡穿戴整齐,躺在叠起的被子上吸烟,床上放一个鼓鼓的背包。

“你……你是要回家吗?”牧野提着几根油条和一袋豆浆回来,脸上带着跑步后的潮红。

“不是。”祈凡吸了一口烟,皱着眉说。

“那你这是要……要干吗?”牧野表示惊讶。

“去锡林郭勒,草原。”

“去几天?”我问。

“短则三四天,长则一周。”

“老师点名怎么办?”我问。

“没事,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我对祈凡说:“要不这样,要是一周回不来就给我们打个电话,好让我们知道你还活着。”

牧野把桌子上的几个硬币抠起来放进祈凡的背包:“这,这些钱别……别花,留着打……打……打电话”。祈凡让我们替他保守秘密,随后把包背上,捏了牧野一根油条,提上豆浆,走了。

我们把祈凡离校的消息封锁得像山西矿难一样严密,仅限宿舍里的几个人知道。五天之后的晚上,我想祈凡应该打电话报平安了,于是几个人守着电话猜测祈凡现在的情况。正聊着,突然铃声大作。我很后悔当时接了电话,因为电话里那个乡音浓重的人说是祈凡他爹,要找祈凡。我支吾着说祈凡不在,等他回来告诉。挂机后我们乱作一团,开始商量对策,最后依照祈凡的特长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言:祈凡去外地参加作文大赛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事情比我们想得更糟糕,两天后祈凡他爹突然来学校了。那天正是星期天,只剩下我自己躺在床上看闲书。门突然被打开,是我们班长,问了句:“祈凡呢?”“去厕所了!”我随口说道。然后班长朝门外说:“大伯,进来吧,这就是祈凡的宿舍。他去厕所了,一会儿就回来。”班长又冲我说:“这是祈凡的父亲,招待好啊,我走了。”

我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让祈凡的爹坐下。和乡下的大部分中老年村民一样,祈凡他爹皮肤土黑,身体消瘦,头发花白,满面皱纹,有着质朴的历史沧桑感。他谦笑着对我说:“我前天打过电话。”我的心好像被一条小细线揪起来,卡在胸口。我想我当时的眼神有些游离,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正在为“祈凡上厕所”的话找补。

我满怀希望地挨个摇桌下的暖壶,不出所料都是空的。我有心下楼去打一壶,但是打水的地方远得赶上唐僧取经的路。于是我拿着杯子去隔壁宿舍找水,任祈凡他爹在后面说“不着忙,不着忙”。奔走了好几个宿舍,终于讨回一杯水。但是这水是从靠近壶底的部位倒出来的,略微有点小混浊。路上反复斟酌,是告诉他等沉淀了再喝呢,还是假装没看见任他自由发挥?最后把心一横,算了,反正是乡下人,就假装没看到。

祈凡他爹正在吸烟,烟雾掩映中,更显苍老。我突然心里一酸,歉意地解释说:“现在的男生太懒了,都不打水,您看这水……您等这水沉——安静了再喝。”我想用沉淀,怕他爹不懂,转而想用“沉底”,又感觉太夸张了,百般为难中想赶快跳过这一节,鬼使神差地用了“安静”。给人的感觉这水太闹了——太闹心了。他只短促地一笑,说不碍事。我干笑一下无以为复。重新打量起这位父亲来:他穿了一双新的千层底布鞋,黑色的裤子,一件黑色的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头发花白而不凌乱,脸色苍老但神情淡定。碰到他的眼神儿,我慌得找话寒暄:“您是坐火车来的啊?”“是啊,坐了五个小时呢!”

“那车上人多吧,有座吗?”

“多,没买到坐票,站着来的”

这样一问一答的方式很快把话赶净了,最后还是祈凡的爹道:“这里离厕所很远吗?”我以为他要去厕所,赶紧说:“不远啊,出门走几步就到了,我带你过去。”他摆摆手说:“不是,那祈凡怎么还没回来?”我想起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来,急得站起来:“您别急,别急,我去看看。”假装去了趟厕所,回来说:“今天周末,可能拉完就出去玩了。您在这里等着,我去外面找找”。出来后如蒙大赦。我先到教室里找到正在学习的牧野,跟他交代了一下,大体意思是说:祈凡他爹来了,就在我们宿舍。如果他问起祈凡去哪了,就照我们前天晚上商量的那样说,关于他去草原的事儿一定要守口如瓶。然后我又躲在宿舍楼门口附近等宿舍里其他几个小子,以便统一口径。

连下了几场秋雨,把气温淋低了许多。清晨打开窗子,能隐约看到自己呼出的气。叶子开始三三两两地飘落,一阵风刮来,又纷纷扬扬地落下许多。这连绵的雨,满地的残叶,还有被雨淋湿翅膀在房檐下缩着脖子闭眼冥想的鸡,这满目的萧索让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秋高气爽的惬意。

生活在驴汤馆楼上半个月来只闻其香,不知其味,我把驴汤馆的对联改为:常喝驴汤元气大伤,常吃驴肉出门挨揍。贴在墙上假装抵制。山坡下有一家书屋,叫“阿孬书屋”,想当然得译为“IKNOWBOOKHOUSE”。我每天从那里租书,晚上看小说到凌晨一点,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再去“阿孬”那里换书,顺便带回些吃的。吃完饭就倚在床上看书,困了歪一下头就能睡,醒了正过头接着看。基本天天如此。我对写小说越来越没信心,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个长篇来,至于能不能出版就更不敢想了。我开始考虑先找一个工作干着。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牧野开始对我懒散的生活感到不满了。一开始他每天回来都问我快写完了没有。我说快了快了,这样言不由衷地回答了一个星期。后来牧野也不问了,回来就查我的小说,见我写不了几个字,就开始布置任务,让我每天最少写三千字,一个月内写完十万字,加上以前写的凑成个长篇赶紧把稿子结了。牧野每天晚上回来都像老师检查作业一样,看我是不是写够了三千字。我也像小学生一样,为了应付牧野检查开始凑字数。有时候写不出来,我甚至把别人的小说改头换面抄在自己的小说里,以保证牧野每天能看到三千个汉字。有一天牧野回来后出乎意料地没有查作业,而是兴奋地让我猜,他今天看到谁了“你看到谁了?”我反问。

“你——你猜”牧野眼里放光。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拉倒。”其实我很想知道,可是为了让牧野尽快说,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看……看到陈祈凡了”牧野果然沉不住气。

“祈凡?他在哪里?”。

大学毕业后,祈凡把他的书留给了我,只身一人去了北京,从此音信全无。牧野期期艾艾地说一通,大体意思是说他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祈凡,只是在下班的公车上看到一个酒店的门童实在是很像祈凡。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在我心里祈凡就是去工地干苦力,也不会去干门童服务员。牧野让我明天没事去确认一下。躺在床上,和牧野又聊起祈凡的那次旅行。

那次旅行让祈凡在室友,尤其是我面前很是抬不起头,但是祈凡却把自己的窘迫怪在父亲的突然造访上。那天祈凡他爹突然不期而至,寢室的人都统一了口径。晚上回到寝室,祈凡他爹正在和牧野聊天,其他几个小子一改平时的匪气,都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书。我一进门就走到祈凡他爹跟前向他解释,说我把祈凡去参加作文大赛的事忘记了,对于谎称他去厕所的事闭口不提。祈凡他爹却不加质疑,高兴地跟我们聊天。原来祈凡他爹是因为要找儿子回去相亲。以前也给祈凡打过电话,祈凡都回绝了。但是这次相亲的对象家庭条件非常好,过来是想强行把祈凡带回去。

“这次真不巧,祈凡他去上海参加作文大赛了,要——牧野,祈凡说什么时候能回来着?”我本想说要过两天回来,但是怕和牧野他们对不上口供。

“你不说过……过两天回来吗?”

我让牧野气得不行,马上做恍然大悟状,说:“是啊,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进了决赛,时间就更长了。”

“木事儿,木事儿,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正聊着,电话铃响了。我赶紧接起,是祈凡。他在电话中不无惋惜地说要一周后才能回来,因为要再游览一下古老的北京城,感受一下历史的沧桑。我控制着身体的抖动,捂着话筒低声让他把那边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会儿给他打过去,有事儿要跟他说。

“我靠,有事儿你赶紧说啊,干嘛还给我打过来?”祈凡在电话那头叫嚣。

“你别管,让你把电话号给我就给我。”过一会儿,祈凡读给我一串号码。我跑到楼下话吧里给祈凡回电话,以实想告。祈凡在电话里说:“等会,我先想想,我先想想。”

“你还想个毛线啊,赶紧回来。”

“要不然你来北京接我吧,我钱包被扒了,见面跟你细说。”祈凡让我当天晚上就去接他,约在火车站出站口见面。我给牧野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就直奔火车站。六个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三点,我在北京站见到了狼狈不堪的祈凡,头发比在学校时还乱,衣服也脏得不行。他见到我,强挤出一个笑容,第一句话就说:“我一天没吃饭了。”

在附近的拉面馆,祈凡一边吃一边跟我讲,他昨天下午到火车站买回校的车票,却发现钱包不翼而飞,卡和钱都在里面。本来打算在北京打几天工,挣够车票再回校,不想一个电话打回去得知他爹来了,就赶紧让我来接他。

上午十点多我们回到学校。按照祈凡的意思,先去理了头发。我把他去“参加作文大赛”的事情跟他简单一说,让祈凡先回宿舍。

接下来的事是牧野表演给我的。那天祈凡一进宿舍就装作吃惊的样子说:“爹,你什么时候来的?”然后说自己在上海没能进决赛就被刷下来了。这事成了我们奚落祈凡的谈资,就连牧野也开始对祈凡不屑起来。

祈凡相亲也没有成功,他说那女的太胖了。

依照牧野说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酒店门口站着一个高大、一身衣着很像英国皇家卫队的门童。我对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总有些自惭形秽,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昂头走过去。那个“皇家卫队”见我过来,欠身做一个“请”的手势,我赶忙制止,说:“不,不进去,打听个事儿,你们这里有个叫陈祈凡的吗?”

皇家卫队放松下来,用河南方言说:“哦,找他啊,他夜班,下午四点才来上班呢,你是……?”

“他来这里多久了?”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刚来不几天,你四点以后来找他就行”

这时走过来一行人,“皇家卫队”赶紧迎上去,做着“请”的姿势又退回来帮着开门。我趁这空当退下台阶不辞而别。我一直很看好祈凡,甚至有一点点崇拜,如今得知祈凡目前的状态,有种被朋友背叛后的失落感,又或者是失去信仰的无措。我不想看到祈凡像那个“皇家卫队”一样点头哈腰迎来送往的样子。祈凡啊祈凡,你怎么可以……

我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走进一家书店,心情复杂地翻看那些裝帧精美的书籍,却没能看进去一个字,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出一本书啊?我在书店待了整整一下午,直到书店打烊。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不已。我把双手揣在裤兜里失魂落魄地走,臂弯里突然被人塞进一张传单,抬头一看,四目相对,那人竟是牧野。

牧野对我说了实话,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事实上每个月只能拿到六百块钱。除去二百块钱的房租,剩下的根本不够我们两个人的开销,所以每天下班后他都要来这里给餐厅发传单,一晚上的报酬也只有十块钱和一顿晚饭。牧野就把这十块钱和一顿饭给我带回去。

这件事儿让我无地自容。第二天我把那堆稿纸放进箱子里,然后复印了几份简历,开始找工作。因为在学校里参与过校报的采编,几经波折后,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一份工作,说是编辑助理,其实就是打杂小工,很自然,薪水少得可怜。下班后我就跟牧野一起在街上发传单,十点坐公车回去。每天公车经过祈凡所在的酒店时,我们都能看到祈凡像皇家卫队一样站在那里迎来送往。两个月后再经过那里,已看不到祈凡的影子。半年后我和牧野在经济上宽裕了些,在市里合租了一个两居室。牧野还分期买了台电脑,平时写写代码,赚点外快。很多时候我都想把那个半途而废的小说写完,可是一想到那叠剪不断理还乱的稿子,想死的心都有了,就一直没能拾起来。

很偶然地,我在一个文学网站上发现一个专栏写手。他写的那些故事发生在全国各地,描绘的都是发生在小人物身上的故事,主人公形形色色,有服务员,保安,水暖工,园林工,挤奶工,筑路工等等,读起来犹如身临其境。写手的网名叫祈凡。

陈祈凡,那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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